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卉
(安徽農業(yè)大學外國語學院,安徽合肥230036)
從林紓到魯迅
——中國近代翻譯文學文本擇向研究①
楊 卉
(安徽農業(yè)大學外國語學院,安徽合肥230036)
清末民初的中國,政治局勢跌宕,西方思潮涌入,社會和民族發(fā)展站在不確定的十字路口。翻譯活動作為中西碰撞的火花,在思想革新民族蛻變的過程中起著不可磨滅的巨大作用。翻譯文本百花齊放的同時,也反映了譯者在文本擇向時的立場及時代的大趨勢。本文從多元理論學派的觀點入手,縱向地分析研究了譯者在翻譯活動中的作用及社會導向的影響,剖析了翻譯在純粹文字轉換背后的復雜性。
文本擇向;多元系統(tǒng);翻譯文學
縱觀中國源遠流長的翻譯史,19世紀末20世紀初無疑是最具影響力及代表性的時期。這一翻譯高峰時期,翻譯作品不僅數(shù)量多,形式多樣,涉及內容面也相當廣泛,囊括了經濟、法律、科技、社會及文學等各方各面。所翻譯的西方文著,影響了近百年中國歷史的走向,同時也反映了近代中國社會現(xiàn)狀。翻譯作品從自然科學,到社會科學再到文學作品,表達出視界大開的國人需求,僅翻譯文學本身,也經歷了一個變化過程。文本擇向,即為譯者選擇的進行翻譯的原文,在翻譯史中表現(xiàn)出變化發(fā)展的趨勢。為什么在經歷了自然科學等作品翻譯后,翻譯活動才迎來了文學翻譯的高潮?究竟是什么因素影響了譯者對原文文本的選擇?以佐哈爾(Itamar Even-Z ohar)為代表的多元學派把翻譯活動本身放在社會體系內,從更加廣泛的范疇分析翻譯活動。這一研究角度為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翻譯文學研究提供了新的視角。本文嘗試從這個角度回顧從事文學翻譯活動的兩位代表學者,說明在純粹文字轉換背后,社會現(xiàn)狀等因素對文本擇向的影響及操控作用。
多元體系學派(Poly-system Theory)由低地國家(荷蘭、比利時、盧森堡)學者和以色列學者聯(lián)合,借鑒翻譯研究學派理論,以形式主義為基礎,拋棄規(guī)定性的思想,引入了對各種翻譯過程的描述,分析各種歷史成果。該理論把各種社會符號現(xiàn)象,如文化、經濟、政治、意識形態(tài)納入體系內。佐哈爾所創(chuàng)造的“多元體系”是指社會內部相互聯(lián)系的文學及超文學整體結構,而多元體系理論則試圖解釋特定文化內部的所有種類的作品,既包括出于中流砥柱的經典作品,也包括出于邊緣的非經典作品,但相互之間永遠在爭奪中心位置,成為經典作品。他認為,任何一個多元系統(tǒng)內部發(fā)生的變化,都不能孤立地看待,而必須同整體文化、社會甚至世界大范圍的變化因素聯(lián)系起來研究。
佐哈爾勾勒了三種翻譯占據主要地位的社會條件:當一種文學還處于“幼稚期”或處于建立過程中時;當一種文學處于“外圍”狀態(tài)或者處于“弱小”狀態(tài)時;當一種文學正經歷某種“危機”或轉折點時。根據多元系統(tǒng),如果某一文學多元系統(tǒng)十分強大,從而使翻譯文學處于一個次要的地位,以這一多元系統(tǒng)為目標的譯者往往采取歸化式的翻譯方法;而如果翻譯文學在某一文學多元系統(tǒng)處于主要地位,譯者則采取異化式翻譯(王東風,2000)。
鴉片戰(zhàn)爭讓國人在屈辱和痛苦中反省,開始把目光投向西方。西方的船堅利炮被一度視為挽救腐朽政府的利器,由此在“師夷長技以制夷”的思想下,清王朝展開了轟轟烈烈的洋務運動,大量學者翻譯介紹自然科學作品。后來,人們認識到西方國家的強大并非僅因其軍事、科技的發(fā)達,更是由于先進的政治體制及社會制度。為了救亡圖存,開始了大規(guī)模社會科學翻譯活動,介紹西方政治、法律、教育、歷史等方面的書籍。然而,這兩個階段翻譯著作的受眾主要是受過教育的知識分子,譯者希望傳播的思想并未深入到人民群眾中,國人仍處于混沌懵懂,“開民求變革”的目的并未達到。
1898年,梁啟超在《譯印政治小說序》中指出“特采外國名儒撰述,而有關切于中國時局者,次第譯之”(郭延禮,1998:28)。影響了中國民眾半個世紀的譯者。林紓,也于同年出版了《巴黎茶花女遺事》,小說因其內容新鮮,譯筆凄婉有情致,一時內風行海內,不脛而走。嚴復曾言“可憐一卷《茶花女》,斷盡支那蕩子腸”。林譯《茶花女》粉碎了當時中國知識分子中普遍存在的一個觀點:西人所強在格致、政事,文學不行。文學翻譯自此漸漸繁榮起來。據統(tǒng)計,林紓先生翻譯的西洋小說約有180余種,共一千數(shù)百萬字。作為內憂外患交夾中的一名國人,林紓在選擇譯本方面無疑是出于其特殊目的的。1900年,為《譯林》寫的序言中,他曾以“習水”而后“斗游”比喻,提出了自己的翻譯思想及目的:“吾謂欲開民智,必立學堂;學堂功緩,不如立會演說;演說又不易舉,終之唯有譯書。”明確表明了自己對于翻譯及文學體系的看法:開民智才能抵御列強;否則,就像不習水而斗游者一樣愚蠢。由此可見,林紓在選擇翻譯文本時,有清晰的目的及偏向性。
中國當時所處時代與多元學派的開端在文學及社會方面極為相似。低地國家學者與德國和捷克文學界學術來往較多,以色列學者則是先與德國和俄國學者,后來又與英美學者互有接觸。文學方面,雖然低地國家自身有民族文學,但是面對強大的文學國家,本國文學必定受到巨大影響,且漸次退至“次要”地位。以色列國家的希伯來文化則更加依賴外來文學提供視野、機遇,甚至國家存亡也有賴于翻譯工作。前者在佐哈爾所勾勒的三種翻譯處于主要地位的社會條件中,以色列即屬第一種情況,翻譯作品給萌芽期的文學提供了盡可能豐富的作品;低地國家屬于第二種,翻譯作品給民族語言帶來了新思想、新模仿范本。
與其相對,林紓所處的中國,在經歷過自然科學、社會科學作品翻譯浪潮后,仍未能真正改變社會現(xiàn)狀,所謂“西風”不過局限于士大夫及知識分子之中。且當時知識分子對中國文學有自我優(yōu)越感。郭嵩燾出任駐英公使后不久曾言:“此間富強之基與其正交精實嚴密,斐然可觀;而文章禮樂不逮中華遠甚”。(轉自郭延禮,1998)南社社員馮平則說得更加直白:“以言乎科學,誠相形見絀;若以文學論,未必不足以稱伯五洲,彼白倫、莎士比亞、福祿特兒輩,固不逮我少陵、太白、稼軒、白石諸先哲遠甚也”。(轉自郭延禮,1998)彼時,中國文學界仍以文言文為主,且林紓并不通英文,擅長古文。他與人口譯合作。為了能夠實現(xiàn)自己的翻譯目標——“開民智”,影響國人進而救國,林紓的譯文均為古文。在原文選擇方面,他所選的文章并不完全是一流作家,甚至并非一流作品,而是同中國當時國情相似,或者能達到其愛國救世思想的作品。1901年林紓翻譯《黑奴吁天錄》正是出于“為大眾一”,喚醒國民救國意識的希望。1905年,在《撒克遜劫后英雄略》序言中,林紓將以色列國民的命運與中華民族相較,“猶太人之寓歐,較幕烏為危,顧乃知有家,而不知有國,抱金而殉,至死不知國為何物。此書果令黃種人讀之,亦足生其畏惕之心。”自林紓始,文學作品翻譯進入國民視線,影響當世知識分子及國人大眾,因書中人物或喜或悲。在當時中國文學多元體系中,翻譯文學也由邊緣地位逐漸轉而處于中心地位,表現(xiàn)出巨大的影響力。此時,林紓的歸化式“意譯”或“改譯”在選擇文本及翻譯過程中無疑帶有濃重的政治目的。
中國翻譯文學在經歷了19世紀末蓬勃發(fā)展的高潮之后,迎來了推進白話文的1915年。至此,外國文學譯作已在中國逐漸占據主要地位。中國社會的政治轉變也在不斷推進中,作為中國文壇的斗士,魯迅一生留下文字約一千多萬,其中半數(shù)為翻譯文字。
佐哈爾曾特別指出:“翻譯的目標選材和翻譯規(guī)范、策略都受到其他系統(tǒng)的影響”(Zohar,1978)。事實上,多元學派主張的“大多數(shù)作品的選擇是由于意識形態(tài)的原因”在魯迅的翻譯活動中表現(xiàn)更為明顯。作為翻譯家的魯迅一生的翻譯成果及思想可分為兩個階段,其翻譯手法及文本擇向也所有不同,但是翻譯理念及文本選擇傾向性方面則是殊途同歸。魯迅早期的翻譯作品多是同其弟周作人合作。1909年,兩人合譯出版了《域外小說集》,此后漸次出版了《現(xiàn)代小說譯叢》、《現(xiàn)代日本小說集》。他在《域外小說集》序言中曾道“中國譯界,亦由是無遲莫之感矣”。當時中國文壇,翻譯作品甚多,然而正確地選擇優(yōu)秀的譯作并未占主流,更遠不曾有新貌。魯迅在序言中強調他們“特收錄至審慎”,即在選擇翻譯文本方面有明確的方向性,“別求新聲于異邦”。這一時期的周氏兄弟注重于翻譯波蘭等東歐諸多弱小民族的文學作品,都是根植于一種崇高的使命感,出于被壓迫民族之間的偉大同情。1903年魯迅在《斯巴達之魂》譯序中指出,他所譯述這篇歷史小說,就是因為感受到“斯巴達之魂”的“懔懔有生氣”,想通過這篇譯述作品來激勵中國的愛國知識“擲筆而起”(陳福康,2000:164)。與當時譯界刪改原作以求適應國人喜好的做法不同,魯迅在翻譯過程中堅持“直譯”。他認為直譯所謂的缺點,如不及原本,不像漢文等,同時也正是翻譯的要素,是為“真翻譯”。
辛亥革命后,中國陷入政治混亂及黑暗期。1915年,文學界展開了新文化運動,白話文逐漸成為文章的主流。當時的社會現(xiàn)狀也同如火如荼的文化革命一樣,開始跟隨歷史的車流改變?!懊裰鳌迸c“科學”的思潮促進國民的覺醒,砸開了禁錮民眾的腐朽意識。1919年“五四運動”前后期,越來越多的俄國十月革命思潮被介紹到中國,為中國政治打開了一扇新的窗戶。魯迅在思想上成為一個徹底的歷史唯物主義者,留存后世的翻譯理念也在此時期逐漸形成。后期,魯迅選擇翻譯的文本主要為兩大類,一是科學的文藝理論和革命的文學作品,一是除此類以外的一般文章與作品。對于第一類作品,魯迅曾經多次談到,認為這些理論書籍就好比是為起義的奴隸搬運軍火,是直接為革命服務的。
1921年魯迅在日本的反戰(zhàn)劇本《一個青年的夢》譯序中寫道“我以為這劇本很可以醫(yī)許多中國舊思想上的痼疾,因此也很有翻譯成中文的意義”(魯迅,1981)。20世紀20年代后期,魯迅在原有思想啟蒙和道德救贖的基礎上,加入了政治革命等方面的新內容。在文本擇向上,他集中介紹蘇俄革命文學、革命文藝理論等。1931年魯迅翻譯了法捷耶服的長篇小說《毀滅》,介紹了“鐵的人物和血的斗爭”,鼓勵國民及革命家。1930年,魯迅在《“硬譯”與“文學的階級性”》一文中明確地談到了“為什么而譯”的問題,說:“人往往以深化中的Prometheus比革命者,以為竊火給人,雖遭天帝之虐待不悔,其博大堅忍正相同。但我從別過里竊得火來,本意卻在煮自己的肉的,以為倘能味道較好,庶幾在咬嚼者那一面也得到較多的好處,我也不枉費了身軀……然而,我也愿意于社會上有些用處,看客所見得結果仍是火和光?!?魯迅,1981)
這一時期,魯迅翻譯的文字也由早期的文言體改為白話體,順應了時代的大潮。然而,翻譯手法方面,他仍舊堅持直譯,甚至在與人論爭時,曾自嘲為“硬譯”。究其根本,“硬譯”體現(xiàn)了他對異域文化的認同態(tài)度,及對國民性的改造追求。
中國近代翻譯文學始于19世紀70年代,到“五四”運動之后過渡至現(xiàn)代文學,數(shù)十年間,翻譯文學取得了空前的成就。在中國的文學多元體系中,逐漸從邊緣文學轉變?yōu)橹行奈膶W,占據主要位置。舊的封建文學被打碎,新生文學在翻譯文學的影響及帶動下,逐步形成。從林紓到魯迅,兩個時代的翻譯家,在文本擇向時不約而同地站在國民及社會需求立場上,反應了中國近代社會變遷。林紓所處的時代,古文盛行,西方文學不曾被接受;魯迅所處時代,白話文運動轟轟烈烈展開,翻譯文學優(yōu)劣并存。林紓改譯小說,選擇“開民智”文本,章回體形式,影響國民思想;魯迅直譯原作,選擇革命小說先進思潮,激勵國人鼓勵革命者。面對動蕩不安的19世紀末20世紀初,各種矛盾、沖突不斷激化的時代以及愚昧落后的國民,林紓的古文翻譯、愛國情操及魯迅的犀利文筆、敏銳眼光順應時代潮流,符合社會所需,推動翻譯文學在中國的發(fā)展,進而推進中國社會變革。他們站在了當時國民的角度,選擇當時社會所需文本,引導中國文學、思想及政治變革。
[1]王金銓.從Skopos理論解讀中國近代翻譯中的變體現(xiàn)象[J].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學報,20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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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陳???中國譯學理論史稿[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0.
[9]魯迅.魯迅全集(第十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10]魯迅.魯迅全集(第四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195.
From LIN SHU to LU XUN——A Study on the Selection of Translated Text in Modern China
Y ANG Hui
(College of Foreign Language,Anhui Agricultural University,Hefei 230036,China)
In the late 19th century and the early 20th century,China experienced tremendous changes in politics with new ideas pouring in and uncertainty in society and nation’s future.As the inspiration of clashes between China and the West,translation influenced deeply and greatly in the process of thoughts innovation and nation evolution.The prosperity of translation works reflected translators’choicesof original text and the trend of era.Based on Poly-system theory,this article analyses the function of translator and effect of social needs in a longitudinal and diachronic study.It studies the complexity of translating activity behind the seemingly pure converting from one language into another.
selection of original text;poly-system theory;translated literature
H509
A
1007-9882(2012)01-0113-03
2011-12-23
安徽農業(yè)大學青年科學基金項目(2009sk13)
楊卉(1984-),女,安徽亳州人,碩士,安徽農業(yè)大學外國語學院講師,研究方向為翻譯理論。
[責任編輯:王 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