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鑼燒
我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shù)的云,坐過許多的士車,遇過許多的士司機。
我是一個業(yè)務員。我的工作是成天在不同的城市跑來跑去,成天跟不同的人說話,以便將我銷售的東西銷售出去。
鑒于我的工作性質(zhì),我既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shù)的云,也坐過許多的士車,遇過許多的士司機,還許多次用我和的士司機的對話,打發(fā)過許多在路上的無聊時光。
這些對話,有的是極無聊的,純粹為了說話而說話;有的卻極有意義——在這些對話中,我收獲了許多平時無法得到的,他人的故事。
司機老王的故事泰迪熊
老王有個特點,講話愛用“嗯”和“然后”,并且愛將它們放在一起,“嗯,然后,他和她分了手?!薄班?,然后,他轉身走了。”
嗯,然后,我要講司機老王跟我講的故事了。
一天傍晚,老王在火車站拉了一個客人。客人是個中年男人,約摸三十五六歲,戴一副近視眼鏡。一上車,中年客人對老王說:“去第五大道!”
這里的第五大道,不是紐約曼哈頓區(qū)的中央大街,是個離火車站蠻遠的小區(qū)。一路上,中年客人都不說話,眼睛看著窗外。途中老王開著開著車,耐不住寂寞,主動跟他說了幾次話,都被他用簡單的“是的”“沒有”擋回來了。
第五大道到了,老王將車開進去,中年客人指揮老王轉來轉去,最后讓將車停在一幢樓下,他卻并不下車,反而坐在車上,認真看著窗外,長久看了起來。
中年客人這樣看著窗外,足足看了四十多分鐘。在他看的過程中,老王兩次開口提醒他,都被他搖手制止。后來老王實在好奇,順著他的目光看出去,看到一套位于三樓的房子,房子的陽臺上晾著衣服,里頭有小孩子穿的衣服,是套背后印著泰迪熊的童裝,房子里靜靜的,沒有一絲聲響傳出來。
從第五大道出來,中年客人主動跟老王說了話,說得斷斷續(xù)續(xù)的,是他自己的故事。
多年前,中年客人還很年輕時,曾與一個女人有過一段婚姻。女人的父親財力雄厚,挺瞧不起當時一無所有的中年客人。這個問題導致了其他問題的出現(xiàn),最后,中年客人與妻子離了婚。直到離婚后,妻子才告訴中年客人,她已懷了他的孩子。
中年客人的前妻生下孩子時,他已認識另一個女人并與她同居。孩子長到一歲多時,他又認識了一個女人并與她同居……直到孩子五歲時,他的感情生活才穩(wěn)定下來,有了第二任妻子,生了一個男孩——他第二任妻子也有過婚史,還有個與前夫生下的女兒。他跟前妻偶有電話聯(lián)系,前妻已結了婚,現(xiàn)任丈夫愛她也愛她的孩子,孩子毫不知情,視繼父為生父。
自前妻生下孩子后,中年客人不是沒努力的,他幾次提出見孩子,甚至想將孩子要過來,但他前妻跟前岳丈不允,甚至威脅他,哪怕傾家蕩產(chǎn),也不讓他得逞。再后來,他仔細想想,覺得這樣也好,免得影響孩子,而且孩子跟著母親和外公,明顯比跟著他好。
只是,他難免控制不住自己,深切思念自己的孩子。有一次,他忍不住,給前妻打電話。接電話的,是他們的孩子,一個十分童稚的聲音:“喂,你是誰,你找誰?”他又忍不住,竟自嘲地回答:“我是誰?我是你爸,我找你媽……”他聽見他的孩子發(fā)出一個長長的尖叫:“爸,快來,這里有個壞人!”他苦笑,放下電話。
后來,他跟第二任妻子離開了生活多年的城市,去了另一個城市。
過個一兩年,在他情緒格外低落時,總會瞞著妻子,坐火車去他以前生活的城市,隔著遙遠的距離,好好看一看他從未近距離看過的孩子。
一直以來,他刻意不跟前妻問孩子的名字和生日,在他和前妻的電話里,他總用“孩子”稱呼他這個孩子。
故事講到這里,火車站到了。下車前,老王問中年客人:“你有沒想過,以后怎么辦?孩子長大后難免會知道自己的身世……你打算這樣難過地躲藏一輩子?”
中年客人只看著前面,不說話。
司機老馮的故事時間
相對司機老王,我對老馮的印象更深,老馮的頭發(fā)有些自然卷,臉有些大,右邊眉角上有粒痣。
老馮講的是自己的故事。
老馮現(xiàn)在的戶籍,不是目前他開車的城市。他出生在一個偏遠小鎮(zhèn)里的經(jīng)濟拮據(jù)的家庭,沒讀過多少書,十多歲便離開家鄉(xiāng)來這個城市自謀生存。當時與他一道來的,有七八個與他同在小鎮(zhèn)長大的懵懂少年。這七八個人里,和他感情最好的,有朋友甲、朋友乙、朋友丙、朋友丁。
他與朋友甲乙丙丁來這個城市的首站,在一個工廠的生產(chǎn)車間里——整天轟隆轟隆響的機器,沒日沒夜的上班加班,機械且強大的勞動強度,微薄還常拖延的工資……最初出門在外的日子,雖然辛苦,但知足常樂。
心中的欲望和浮躁,是隨著時間一天天過去而慢慢積攢的。第一個按捺不住的,是朋友甲,他辭掉工作去了一個工地,很快從建筑工人做到了包工頭。接著是朋友乙丙丁,他們相繼去了不同的行業(yè),很快也有了不同的發(fā)展。只有老馮,他知道自己不會說話、交際,只會埋頭干活,他在工廠踏踏實實做了十年工人。
這十年里,老馮認識了現(xiàn)在的妻子,戀愛,結婚,生子。這個城市壓力大,孩子生下不久,他們回了趟家,將孩子給小鎮(zhèn)的父母撫養(yǎng)。就因為孩子,老馮想,不能當一輩子工人,和妻子商量后,他拿出手中積蓄,去學了車,租了車,成了的士司機。
等老馮將的士車開得輕車熟路時,朋友甲已通過十年打拼,成了一家地產(chǎn)公司的老總,生意做得風生水起,朋友乙開了一家文化公司,朋友丙也開了一家公司,最不濟的朋友丁,在一個寸土寸金的地段,租了商鋪做生意。
當然,朋友甲乙丙丁的經(jīng)歷里,并不全是金光燦燦的。當上包工頭第三年,朋友甲跟原配離了婚,后來又跟第二三四任妻子離了婚。朋友乙開公司前,在社會上混過一段時間,他的左手食指和中指,被人在這段時間削去了一大截。朋友丙開公司后,因為操勞過度,得了一場大病,險些送了性命。朋友丁找了個身家背景都雄厚的太太,不管在家里,還是在外面,太太的氣勢都比他雄厚。
時間過得真快!一轉眼,又是十年過去。在這十年里,老馮照舊開著的士車。他和妻子的感情不錯,相濡以沫。他們的孩子慢慢長大,在小鎮(zhèn)上讀書,成績不錯,很曉得艱難辛苦——認識他的人,提起他來都滿嘴好話。老馮的日子,過得跟從前一樣,雖然辛苦,但平安是福。
時間也是個魔術師。老馮這十年如此,他朋友這十年卻不如此——朋友甲的地產(chǎn)公司,在2008年金融危機時遭遇大崩盤,他一個扛不住,從一幢三十多層的大廈頂上跳下去,去了另一個世界。朋友乙的公司,一直跟社會上的生意夾纏不清,有一天他剛出門,便被人一頓狠打,打成了重度殘廢。朋友丙沒吸取教訓,還是操勞無度,一天他過度加班,第二天被人發(fā)現(xiàn)猝死在辦公桌前。朋友丁終于忍不住太太的雄厚氣勢,不惜凈身出戶與太太離了婚,滑稽的是,他再婚的新太太,還是身家、氣勢都比他雄厚。
老馮的故事,到這里結束了。
我記得清楚,當時天氣不好,外面下著大雨,的士車小心行駛在馬路上的車海里,老馮講著講著故事,注意力就要集中到窗外,等路況好了接著講。
我還記得老馮最后從錢包里拿出來給我看的大頭貼全家照,照片里的一家三口穿著普通,但笑得滿臉燦爛。
陳司機的故事木棉花
“她說她喜歡木棉花,希望她的愛情像這花兒一樣。”陳司機說。
陳司機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載著我去一個大概兩百公里外的南方城市。當時是初春,車窗外掠過一排排開得極繁盛的紅色木棉花。這讓陳司機跟我講起了他一個朋友的朋友的故事,這個故事一度在他的圈子里流傳了很長時間。大概為了保護朋友的隱私,故事的男女主人公的名字,陳司機沒有說,他用“他”和“她”代替。
他和她是大學同學,大學時是讓眾同學羨慕嫉妒恨的戀人,他寫得一首好歌,彈得一手好吉它,她有一把好嗓子,各種文藝活動上,他彈著吉它,她唱著他寫的歌,成了一道風景。
在感情上,她是個熱烈的人,她喜歡紅得像火、開得繁盛的木棉花,她希望自己的愛情像木棉花一樣,要愛就愛得轟轟烈烈。跟她相比,他對待感情的熱烈,是少了許多的。當初戀愛時,是她主動追的他——她給他寫情書,在男生宿舍樓下喊他的名字……大學最后一年,一個女生插足了他們的感情,這個女生也是主動追的他——他就是這樣,是個容易讓異性動心,也容易接受異性追求的人。她其實沒有目睹他和女生的親密,只是從一個好友嘴里聽說了此事,便躺在浴缸里,割了脈,血染紅了浴缸里的水。幸虧被人發(fā)現(xiàn)了,送到醫(yī)院里。這件事打敗了那個女生,他激動得熱淚盈眶說,肯為他不顧自己性命的人,他一定用他的生命去愛她。
有幾年的時間,他是做到了這話的。畢業(yè)后,他和她去了南方工作。第二年,他和她結了婚。第三年,第四年……一直到第六年,他們的婚姻生活中,再次出現(xiàn)了一個倒追他的女人,他再次接受了。世上是沒有不透風的墻,他的保密功夫雖做得好,還是被她發(fā)現(xiàn)了。她跟他吵,跟他鬧,去他上班的公司,涕淚交加地跟他父母哭訴……這又讓她打敗了那個女人。他妥協(xié)了,跟朋友有些無奈又有些得意地說,她是挺煩人,但那是因為她愛他。
第七年。第八年。第八年年末,這次不是對方倒追他,是他很花了一些力氣,打動了一個同他有著許多契合點的女人。用他對朋友的話說,他終于發(fā)現(xiàn),其實他是并不愛她的,只不過她對他的愛太強大,一直在帶著他向前走而已。
當然,她又發(fā)現(xiàn)了,又用盡力氣跟他吵,跟他鬧,分別吃過兩次安眠藥,最后一次吃了一瓶。他都不妥協(xié),甚至態(tài)度堅決要跟她離婚。她不同意,他就搬出去住,公然在外面租了房,與那個同他有契合點的女人同居。
有一天,那個契合點女人突然發(fā)現(xiàn)他不對勁,他不再來他們的租房,給她發(fā)手機短信說決定與她分手。契合點女人不是個容易打敗的女人,她打他的電話,想要一個說法,他不接,去他的公司找他,有人告訴她,他請了很長時間假。這讓契合點女人覺得更不對勁。
契合點女人費了一些周折,找到了他的家人。誰知道,他的家人也在狐疑中,已經(jīng)有半個多月,他們打他的電話,接電話的都是她,回答也都是他在有事,不便接電話。
在契合點女人的帶領下,他的家人來到了他和她工作的城市,敲開了她家的門,真相方才大白。她將他殺了,買了一個大冰柜,把他冰在冰柜里,她為他請了長假,也為自己請了長假,除了必要的吃喝拉撒,每天哪兒也不去,寸步不離守著冰柜。當警察費力地從冰柜里把他往外搬時,她像瘋了一樣,掙脫了兩個束縛她的警察,整個人死力護住冰柜。
實際上,她也真的瘋了。后來警察對她進行醫(yī)學鑒定,她已經(jīng)患上了極度嚴重的臆想癥。
就她木棉花般的愛情觀,年輕的陳司機最后發(fā)表了很多議論。他說她可惜沒有遇到對的人,又說她只能在文藝作品中遇到對的人,說他是個負心人,又說他醒悟得太遲,還說她對他是種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我聽完這慘烈的故事后,望著窗外開得像火燒云的木棉花,一句話也說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