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毅衡
(四川大學(xué)a.文學(xué)與新聞學(xué)院;b.符號學(xué)—傳媒學(xué)研究所,成都610064)
化建設(shè)(專題討論)在場與不在場:符號表意過程的基本動力
趙毅衡a,b
(四川大學(xué)a.文學(xué)與新聞學(xué)院;b.符號學(xué)—傳媒學(xué)研究所,成都610064)
人作為人存在,必須追求意義,符號是人類用來表達意義、理解意義的必需工具。但是,符號表意有個內(nèi)在悖論:符號的某些部分在場,某些部分不在場,意義就是在從在場出發(fā)企及不在場的過程中發(fā)生。由此產(chǎn)生了符號表意過程的若干悖論。意義不在場,才需要符號;不存在沒有意義的符號;任何理解都是一個理解。從“常識”看來,這些說法都似乎奇怪;仔細做符號過程分析,才可以看到,這些悖論之間的辯證關(guān)系是表達意義的基本動力。
符號學(xué);意義;解釋;在場性
符號是被認為攜帶意義的感知:意義必須用符號才能表達,符號的用途是表達意義。反過來說:沒有意義可以不用符號表達,也沒有不表達意義的符號。這個定義,看起來簡單而清楚,翻來覆去說的是符號與意義的鎖合關(guān)系。實際上這定義卷入一連串至今難以明確解答的難題,甚至可以得出一系列令人吃驚的結(jié)論,我們需要整篇文章,才能把這句話卷入的細節(jié)討論清楚。符號就不僅是表達意義的工具或載體,符號是意義的條件:有符號才能進行意義活動。因此,符號表意,有三條悖論,聽起來可能奇怪,實為符號的題中應(yīng)有之義:(1)意義不在場,才需要符號;(2)不存在沒有意義的符號;(3)任何理解都是一個理解。從“常識”看來,這些說法都非常奇怪;仔細分析符號過程,我們才不得不承認,在場與不在場,意義與無意義,理解與不理解之間的辯證關(guān)系,是人類意義行為的基本動力。
任何意義傳達過程的諸構(gòu)成成分,必有某些成分不在場,或尚未充分在場。有缺失環(huán)節(jié),過程才具有展開的動勢。缺席是一種姑且勿論,樂見其變,如長白山天池,邊際齊全,即無運動,有缺口才形成瀑布,流成江河。而符號表意之所以有必要,是因為解釋意義缺場,解釋意義不在場是符號過程的前提。符號等待著解釋,意義要解釋后才能出現(xiàn)。時間上,邏輯上,解釋必須出現(xiàn)在符號被感知之后。
符號的這個條件,就決定了它只是意義的替代,替代才能表意。文字、圖畫、影片、姿勢(例如聾啞語)、物件(例如沙盤推演)、景觀(例如展覽臺)。偶爾我們可以看到“原件實物”:例如博物館的“真實”文物,消防演習(xí)中放了一把火,法庭上出示證物。實際上這些都是替代:此手槍只是“曾經(jīng)”用于發(fā)出殺人的子彈,放到法庭上時,已經(jīng)不是用來殺人的那把手槍。脫離原語境的實物不是“原物”,只是一種承載“證明”意義的符號。所以不出示原槍,而是拿出槍的照片等證物,也是可以得到法庭允許的。
由此可以得出一個似乎奇怪的結(jié)論:既然之所以需要符號,是因為缺少相關(guān)的意義。因此,某種符號越多,就越暴露出特定意義之闕如??鬃诱f:“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子曰:吾不與祭,如不祭。”(《論語·八佾》)正是因為神不在場,神的替代物才能置于祭壇上替代神,而參與祭奠儀式過程,才能在我的心中引出“神在”的意義解釋。
耶穌似乎很明白這個道理。在希臘語(《圣經(jīng)·新約》寫成的語言)中,sema即符號,也是神跡。法利賽人要耶穌行一個神跡給他們看,然后他們才會跟隨主(《路加福音》23:8)。希律王把耶穌抓來受審判,叫耶穌出示符號以自辯,“你行一個神跡給我看吧!”(《馬太福音》7:6)耶穌在兩個場合都拒絕了。如果信仰缺失,符號不能創(chuàng)造信仰,只能更加暴露其無;無神跡,才是信仰確立的地方。耶穌與孔子,看來都很明白符號起作用的機制。列維納斯說:上帝與一般“他者”之不同,在于它不僅是超越的,而且“超越到不在場”。也就是說,人不可能完全了解上帝的意義,是上帝這概念存在的前提[4]。
因此,一旦感知符號載體在場,就可以非常明確地說,意義并沒有在場。如果我們覺得意義已經(jīng)在場,那就證明我們還沒有明白符號的真正的意義:戰(zhàn)爭越激烈,越有要求和平的呼聲;社會越淫靡奢侈,越有清心寡欲的布道。中國古代官員出場要鳴鑼開道,打出牌子“肅靜”“回避”:百姓雖然可能看到官員的轎子,甚至看到官員本人,卻沒有充分認識官員的權(quán)威,這個權(quán)威需要儀式符號來宣揚。
反過來,意義一旦已經(jīng)被解釋出來,符號的必要性就被取消,就是《莊子》說的“得意忘象,得魚忘筌”:密電一旦譯出,就不必再關(guān)心密電;神秘之物一旦有滿意之解,神秘就自我取消;市場上橘子帶一點葉子,顧客決定購買,攤主就會幫助剪掉葉子便于包裝;投桃報李,互送秋波,是因為愛情關(guān)系尚未建立,或是愛意未能充分表達,已經(jīng)是夫妻后,眉目傳情就越來越少,因為大可不必了。
那么意義究竟先于符號而存在,還是后于符號而存在?從常理上說:有了表達一個意義(例如“永以為好”)的需要,表意者采取找一個符號(投之以木瓜)加以表達,而接收者由此解釋出求愛示好的意義。固然他有權(quán)選擇一種反應(yīng)(報之以瓊瑤),或不反應(yīng)(沉默),兩種反應(yīng)都屬于下一個符號過程?!坝酪詾楹谩本烤瓜扔诜栠€是后于符號?從符號過程分析:意義并不先于符號表達而預(yù)先存在,而是有了符號才有意義:沒有木瓜或瓊瑤,“永以為好”的意義無法出現(xiàn)。
不僅人造符號是如此,自然符號也是如此。皮爾斯喜歡舉風(fēng)向標(biāo)為指示符號的例子,風(fēng)向標(biāo)的運動,是風(fēng)吹造成的,原因雖然先出但是無法覺察,風(fēng)向不在場,才需要看到風(fēng)向標(biāo)轉(zhuǎn)動這個符號。
J.希利斯·米勒曾舉狄更斯的小說引發(fā)爭論為例,說明符號表現(xiàn)要求意義不在場:《霧都孤兒》(Oliver Twist)初版時,倫敦地方官員否認有如此條件惡劣的貧民窟存在。1850年重版時,狄更斯加一序言,侃侃自辯:“當(dāng)菲爾丁描寫紐蓋特監(jiān)獄時,這個監(jiān)獄立即不復(fù)存在……那個叫溫莎的古老城鎮(zhèn),被鎮(zhèn)上的兩個風(fēng)流婆娘完全毀滅,她們是受一個名叫莎士比亞的人的指使?!泵桌找昧说腋惯@段妙言,評論說:“至少,就閱讀過程而言,小說中‘雅各島’的存在,以倫敦那個真實的貧民窟的消失為前提?!保?]
《霧都孤兒》所引起的爭論,是小說描寫的貧民窟究竟存在與否?狄更斯認為,本來只是“或然存在”,一旦小說寫成,就不可能再存在,因為再現(xiàn)的條件就是對象不在場。米勒說狄更斯的辯護有理,因為這是符號表意的一般規(guī)律。他舉最普通的路標(biāo)為例:“這猶如一個路標(biāo)表明其所指之物在另一個地方,在那邊,不在場。”被路標(biāo)指明的是駕駛者沒有看到的某種路況,此路況他看不見,或判斷不了,一旦路況看清楚,路標(biāo)就沒有必要。
從這個意義上說,符號表意,只是一個“待在”(becoming)[3]。一旦意義實現(xiàn),符號過程就結(jié)束了,甚至意義也就消失了。狄更斯說的并不是倫敦是否有貧民窟,而是說對這位地方大員,正是要讀讀《霧都孤兒》才會明白為什么他們看不到貧民窟:符號的作用,正在于讓我們尋找尚懵懂無所知的意義。
《德道經(jīng)》把這個“有”與“無”與意義之“道”的關(guān)系說得很清楚。第一章說:“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此兩者同出而異名?!薄暗馈弊鳛橐饬x,正是有和無互動的產(chǎn)物:有,才能看到其必有歸宿;“無”,即不在場,才能看到其奧妙。有和無,在場與缺失,“同出而異名”,是同一符號過程不可少的兩個方面[4]。所以《道德經(jīng)》之三十八說:“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義,失義而后禮”。禮這符號,只是道德仁義缺場后的替代。一旦某種符號堅持出現(xiàn),就可以證明它的意義缺場相當(dāng)嚴重,只能用符號敦請接收者作如此解釋。
要傳送一個意義,發(fā)送者能發(fā)出的只是符號文本;要接收一個意義,接收者能接收到的也只是符號文本。那么,發(fā)送者如何能讓接收者相信,他發(fā)出的符號必然有意義,接收者如何能肯定,他接收的符號必然有意義,從而開始對符號進行解釋?要回答這個問題,必須明白符號的意義本體地位:把世界變成有意義的世界,是人生存在這世界上之必須。人有生存本能,也就必須有意義本能。人時時刻刻做好符號化的站位,時刻準備對觀察到的現(xiàn)象做符號化,也就是找出意義。
任何感知,只要能被當(dāng)做意義的載體,就成了符號。同樣,被認為攜帶意義,就使符號成為符號。這兩個斷言似乎同義反復(fù),實際上卻是人作為人的存在需要:我們不能容忍感知到的世界缺乏意義,哪怕本來不是“為人”而出現(xiàn)的世界,也必須理解成人的世界。因此人類文明必然的前提是:任何符號必然有意義。沒有這個前提,解釋就失去最根本的動力。而一旦接收者放棄解釋,被經(jīng)驗物就成為純?nèi)坏母兄?,而不再是符號。此時受到最大損害的不是世界,而是放棄解釋的符號接收者。
意義是人生存的本質(zhì)需要,我們無法延續(xù)一個與意義不相關(guān)的生存。艾柯主張在符號學(xué)中取消“意義”和“指稱物”這種“不確定術(shù)語”,他建議用“文化單位”(cultural unit)取代之[5]。但如果意義必然是文化的,人的本質(zhì)就完全公共化了。實際上,個人性的意義解釋經(jīng)常是可能的,有效的。符號化取決于人的解釋,這個人不僅是社會的人,同時還是個別的人,他的解釋行為不僅受制于社會文化,也受制于此時此刻他個人的主觀意識:在符號解釋中,社會文化的規(guī)定性,經(jīng)常有讓位于個人意志的時候。
就拿“和氏璧”的故事來說:符號意義(例如含可裝飾的美玉)的確是社會性的(中國文化認為玉有貴重價值),符號化(慧眼發(fā)覺此石塊包有美玉)卻是和氏個人的認識。再說西施的故事,雖然“西施”是社會共有的擇偶標(biāo)準,“情人眼里出西施”,說明解釋可能非常個人化。因此,任何符號解釋都有個人與社會兩個方面,符號化的過程,從個人感受開始,最終的解釋方式(理解符號所用的符碼)是文化性的。符號化是個人意識與文化標(biāo)準交互影響的結(jié)果。
符號之接受,必然以有意義為前提,意義使符號成為可能。很多論者談過符號的兩面:索緒爾提出能指與所指是符號的兩面,猶如一枚硬幣的兩面;班維尼斯特也討論過凡是表意,必然有“表達面”與“內(nèi)容面”。這個比喻不錯,因為我們不可能同時看到硬幣的兩面;同時我們也確信,這兩面實際上構(gòu)成一個東西:符號不可能把自己從意義上剝離下來,攜帶意義是符號之所以為符號。
因此,接收者解釋一個符號,先決的假定就是這個符號有文本意義:這個硬幣有另一面。誠然,解釋活動最后不一定能達到一個接收者認為的“正確”解釋,甚至不一定能達到一個接收者認為“有效”解釋。不管何種情況,接收者“意識”到意義之存在,才能推動解釋。必須假定“投之以木瓜”必有意義,才會迫使接收者解釋這個木瓜。
以上兩節(jié)的論辯聽來復(fù)雜,而且立場似乎互相矛盾:究竟意義是先在的,還是解釋出來的?究竟在符號表意中意義是缺場的,還是在場的?實際上,這兩條之間的張力,是符號過程的最基本動力之所在:意義既不在場(尚未解釋出來)又在場(必定能解釋出來)。意義尚未解釋(事先不在場的必定性),才能使符號活動朝解釋方向進行;意義必定能得到一個解釋(最后在場的必定性),接受才能站到解釋的位置上。
為了更清楚地回答這個悖論,我們必須區(qū)別符號過程中的三種不同“意義”:發(fā)送者(意圖意義)→符號信息(文本意義)→接收者(解釋意義)。
本節(jié)討論的幾個問題,聽起來很糾纏,一旦區(qū)分符號過程中這三種意義的交替變化,就不難理解。
首先,這三個意義經(jīng)常是不一致的,欲使它們之間保持一致,需要特殊的文化安排,例如現(xiàn)代的“科學(xué)理性”文化。而在人類“正?!钡姆柣顒又校灰恢率浅B(tài):陸機《文賦》“恒患意不稱物,文不逮意。蓋非知之難,能之難也”?!拔牟淮狻钡脑虿⒉皇恰爸y”,而是“能之難”:人的符號追求,不保證這三者一致。
其次,符號過程有個時空跨度,從發(fā)出到收到,可以相隔數(shù)萬光年的時間與距離,也可以“間不容發(fā)”。時空跨度使這三個意義并非同時在場:發(fā)出者的意圖意義只是符號過程起始;符號發(fā)出后,只有文本攜帶意義,解釋意義尚不在場。如果文本沒有意義,符號也就沒有理由被接受,不接受就沒有解釋出意義的可能。文本意義的存在,是符號之必須。
再次,這三種意義互相排斥,互相替代,三者不可能同時在場:后一個否定前一個,后一個替代前一個。符號過程只能暫駐于某一個意義:起始的意圖意義,被攜帶的文本意義,輪流在場,最后(如果符號過程進行到解釋環(huán)節(jié)的話)被取消在場,不在場的解釋意義,最終要落實為在場。本章說的符號“意義”的三條悖論,說的都是解釋意義,即符號意義的實現(xiàn)。
意義之有,是符號接收必要的工作前提,接收者真正的解釋,不一定也不可能回到意圖意義或文本意義,解釋意義的有效性只是解釋本身有效(使解釋成為一個解釋),不需要與對表意的其他環(huán)節(jié)對應(yīng)。一旦接收者視某個感知為符號,它就成為解釋對象,而符號一旦成為解釋對象,就必然有意義:于是,解釋者的解釋意向,使符號攜帶意義。
艾柯說,“我并不對作者意圖進行揣測,我進行揣測的只是‘文本的意圖’”[6]。這是對的,因為意圖意義無法追溯,解釋的依據(jù)在文本。符號并不表達已經(jīng)存在的意義,“投之以木瓜”者要用符號表達的,只是潛在的尚未實現(xiàn)的意圖(愛慕),意義(愛情)必須靠解釋才能出現(xiàn),沒有解釋,木瓜只是一個木瓜。
應(yīng)當(dāng)指出,不同類型的符號文本,對這三者的倚重是不同的??茖W(xué)文本往往比較著重文本意義,因此所有號稱的科學(xué)發(fā)現(xiàn),必須可以讓同行在同樣條件下重復(fù)此實驗,并得到同樣結(jié)果:誰做的,誰測定,誰解釋的這些主觀因素,不僅不重要,而且必須排除在考慮之外。實用性表意,往往倚重意圖意義:吵架爭執(zhí)起來時,首先的辯護就是“我原意并非如此”。而文化交流,往往解釋意義更為重要,廣告、詩歌、電影,意義在于接收效果。以上說的三類文本不同倚重,不是準則,而是較容易發(fā)生的傾向。
既然解釋是符號意義最后實現(xiàn)的地方,就出現(xiàn)一個或許奇怪的結(jié)論:任何解釋都是解釋。理由來自本書的定義:“符號是被認為攜帶意義的感知”。既然只要是“被認為”攜帶著意義就是符號,那么不管解釋活動會達到怎么樣的結(jié)果,不管這樣解釋出來的意義是否“正確”,符號解釋得出的“意義”,作為意義本身總是合格的,它不一定需要與意圖意義或文本意義對應(yīng)。皮爾斯說:“一個既定物給我們呈現(xiàn)無窮的特征,都要我們解釋,假定有個解釋的話,也只是猜測?!保?]對于雷電,對于月食,人們有各種解釋,這些解釋的是對是錯,是隨著歷史文化而變化的。
在這里,可以舉一個比較戲劇化的例子:電影《刮痧》說一個美國華裔家庭,兒子感冒,祖父為他刮痧,學(xué)校發(fā)現(xiàn)紅印,認為是家庭虐待,警方卷入調(diào)查,法院剝奪了父親的監(jiān)護權(quán)。電影下半部的情節(jié)是父親去“偷”回兒子,鬧出更大的“違法”之事。
據(jù)說電影是根據(jù)真實故事改編。作為中國人,我們能夠理解意圖意義:刮痧“醒神救厥、解毒祛邪、清熱解表、行氣止痛”。但是既然這個文本(皮膚淤青)有獨立的意義,法院的理解也不能說完全無中生有。如果這件事拿給中國人解釋,居委會的理解能認同意圖意義,但是如何才能說服美國的接收者同意這個理解?這里意圖意義、文本意義、解釋意義三者悲劇性地不一致:所謂“對錯”是文化元語言的判言,而文化是隨著地域與時代變易的。
進一步說,當(dāng)接收者完全“不懂”,即無法理解釋一個符號,提不出任何解釋,這時符號意義何在?例如猜不出一則謎語,讀不懂一首詩。筆者的看法是:一旦接收者認定文本體裁,他面對的是謎語或詩,就是認定這個符號文本必定有解。解釋努力是文本壓力的效果,這也就證明意義有解釋的可能:接收并不直接導(dǎo)向理解,不理解并不證明文本不能解釋。既然是否符合(意圖或文本)原意,不是此解釋是否成立的標(biāo)準,接收者的任何解釋努力,都完成了這一輪的符號過程。
任何解釋努力都是一種解釋,連不理解也是一種解釋。聽梵語讀《大悲咒》,聽蒙古語唱歌,聽意大利語歌劇,絕大部分人不能解。但只要不否認這些歌是有意義的符號文本。既然被當(dāng)做符號接收,哪怕接收者明白已經(jīng)超出他索解的能力,他放棄作進一步解釋努力,他的最起碼解釋努力(即“神秘感”)也使這些文本符合“被認為攜帶意義”這個定義。許多宗教密語,均是如此:對《大悲咒》、《楞嚴經(jīng)注解》中有詳細解說,但是這樣一來,秘咒就變?yōu)轱@說。佛教高僧們認為,不解說(不翻譯)更適合理解教義。
如果接收者完全不具備解釋能力,例如收到電報,卻不掌握相關(guān)密碼,完全無從下手。此時符號過程無法完成:“未送達符號”是暫時性的不完整符號:只要在合適條件下,接收者就有可能得出某種意義?!盁o法理解”恰恰是理解努力的結(jié)果,接收者是認為某感知攜帶著意義,才得出他不理解的結(jié)論,這也就是肯定了面對的符號應(yīng)當(dāng)有意義,只不過接收者暫時未能得到這個意義。
可以看到,符號過程三個環(huán)節(jié)的意義,一步步把前者具體化:意圖意義在文本意義中具體化(主觀的想法被落實到文本表現(xiàn)),文本意義在解釋意義中具體化(文本的“待變”意義成為“變成”的意義)。反過來,這三層意義也在一步步否定前者:第一,文本意義否定了意圖意義的存在。如果意圖意義并沒有在文本中實現(xiàn),就只是發(fā)送者的一廂情愿;反過來,如果文本意義體現(xiàn)了意圖意義,那么意圖意義只是一個供追溯的可能。第二,解釋意義否定了文本意義的存在。得到解釋,使文本失去存在必要。本節(jié)上面已經(jīng)說過,不管解釋意義是否符合文本意義,解釋意義至少暫時地結(jié)束一個符號表意過程。只是在有足夠理由把符號過程推倒重來重新解釋,或是文本具有無窮解的復(fù)雜意義,否則意圖意義與文本意義都被解釋取代。
以上對符號過程的描述,是理想的。意圖意義、文本意義、解釋意義,三者都只是符號過程的必要工作假定:意圖意義是“可能有”的意義,文本意義是“應(yīng)當(dāng)有”的意義,接收者提供的解釋意義是“被實現(xiàn)”的意義。一旦解釋出來,符號的意義表達才能暫時得到完成。由此,我們可以定義“意義”:要說出任何意義,必須用另一個意義。判明一個事物是有意義的,就是說它是引發(fā)解釋的,可以解釋的。而一切可以解釋出意義的事物,都是符號,因此,意義有一個同樣清晰簡單的定義:意義就是一個符號可以被另外的符號解釋的潛力。
[1]伊曼紐爾·列維納斯.上帝、死亡與時間[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7:274.
[2]希利斯·米勒.解讀敘述[M].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2:114-115.
[3]EERO TARASTI.Existential Semiotics[M].Bloomington:Indiana Univ Press,2000:7.
[4]朱前鴻.先秦名家四子研究[M].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5:43.
[5]UMBERTO 碼 ECO.A Theory of Semiotics[M].Bloomington:Univ of Indiana Press,1976:18.
[6]艾柯.詮釋與過度詮釋[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7:84.
[7]CHARLES SANDERS PEIRCE.Collected Papers[M].Cambridge Mass:Harvard Univ Press,1931-1958,Vol2:643 .
編者按:最近三十年來,我們目睹和體驗了人類歷史上從未有過的一場劇變:當(dāng)代文化迅速沖進一個高度符號化時代,符號生產(chǎn)與消費已經(jīng)遠遠超過物質(zhì)消費。但是,我們對當(dāng)代社會符號生產(chǎn)和消費的規(guī)律,至今還沒有認真的研究和探討。與此同時,我們卻經(jīng)常把符號看做形式工具,把符號學(xué)看做一種形式方法,很少有人意識到符號其實是人類借以安身立命的根本。因為符號的最根本功能是用來表達意義的,任何意義表達和意義解釋都需要使用符號,不用符號則無法表達任何意義。由此而言,符號學(xué)研究的是人類意義活動的最基本規(guī)律,尤其當(dāng)我們把文化視為一個社會所有表意活動的總集合時,符號學(xué)對于人類文化就如同數(shù)學(xué)對于物理世界那樣根本。有鑒于此,本期這組專題討論以“符號學(xué)、形式論與當(dāng)代文化建設(shè)”為主題,邀請四川大學(xué)趙毅衡、北京大學(xué)王立新、四川大學(xué)饒廣祥等先生就各自具有深入研究的領(lǐng)域發(fā)表自己的看法:從符號人生意義問題的探討,到新聞傳播學(xué)對符號文本解讀的爭論,從當(dāng)代廣告符號文本的敘述學(xué)轉(zhuǎn)向,再到動漫產(chǎn)業(yè)品牌符號的懸置和“幻想”符號的誤讀。這些論題被置于符號學(xué)光譜的寬距之上,其討論的內(nèi)容都沒有超越文化研究的范圍,從中可以看到符號學(xué)在文化研究中應(yīng)用范圍之廣。
I0;J8
A
1007-4937(2012)03-0107-05
2012-03-05
國家社會科學(xué)基金西部項目“一般敘述的符號研究”(11XWW001)
趙毅衡(1943-),男,廣西桂林人,所長,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文學(xué)博士,從事符號學(xué)與文藝理論研究。
〔責(zé)任編輯:王曉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