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淑玉
國慶長假的幾天一直下雨,最后一天突然出了太陽。暖暖的陽光晾曬著潮濕發(fā)霉的心情,讓人有一種說不出的溫馨和寧靜。
吃了晚飯,信步走下樓,一股馥郁的香味撲鼻而來,張開雙臂,做一個深呼吸,頓覺全身通泰,心曠神怡。呵,原來桂花正在“鬧秋”!
路燈不太亮,遠遠望去,一棵棵桂樹在忽明忽暗的光線中呈現(xiàn)出千篇一律的墨黑,無法判定香味來自于哪一棵桂樹,哪一個枝條。停下腳步,抬起頭,就會發(fā)現(xiàn)茂盛的葉子下擠擠挨挨地躲著米黃色的細細柔柔的小花,密匝匝,粉嘟嘟,像成千上萬個相約下凡的精靈,在深秋的某一個夜晚某一個時辰,一同奏響了這個季節(jié)最動聽的旋律。
桂樹下,幾輛小車靜靜地臥著,車頭、車頂和車尾不經(jīng)意地點綴著一層米黃,或疏或密,或濃或淡,像寫意派畫家逸筆草草的文人畫。
桂花!車上居然落滿了桂花!秋風無意間制造的這份“詩意”讓我驚喜不已。伸開五指,朝車頭的縫隙處輕輕一撮,就掬起一掌心的花骨朵,掬起了滿懷的金色的憧憬。小小的花觸動了我堅硬外殼下柔軟的內(nèi)心,我剎時有了一種莫名的激動。
月亮不知什么時候從云層里鉆了出來,大片大片白云像棉絮堆著,像蓮花開著,蔓延了大半個天空。月華如水。柔和的光輝從高樓和樹木的空隙間漏下來,撩撥起無限的心事?!霸铝磷?,我也走,我送阿哥到村口……”這首曾在八十年代風靡一時的明快亮麗、富有鄉(xiāng)土氣息的民歌,后來被《城里的月光》所代替。“每顆心上某一個地方,總有個記憶揮不散。每個深夜某一個地方,總有著最深的思量……”許美靜舒緩優(yōu)美的歌聲帶著些許頹廢和憂傷,暗合了當代人心靈彷徨的心境,因而倍受中青年階層特別是“客居”在城里的“農(nóng)村人”的歡迎。
而我這個“客居”在城里的“農(nóng)村人”有多久沒有留意“城里的月光”了?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從鄉(xiāng)下來到了城里,便日復一日地奔波著、焦慮著,為了所謂的“理想和信念”,也為了內(nèi)心深處農(nóng)村人的那點虛榮和自尊,在布滿暗礁的河流里拼命地游弋,艱難地堅持著自己,也艱難地改變著自己。那些“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jīng)照古人”之類的感慨和幽思已隨著時間的流水漸行漸遠,留下的只是一些清晰而又模糊的意象。
年輕的時候不相信命運,總以為“人定勝天”,天生我才必有用,當經(jīng)過了很多磨難之后才知道,在廣袤浩渺的宇宙中,人是微乎其微的顆粒,來自塵土,最終歸于塵土。那枚亙古的月亮見證著每一個人平凡或者不平凡的人生。
童年的月亮是晶瑩在草葉上的露珠,純凈而美好。“月亮光光,照著阿婆洗衣裳;月亮光光,照著毛毛捉迷藏?!别嵉脑鹿庹赵卩l(xiāng)村的綠樹青瓦上,照在村頭叮咚流淌的小溪上,照在田間高高矮矮的稻草垛上、巷子里、稻田邊,到處活躍著蹦蹦跳跳的農(nóng)家孩子,有的在“丟手絹”,有的在捉迷藏,有的什么也不做,只是在月光下大聲地喊叫,胡亂地奔跑,好像不瘋狂地玩耍不足以對得起美麗的月色。路邊的籬笆,菜園里的蓖麻林,草坪上堆成垛的毛柴,水井邊那棵歪脖子柳樹,是我們捉迷藏時最好的藏身之處。而大人們也童心未泯,一會兒指導甲方往這兒躲,一會兒又指導乙方去那兒找,整個村子都沉浸在喜悅祥和之中。這種幸福祥和是月亮給鄉(xiāng)下人營造的,因此鄉(xiāng)下人就對月亮有一種虔誠的喜愛。大人們不但在每年的八月十月點柚香供月亮,而且還告訴小孩說,月亮姑姑是仙女,只能仰望,不能用手指,一指她就生氣了,到半夜會悄悄來割耳朵的。有時候我們?nèi)滩蛔『闷?,用手指了月亮,一個晚上都提心吊膽,連睡覺時都用手捂著耳朵。睡夢中,見月亮姑姑踩著白云衣袂飄飄地下凡來了,嚇得大聲求饒……驚醒后,方知是夢。用手一摸,耳朵還在,只是月亮已經(jīng)偏西,稻田里的蛙聲此起彼伏……三十多年后的今天,當我在電腦前敲打著這一幕幕記憶時,內(nèi)心里依舊流淌著嘩嘩作響的月光。
少年的月亮是懸掛在頭頂?shù)囊槐K燈,絢爛著繽紛的夢幻。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高考制度剛剛恢復,全國上下都沉浸在一種渴求知識、崇尚知識的氛圍中。那個時代,送子女讀書成為農(nóng)村人最輝煌的“事業(yè)”,父輩們披星戴月、含辛茹苦的動力就是期待著兒女有朝一日能跳出農(nóng)門,不再重復他們“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命運。母親就是這項“事業(yè)”最堅定的實踐者。盡管農(nóng)活很忙,母親卻很少讓我?guī)兔?,要我專心學習。很多個“云破月來花弄影”的晚上,母親在大門口的曬谷坪上趁著月光剁豬菜,我在煤油燈下靜靜地演算著數(shù)學題,清風徐徐,樹葉沙沙,聽著母親砍豬菜的咚咚聲,看著橘子樹上斜斜掛著的月亮,我的心里異常地踏實。
中考時,我以高于縣高中錄取線130分的成績,成為鄉(xiāng)村孩子的一個“奇跡”。因了這個奇跡,命運過早地把我推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也過早地讓我領會了人性的復雜。那一年,籌建中的地區(qū)高中原準備要招錄各縣的尖子生作為桂林的第一屆重點班,我有幸成為尖子里的“尖子”。這個巨大的喜訊讓我激動得兩個晚上沒睡好覺。月光透過窗戶照到床前,少年的我沉浸在躊躇滿志的豪情中。我憧憬著、遐想著、編織著……
但不知為什么,當時在教育局工作的一位遠房伯父,竟以我年紀小為由一個勁地勸我放棄地區(qū)高中讀縣高中,被我堅決地拒絕。后來,地區(qū)高中因為種種原因,沒能如期招生,他又建議我放棄縣重點高中讀中師。他說,讀中師馬上可以捧到“鐵飯碗”,一畢業(yè)就有四十塊零五毛錢。父親是個優(yōu)柔寡斷的人,他既怕我讀了高中將來考不上好大學,又怕我這么好的成績讀了中師耽誤了前程。當時月亮正圓,我清楚地記得父親在月光下的巷子里逢人便問讀高中好還是讀中師好。我就在這場毫無遠見的猶豫中,接到了中師的錄取通知書,失去了拼搏高考的機會。青年的月亮成了長在心頭的一顆朱砂痣,艷麗中蕩漾著無法拂去的惆悵和憂傷。
現(xiàn)在看來,讀了中師未必就是不好。但在那時,年少輕狂的我是很為沒能上高中讀名牌大學而耿耿于心的。一個月朗星稀的夜晚,我讀到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意象飽滿的文字,開闊雄渾的意境,一下子讓我醍醐灌頂,心靈的荒郊剎時灑滿澄澈的月光,隱藏在胸中的某一處激情被悄然點亮。“邂逅一首好詞,如同在春之暮野,邂逅一個人,眼波流轉,微笑蔓延,黯然心動?!碑斘以谝黄恼吕镒x到這樣的句子時,我一直懷疑是在描寫那個晚上的我。那晚的月光讓我與文學完成了“驀然回首”的契合,文學從此成為我寂寞人生中的靈魂慰藉。
后來,為了渴望已久的“大學夢”,我到了自治區(qū)首府的一所教育學院脫產(chǎn)進修,在老鄉(xiāng)聚會的中秋晚會上,我遇到了屬于我的愛情。畢業(yè)后,我結婚、生子,為生計而奔波,古典詩詞中的月亮被鍋碗瓢盆所代替,我終于從虛幻回到了真實。
再后來,我改了行,在不同的角色轉換中重復著自己,也“證明”著自己,塵世的喧囂讓我變得浮躁和焦灼,我漸漸淡忘了那枚照耀過心靈的月亮,淡忘了在月光下的吊水田里吊水灌溉稻禾的雙親。
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積勞成疾的母親撒手離去,故鄉(xiāng)的天頓時塌了一半。我心被掏得空空的,長久地沉浸在愧疚和痛苦中。我不敢回到母親忙碌過幾十年的老屋,不敢走過灑滿母親汗水的稻田,甚至不敢看到母親親手栽種的那片橘林。留在記憶中的那枚溫馨的月亮,成了心頭永恒的痛。
中年的月亮像今夜的桂花,溫不增華,寒不改色,去留無意,寵辱不驚。經(jīng)歷了那么多的風風雨雨,品嘗了那么多的成功和失敗,四十多歲的人生已變得淡定和從容,不再把浪漫激情當做生活的底色,不再渴望每一個承諾都能變成現(xiàn)實,不再計較生活的得失,不再在意世俗的評價。半世紅塵,早已厭倦了人與人之間的攀比,知足長樂,隨遇而安。認真工作,但不再把“事業(yè)”當作生命的全部;渴望友情,但也不害怕孤獨。“凡事有其自然,遇事處之泰然,得意之時淡然,失意之時坦然,坎坷艱辛必然,歷盡滄桑悟然?!边@“六個然”成了中年的普洱茶,夜夜品嘗,日久彌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