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潔明,秦元旭
(云南大學 人文學院,云南 昆明 650504)
近代英國社會經(jīng)歷了從17世紀高度分層的農(nóng)業(yè)社會向18世紀三層式工業(yè)社會的變遷,①許潔明:《十七世紀的英國社會》,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年,第36-37頁。又進一步從三層式塔型結構向19世紀兩大階級對立表象下,社會上層不斷縮小、中間階層不斷膨脹,亞分層越來越細密的梨性社會結構過渡。在歷經(jīng)兩個多世紀的社會分層結構變遷中,英國社會呈現(xiàn)一種極少革命和動蕩、充滿改革與創(chuàng)新的形態(tài)。為什么近代英國社會在結構變遷中能夠平穩(wěn)過渡、和諧發(fā)展而減少流血犧牲與動蕩不寧呢?這大概與結構變遷時期的分層特征有關,更與變遷過程中的共同體文化特質及其牽引作用密不可分。
近代英國社會結構變遷中的第一個特征是社會各分層大多呈開放性和流動性。開放是流動的前提,流動是開放的表現(xiàn)及結果,兩者相輔相成。所謂社會流動指社會成員在社會空間中由某個位置向其他位置的移動,既表現(xiàn)為個體社會地位的變化,也表現(xiàn)為群體社會角色的轉換,以及因之而產(chǎn)生的社會關系的改變。它分為垂直流動和水平流動,垂直流動又有向上和向下的區(qū)分,指個人或群體在不同社會層面之間位置的升降,不僅涉及個人或群體社會地位的變化,也促使分層結構發(fā)生變化。水平流動不一定改變個人或群體的社會地位,但它可以改變?nèi)肆Y源在地域、行業(yè)或職業(yè)間的配置。近代英國社會流動主要體現(xiàn)為個人或群體在社會階層之間的垂直流動,以及人們在不同地域和同等地位的行業(yè)或職業(yè)間的水平流動。在五層式和三層式社會結構中,貴族都居于塔型結構的頂端,其開放性和流動性主要體現(xiàn)為單向度的向下流動,其他社會階層的人士向貴族階層的攀升不容易實現(xiàn)。英國社會上層嚴格遵守長子繼承制,貴族后代中能夠繼承爵位和家業(yè)的只在少數(shù),其他子女大多進入教會、政界、法律等領域,在一定程度上呈現(xiàn)為向下流動的趨勢。②J.V.Beckett,The Aristocracy in England,1660-1914,Oxford:Basil Blackwell,1986,p.102.然而,近代英國社會結構變遷中最重要的現(xiàn)象是龐大中間階層的形成,它包括普通騎士、從騎士、縉紳等傳統(tǒng)地方社會的中堅,以及商人、律師、醫(yī)生、教師等專業(yè)人士。社會結構變遷時其分層結構的開放性與流動性在這里尤為突出,因為中間階層其多向度的開放面對全社會而言,各個階層中都有一部分人向塔型結構的中間層面聚攏,呈現(xiàn)出上層不斷縮小、中間階層在人口數(shù)量和財富占有方面都不斷增長,社會形態(tài)逐漸呈現(xiàn)為梨型結構的轉變。約瑟·馬西在1760年統(tǒng)計,貴族家庭包括大鄉(xiāng)紳占英國家庭總數(shù)的1.2%,其收入占國民收入的14.3%,中等階層分別為58.8%和74.4%,下層為40%和11.3%??梢娫?8世紀中葉中等階層的力量已經(jīng)相當可觀,頂層貴族之外社會各階層的開放與流動至少呈雙向性,上層和中層向下流動也屢見不鮮,下層向下流動則觸底而成為了赤貧的“無產(chǎn)者”。
近代英國社會結構變遷中的第二特征是分層間的互動性和沖突性?;有园▋蓪雍x:一指各分層之間并非完全隔離,而是彼此關聯(lián)甚至有時為同一目標聯(lián)合行動;二指分層之間互相影響甚至形成連鎖反應,一個等級的變化往往牽一動百地導致其他等級發(fā)生相應變化。英國社會從來不由完全排他的等級構成,例如英國騎士并不構成一個獨立等級,而分為社會屬性和文化觀念附著于貴族并成為其基底部分的上等騎士,以及生活方式與社會地位近乎中產(chǎn)階級的普通騎士。①J.C.D.Clark,English Society,1660-1832,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5,p.197.在英國中間階層和社會上層密切聯(lián)系、互為補充。笛福在18世紀初寫到:在英國商業(yè)雖然同紳士地位絕不相容,但卻創(chuàng)造了紳士,一兩代以后商人的兒子、至少是孫子,會變成和世家大族出生的貴族子弟同樣好的議員、樞密院顧問、法官、主教等社會精英。這種互動性使社會分層結構呈現(xiàn)為千姿百態(tài)的動態(tài)變化,尤其是近代早期“鄉(xiāng)紳的興起”對社會分層結構的變遷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鄉(xiāng)紳主要指社會地位在爵位貴族之下、普通民眾之上的土地為生計的人群。1688年格雷格利·金統(tǒng)計,在英格蘭屬于鄉(xiāng)紳的大約有16400家,其中從男爵800家、騎士600家、從騎士3000家、紳士12000家。②Peter Mathias,The First Industrial Nation:An Economic History of Britain,London 1983,p.24.18世紀中葉的一位學者則估算為18000家左右,19世紀初的學者估計為26890戶。③徐浩:《地主與英國農(nóng)村現(xiàn)代化的》,《歷史研究》1999年第1期。
到18世紀,英國三層式社會結構的組合相對固著,財富逐漸成為劃分階層的主要依據(jù)。這時,雖然土地不再是確定社會地位的唯一標準,但它仍然是最重要的經(jīng)濟資源和政治資本,貴族在經(jīng)濟、政治和社會文化方面仍占支配地位,所以歷史學家把18世紀稱為“貴族的世紀”。然而,在這個世紀中中間階層數(shù)量擴大、財富增長,形成了以自由、責任和進取為主的意識形態(tài),并開始謀取政治權力和文化霸權。同時,以工商業(yè)資產(chǎn)者為核心的中間階層殘酷地剝削社會下層人民的現(xiàn)象也普遍存在,因此,階層間本來就隱在的沖突性不可避免地浮出水面。從18世紀60年代開始,中間階層開展激進運動:成立政治團體、舉行游行集會、創(chuàng)辦激進刊物,抨擊腐敗制度和要求進行改革,形成了一股挑戰(zhàn)社會上層的政治勢力:1776年部分廠主聯(lián)合迫使議會撤消《印花稅法》。下層人民也開展激進的維權運動:谷物騷亂、反對貧困、抗議圈地和抵制工廠制度,向社會的中上層的權威進行挑戰(zhàn): 1740年泰恩河畔的紐卡斯爾發(fā)生糧食騷動,“大量礦工和礦車工、鐵匠和其他普通工人沿著橋走過來,……舉著手杖,打著旗幟,……擠滿了城市主要街道。治安法官在市政廳開會,不知所措”;④E.P.湯普森:《共有的習慣》,沈漢等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62頁。1766年霍尼頓飾帶工人從農(nóng)場主的倉庫奪取谷物,伯克郡紐伯里地區(qū)的貧民對糧價過高不滿,到市場上撕開糧袋、撒掉谷物;1767年蘭開郡農(nóng)民為抗議圈圍沼澤而掀起騷亂。這些就是社會結構變遷中與分層流動同時存在的沖突。
模糊性是近代英國社會分層結構變遷中的又一個特征。人們在社會分層間流動的頻繁造成了分層界限的模糊,當社會的亞分層越趨細密,模糊狀態(tài)越是加劇,以至于人們很難界定自己或者他人所處的分層狀態(tài)。這時,對社會進行分層更多地成為研究的需要,而現(xiàn)實社會中對其地位始終處于變化中的一些個人與群體很難認定其階層屬性。社會流動是一個時時存在的漫長過程,人們的地位轉換不可一蹴而就,這也造成了相鄰等級之間不僅界限模糊,有時還出現(xiàn)亞分層邊沿疊蓋的現(xiàn)象。例如對英國貴族做出統(tǒng)一界定就十分困難:有學者認為貴族僅指有爵位的上院世襲貴族,另一些則認為貴族應該包括從男爵、騎士、縉紳等等。戴維·羅伯遜說:“在農(nóng)夫和貴族之間,一個集團和另一個集團毗鄰而立,他們以令人感嘆的方式在上、下兩個集團之間的夾縫中生存,這樣便合成了一幅具有內(nèi)聚力的有力而美妙的圖畫?!雹貶arold Perkin,The Origins of Modern English Society,London:Routledge,1985,p.22.哈里遜在《英國記實》中說: “紳士是那些有高貴血統(tǒng)或者說至少是德行卓著而被封為貴族者。”同樣是他在另一處又說“紳士分作兩類:男爵或擁有地產(chǎn)的貴族,包括男爵及男爵以上者;以及那些非貴族的人士,如騎士、縉紳、純粹的紳士”。②威廉·哈里遜:《英國紀實》,康奈爾大學出版社,1968年,第113、120、115頁。其敘述的混亂正是社會結構變遷中等級分層模糊性在時人思想上的反映。
那么,在這種具有開放性、流動性、互動性、沖突性和模糊性的分層結構變遷中,是什么作為一種整合力量使各個分層聚焦于英國社會的整體發(fā)展?是什么化解了因分層利益的沖突、分層互動的摩擦、分層流動的對抗所導致的動蕩不寧?是什么使近代英國呈現(xiàn)為鮮有革命而多行改革、少有沖突而多具妥協(xié)的發(fā)展形態(tài)?在社會各階層的聚焦中文化的牽引起到怎樣的作用?這里不得不涉及近代英國文化認同中新要素的形成。
人是一種社會性動物,面對不斷變遷的社會,無論個體還是群體都需要尋找一種共同文化認同,以便在瞬息萬變的社會中獲得歸屬、增加自信、取得利益。文化認同是具有相同文化特征的人群的自我確認,以及他們與具有其他文化特征之人群的相互區(qū)別,是一種群體的主觀感知、個體的被動影響。在這里近代英國文化認同新要素主要指精神文化方面的共象趨認。文化認同對于大多數(shù)人是最有意義的東西,是人們在共同體中通過長期生活體驗,對共同體最重要之價值觀念的肯定性體認,核心是對共同體基本價值的認知、確信、聚斂與心理趨向,是凝聚共同體的基本紐帶及使其生命延續(xù)的精神基礎,在社會急劇變化與發(fā)展時期構成共同體維系和發(fā)展的重要的深層基礎,其千絲萬縷的固著力量與牽引作用很難體察卻無所不在。在共同體文化基質即既有文化認同不發(fā)生大變化的前提下,與時俱進之新要素的形成與擴散時時存在,尤其是在近代英國社會結構變遷顯著的時期。這里以宗教改革后的認同意識和近代紳士文化的建構為例加以剖析。
宗教是人類最早的文化形態(tài),它包含了人對自然、社會和自身的初識,是文化認同的重要組成部分。作為文化認同多維要素之一的宗教認同,指具有相同宗教特征之人群的一種自我認定,以及他們和與其他宗教特征之人群的排他性識別。在宗教形成為一種共同信仰而具有強大的凝聚力后,宗教信仰上的趨同容易形成社會最牢固的文化整合力量?;舨妓辊U姆指出:“因為宗教原本就是人類用來團結力量、交流心靈的最古老的組織之一。通過共同的儀式和兄弟之情,宗教便可以將完全沒有共同性的人群集結在一起?!雹郯鹂恕せ舨妓辊U姆:《革命的年代,1789-1848》,王章輝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87頁。在人類歷史上,宗教認同經(jīng)常成為共同體認同的最為深厚的基質,產(chǎn)生增強共同體凝聚力的作用?!凹w文化認同有擴散性和持久性的傾向,不易于迅速變化,而易于更加強化和牢固。即便在絕大多數(shù)成員不再領略到集體認同的力量時也如此。宗教認同和民族認同尤其如此”。④Anthony Smith,“National Identity and The Idea of European Unity,”in International Affairs,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No.1,1992.
近代以來,英國人的宗教認同與其民族國家的利益相結合而為共同體的發(fā)展服務。16世紀宗教改革后,英國人普遍信仰基督教新教安立甘宗。但是安立甘宗保留了主教制等天主教設置,在觀念與儀式上不那么“凈化”,引起清教主義的強烈反對,17世紀中葉一度演變?yōu)榍褰讨髁x與安立甘宗的沖突,而清教主義又分為長老會派和獨立派,英國社會的宗教文化在走向多元化。從根本上說,都鐸王朝從亨利八世到伊麗莎白女王三代明君推行反天主教控制的改革,目的在于使英國走上獨立發(fā)展本民族宗教認同的道路,使英國教會擺脫羅馬教皇的控制而民族化,其間盡管出現(xiàn)過瑪麗女王復辟天主教的曲折,但是延綿數(shù)世紀的英國宗教改革及其后的文化整合,走的是英國人獨特的中間道路,沒有出現(xiàn)德意志初閔采爾起義和三十年戰(zhàn)爭那樣的動亂,也沒有類似法國圣巴托羅繆大慘案和胡格魯教徒大撤離的現(xiàn)象。斯圖亞特王朝諸君斷斷續(xù)續(xù)復辟天主教的舉措,被1688年“光榮革命”確立新教國王的順序繼位而解決。18世紀的一系列宗教寬容法案進一步使一度處于對立面的不服從國教者多多少少得到了寬釋??梢?,近代英國宗教認同的重構通過16世紀宗教改革、17世紀英國革命、18世紀宗教寬容法案等,一系列的改革、革命和立法不同程度地作用于社會,既推動著社會結構的變遷,也牽引著民族文化觀念的趨同。同時,宗教改革取締修道院、沒收教會地產(chǎn)、打擊宗教貴族,使鄉(xiāng)紳階層在購買教會地產(chǎn)的基礎上得以崛起,清教主義提倡勤勉節(jié)儉、進取向上、物欲倫理,推動了近代英國市場經(jīng)濟的發(fā)展,兩者都加強了英國中間階層力量的壯大。①Roy Porter,English Society in the Eighteenth Century,Allen Lane,1981,p.197.在體現(xiàn)為分層結構變化的社會變遷中,共同宗教文化的重構滲入了更多的中間階層意識形態(tài)。它的牽引作用貫穿始終,既重塑了自己,又固著了結構。后者對于社會的穩(wěn)定發(fā)展很重要,因為文化影響的作用相對于物質世界的發(fā)展更具持久性、廣泛性。正是近代文化認同的新要素成為英國社會牽拉、固著與凝聚的潛在因素。
文化認同新要素與時俱進的建構,除了宗教價值取向的重塑之外,近代英國最重要的變化是紳士文化的鑄就。紳士文化是英國社會主流文化價值觀念的概括,它在長期發(fā)展過程中融合了各個階層的價值觀念,既包括貴族階層的文化傳統(tǒng),又吸收了新興中產(chǎn)階層的價值取向,還多多少少受到了下層文化的影響。②舒小昀:《分化與整合:1688-1783年英國社會結構分析》,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357頁。紳士風度是“英國民族精神的外化,它是英國社會各階層在向上流社會看齊的過程中,以貴族精神為基礎,摻雜了各階層的某些價值觀念融合而形成的”。③錢乘旦、陳曉律:《英國文化模式溯源》,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3年,第286頁。近代英國社會結構變遷中的分層特性,使人們能夠采取包容態(tài)度主動吸取其他階層的文化觀念,既改造了自己階層的文化觀念,也對重構超越階層而趨向一致的共同體文化認同做出貢獻,在階層文化的互動中,熔鑄了全民共享的紳士文化,在英國人標榜紳士風度的過程中,這種精神氣質成為牽引社會各階層向共同方向發(fā)展的紐帶。
紳士文化的基質是貴族精神,英國貴族認為自己“天然長上”并“生而自由”。對于君主他們堅持君王不過“貴族第一人”和“國王在議會”的傳統(tǒng),對于社會他們視自己為天生長上、民眾主人和民族主干。內(nèi)憂外患時他們挺身而出,形勢緩和時他們穩(wěn)步發(fā)展。1688年“光榮革命”中的貴族作用即為明證。貴族精神影響著社會各個階層,滲透到普通民眾的心靈深處,逐漸凝聚成全民族的共同特征,在近代它主要體現(xiàn)為倡導紳士風度、提倡愛國主義、接納工業(yè)主義。④J.Cannon,Aristocratic Century:The Peerage of Eighteenth Century England,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2,p.156.紳士文化也包含中產(chǎn)階級的價值觀念,這就是重視創(chuàng)造能力、提倡進取精神、進行自我設計、堅持終身奮斗,并認為人的命運屬自己把握,卑微之人靠奮斗起家,“中等階級在推動社會變遷中的作用日益重要”,⑤Coward Barry,Social Change and Continuity in Early Modern England,1550-1750,London,1988,p.35.在英國工業(yè)化中成為經(jīng)濟生活中最活躍的部分,并以其經(jīng)濟價值觀念影響貴族階層和社會下層。貴族階層隨之習得進取精神和企業(yè)觀念,通過工商業(yè)活動獲取財富以鞏固自己的地位,下層人士則通過自己努力改變經(jīng)濟困境而成為紳士一員。小說家理查遜1689年出生于鄉(xiāng)村木匠家庭,完成中等教育后到倫敦一家印刷所學徒,最后做了股東娶了老板之女繼承老板事業(yè)還兼寫小說。⑥舒小昀:《分化與整合:1688-1783年英國社會結構分析》,第325頁。工業(yè)革命中紡織工人、建筑工人成為工頭并躋身老板大有人在,他們在完成向中產(chǎn)階級流動的過程中,使自己階層的價值觀念也向上滲透,成為紳士文化內(nèi)涵的一分子,這就是堅持信仰自由、崇尚社會公正、投身社會生活、接受主流文化、不做無謂犧牲。這種自尊自強的意識與尊崇政治妥協(xié)的傳統(tǒng),表現(xiàn)在英國工人階級取和平請愿、共同協(xié)商等改良主義方法,通過國家與議會的渠道達到改變勞動報酬和生活水平的目標,其文化價值觀念為社會中上層包容與吸收。“自尊運動”①自尊運動起源于衛(wèi)斯理教派的宗教活動,基本精神倡導工人群眾勤奮、節(jié)儉、學習知識、改進道德,步步升入社會較高層次,以獲得社會的尊重。其組織基礎是信仰安立甘教的勞動群眾,不僅吸收了大量工人男性,還包括其家庭成員。自尊運動的終果是工人階級被中產(chǎn)階級價值觀所同化。就是英國社會下層主動以主流價值標準約束自己的表現(xiàn),而19世紀憲章運動的和平請愿方式也體現(xiàn)了主流文化的牽引作用。那么,近代文化認同新要素是如何形成的呢?
上述近代英國社會共同價值觀念新要素的鑄就,是文化雙向滲透與相互影響的結果。首先,社會上層主動向下吸取各階層的文化價值觀念,在歐洲大陸貴族普遍走向衰落而英國貴族仍高居等級制塔型社會頂端的18世紀,他們保持了政治經(jīng)濟尤其是文化霸權,與社會上層能夠審時度勢地吸收其他階層的價值觀念相關,這種吸收能力又與上文論證的特征密不可分。“18世紀的英國貴族不是一個封閉的階層,它向任何獲得進入貴族階層所需地產(chǎn)的人開放,及時把他們吸收為統(tǒng)治階級的成員”。②G.E.Mingay,English Landed Society in the Eighteenth Century,London,1976,p.26.它從來沒有站到民眾的對立面,“其統(tǒng)治的全部技巧是確保民眾的信心并獲得他們的支持”。③A.L.Rose,The English Spirit:Essays in History and Literature,London,1946,p.26.為搞好與佃農(nóng)的關系,伊麗莎白·蒙太奇和丈夫每年定期訪問約克和諾森伯蘭的佃戶,1775年她先在阿索勒普莊園慰問兩天,又匆匆趕往約克郡的莊園款待佃戶及其妻兒,然后奔到紐卡斯爾丹頓莊園請礦工吃布丁和牛排。④閻照祥:《英國貴族史》,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282頁。中下層價值觀念對英國貴族產(chǎn)生的影響,主要體現(xiàn)為促進其經(jīng)濟觀念的轉變和工商業(yè)活動的參與,到18世紀在中產(chǎn)階級經(jīng)濟觀念與企業(yè)行為的習染下,英國貴族不再以經(jīng)商為恥,反而樂于參與其中,所以恩格斯說英國貴族十分懂得金錢的價值。貴族的經(jīng)濟活動主要有:第一,大膽進行農(nóng)業(yè)改良,試用新品種、采用輪種制、推廣馬耕法、培育良畜種。湯森致力于四圃輪作制試驗,并因巧妙利用蕪青栽培技術改良土質而被稱為“蕪青伯爵”;喬治三世在溫莎建立試驗農(nóng)場,并化名“農(nóng)夫喬治”在《農(nóng)業(yè)年鑒》著文宣傳試驗成果。⑤許潔明:《殊途同歸——近代歐洲工業(yè)文明的興起》,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108頁。第二,投身于地產(chǎn)上的礦業(yè)開采和交通建設。布里奇沃公爵修建了18世紀英國第一條運河,高爾伯爵提供借貸與地主和工業(yè)家齊心協(xié)力支持特倫特-墨西運河的修建,布里奇沃和高爾分別投資2000英鎊,工業(yè)家塞繆爾出資3000英鎊。⑥J.V.Beckett,The Aristocracy in England,1660-1914,Basil Blackwell,1986,p.259.第三,從伊麗莎白時代起最熱衷于遠洋貿(mào)易投資的是貴族,他們成為對外貿(mào)易股份公司的股東。P.J.格羅斯萊在1772年《倫敦之行》中指出,貴族和商人的混合是英國財富的無盡源泉。第四,英國貴族從城市地產(chǎn)獲得的收入成為其總收入中相當重要的部分。1732年貝德福德公爵的農(nóng)業(yè)收入為3700英鎊,1771年為8000英鎊,這在家庭收入中只占1/4-1/3,而來自于工商業(yè)活動的收入在比例不斷上升,其中不少與城市地產(chǎn)業(yè)密切相關。
與此同時,“向上流社會看齊”是英國文化價值觀念的傳統(tǒng)取向,也是在貴族文化引領和大眾文化滲透的長期互動中形成的。貴族不僅是一種地位和頭銜,也是社會的楷模和人生的目標。民眾習慣于將現(xiàn)存視作合理,向上等人看齊成為風尚。近代新興工業(yè)家因襲這種價值取向,其先輩不是貴族也非富豪,沒有光榮的族譜和大量的金錢,他們憑借進取精神和創(chuàng)新才能取得專利,依靠精明的算計和殘酷的剝削成為新富,在財富占有上超越某些傳統(tǒng)貴族,但是在文化影響方面卻無法代之。為獲取政治地位和文化霸權,工商業(yè)巨子利用財富,購買地產(chǎn)與爵位,與貴族聯(lián)姻而提升門戶和聲望。他們屈就于貴族的優(yōu)勢,拼命擠進上流社會的行列:在城郊大建豪宅、在宅邸陳列古董,騎馬打獵、放鷹養(yǎng)犬,為成為“紳士”而改變生活方式。⑦G.E.Mingay,English Landed Society in the Eighteenth Century,p.26.巴斯從羅馬時代就是貴族集聚的溫泉重鎮(zhèn),在喬治時代倘若沒有中產(chǎn)階級的光顧它將有名無實,中產(chǎn)階級不僅分擔了巴斯溫泉的維持費,也分享了貴族營造的生活方式,他們對上等階層之時尚和習俗的模仿維系了閑暇娛樂業(yè)和奢侈品商業(yè)的活力。①肯尼思摩根主編:《牛津英國通史》,王覺非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3年,第411頁。在一個富裕的時代社會下層在消費方式上模仿上層人士成為時髦,他們購買鐘表、書籍、陶器、巧克力和茶葉,服裝消費也達到令人不解的地步,連游歷不列顛的外國人對英格蘭鄉(xiāng)下人的穿著也驚訝不已,而且“盡管可能連一些生活必需品也沒有,多數(shù)婦女還在飲茶”。②A.F.Scott,Everyone A witness,The Georgian Age,An Anthology,London,1970,p.201.這種上行下效推動英國社會以自己獨特的文化模式向前發(fā)展,在不知不覺中與時俱進地共同鑄就了文化認同新要素。
近代英國以其發(fā)展中的穩(wěn)定而著稱于世,沒有出現(xiàn)1789年法國大革命、1848年歐洲革命那樣的天翻地覆。對于英國社會自1688年后避免了政治革命與社會動蕩,19世紀《經(jīng)濟學家》主編巴杰特用“順從”理論加以解釋。他認為這個民族是典型的順從民族,智慧使人們信任精英,認為某些人發(fā)號施令其他人服從遵命這種理所當然的天命觀使社會穩(wěn)定發(fā)展得到延續(xù)。③Francois Bedarida,Translated by A.S.Forster,A Social History of England,1851-1975,Methuen,p.75.在這種遵從長上的觀念中,巴杰特看到一種政治美德即妥協(xié)與共贏。功利主義哲學家穆勒則持相反觀點,他贊揚尊嚴而譴責屈從,認為從本質上看各階層的英國人在思想感情和精神世界方面都是貴族化的,都有關于自由的構想,并以之作為共同體價值觀念的基礎,而平等觀念在英國人看來是奇思怪想而自相矛盾,他們不喜歡很多人居于自己之上正如不喜歡很多人屈尊自己之下,因此英國人從不認同其他國家的政治民主和共和制度。巴杰特和穆勒從不同的角度道出了英國社會結構變遷中和諧穩(wěn)定發(fā)展的文化原因。事實上,近代英國是一個由不同階層建構的立體社會,在這個立體結構中各個階層相互對抗又融合共贏,任何一個階層都無法絕對地侵占其他階層的生存空間,在這個立體結構中以上層社會價值觀念為引領的主流文化,能夠與時俱進地發(fā)生變化,吸納其他階層的文化價值觀,在不斷跟進中起到文化牽引的作用,既形成了相對的平衡,又維持了動態(tài)的穩(wěn)定。
談到文化的牽引作用,最典型的是英國的政治文化藝術,這就是各個階層大都奉行與其戰(zhàn)斗寧可妥協(xié)、與其革命不如改革的政治文化傳統(tǒng),有時它也被看作統(tǒng)治階級政治才能的體現(xiàn)。④Francois Bedarida,A Social History of England,1851-1975,p.76.在每一次重大危機面前,政治精英大都能夠通過必要的讓步而成功地消災免禍。1660年斯圖亞特王朝的復辟和1688年的“光榮革命”,1832年保守黨為挽救其經(jīng)濟特權不得不同意議會改革以避免革命,1846年為保護其政治特權不得不接受廢除《谷物法》,1867年為政黨利益甚至提出較之于自由黨更為激進的第二次議會改革方案。⑤許潔明:《近代英國兩次議會改革之比較》,《思想戰(zhàn)線》,1994年第2期。每當他們設法避免階層利益沖突的升級,而引導政治事件朝向改革方向發(fā)展,以保持其對國家政治和社會發(fā)展的控制之時,妥協(xié)與共贏的共同體文化的牽引作用就得到體現(xiàn)。所以,除1640年革命之外大規(guī)模的動蕩在近代英國不曾出現(xiàn),原因在于具有開明保守主義的社會上層有足夠的文化力量保護自己的利益,他們充分利用了共同體文化認同的牽引力,他們精通彈性防御并能巧妙利用妥協(xié)藝術與拖延戰(zhàn)略,以讓步、汲取和融合而保存自己政權的本質。這種分層間的既沖突又融合,使下層人民最為不滿的時刻成為上層社會最克制的時候。⑥Kenneth O.Morgan,The Oxford History of Britain,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1,p.402.18世紀30年代發(fā)生的反公路征稅暴動以溫和的辦法得到處理;18世紀50至60年代發(fā)生的谷物騷亂以政府容忍態(tài)度得到解決;1765年倫敦斯皮塔菲爾德絲織工人因貝德福德勛爵支持法國絲綢進口而圍攻其府邸,政府不得不出動軍警,而倫敦上流社會沒有視之洪水猛獸,反而打趣為“有趣的娛樂”,可見在共同文化牽引的情勢下階層的隔膜與沖突能夠得到及時化解。
對于近代英國歷史發(fā)展多延續(xù)而少斷裂,社會分層結構的獨特性起了很大的作用,文化的牽引作用更是以一種剪不斷理還亂的情愫貫穿于這個立體社會結構,或多或少此時彼時地把變遷中的社會分層加以粘合、給予凝聚和提供催新。社會各分層既沖突又融合,互動中達到和諧,和諧中推進互動,這種牢不可破的辯證關系與共同體文化牽引作用不可分割。各階層有屬于自身的意識形態(tài),但是階層文化認同圈與更大更久更牢的共同體文化認同圈形成了同心圓的關系,即便階層文化認同圈之間互相碰撞,但是能夠對各階層之共同需求提供保障的共同體文化認同仍然是核心、是引領。結果引領民族共同體發(fā)展的任務無聲無息、無影無蹤地實現(xiàn)了從英國貴族獨擔向貴族與中產(chǎn)階級共擔的置換:貴族的妥協(xié)及其經(jīng)濟觀念的變異,識時務的中產(chǎn)階級“貴族化”使兩者相互靠攏而不是相互斗爭,結果在英國歷史上工黨出現(xiàn)很晚。在這個分化、重組與固著的過程中,中產(chǎn)階級文化的向上滲透有助于改造根深蒂固的貴族文化,從而形成民族共享而階級屬性模糊的“紳士文化”。在18、19世紀之交貴族通過改變自己繼續(xù)穩(wěn)據(jù)文化霸權時,中產(chǎn)階級在上層和下層中發(fā)揮了重要的鏈接作用,他們逐漸成為英國社會的最優(yōu)部分。這個不斷膨大的部分納入了在工商業(yè)和專業(yè)技術領域營生的貴族子弟,也吸收了從幫工學徒成長的工商業(yè)新星,各階層對自由權利、政治妥協(xié)、經(jīng)濟互利的認同,推動其社會結構的變遷在漸進和諧中得以實現(xiàn)??偠灾?,近代英國經(jīng)歷了由五層級農(nóng)業(yè)社會向三層式社會結構的變遷,又進一步從塔型社會向穩(wěn)固的梨性社會發(fā)展。這個過程中社會分層呈現(xiàn)的開放性、流動性、互動性、模糊性,以及各階層在傳統(tǒng)與變革之間尋求發(fā)展與漸進,平穩(wěn)地跟隨著時代前進而避免了過度革命和較多動蕩,在互動與和諧中成為世界第一個現(xiàn)代化國家,這不能不說其共同體文化中的發(fā)展智慧和妥協(xié)藝術起到了牽引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