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曼 張美蘭
(清華大學中文系,中國北京100084)
清朝入主中原后,八旗滿洲人雜居在漢族群體中,逐漸接受漢文化,至乾隆年間大多數(shù)滿族人已能熟練運用漢語、漢文,但講滿語、寫滿文的人逐漸減少。為提倡滿語、滿文,出現(xiàn)了供八旗子弟學習滿語會話所用的系列教科書?!肚逦闹敢?百章)是《清文指要》(下文簡稱《指要》)及《續(xù)編兼漢清文指要》(下文簡稱《續(xù)編》)的合稱,該書是清朝最早刊行的一部大型滿漢對照雙語教材。我們目前見到的較早的滿漢雙語教材《清文啟蒙》(舞格編著1730),其滿漢文篇幅不及《清文指要》及其《續(xù)編》一半。
《清文指要》,據(jù)《北京地區(qū)滿文圖書總目》(2008:29)載,其作者是清代嘉道兩朝大臣富俊。富俊,字松巖,卓特氏,蒙古正黃旗人,翻譯進士(參見《清史稿》卷三百四十二列傳一百二十九),他通曉滿蒙漢文,曾將《三合語錄》翻譯蒙文(參見《北京地區(qū)滿文圖書總目》2008:32)。
《指要》開篇是富俊撰寫之《序》,介紹了該書的編纂原因和目的,在于使通漢語而滿語生疏的旗人學習滿語和滿漢翻譯。如:“因是滿洲,未學翻譯以前,當知先學清語為要”、“任憑漢文怎么精奧,下筆時,清語短少,不合卯榫,不成套數(shù)”、“我在里頭走的空兒,將老輩傳說,并我學記的,一句一句的集湊著,共集白條,教我族中子弟”等?!缎颉肺闹笫恰蹲忠糁敢罚喴亟榻B了滿語的語音特點、發(fā)音方法和i、ni、de等格詞綴的用法。正文是對話體或獨白體課文50章。同時還有《續(xù)編兼漢清文指要》課文50章,共百章。
追溯《指要》及《續(xù)編》百章的編撰,我們發(fā)現(xiàn)其母本當是《一百條》(tanɡɡū meyen)?!兑话贄l》,四卷,清智名信輯,為應八旗子弟學習滿語會話之需而輯錄的滿漢文對照的日常用語話條,在重要滿文詞語旁標漢文譯詞,所收詞語為日常用語,反映的是當時社會生活事件,曾是八旗子弟學習滿語會話的重要教科書之一。核對《指要》、《續(xù)編》與《一百條》,二者的百篇滿語課文內容大同小異,只是《一百條》以滿文為主,不是整篇的滿漢對照,僅有部分單詞標注了漢語解釋,而《指要》及《續(xù)編》則全部改編為滿漢對照,且添加了序言、《字音指要》和每篇課文的題目。
《清文指要》版本頗多,流傳甚廣。王敵非(2010)指出:《清文指要》現(xiàn)存世六種版本;《續(xù)編兼漢清文指要》現(xiàn)存世三種版本。但該文沒有說明版本的具體情況。我們調查的情況如下:
1.乾隆五十四年(1789)雙峰閣刻本(《指要》上下兩卷二冊),《續(xù)編》上下。巳酉年。
國家圖書館、中國民族圖書館有藏。兩書漢文部分約兩萬余字,少數(shù)頁眉上有一些滿文詞語的注釋,如“作好事”章。)清華大學圖書館有藏(三冊:《指要》下卷一冊、《續(xù)編》上下兩冊)。
2.嘉慶十四年(1809)三槐堂重刻本(《指要》三卷、《續(xù)編》兩卷)
這是最常見的版本。國家圖書館、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學與人類學研究所圖書館、故宮博物院圖書館、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北京大學圖書館均有藏。兩書漢文部分共有兩萬七千余字,與乾隆五十四年(1789)雙峰閣刻本字數(shù)基本相同,但沒有眉批。
3.嘉慶十四年(1809)大酉堂重刻本,《指要》三卷,《續(xù)編》兩卷,國家圖書館、北京大學圖書館、中央民族大學圖書館、中國民族圖書館有藏。
4.嘉慶二十三年(1818)西安將軍署重刻本(《指要》兩卷二冊),藏于北京大學圖書館、遼寧大連圖書館。
5.清代智信撰《三合語錄》收錄了《指要》、《續(xù)編》,有道光九年刻本、道光十年五云堂刻本和道光二十六年炳蔚堂重刻本。
6.其他年代不明的刻本和抄本若干種:《清文指要》曾流傳至中國南方,1851年傳教士哈克神父(Abbé Huc)曾從南方帶給英國人威妥瑪(參見《語言自邇集》一版序言);該書也曾遠播至丹麥(哥本哈根大學圖書館館藏)、日本(日本天理大學、早稻田大學圖書館館藏)等國。
《清文指要》(百章)成書于乾隆時期,正是清政府早期大力推行“國語騎射”國策之時。清朝歷代皇帝為振興滿語、滿文,采取了種種措施,如宗室“考封”制度中以國語及馬、步射成績?yōu)闇剩〉蹖Σ荒艽鹎逭Z者治罪等,在一定程度上激起滿族人學習滿語會話的興趣?!肚逦闹敢?百章)第一篇《念滿洲書》、第二篇《學清語》正反映了八旗子弟努力學習滿語的情況;第六篇《念書去》反映了清代滿語教育制度的形式之一——私塾教育,此外還有官辦的八旗官學和半官辦性質的義學。第十三篇《射步箭》、第五十一篇《打圍》正反映了八旗子弟習練騎射的情況。
論技術調查官在知識產(chǎn)權訴訟中的角色定位........................................................................鄭志柱 林奕濠 08.08
清代翻譯科考試始于順治初年,正式設立于雍正元年(1723年)。《清文指要》的作者富俊本人正是乾隆年間的翻譯進士。第三篇《學翻譯》、第四篇《考翻譯》則反映了他們學習滿漢翻譯、報考翻譯科考試的情況。
《清文指要》(百章)之內容是我們了解清代早期“國語騎射”國策的鮮活材料??梢詾橄嚓P研究提供參照材料。
《清文指要》(百章)還記錄了當時滿族人的婚喪嫁娶、生老病死、親友交往、做官當差、生活起居(包括天氣、購物、游覽、主仆之間等)、家庭倫常、懲惡揚善、祭祀迷信等內容,富有文化價值。
婚喪嫁娶,如第六十三篇《吊唁》、第六十八篇《姻緣》等;做官當差,如第十一篇《當差行走》、第二十二篇《放章京》、第二十七篇《老大人》、第一百篇《提拔》等;生活起居,如第五十三篇《大風》、第五十五篇《明月》、第八十六篇《巨響》、第八十九篇《燥熱》、第七十三篇《春景》、第七十五篇《家雀兒》、第六十二篇《貂鼠褂子》、第七十九篇《好馬》、第九十九篇《喝酒》等;生老病死,如第八十三篇《病入膏肓》、第八十七篇《一服打藥》、第九十二篇《傷損》、第九十八篇《吃藥》等;祭祀迷信,如第二十九篇《吃大肉》(反映了滿人祭神、背燈后都要請親友吃大肉的習俗)、第五十七篇《鬧鬼》、第五十八篇《算命仙》等。
《清文指要》(百章)滿漢對譯,是研究清代滿語或漢語的重要語料。
首先,《清文指要》(百章)不僅是清代學習滿文的名著,至今仍具有滿語歷史教科書之價值。
臺灣滿語學者張華克為滿足當代滿語學習者的需要,對《清文指要》、《續(xù)編兼漢清文指要》百章之滿文內容進行解讀,保留了百章滿漢雙語課文,增加了羅馬轉寫、口語音標、滿漢詞語注釋和滿文生字索引,出版了《〈清文指要〉解讀》、《〈續(xù)編兼漢清文指要〉解讀》。這為我們解讀兩百多年前的滿語提供了直接資料。
第二,《清文指要》(百章)中有大量的北京話口語詞。
反映了兩百多年前北京地區(qū)的口語面貌。如:“老家兒、家雀兒、晌午、日頭、黑早、胳胑窩、街坊、早起、身量、兩下里、絮叨、打蹬兒、打前失、鉆頭覓縫兒、瞧(瞧瞧)、尋趁、儉省、外道、簡決、絮煩、勤謹、使不得、使得、管保、寡、罷咧、來著、望著、望”。
《清文指要》(百章)不僅反映了當時北京話的詞匯現(xiàn)象,還反映了當時北京話文白異讀的語音現(xiàn)象。書中“剛”也作“將”、“剛才”也作“將才”、“將將”也作“剛剛”,反映了晚起的文讀“剛”與早出的白讀“將”競爭共存而后者占優(yōu)勢的局面?!奥浴币沧鳌傲稀?、“略略”也作“料料”、“大料”也作“大略”、“不料”也作“不略”、“料估”也作“略估”,反映了文讀“略”和白讀“料”競爭共存而后者占優(yōu)勢的局面。
第三,《清文指要》(百章)中有顯示清代漢語特點的新詞。
是非問句語氣詞主要用“嗎”是清代新的用法。清代文獻,如程偉元壬子活字本《紅樓夢》(1792)“嗎”的用例都不及“么”;《清文指要》中主要用“嗎”,極少用“么”,突顯了18世紀中后期以來“嗎”取代“么”的新趨勢。其他文獻這種現(xiàn)象呈現(xiàn)較晚,如《兒女英雄傳》(1878),“嗎”才超過“么”;《老殘游記》(1903)中,“嗎”相對“么”才取得了絕對優(yōu)勢。《清文指要》中“嗎”可以用于選擇問句,如第34章:“說我來的遲了,這們個舉動嗎?還是怎么樣呢?”這種用法不見于其他文獻。
再如,句末語氣助詞“是呢”(多表示祈使語氣),很少見于其他漢語文獻,只見于《老乞大新釋》、《重刊老乞大》和《清文啟蒙》(1730),這種用法《清文指要》(百章)中有數(shù)例。
《清文指要》(百章)是一套清代著名的滿漢雙語教材,逐漸成為清代滿人學習漢語的教材。而在一百年后,即1867年在英國人威妥瑪編寫的西方人學習北京官話的漢語教材中,將《清文指要》略加改寫而收入《語言自邇集·談論篇(百篇)》部分,《語言自邇集》曾經(jīng)是19世紀后期西方人學習北京話的主要教科書。
日本明治維新以后,漢語教育轉入北京官話時期,《語言自邇集》所收錄、描述的是地道的北京官話口語,這是由南京官話向北京官話轉變時期的日本漢語教學最為急需的。在《語言自邇集》的影響下,針對日本人學習漢語的需要,日本也陸續(xù)出版了一批截取或改編《語言自邇集》而成的中國語教材(參見張美蘭2011),如:《亞細亞言語集支那語官話部》(廣部精,1879)、《總譯亞細亞言語集》(支那官話部,廣部精1880、1882,對《語言自邇集》進行了全文日語翻譯)、興亞會支那語學校《(新校)語言自邇集》(1880)、《清語階梯語言自邇集》(金子彌平等人編譯,1880)、《自邇集平仄編四聲聯(lián)珠》(福島安正,1886),另外《參訂漢語問答篇國字解》(福島九成,1880)也是明治時期重要的漢語教材。該書由《語言自邇集·談論篇》百章改編而成,書名中的“問答篇”其實就是《語言自邇集》的“談論篇”。在中文句子下,逐句用日文作了注解,故稱“國字解”或“日語解”(參見張美蘭、劉曼2011)。
二十世紀初的朝鮮漢語教材,有一批就是改編版如《自習完璧支那語集成》、《無先生速修中國語自通》、《速修滿洲語自通》、《支那語大?!返取F渲兴螒棅]編撰(1921年德興書林和林家出版社,舊活字本)《支那語集成》第六編《談論》,總共改編《談論篇》34課,各篇標題一律以雙音節(jié)命名,如“新喜“(談論篇百章之十一)、“弟兄”(談論篇百章之十七)、“朋友”(談論篇百章之十八)、“當差”(談論篇百章之十三)、“學話”(談論篇百章之一)、“看書”(談論篇百章之八)、“膽大”(談論篇百章之三十五)、“買馬”(談論篇百章之三十三)等。將《談論篇》百篇與《支那語集成》之《談論》34篇一一對照,發(fā)現(xiàn)這34篇偏重在《指要》的那50篇內。
因此,《清文指要》(百章)文獻經(jīng)過《語言自邇集·談論篇》的收錄和改寫而進一步得到海外傳播,從一個側面反映了北京話成為漢語官話的歷史事實,也間接反映了《清文指要》在19世紀末漢語作為第二語言教材的歷史。《清文指要》(百章)不僅可以作為滿語和漢語的研究語料,還可以作為對外漢語教材編寫史和傳播史的重要資料。
北京市民族古籍整理出版規(guī)劃小組辦公室滿文編輯部編:《北京地區(qū)滿文圖書總目》,沈陽:遼寧民族出版社,2008年。
富俊:《清文指要》,《續(xù)編兼漢清文指要》,三槐堂,1809年。
富俊:《清文指要》,《續(xù)清文指要》,雙峰閣,1789年。
季永海:《論清代“國語騎射”教育》,《滿語研究》2011年第1期。
劉彥臣:《清代“國語騎射”政策研究》,東北師范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0年。
王敵非:《清代滿文讀本會話類文獻研究》,《滿語研究》2010年第1期。
張華克:《〈清文指要〉解讀》,臺北:文史哲出版社,2005年。
張華克:《〈續(xù)編兼漢清文指要〉解讀》,臺北:文史哲出版社,2005年。
張美蘭、劉曼:《論<參訂漢語問答篇國字解>中漢語口語詞“去北方話”傾向》,《中國方言中的語言學與文化意蘊》,《中國語語言與文化研究系列4》,韓國文化社,韓國漢陽大學,2011年。
張美蘭:《明治時期日本的漢語教學及其特點》,《國際漢語教育研究》第1輯,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1年。
趙令志:《清代滿漢合璧字辭書及其作用探析》,《滿語研究》2009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