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曉霞，王偉均

（深圳大學 文學院，廣東 深圳 518052）

裘帕·拉希莉（1967—）是一位在美國生活的印度人（第二代移民），印度文化是她的營養(yǎng)來源，她筆下的故事和人物，全部都與印度有關(guān)。印度傳統(tǒng)在她的筆下迷人而且細膩，她的首部長篇小說《同名人》，講述了一個印度移民家庭來到美國三十多年建立新生活的歷史，也是他們在異域走過的心靈的歷程，全書以在美國出生的印度男孩果戈理為主線，向讀者展示了成長在美國社會中的第二代移民面對雙重文化和身份認同所帶來的矛盾和困惑。作為一個美國出生的第二代印度移民果戈理要做到何種程度才能完全融入到美國社會？完全摒棄自己的根？還是在兩者之間找到一個平衡點？果戈理身上呈現(xiàn)出了多少印度文化的影響？對美國文化的喜愛和接受的程度如何？他身份認同的矛盾和困惑具體體現(xiàn)在哪里？本文將從果戈理的以下幾個方面對此進行探討：一、俄國人的名字，欲換不能；二、印度的民族身份、美國的公民身份，退進兩難；三、身份的迷茫，何去何從。

一、俄國人的名字，欲換不能

身份認同（Identity）是西方文化研究的一個重要概念……其基本含義，是指個人與特定社會文化的認同。這個詞總愛追問：我（現(xiàn)代人）是誰？從何而來、到何處去？[1]歸根結(jié)底，個體對于自己身份的認同實際上是對于所處境域內(nèi)自己文化身份的認同。

名字是一個人文化身份的象征，作者特意安排主人公名字的故事貫穿小說的始終。主人公出生時，陰差陽錯取了“果戈理”的名字，于是他的身份的“分裂”便有了具體的依托，書中很多故事都圍繞著名字來生發(fā)。[2]（p4）

果戈理原本是俄國著名作家的名字，由于果戈理是在美國的醫(yī)院里出生的，美國的法律規(guī)定嬰兒出院前必須取有名字，然而作為印度的傳統(tǒng)，由外曾祖母為他起的名字幾個月前寄出卻一直沒有收到，于是父親艾修克就給自己新生的兒子取了他喜愛的俄國作家果戈理同樣的名字。小說無疑在這里埋下了一個貫穿全書的隱喻，這也是主人公果戈理文化歸宿感缺失的根源，象征果戈理真實身份的應該是他的外曾祖母為他起的名字，它代表了古老的印度文明，不幸的是這個名字在郵寄途中丟失了，它從未到達劍橋，它一直漂蕩在印度和美國之間，永無定所。這象征性地暗示了果戈理未來的命運：他沒有歸宿。他將長久地游離于兩種文化之間，不知道該接受哪一個，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誰、究竟屬于哪一邊?？梢哉f，主人公所體味到的文化歸宿感的缺失，是或隱或顯彌布全書的基調(diào)。[2]（p4）

同時，父親之所以取這個名字給他，并不僅僅是因為果戈理是父親最喜歡的一個作家，更是因為這個名字對他有著特殊的意義，意味著新生、恩賜、希望，是和父親那場可怕的事故有關(guān)，艾修克之所以離開印度遠到美國生活，是因為他在車禍中醒來時手中握的就是果戈理的《外套》。從一定程度上說，這個俄國人的名字或者這本書上背負著父親對背離印度文化走進美國文化的一種深深愧疚。

然而父親并沒有把這種感情告訴過果戈理，果戈理從小就受著這個名字的塑造和折磨，盡管他努力地加以排斥，依然無法擺脫。因為這個俄國人的名字，他從小就受到同學的嘲笑，又因為自己是個印度人，所以從小十分敏感，他把美國人的名字從墓碑上拓下來時，他就深深地意識到自己永遠也不會像美國人一樣把名字留下來，因為印度人在死后一切都要歸于火葬的。他努力地想要擺脫這個名字上父親的束縛，在美國文化的環(huán)境下重新定位和塑造自己，中學時期他通過自己的努力，終于改成了一個美國人的名字：尼基爾。他為自己擺脫了果戈理這個名字而興奮，卻又因為家人朋友還是叫他果戈理煩惱，他無法擺脫多年來印度傳統(tǒng)家庭的影響，為別人不再記得他果戈理這個名字而困惑，他始終處在這種文化割舍不徹底的矛盾心理之中，感到困惑和迷茫，這種矛盾影響了他的一生。即使是當父親把取名的緣由告訴他的時候，他還是不能完全理解。這個名字所帶來的文化上的沖突是顯而易見的，在果戈理不斷要放棄自己身上的印度人傳統(tǒng)追求美國文化的時候，名字就成為他和父輩沖突的焦點之一。他一方面要擺脫來自父輩的印度傳統(tǒng)束縛的影響而尋求自身的獨立，另一方面又要不斷地努力去融合到美國的主流文化重新定位自己，于是就不自覺的越走越遠。直到父親的去世才讓一往無前的果戈理明白了這個俄國名字的特殊意義，也讓他明白了父母內(nèi)心深處的那種因自我放逐而產(chǎn)生的對于家國親人的負疚感。

二、印度的民族身份、美國的公民身份，退進兩難；

作為一個出生在美國的印度人，果戈理是受美國文化的教育和影響成長起來的，他從小在美國學校學習，講美國英語，聽美國歌曲，學習美國的生活方式，可以說印度和印度文化對于果戈理來說是陌生的，他和印度文化的所有維系只是他的家庭，他從小接受的家庭、父母和他們的朋友們所堅持不懈地保持著的印度傳統(tǒng)生活習慣，只因為他生長在一個印度家庭，講印度語，吃印度飯。但正是這種印度的家庭環(huán)境，果戈理從小就被提醒只是一個“生活在美國的印度人”。他受到兩種文化的共同作用，在兩種文化之間退進維艱，兩種文化都無法割舍，父母的影響對他來說是根深蒂固的，這種影響也是居住在美國的他一直想要逃離的原因。他和自己的父母在對待兩種文化上有著明顯的不同，移居美國的父母在文化上是懸掛在美國之外的，而果戈理則夾在兩種文化之間。

文化懸掛（Cultural suspending）指的是：在移民的生存境域里，由于不能放棄或改變自己的固有文化傳統(tǒng)，同時又不能認同移居地的文化、不能融入當?shù)氐纳鐣?，因而懸掛在當?shù)厣鐣幕?。所謂“懸掛”即不能落根，是移民的一種特殊文化狀態(tài)。[3]（p62）

果戈理的父母離開自己熟悉的印度，脫離了與印度的文化聯(lián)系，就如同孩子脫離了母親的乳房和子宮一樣，會產(chǎn)生強烈的不安全感和不適感。為了在美國創(chuàng)造一個自己熟悉的文化生存空間并保持原有人際關(guān)系，為了在周圍異己文化的條件下實現(xiàn)個人和族群的心理安全，果戈理的父母一直堅持著自己固有的印度文化傳統(tǒng)，包括：語言、信仰、習俗、朋友和倫理價值。這也是果戈理所不能理解的父母內(nèi)心沉重的負累，印度傳統(tǒng)的沉淀越是厚重，越是割舍不斷，對美國文化便越是難以認同。他的父母比起果戈理來更加的無根，這也是果戈理一直不能理解父母每隔一年舉家回一趟印度的原因，他不能明白父母的這種內(nèi)心責任感，因為自我放逐而產(chǎn)生的對于家國親人的負疚感。

也正是這種不能理解，導致了果戈理努力地想要擺脫家庭的影響，渴望融進自己生活的美國而表現(xiàn)出了對與家庭的叛逆性，他學習美國的文化，和自己的父母不說孟加拉語只說英語，因為渴望得到一個美國名字而把美國墓碑上的名字拓下來保存，后來甚至更改了自己的名字，他拒絕只能取印度女子為妻的傳統(tǒng)習俗，交美國女朋友進入美國上流社會家庭，一度疏遠和家人的聯(lián)系等等，表現(xiàn)出來一心要脫離印度家庭完全融進美國文化和家庭的決心。

果戈理希望成為一個完全擺脫家庭影響能夠生活在美國的人，可是家庭的影響早已根深到他的血液里。當父親猝然離世，他才停下來思考，意識到自己與美國女友麥可欣之間存在著的深刻差異，為自己疏離家庭的粗魯和無知而懊悔；他才明白父母背井離鄉(xiāng)遠離印度的父老親人深沉的孤獨和無依的痛苦，才明白盡管父母的歲月里遺漏了很多，但他們還是憑借著某種隱忍，一直生活在美國；這種隱忍，他懷疑在自己身上是找不到的。他長年累月和自己的民族、同胞保持著距離；而父母恰恰是力圖在彌合、跨越這種距離。[2]（p320）他意識到了自己對于父母的叛逆其實是較之父母更為沉重的一次對于印度文化和傳統(tǒng)的背離。

他在精神上產(chǎn)生了動搖，渴望彌補自己的這種所謂罪責，正是這種動搖使他再次走向了進退的維谷。他與美國女友分手，離開代表美國文化的家庭，在母親安排的相親中認識了毛舒米，一個印度裔身份的女孩、西化的生活方式，能讓包括家長在內(nèi)的雙方都感到滿意，他們很快就結(jié)了婚。然而，看似相似的毛舒米，與果戈理有本質(zhì)上的不同，她是個完全拋棄了傳統(tǒng)、西化了的人，結(jié)婚不久她就開始受不了印度傳統(tǒng)式的家庭生活方式，毅然地因為外遇而逃到了第三方文化里，遠離了印度家庭和美國文化。在經(jīng)歷了父親去世和感情挫折后，母親也離開美國回到了印度，和印度關(guān)系的斷裂讓他心生痛苦，還不能完全適應的美國現(xiàn)狀又讓他充滿矛盾，留在美國的果戈理再一次陷入了無所適從的境地，他追憶起父親曾經(jīng)所說一些話語，開始回到和父親有聯(lián)系的果戈理的書里去找尋自己在這個世界里的位置。

果戈理的一生的經(jīng)歷，都伴隨著微妙的矛盾張力，他對印度文化的內(nèi)心反叛，他對美國文化的矛盾掙扎是他這種矛盾產(chǎn)生的主要原因，他一直徘徊在兩種文化之間，印度家庭和美國社會之間，而這一切的發(fā)生實際上是印度文化與美國文化交匯、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化爭斗消長起伏的結(jié)果。

三、身份的迷茫，何去何從

印度家庭的傳統(tǒng)價值觀念深深地嵌入了果戈理的內(nèi)心，美國現(xiàn)代的文化價值觀念又使得他的思想情感、文化立場和精神世界帶上了西方的色彩。一方面他不能完全的脫離自己的家庭，另一方面他又明白自己與美國之間的距離不能完全地認同到美國的文化中去，他就在兩種文化之間若即若離、恍恍惚惚、飄然不定，他沒有方向感，而所謂文化方向感，其實就是文化認同感，他處在了一種對文化疏離的狀態(tài)之中。

“文化疏離”（Cultural Estrangements）是文化認同的倒置，反映出一種文化上的茫然感，指這樣一種狀態(tài)：對與自己有密切關(guān)系的文化產(chǎn)生出不知所措的態(tài)度，在感情和理性兩方面都發(fā)生難以親近的感受，一方面不能認同目前生存狀態(tài)下的文化，一方面又不能進入自己熟悉的文化，成為搖擺在幾個文化間的所謂“擺蕩者”，個人有相當程度的陌生感、孤獨感、被拋棄感和失望感。[3]（p136）

果戈理不能像他的母親一樣回到印度去，因為母親還有厚重印度文化的積淀，果戈理對印度和印度文化了解甚少，他已經(jīng)是一個美國公民，只能留在美國。

他也不能像他的妹妹索妮婭一樣可以自由地闖蕩加州，由于她與父輩文化之間的聯(lián)系依然緊密，在傳統(tǒng)族裔文化下她還繼承著父母的傳統(tǒng)；同時，她又能夠很好地融進美國文化的氛圍中做一個完全的美國人。她可以把二者既獨立又互補，表現(xiàn)得靈活適應，能在兩種文化中游刃有余。

他也不能像他的妻子毛舒米，她可以決然的逃遁，沉湎進第三國語言、第三種文化，她能如魚得水般地融進了巴黎，沒有疑慮，毫無歉疚，她可以在那里重新塑造自己，擁有一份獨立的天地。

果戈理只能徘徊在兩種文化之間，飄忽不定，不知道何去何從。他無法在自己的這種雙重身份的現(xiàn)實中妥協(xié)，兩者都不愿意拋棄，結(jié)果只能在兩種身份中互相斗爭，互不讓步，困惑迷茫。在經(jīng)歷了失去父親，失去妻子，分別母親之后，他終于開始停下腳步，盡管他還處在難以抉擇的現(xiàn)狀當中，但還是終于回到他父親所給的那本書上，開始了他下一步人生的思索。

四、結(jié)語

在當今世界，由于大量移民的出現(xiàn)和日益頻繁的文化交流，身份認同既是一個普遍的現(xiàn)實問題，又是諸多領(lǐng)域關(guān)注的學術(shù)問題。一個個體的自我認同首先是肯定自己，肯定自己的生活方式和生活世界。[4]果戈理作為一個個體，他無法認同和肯定自己，對自己的身份認同產(chǎn)生困惑，從他困惑的這一過程，我們看到了對于生活在異鄉(xiāng)的人們來說，“我是誰”的問題切身的現(xiàn)實意義；因為身份認同的依據(jù)乃是文化，在多種文化并存的環(huán)境中，人們不但覺得新奇有趣，更是常常深感迷茫。作者在小說中著力揭示了這個問題。那是一種矛盾的心理狀態(tài)，人們一方面努力適應新的環(huán)境以求生存，一方面又免不了要尋根問祖、思舊懷鄉(xiāng)即使是移民的后代，文化的歸宿感也常是模糊的、雙重的、拉鋸地取舍不定，而一旦兩方出現(xiàn)矛盾沖突，這種不穩(wěn)定狀態(tài)就可變得富有悲劇意味。[2]（p4）果戈理的處境是富有悲劇性的，也反映出了第二代移民中這一類處在文化夾縫里抉擇兩難人的切身問題。他們要做到何種程度才能完全融入到美國社會？完全摒棄自己的根？還是在兩者之間找到一個平衡點？作者裘帕·拉希莉隱隱地似乎已經(jīng)在書中表現(xiàn)了出來，那就是果戈理的妻子毛舒米和妹妹索妮婭身上體現(xiàn)出來的決絕性和完美的融合性。然而現(xiàn)實的狀況是千姿百態(tài)的，并不是所有的移民都能像她們兩者那樣妥善地做好，果戈理這種類型的存在自然也就有他的合理性，作者無疑正是看到了這一點，才以一個全新的視角，在作品里重新譜寫了自我放逐和文化認同的主題。

[1]陶家俊.身份認同導論[J].外國文學，2004，（2）.

[2]裘帕·拉希莉.同名人[M].吳冰清，盧肖慧，譯.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5.

[3]梅曉云.文化無根：以V.S.奈保爾為個案的移民文化研究[M].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2003.

[4]李秀清.吉卜林小說《基姆》中的身份建構(gòu)[J].英美文學研究論叢，201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