適然
拉開門之前你回頭說:“出去一下?!?/p>
伊丹喉嚨咕噥一聲,算是答話,繼續(xù)臉朝電腦顯示屏,背微弓,兩只腳縮上椅墊,左手圍抱雙膝,右手按滑鼠,半蹲半坐在高背椅上。鍵盤旁邊咖啡喝剩一半,不知是起床后的第幾杯。
手指扣住門鎖一端,隔了冰涼銅質,猶可感覺鎖頭的伸縮拉力,與此同時腳背一陣酥麻。
你穿涼鞋、齊膝短褲,低頭,那是貓,舌頭舐完腳正側身以皮毛擦你腿肚。遂蹲下,彎曲指尖輕敲它的頭,“你不出去,你留下?!必堖鞯刈唛_。你依然訕訕蹲著,低角度仰視電腦前伊丹的側臉,終而站起來走過去親了親蒙了油光的額?!暗认禄貋??!?/p>
“唔——”鼻音回答,比適才多了微薄溫柔。
門在身后關上。往下走的一段梯階有點幽暗,靠門邊照明燈沒亮,是燈泡壞了。等下回來要換上新的。
街上日光很烈,天氣熱,你遲疑向左或向右,其實沒什么地方必須要去。過日子,沒什么必須不必須。已經(jīng)五天沒步出家門;伊丹三天。你們冷戰(zhàn)。發(fā)起人當然不是你,你只是提不起勁去求和。
這期間兩個人對話只用短句,句子禿頭、沒稱謂;只得貓有,貓是“你”——你乖。貓也是“它”——喂它沒?
伊丹上一次稱你作“你”,還一腔怒火滿嘴怨怪,“你只當我是一件家具?!?/p>
你沒有答話。眼睛盯住筆記本電腦,看進去,試圖穿透,搜索內中萬有引力,它是這屋里你可以完全擁有、獨自操作的物事。不可理喻。伊丹是家具,那么你是墻、天花板、地板、門梁。輸入關鍵詞,試圖定義伊丹屬哪種家具。也許嘴角不自覺地露出笑意,讓伊丹看見,益發(fā)覺得不受重視,氣炸,外出,午夜回來依然憤懣未消。她此時還在上班,共處一室時間有限,真要對話時禿頭短句還可應付。但見你無動于衷,也許碰巧工作不愉快,干脆辭掉工作,立意賭氣陪你耗時日。由是開始落入困局。
你想舒散悶氣,結果更似拆下門梁扛了上街,肩上沉甸甸,沒什么心情游蕩。
電話插在左邊褲袋,鈴聲喑啞,貼著大腿震動;掏出來,見是不認識的號碼,終止,拿手中。隔一會再興震蕩,瞄一眼,接聽,是大頭?!叭嗽谀??”
“路上?!蹦阏媸且呀?jīng)熟練于長話短說。
“有工作,算急件,看你接不接?!?/p>
這是生計,“接?!?/p>
“待會電郵文字檔,若有問題速找我?!?/p>
“成?!?/p>
不愿馬上轉頭回去,再急也不差三兩小時。注意力一轉移,扛著的梁柱也跟著落地,腳步松動了,打算走遠一點。是有一個去處——幾天來盡量不置心上,能不想它就不想。
現(xiàn)在有工作等著處理,接手了恐怕騰不出時間。腳說服心,既出來了先去一趟。
其實沒看清楚對方長相。
兩個人,當自己是獨孤求勝的劍士,臨高震懾四方,佇立山崖對峙。
以靜制動。是小說招式,誰的劍先動誰輸。
然而你不知道輸了將如何。
這樓高十多層,建筑成“回”字型,各層回廊包圍,地面中庭露天,種植物、設木長椅。你每次從樓上望下,把它看成消閑景致。小白的辦公室在九樓,來找他談事情,他喜歡與你站到廊道憑欄抽煙。公事幾句話說完,更多時候嘴上有一搭沒一搭對應,心神晃悠,眼底靜物,思緒追隨頂上浮游的云。有回你說,這建筑使你想起福建客家土樓。小白祖籍福建卻從不曾回去過。他睨你一眼,不置可否。伊丹做過一個項目與土樓有關,你幫忙搜集資料,方知道七十年代美國太空衛(wèi)星拍攝到閩西一帶,有類似核子反應爐的建筑,于是當成重大機密。真相披露,土樓的建筑構成和居住模式漸漸引來民間興趣。你和伊丹一度頗有興致,差點專程去實地體驗,這些從高空看來疑似外星飛碟的遺跡。
土樓是圍城,人畜結集圈養(yǎng)聚居。
六天前把趕好的圖稿送給小白,他忙著趕去開會忽忽先自離去;午飯之后各層各部門很忙,采光充足的廊道卻是明亮而安靜,你遂倚傍圍欄想多待一陣。臨高望,仰面觀。你每每寧愿站在人和事邊緣,旁觀世情行進。兩名女子坐在庭中長椅上聊天;日光過午西斜,女子在植物旁邊蔭處,似聊得興起,也似有事必要解決。
想起伊丹怨惱的眼神:“你只當我是一件家具。”器物之于承載,家具不單是器物,許多人對舊家具愛之愈深,何曾忽視。從沒告訴伊丹,多么希望有一間從小到大住的老屋,再破再舊始終保留,得閑回去晃悠,屋里盡是老得不能再老、永遠不會被扔棄的家具——想象木頭桌椅腿腳寫上幼稚園剛學會的字,臥室門邊木框,一刀刀刻記小小個兒每月每年長高的每分每寸,墻腳隱約留記小學時簽名式,若是還有張小床,床頭板一角必定寫滿記號……這樣的家具,不更包含地久天長的意義?然而你從來沒能有過這樣的老屋。你也不曾記掛自己擁有過的家具。伊丹是有權生氣的。
惘思惘想,目光游向對面,注意那男子怔怔倚欄站了好半天。
太陽斜斜地迎面曬過來,看不清背光的臉,卻有些什么吸引你投進去,注目久了空氣中似乎通了電。時刻到臨,難以解釋驟升驟起的觸動,似若伸出手指與另一個人的指頭碰觸,倏地啟動某種磁場,空氣中碰撞,它們尖銳細密,屢屢刺痛你的神經(jīng)?,F(xiàn)在你仿佛看進男子心的幽秘處。身體若鉛般沉重,腳步難移。他朝你看過來,你們中間隔了燦亮日光,一片白色海洋。你沒有證據(jù),但你幾乎肯定他此刻的意圖。于是滿懷沖動,想大聲向他說——不!別!
你倆各據(jù)山崖一方對峙。眼底萬丈深淵。你要克制自己發(fā)聲呼喊。間隙摩挲。磁場碰撞。想起武俠小說的情節(jié),劍客對陣,靜比動更難觸摸,誰沉不住氣誰輸。這一仗你沒什么好輸,你寧愿自己的感應是錯的,但若胡亂妄動,輸?shù)囊苍S是人命。你沒有證據(jù)——若不是正巧看見,男子也許已經(jīng)攀越圍欄。日光挪移,你們看見對方神情,他知道你猜想到自己的意圖,朝你笑了笑。是訣別,他不打算求勝,邀請你手中的劍刺向自己。你只呆呆站立,一時間想不出其他制止行動,若走過去拉住他,要先繞過半邊回形長廊,他不會站著等。高聲呼喊有人要跳樓?根本沒有證據(jù),他什么都沒有做,你只是猜測。萬一呼叫張揚,刺激他更易失控,后果難料。他又朝你笑了笑;你渾身感覺神經(jīng)繃成一片白亮,使盡全身能量,穿過空氣傳遞——不!別!
時間是這樣過去的。你非常疲累,連看一眼腕表的力氣都不想動用。有一刻你煩躁地想,不如自己代他跳下去算了。這樣的僵持有什么意義呢?也許是場惡作劇,男子正在測試你的承受力。又有一刻你打算掉頭而去,假裝什么都沒看見。對面真的有人?這人要干啥關自己什么事?
終于看見一扇門打開,有人走出來,經(jīng)過男子身旁與他說話而他神色閑常點頭回應。你仿佛從荒野回到人境。事情告一段落。渾身毛孔張開,被釋放的是你,繃緊的弦松弛。男子又朝你看過來,忽爾轉身,來不及捕捉他臉上的神情,你看見他走往梯間出口,轉進去之前,右手往身后朝你揮了揮繼而擺了擺。詭異,你沒看懂動作的含義。只覺疲累至極。只想離開現(xiàn)場。沒向誰提及這么一件事。你沒有證據(jù)。什么都沒有發(fā)生。
當天晚上與伊丹各據(jù)一部電腦,冷戰(zhàn)繼續(xù)。你說短句,伊丹回以單音單字。貓流連你倆之間做它自己的事,不表示立場。冷戰(zhàn)年代,美方以太空衛(wèi)星偵測土樓,所有機密原來是無知。中方偵測過什么從來沒有公布。靜比動難料。也許什么都沒有。不知道,是不是等同沒有?你和筆記本進駐工作室。這是你的堡壘?;ヂ?lián)網(wǎng)之出現(xiàn),影響了千千萬萬生靈之生態(tài)。你是一人部族。自己圈養(yǎng)自己。近午夜時看見一段即日新聞——男子從XX大樓高處墜下,送醫(yī)院搶救不治。沒有更多細節(jié),你盯視顯示屏好一會,就知道是他。
心又再度流落荒野,可以交付的情感以及關心,與男子對峙時原來早被掏空了。你弓著指頭,輕輕敲擊鍵盤邊緣,聽見空蕩蕩的回響。你們是孤獨的星球,偶爾交遇。你以為碰撞之既屬偶然,無需追究?,F(xiàn)在你想知道出事時間。搜尋。細節(jié)。事情發(fā)生在你離開后一個小時。終是一如你所猜想。你以為他行動終止。他有他的堅持。你們根本未嘗比試。是他變換了招式。是你放棄了他。反復閃回那最后的擺手動作,沒能參透其中所含之意,是要打發(fā)你走/嫌你破壞行事/多謝關心/再見/根本毫無意義?它沉重或輕快,你沒有讀懂,當時沒有,一再回想依然不能。
第二天早上伊丹外出,深夜回來。那期間細節(jié)呢?你沒有問。
伊丹不在屋里你竟然感覺輕省。自我圈禁對于你來說是常事。心里記掛的是前一天那個陌生人。下午給小白打電話,問有關男子墜樓的事。他認識這人,不熟,工作部門在十一樓。你猶豫要不要告訴小白,既不知從何說起,轉而發(fā)問:“知道原因嗎?”
“暫時不知道具體的事,辦公室沒留遺書,家里有沒有還沒聽說。”
又東拉西扯一會,話題偏離太遠,回不到起始那個點了。要怎樣解釋,自己的所謂看見?結束對話之前,小白倒是有感而發(fā):“不是每件事都清清楚楚有原因有結果的,每個人,都有本自己的無字天書?!?/p>
對于你,他沒有留下字句,長什么樣子都沒能看清。
慣常進門后搭乘電梯直登九樓,這日你改變方向。從大門走向中庭一段路比想象的長。視野轉換,一向從上而下,現(xiàn)在站立現(xiàn)場,眼前的植物比印象中更密更高。不知道男子身體著地的位置,腳步猶疑了一下,地上當然不會還留有痕跡。與小白通話之后沒再跟進,甚至下意識不看新聞;大城小事,除了他的親人誰會在意事情的原因和結局?已經(jīng)第六天了。你低頭凝視麻石地面,看久了但見一片空白,填不進內容,想到四個字:塵埃落定。驀然心下一驚。反問自己這算不算是涼薄?他總有他的生活以及親人,行進終止,豈可以都一筆勾銷?抬頭迎見日光耀眼,茫茫找尋層層圍欄后面自己曾經(jīng)站立的位置??諝庵兴朴幸粡埗殿^撒下的網(wǎng)。本能伸手去擋。一千一萬個網(wǎng)孔呼叫。而他,這男子,落地無聲。
你來,是為要確證什么?你與男子是孤獨的星球,偶爾交遇。你以為碰撞結束。他有他的堅持。根本未嘗比試。是他變換了招式。是你放棄了他。那最后的擺手動作,你沒有讀懂,當時沒有,現(xiàn)在依然不能。
管理處的職員走過,畢竟才出事幾天,多了警戒心,待要發(fā)問,認得是你,微點頭招呼。你朝他笑笑。走向他,手朝身后指了指。他無奈搖搖頭攤攤手,想起小白說每個人有本自己的無字天書;這人,書上有字嗎?
搭訕地:“那天我在九樓?!?/p>
對方張嘴欲說話,停住,等你說下去。
“看見他站在圍欄邊。”是你惟一看見的具體的事。無非想找個告解對象,最好兼能釋解疑團。
對方皺了眉頭,五根指頭爬梳頭頂?shù)陌l(fā)。“前幾天巡樓時看見他,老站著久久不說話,以為他累了出來透透悶氣?!敝割^又抓向頭頂。他常常見小白與你站在走道說話,故此認得你。
你只記得男子如立山崖。原來已經(jīng)徘徊好幾天。原來不單自己看見。管理員不怎么樂意繼續(xù)這話題,留下結案陳詞:“摔下來的時候還好這下面沒人,否則我們頭更大嘍。”
事到后來你沒有問:他從哪一層跳下。
你訕訕地又站了一會。從來沒坐過那些長椅,眼下不見得想要坐下來。每回從樓上俯瞰,它們是靜物風景,隔了距離與你構不成關聯(lián)。想起那兩名在庭院聊天的女子。有什么心里晃了一下而你沒能捉住。呀,家具。長椅供休憩用,這兒不屬誰的家。無所住。你不屬于這處。來時打算找小白說話,忽然卻想攀登一回那日的停留位置。有什么閃亮一下而你沒能捉住。你走向大門走出大樓走向大街,走出該段經(jīng)歷,卻一再閃現(xiàn)男子那只說話的手,似電影膠片卡在某個段落反復播放。是那只調侃的手招引你回來——呀,磁場騷動,晦暗知覺復現(xiàn)明亮,原來是,調侃。
你自以為是救人劍客。他根本不與誰對峙。他只與自己僵持。
皆因不愿意,粗暴降落,驚擾兩名無辜女子。他在等她們離開。
修好吧。你向自己說。
與其在無以拯救的地域游蕩,不如費點心思修補破爛的窩。
你有點想念伊丹。自我關禁幾個日夜,清空了冰箱。圈養(yǎng)的第一義,必要吃食足。先去超級市場走一圈,捧著大袋補給離開。沉重而實在。它們將會被自己逐口逐口吃進肚皮。帶著迎接節(jié)日般的喜慶,路過花店,給伊丹買花。日子總得過。生活從來不是華美的錦繡衣袍,你喜歡粗衣麻布。
你甚至停留在家具店大幅玻璃櫥窗前,探頭張望,細細盤算該添置點什么。
伊丹埋怨你疏忽照顧,卻從來不曾嫌棄生活粗糙。有什么在心里晃了一下而你試圖捉住。你決定回去告訴伊丹,人世再疏離,能相愛還是好的。
回家的路有時很短有時極其曲折,這日你選了一段輕快捷徑。
推開門,朝屋里說:“我回來了。”聲音充滿節(jié)奏。
貓蹲門邊,抬眼見你,破口就罵。眼神幽怨。它最不高興獨留在家。你兩手皆忙,無暇安撫。貓跟在腳邊一直罵。
伊丹不在。
向貓說:“太后息怒,奴才怠慢了?!必W允?,想到同樣的話,等伊丹回來不妨再說。好聽的話于人于貓都適用。
外出半天,空氣中有點什么卻是仿如隔世。這是你們與時日溫存的窩。你安置好帶回的物事?;ú暹M瓶里,刻意放在伊丹電腦旁邊,喝剩的咖啡拿到水槽。一片狼藉,日子呀,如此過。干脆一并清洗槽內杯盤碗碟。家務向來是誰心情好誰多做點。
萬物各歸其位,你安定下來查閱電郵,快速看一下大頭傳來的文字檔,粗略計算大概的工作時間。這是生計。再移動滑鼠搜尋被擱置了一段日子的土樓檔案,曾經(jīng)仔細看了又看的幾百幅圖片,黃土墻,灰黑瓦頂,內里層層環(huán)扣的空間和人,那些人面,衛(wèi)星偵察沒有記錄。人與人一旦牽連太深,便有糾纏。你和伊丹曾經(jīng)設想,住進去,日子怎樣過?你總是主觀地視之為一種聚居圈養(yǎng)。你不可以想象生活像棋盤上的一只棋子,然而你怎么知道自己目下不是。
貓?zhí)蟻恚ド?,逗你玩。以左手搔它頭頸撫弄,你贈它以溫柔,它還你以嫵媚。她是主人,你是家奴。這是你們與時日溫存的窩。貓愜意地躺下張開四肢,以肚皮迎向你。是有點想念伊丹。
也許應該,去一次,看看別人過日子。
(選自《香港文學》2010年1月號)
·責編馬洪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