胡學文
寫下這個題目,我仍心存疑慮,感覺自己搞錯了。按照慣常邏輯,市應該大于莊,我生活的石家莊市有條街叫市莊路,我搬到石家莊前就已經熟悉,一家文學期刊在那條街,每次寄稿件,我都會很認真地寫下市莊路。而石家莊也確實是市里有莊,人稱城中村,我還在一個莊子短暫住過。思維也有慣性,我被拖著,亦步亦趨。
但莊市確實是莊市,這個地處寧波西南部的村莊雖然不大,卻極有來歷。北宋時,已有人居住繁衍于此,因章姓人口居多,故名章市。朱元璋定江山后,為避帝王諱,章姓改為莊姓,章市也就成了莊市。地名和人名同理,就是一個符號。但若細細琢磨,其間含著極豐雜的意味,也是頗有講究的。就莊市而言,我覺得名字預示著某種傳奇。當然了,這是俗人見識。但她如磁鐵吸引著我,則絕不夸張。
從寧波機場下飛機時,陰云低卷,細雨霏霏。在江南,再平常不過的天氣吧?但對長期生活在北方的人,卻能滋生出許多欣喜和溫潤。接下來的參觀過程中,一直綿雨相隨。走進葉氏義莊那個時刻,雨水極盡豪情,盡管打著傘,褲腿還是濕透?;蛟S因此吧,對莊市的印象極其深刻。她符合我的判斷,確實是一個莊,幾十平方公里,若移至塞外廣袤的草原,不過是個米粒。但更多的,超出我的想象。如同滄海中的一粒珍珠,小小一個村莊,可謂地靈人杰,竟然是寧波幫的發(fā)源地。葉澄衷,包玉剛,邵逸夫……都是從莊市走出去的。一粒菌苗,一顆種子,一株大樹,經歷的風雨不同,但根在同一個點,大地深處有共同的營養(yǎng)。
我被吸引,正基于此。我承認,我愚笨,對聰明杰出人士總有著由衷的崇仰。而且,我不由自主地想起我出生生活的村莊,村莊以外的村莊,及整個壩上草原。許多村莊至今還多半是土坯房,像被歲月摧打的老人,滄桑木然地立在北方的蒼穹下。你讀過的關于貧困的任何記載,都可能在北方村莊的不同年份中找到實例。但就是這樣,就算被逼至絕路,很少有人遠走他鄉(xiāng)。我曾經的一篇小說:《一個人和一條路》,寫一個老人臨終的愿望,是讓兒子帶他到鎮(zhèn)上走走,因為他一輩子沒離開過村莊。如果在莊市,會是另一個版本的傳奇吧?同樣,莊市的傳奇,在北方的村莊也幾無可能。我并不想做文化差異的分析比較,只想用自己的目光去搜尋發(fā)現(xiàn)莊市的秘密。
就要離開寧波那天,我起個大早,在莊市的老街走了一遭。幾天前,我們看過老街,因為下雨,又接近中午,浮光掠影。每到一個地方,我最喜歡走老街,人老眉長,街老巷多,老街是窗口,能看清一個地方最原始的真實。一個地方的秘密,往往藏在老街的角角落落。
老街是清雍正年間形成的,當時街兩邊店鋪眾多,有染坊、制鞋店、輾米廠、打鐵鋪、棺材店、剃頭店、點心店、干貨店、當鋪等,這些店鋪成就了老街曾經的繁華。如今,老街風采依然。我自認為起得早,到達才知道,自己實在是個懶人。老街已呈熙攘之勢,沒有摩肩接踵那么夸張,但想走得快肯定不可。好在我也是來慢慢看的。
穿過小橋,我擠進老街背后的街,莫名的一種興奮感。房屋不盡相同,有木制結構有青磚壘就,但一律古舊的青瓦。街不是很寬,巷不是很窄,分不清哪條是街,哪條是巷。一直走一直走,不知能到什么地方。曲徑通幽,柳暗花明。行走在老街巷,突然對這兩個詞匯有了全新的認知。我走過亳州的老街,走過麗江的老街,走過平遙的老街,有十多處吧,但莊市的老街與別處不同,巷子多半是房屋的一部分。明明在巷子走,猛然抬頭,已經到了人家院子里,折出去再走,又會進入另外的院子。一個神態(tài)安詳?shù)睦先俗陂T口,我沖她笑笑,她也沖我笑笑,沒有問我找誰,沒有問我從哪里來,沒有絲毫警惕,這就是村莊的感覺吧。許多院落里臥著大缸,問過,說祖上釀酒用的。當年酒坊這么多,街巷里定然整日彌漫著酒香。另一個不同是,莊市老街的院落不是封閉的,走進院子最深處,以為行至盡頭,突然發(fā)現(xiàn),到了另一個巷子。寧波的朋友說莊市老街像深宮,并半開玩笑說,你別樂不思蜀。我確實有在迷宮行走的感覺。
終于從巷子出來,置身于塵世的喧囂。在老街中間,有一條河,不寬,但曾是寧波至鎮(zhèn)海的主動脈,每天定時有多班航船來往。奉化、慈溪等地的大船,裝著蘑菇、青菜、西紅柿等花花綠綠的農產品,依靠在河埠頭。許多姑娘也在船來船往中,從遠方嫁來,或嫁到遠方。日出日落,一條河,承載著一莊人的生活。
河真的很普通,但當這條河成為莊市與外面世界的通道時,就不再普通。莊市人因為這條流動的河,血液中有著天然的律動?還是因為天然的律動,才有了這條河?互為因果吧?一方水土一方人,一個地方人的集體思維,與環(huán)境大有關系。
回想在老街行走的過程,忽然覺得街街巷巷像一個漢字。這個漢字,正是老街深處的秘密。后來讀了寧波幫先驅葉澄衷的故事,覺得找到了佐證。葉澄衷6歲喪父,11歲當學徒,14歲到上海獨闖江湖,17歲在黃浦江擺舢板為生。就是擺渡期間,葉澄衷撿到決定他命運的皮包。如果是普通人,看到包內那么多貴重物品,很可能據為己有,逃回家鄉(xiāng)隱匿起來吧?葉澄衷不是普通人,他執(zhí)著地等待失主,那個叫勞勃生的英國商人,就此開啟“五金大王”的輝煌人生。這個故事,對中華民族傳統(tǒng)美德做了最好的詮釋。我喜歡。
或許不能稱為莊市的秘密,但并不固執(zhí)的我在此固執(zhí)地認為,即使不是,真正的秘密,一定掩藏在老街和這條不息的河中。
責任編輯⊙維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