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貝
(湖南農(nóng)業(yè)大學 外國語學院,長沙 410128)
譯者主體性即譯者作為翻譯主體所表現(xiàn)出來的本質特性,體現(xiàn)在對翻譯文本的選擇、翻譯策略和在譯本序中對譯作預期文化效應的操縱等方面,是譯者在翻譯活動中主體意識和主觀能動性的發(fā)揮[1]。譯者在其主體意識(具體表現(xiàn)為人生態(tài)度、生活經(jīng)歷、性格特點、文化意識、審美情趣和翻譯目的等)的支配下發(fā)揮主觀能動性。譯者主體性讓我們認識到,我們可以從譯者的人生觀、價值觀、審美觀這些角度去探討譯者在翻譯活動中譯者主體性的彰顯。下面以《浮生六記》英譯本為例,探討林語堂的譯者主體性在其翻譯文本選擇上的再現(xiàn)。
《浮生六記》原作者沈復(1763—1822)是清代散文家。這位蘇州文人嘉慶十三年(1808)五月間,寫了《浮生六記》。這是一部題材較為廣泛的自傳,其名取自李白《春夜宴季弟桃李園序》中“浮生若夢,為歡幾何”(Our floating life is like a spring dream; how often can one enjoy oneself)。共有六卷:《閨房記樂》、《閑情記趣》、《坎坷記愁》、《浪游記快》、《中山記歷》和《養(yǎng)生記道》。寫成后手稿零落,幾被湮沒?,F(xiàn)只存四卷,所以,《浮生六記》實為四記。作者以簡潔生動的文筆描述了他個人生活的方方面面,優(yōu)雅古樸的文風描述了他個人經(jīng)歷的點點滴滴,描寫了家庭生活的溫馨和美、哀怨離愁;兼談生話藝術、閑情逸趣、山水景色。字里行間流露出作者獨特的隨遇而安的人生態(tài)度、不役于物的價值觀念、超然出塵的性格氣質和淳樸脫俗的審美情趣?!陡∩洝纷顬樽x者所贊賞的,就是作者以“天然去雕飾”的幽雅筆調(diào),描寫家庭生活的甜蜜幸福和哀怨愁苦,尤其是對閨房生活的情趣、家庭生活的瑣事和夫婦之間相濡以沫的真篤之情不加掩飾,刻畫入微,這在中國古代文學史中是絕無僅有的。
在林先生一生的文學生涯中,他用英文創(chuàng)作了《京華煙云》、《生活的藝術》等優(yōu)秀作品,也翻譯了諸如《道德經(jīng)》、《紅樓夢》等中國古典作品。而具有如此高深文學造詣的大師為什么偏偏會對一本名不見經(jīng)傳的文言文——《浮生六記》付出巨大的心血?就是因為《浮生六記》與林語堂的精神世界產(chǎn)生了強烈的共鳴,下面我們從林語堂的人生觀、文化觀、審美觀等中一窺究竟。
林語堂(1895—1976)福建龍溪人,出生在一個貧寒的鄉(xiāng)村牧師家庭,這也是一個嚴格的基督教家庭。與同時期的其他文人相比,基督教出身的家庭教育和從小學到大學都在教會度過的成長環(huán)境對他的性格形成、人生態(tài)度、生活歷程等都有重要影響。他一生中近35年都是在國外度過的。17歲赴上海圣約翰大學讀書,從此便與英文結下了不解之緣。畢業(yè)后到清華大學任英文教師;1919年秋赴哈佛大學文學系讀書一年;后又在德國耶拿和萊比錫兩所大學做研究,這些都為其深厚的英文功底打下了扎實的基礎。林語堂認為入圣約翰學習是有得亦有失的。所失的自然是在中文方面,幸而后來他補上了。為了洗雪自己“不知道孟姜女的眼淚沖倒了一段萬里長城”[2],他開始在中文上下功夫,并成為了大家;所得的對林語堂有一種特別而深遠的影響,正如他所言,“我仍覺圣約翰對于我有一特別影響,令我將來的發(fā)展有很深的感染力的,即是他教我對于西洋文明和普通的西洋生活具有基本的同情。由此看來,我在成年之時,完全中止讀漢文也許有點利益。那令我樹立確信西洋生活為正當之基礎,而令我覺得故鄉(xiāng)所存留的種種傳說為一種神秘。因此當我由海外歸來之后,從事于重新發(fā)現(xiàn)我祖國之工作,我轉覺剛剛到了一個向所不知的新大陸從事探險,于其中每一事物皆似孩童在幻想國中所見的事事物物之新樣,緊張和奇趣。”[2]正是歸功于這些教育背景和職業(yè)經(jīng)歷,林語堂才可以帶著西洋的頭腦和中國的心[3],自覺而客觀地品讀《浮生六記》這部作品,進而選擇其為自己的翻譯文本。
林語堂生活于中西文化交流碰撞的時代,特殊的成長背景和人生經(jīng)歷使得林語堂可以擺脫傳統(tǒng)文化的束縛,客觀地看待中西文化。早年在教會學校的求學經(jīng)歷,使林語堂深受西方文化濡染,西方文化在他的知識結構中占有重要地位,并構成他觀察問題的獨特視角;與此同時,他又深受中國傳統(tǒng)價值觀的影響,盡管他的思維方式有著西方文化因素,但是他的信念、態(tài)度和行動仍然受到文化中最深層的中國傳統(tǒng)價值觀的支配。他曾提到,“自我反觀,我相信我的頭腦是西洋的產(chǎn)品,而我的心卻是中國心”[3]。“兩腳踏東西文化,一心評宇宙文章”,這是林語堂對自己的評價。在中西文化交流的過程中,作為譯者和作家,林語堂的文化活動是有的放矢、刻意而為之的。他喜歡從理性的角度分析比較中西文化,對兩種文化體系進行重新考量,對兩種文化價值進行重新評估,對各自的優(yōu)劣進行客觀的分析比較,取其精華,去其糟粕,把各民族的精華為我所用,并將其普及推廣。他不似“國粹派”那樣保守與狹隘,也不像“歐化派”那樣食而不化。而是對中西文化寬容地包納,客觀地敘述,超脫地對待。林語堂的文化觀集中西文化之大成,摒棄了門戶之見、派別之分[4]。因此,著作時他能在中西文化背景下對兩種文化進行觀照,從而避免了一葉障目和盲人摸象的弊端,其作品令人耳目一新。這是林語堂成功地在異質文化語境下進行文化傳播的秘密武器。林語堂自己也意識到自己的這一優(yōu)勢,他非常自信地認定自己是最適合承擔向西方介紹“偉大而煊赫的中國”的傳譯者之一[5]。鴉片戰(zhàn)爭之后,美國來華傳教士扮演了中國形象塑造者和中美文化交流使者的角色。他們穿梭于兩種文化之間,一方面試圖將西方文明與宗教推廣到中國;另一方面又必須不斷地向國人介紹中國及其人民。這一切都顯示了這一時期以美國為中心的西方世界及其讀者歡迎并期待中國文化的譯介。但各種因素的制約,中國形象總被扭曲。因此,林語堂不同于其他譯介、引進外國文化以發(fā)展、豐富本國文化的中國人,而是反其道而行之,以外國讀者為對象,用西方人的審美眼光來審視中國文化,用適合西方人閱讀口味的文字來介紹中國文化,使其直接進入西方讀者的視野,滿足他們的期待心理。在完成介紹和闡述中國社會和中國文化的《吾國與吾民》(該書1935年由美國紐約約翰·黛公司出版后立即成為暢銷書)后,決定選譯自己喜愛、符合自身個性和氣質的、體現(xiàn)中國人生活藝術及文化精神的《浮生六記》?!陡∩洝费笠缰鴿庥舻臇|方情調(diào):“雪可賞,雨可聽,風可吟,山可觀,水可玩,云可看,石可鑒”,是“最令西人聽來如癡如醉之題目”[6],所反映的日常生活的審美情趣帶給當時生活在高度“物化”和“異化”的資本主義社會的西方讀者以新鮮的藝術體驗。林語堂也的確完美履行了向西方介紹“偉大而煊赫的中國”傳譯者的職責[5]。
縱觀中國文學史,從魏晉時期的陶淵明,到唐宋的王維、蘇軾、袁枚,都被人們稱之為閑適文人。他們理想的精神境界和生活方式便是追求個體精神的逍遙閑適,推崇個人的精神自由,強調(diào)個體的人格尊嚴,寧愿隱居避世,也不肯迎合世俗。常聲稱“我要享受我的自由,不愿別人干涉我”的林語堂很崇尚這一點[7]。他比較青睞能體現(xiàn)自然之趣和性靈閑適的文風。影響林語堂選擇譯本的主要因素有二:首先是能夠折射和推崇自己所喜愛的生活態(tài)度和處世方式。他曾在《言志篇》中宣稱“個人理想的愿望”是:隨意舒適的生活、歡樂溫馨的家庭、不拘成法的好友、可口的飯菜、合自己口味的藏書,以及周圍有喬木、竹樹、梅花的房宅[8]。林語堂的文章主張性靈閑適,他敬天,敬畏自然,從自然社會出發(fā)來比照思考人生;他寬容、博愛、真淳、質樸,不僅能以超然的姿態(tài)看透人生,更能以清醒的視角客觀地分析,達到了精神上更高層次的自由。其次是閑淡舒適、化俗為雅,“寓藝術于生活”的審美情趣[4]。在他看來,生活便是藝術,閑適的情趣隨處可見。一種超拔于現(xiàn)實功利之上的心靈體驗和精神自由,寓藝術于生活,把生活審美化,營造和追求閑淡、雅致、舒適的人生境界,就成了林語堂文化活動的重要內(nèi)容。文如其人,他的一些重要著作如《生活的藝術》以及選擇英譯《浮生六記》等,都代表了作者對閑適生活的追求,執(zhí)著于發(fā)掘世界和人生的美。林語堂喜歡寫尋常事物,在其中展現(xiàn)真實的自我。能在尋常的事物中談出天趣、物趣、世情、人情來?!陡∩洝肥且徊克綐O高影響頗大的自傳體隨筆,文字清新真率,無雕琢藻飾痕跡,獨抒性靈,不拘格套,情節(jié)則伉儷情深,至死不復;始于歡樂,終于憂患,漂零他鄉(xiāng),悲切動人。正迎合了林語堂的人生態(tài)度和審美情趣。他對作者所秉持的樸素而純真的情趣,享受自然而恬靜的生活心儀已久,不辭勞苦地將它翻譯成英文,并前后易稿不下十次。翻譯這部作品,林語堂不但找到了自己文學的知音,也完成了對自身心靈的一次洗禮。
從人類行為理論的角度看,翻譯作為跨語言、跨文化的交際行為是有目的性的。譯者在翻譯活動中確定翻譯目的和意圖,并且這個明確的翻譯目的要貫穿整個翻譯活動的始終。具體到《浮生六記》,林語堂的翻譯目的非常明確。正如林語堂在其譯本后記中所寫:“素好《浮生六記》,發(fā)愿譯成英文,使世人略知中國一對夫婦之恬淡可愛生活?!弊鳛樽骷液头g家的林語堂,其翻譯目的是通過著作和譯作把中國厚重的文化底蘊傳遞介紹給西方世界,以促進中西的跨文化交流。
譯者作為翻譯主體,為實現(xiàn)其翻譯目的總是會在翻譯活動中表現(xiàn)出自身的主觀能動性。作為《浮生六記》譯者的林語堂先生,其主體性的發(fā)揮即其翻譯目的也在其選擇《浮生六記》為翻譯文文本中的表現(xiàn)有二:首先,他的翻譯目的是構建在對原語言以及原語言文化的欣賞和推崇上的。林語堂是土生土長的中國人,從小便受到我國傳統(tǒng)文化的感染和熏陶;他成長于 “五四” 新文化運動時期,是新文化運動時期的新文化人。林語堂的翻譯始自中國“五四”新文化運動前后,當時在中國掀起一股翻譯外國文學作品的浪潮,為了“對中國人講外國文化”,他譯介了不少外國文學作品;同時在“對外國人講中國文”觀點的影響下,在以后的30年里,他的寫作和翻譯重心轉向用英語進行創(chuàng)作?!叭曛魅糜⑽?,應是文字精華之所在?!逼渲校陡∩洝肥橇终Z堂先生的最見功力的譯作。原著中作者沈復和妻子蕓“布衣飯菜,可樂終身”的自然恬淡的生活態(tài)度、知足常樂的人生哲學和林語堂愛美愛真、淳樸自然的心性相契合。精神世界上的共鳴,使林語堂“發(fā)愿”將它“譯成英文,使世人略知中國一對夫婦之恬淡可愛生活”。為了推崇中國文化中的這種的恬淡自適的人生態(tài)度和知足常樂的中國哲學,林先生在中西文化之間搭起一架橋梁,使國外的人們能了解欣賞到中國的優(yōu)秀文化遺產(chǎn)。其二,林語堂用《浮生六記》反映出的“老莊之精神”以及“孔孟之面目”的中國文化哲學來“批評西方高度工業(yè)化和組織化所造成的人的異化,以重新喚醒西方人早已失落的自然主義哲學精神”,這對現(xiàn)代性困境中忙碌的人們、麻木的神經(jīng)和壓抑的心靈,毫無疑問是一種救贖和解放[9]。他希望通過他的譯作能讓中國文化中的這種人生觀、價值觀、審美態(tài)度帶給西方人一種新的價值取向。所以,林語堂選擇《浮生六記》為其翻譯文本,也就不足為奇了。
通過對林語堂的人生態(tài)度、生活經(jīng)歷、性格特點、文化意識、審美情趣和翻譯目的等主觀因素是如何在其對文本《浮生六記》的選擇中發(fā)揮作用的分析,可以看到譯者主體性對翻譯選材方面起著決定性作用。希望本文能起到拋磚引玉的作用,進一步深入挖掘從譯者主體性去探索譯者對其翻譯文本選擇之間的關系。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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