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文音
蘇淇出了陰幽的地下室停車場,迎面室外,眼睛瞇了一下,并用手遮擋了陽光。遲遲地挨個走過行道樹。有些斑駁的葉形和枝條影子爬在她那圓墩的臉龐上,乍看像是完美骨瓷圓杯上有著碎痕刮跡。
從那圓形看來,這張臉生來就像是帶喜的;但她此刻好似有一種什么背道而馳在發(fā)酵著,好似喜氣被一團云霧給圈住了,釋放不出該有的溫度。
蒸騰的熱氣,隨著車子的煙氣在她的四周浮動著。城市人像熱氣球,欲望綁在尾端乘隙想逃。蘇淇稍稍泛著分布一身的汗水,慣常地走著原路,行經(jīng)大口屯小吃店。在頸上掛著毛巾的老板把肥滋滋的右手抬起探入他那左手的腋窩下擦汗時,一只蒼蠅正要乘隙飛進他正要起鍋的包子,瞬間就被眼尖的老板給打落鍋底。
蘇淇聞著那正起鍋的包子的香味時,忍不住地停下買了一個。邊走邊掏開塑膠紙,她一口咬下,吞了幾口才發(fā)現(xiàn)包子皮上黏著一只黑蒼蠅。
她頓時作嘔了片刻。把包子啪地一聲給丟到了垃圾桶里。
在等過馬路的紅燈空檔,她無聊地仰頭望了一下路樹。陽光篩下的樹影,瞬間有了些黑暗,天上飄飛的大塊黑云疾走而過。蘇淇想起這行道樹叫美人樹,她心頭因想起這名字,不禁又抬頭望了樹一眼,瞳孔里沾惹著的花的影子,舞著她的瞳光。
七八月天,這美人樹的花開得桃紅似血,嬌艷可喜。蘇淇望著望著,望出了神。待后頭的行人粗魯?shù)刈擦怂话眩攀捌鹚槠愕幕?,起步走到分隔島,茫茫地上了一輛開往臺北東區(qū)的公車。此時雷聲悶悶作響地亦一路奔馳著。公車內(nèi),老頭老婦,望向大街,一名賣玉蘭花的婦人披著斗笠在分隔島上來回移動地兜售著。公車像是城市里的一艘船,而她是那惟一會因為記憶而暈船的旅客。兩根雨刷在她眼前劃過來又劃過去。蘇淇望著望著疲倦了起來,體內(nèi)像是被一種很久以來不可抹滅的張皇寄生著。她的唾液里仍翻攪著悶意,一路蔓燒到她最細微的腦神經(jīng)和最胖寬的腹下。她這才發(fā)現(xiàn),她的悶意早已其來有自,只是借著蒼蠅發(fā)威罷了。
著實,她近半年來對許多事已是如此。
她兼且無聊地想起早上所遇的兩個男人。身著藍色工人服的男人立在門外,而她穿著全身像“忍者”一般的黑色緊身韻律服,臉上貼著兩片檸檬片,手指還纏著大大小小的膠布。方打開鐵門,她即聞到藍領(lǐng)男人所特有的那種和著煙絲的體汗味。矮個的一人拿著報表揚向她粗聲粗氣地問著:瓦斯桶放在哪里?她還沒意會過來,兩個男人就已四腳跨過地毯堂皇入廳。她眼見男人沒方向感地一徑往她臥房跑,忙大喊著:另外一邊啦!兩個男人在指令下拐到另一邊的廚房位置,廚房正擱著湯湯水水,一些水果皮和菜葉躺在水槽里。其中的矮個男人直叨叨說著,不合格不合格,瓦斯開關(guān)最好是裝有自動切斷和防爆功能的,邊說著就邊動手拆開關(guān)。這時,蘇淇才意會過來問說:換裝開關(guān)要多少錢?大個男人忙阻止矮個的手下動作,他平靜地說:現(xiàn)在打折是三千九。小個兒忙補充說著:要就要快,以后就六千了。蘇淇猛搖頭,她向大個子說:太突然了,你們就這樣進來我家,然后要我相信你們!大個子看著她因激動而微微出汗的臉,圓臉上惟一有的小小鼻尖,顯得整張臉有一種不諧調(diào)的稚氣。然后大個子用明了什么似的口吻向矮個兒說不要換了。他一使力就把小個兒的肩膀扭轉(zhuǎn)。兩人走到門口,大個子突然轉(zhuǎn)頭向她說:我不會騙你,但也不能勉強你,裝這種開關(guān)真的是為了公共安全。
嗯,我想想。蘇淇說著關(guān)上了門。心想有多少男人說不會騙她,還不是照騙。隔著門,她聽到矮個兒男人的聲音:干!這種查某(閩南語:女人)就是不爽快!你看她一定在吃什么減肥餐,把她們?nèi)腿ヒ了髌啴敺侵摒I鬼好了。女人肯花閑錢,就是舍不得花這筆錢,干,生意有夠難做。繼之她聽到似乎是大個兒打了他一記說,我覺得她也是和我們一樣手頭有點困難罷了。
蘇淇在里面起先是聽著氣得發(fā)抖,后來聽了那大個子的話方稍稍平息。橫豎她也沒有力氣開門沖去罵矮男人一頓。她感到自己是艘漏油的船,哪里也去不了。頹喪一陣,她走去廚房繼續(xù)弄著待完成的瘦身湯:六支蔥、兩粒番茄、一顆包心菜、一小把芹菜、兩粒洋蔥。她仔細地把這些材料切成一小塊,開了瓦斯,丟入鍋里,熬著,熬著。防爆?她是寫商業(yè)文案的人,易掉入文字想象的漩渦,因為想象,許多瑣事的世道艱難涌現(xiàn)眼前,突然也有讓她爆掉一切的念頭。
公車的龐大身軀猛然走在工程臨時搭的鐵皮路上,把她的身體像拍皮球似的彈跳得好高,頓然震醒了她的意識。趕緊回了神,望見頂好市場,急急拉鈴下車。待她的雙腳落了地,天空恰好落下比先前更豆大的雨,噼哩啪啦地狂瀉。蘇淇奔了幾步路,跑到騎樓下等綠燈,隔著雨霧,對岸大樓玻璃窗映著一排排的女人,有的正穿著緊身衣練著舞,有的則賣力地在踏板機上滑動。那像是一個自成一隅的封閉實驗基地,把每個女人的秘密夢想關(guān)在一起,然后依不等的時間等著孵化換身。蘇淇見到所有在等綠燈的男人都以略微仰角的姿勢觀望著那片玻璃圍城里的密室。她看到一排的男人觀望著一排的女人,此岸對彼岸,突然覺得好笑地難堪了起來。“Onemoretwomore……”一個男人還無聊地跟著哼念,擺動著身體。人們潮濕的體味飄散到她的鼻息。
綠燈,她比燈號志下的人形節(jié)奏還快速地沖過對街,奔走到了美人兒國際美容中心的大樓時,褲管已盛滿了水,涼鞋蒼白地歪扭著線條。她走路一向大剌剌的,像是跟世界有仇似的敲著地面。所以她的腿肉特別粗,粗到連最不嫌棄她身體的母親,都感到一種無可救藥的絕望。母親,蘇淇陡然想起母親,想起她的腋下,多肉的膀上襯著黑茸茸的長毛。她頓時像小獸般地大力地用鼻子吸著四周的空氣,企圖尋找某種熟悉的氣味,但聞到的不外是這個城市發(fā)臭掉的地下水溝味。
美人兒大樓的老管理員正在屋檐下望著雨發(fā)呆,空茫的眼神因為蘇淇的進入而活絡(luò)著。但蘇淇自身的解釋是這死老頭兒在瞟她時,也在用欲望打量著她?!氨缺┩竭€暴徒?!?蘇淇總在搭電梯的空檔在心頭咒罵著。一種打自體內(nèi)的不舒服,被老男人赤裸裸的眼神強暴似的,渾身起了疙瘩,但她卻像一只溺斃的青蛙,連呱呱呱的力氣都發(fā)不出來。以前她不是這樣的,她會抗議一切對她不公的事,即使是一個眼神。
但是,最近她對一切都失去了信心,“輸了身材,輸了心?!彼缙谒鶎懙膹V告文案竟被自己收受了,商業(yè)行為的反撲成了自身不可承受的預(yù)言。
蘇淇無神地上了電梯,望著老邁的速度把自己帶到理想國未來世界,一個身體改造廠。當一聲響,門開,三樓“摸骨靈通大師”的招牌正好在門開的當下映入她的眼簾。進入電梯的是惠馨,在美人兒見過兩次,一次還是裸裎相見。
嗨!惠馨說。蘇淇瞥見她手里戴了一只廣告宣傳的命運改造表,含笑點頭說:怎么,下錯樓層???不是啦,剛剛我去了靈通大師那里。摸骨?蘇淇很自然地因見到招牌而想到這個字眼。卻見惠馨搖頭說:是去測字。
你寫了什么?
我問愛情,寫了個我名字的惠字。靈通大師說,惠是好的,可惜沒有出頭天。蘇淇聽得一愣一愣的。他說我寫“惠”字的時候,沒有把上頭那一豎超過那橫杠,所以就沒有出頭天。我也才知道原來自己一直是這樣寫自己的名字呢。蘇淇聽懂了,對她笑一笑,內(nèi)心沒有起什么大念,只忽忽想起很多年前自己也去測過字,也問愛情。當時正逢三月,鎮(zhèn)日春雨綿綿的。于是她就寫了個“春”字。大師見了搖頭說,你和那男人是無望的,春字正好是“秦晉之好”的上下各一半,所以不會成的。當時,她一直笑,心中有定見地以為沒有不靠岸的愛情;豈知男友阿東竟毫無預(yù)警地離開了她,然后給了她一身的肥胖和陳腐。
于是她來到這里報到,省吃儉用買了張年卡,十五萬元,戶頭轉(zhuǎn)眼成零。母親生前留給她的手尾錢全被她送給了美人兒。往后她又因此得更努力賺錢,壓力一大,又不免精神性地吃食物;她總是無意識地在循環(huán)度日。
電梯在十一層樓開了門,惠馨一個箭步比她早出了電梯門。她想著任誰都比自己還體態(tài)輕盈啊。美人兒的門外已停放了好些或高或低的女鞋,有的內(nèi)里泛著汗味,不過大部分的鞋子都像是一雙雙以昂貴的金錢和時間所打造的完美船身,覓到了好主人,安靜地停泊靠岸。蘇淇把她濕漉漉的鞋子脫下,在她推開掩映著蕾絲簾子的門時,她回望了她的鞋子一眼,覺得那鞋子像是開航過久的舟子,單薄而飄忽,沉載著歲月。
小淇,你來了!怎么每次你來都下大雨。美人兒店長狀似職業(yè)般親切地向她問候道。誰叫我每次都是這時候有空,兩三點就是午后雷陣雨的時候啊。蘇淇也感到無奈至極。你應(yīng)該改叫做豐年女。店長笑說。蘇淇忙說,千萬別再用豐女這個字來嚇我了,豐就是胖哩,比鬼還可怖的字眼!
瘦了嘛,變辣妹了喲!店長照例沒有表情地贊美了她一番后,轉(zhuǎn)頭往屋內(nèi)扯開嗓門,告知幫蘇淇做塑身的陳老師說:蘇淇來了喔。
蘇淇吐吐舌,一副嘔吐狀地進了她的秘密基地,這基地的內(nèi)里每每讓蘇淇感到是個后宮大院,女聲嚶嚶嗡嗡,環(huán)肥宮女被迫求刑,白頭宮女被迫修容,一切秘密的回春療法和暗暗行路只為了再度獲寵,再被注目。
沐浴時她暗暗打量著別的裸女,裸女也瞥向她。每個女人的腹部寫著大半生的歷程,她很容易就看得出哪些是生過產(chǎn)的,哪些是縱欲過度的,哪些是像她自己一樣蒼白自暴自棄的……有個上了年紀的女人走過蘇淇身旁時臀部撞了她的臀部,并轉(zhuǎn)過身向她微笑。蘇淇嚇了一大跳,片刻里像是見著了母親,趕緊披了毛巾走出浴室,像做了個噩夢一般。
裹著浴巾的蘇淇在走道上和一個全身裹著海藻的綠色人錯身而過,一股海藻的腥味瞬間游移著,然后被冷氣機吸了進去。蘇淇拿起了兩本八卦雜志,在小隔間里半躺著,無聊地翻閱著可知可不知的新聞,等待著陳老師忙完上一個客人后來為她放上刑具。刑具有多種,光她用過的就有震蕩碎脂、淋巴排毒、激活燃脂。右邊隔壁的女人和再隔壁的女人聊著天,隔著木板薄墻,聲音歷歷。女人說起了去新加坡玩,丈夫盡是打著小白球,看都不看她一眼。左邊的女人大約是邊躺著邊講著話,朗聲說著我現(xiàn)在正在做除疤除皺啦,聽說這里做的修補凹洞和細胞更生比醫(yī)院的果酸還有用哩,還說明天要做排毒代謝,下周做嫩白除黑,還有就是活性緊膚和收斂凈化也都要一并做;等我臉部工程結(jié)束,我要開始做豐胸;你不知道啊,我們家那口子每天拿著寫真集躲在廁所里看,我懷疑他是不是對著照片自慰呢……突然一陣氣憤似的停頓了片刻,大聲說了句:男人真沒水準!你看看克林頓……另外一頭的女人大聲笑了起來。
蘇淇的耳膜清晰地傳來按摩機器攪動著肥肉的聲音。
那攪拌肥肉的聲響,不禁讓她的意識突然掉入昨晚快清晨四點時,她和廣告案子的印刷業(yè)主東尼去陽明山夜游,回程路經(jīng)濱江路,也不知東尼是怎么拐進一個巷子的,被許多卡車給擋住了出口,眼前突然冒出燈影幢幢,昏黃燈泡下,每輛卡車正在卸著一排排的肉給正磨刀霍霍的小販們。血腥味嗆著鼻,天還沒亮,一切在幽藍夜色下,白刀映著紅肉,比殺戮戰(zhàn)場還像殺戮戰(zhàn)場。等部分卡車卸下了肉,掉了頭駛?cè)?,東尼的車子才得以前進,而蘇淇早已胃里幾度翻騰,差點要吐在東尼身上。
此刻,她就像那天亮前待宰的溫體豬般,沒有選擇。
陳老師猛然推開門來,蘇淇才從紅肉白刀的意象里轉(zhuǎn)回現(xiàn)下。在此沒有叱咤風云者,只有以形論形的標準。她卸下浴巾,赤裸裸地讓陳老師幫她抹上一種叫易速達的減肥塑身膏,然后用一種像微波爐用的透明紙包著她的腰、她的大小腿、她的手臂。
望著鏡子,她頓時像一道菜,像她母親常做的裹著透明膠紙正待放進爐子的悶燒蹄膀肉;又像是兒時常去旗津港口看的擱淺大船,復(fù)原整修的希望渺茫。
走,現(xiàn)在去躺減肥衣。陳老師為裸身的她披上一條大毛巾,然后穿過柜臺,來到另一區(qū)。減肥室里已經(jīng)躺滿了女人,每個女人都微閉著眼。粉紅蕾絲、粉紅布幔、粉紅床單、粉紅浴巾,還有一身甩之不去的粉紅肉。
陳老師為蘇淇蓋好減肥衣,設(shè)定好四十分鐘,便拉上布簾。像每個減肥日一樣,隔著簾與簾,空間里最后就剩她一個人獨處了。今天,她躺的位置靠窗,耳聞著窗外的大雨沒有歇息的跡象,車子喇叭鎮(zhèn)日價響,水聲車流;無盡的胎藏里有無盡的想望。外頭航行運作的一切速度,此刻都和自己沒有關(guān)系了,此刻她像是一種全心的怪物,即使注定長出悲涼的翅膀,也仍在每天入睡前的日記上寫著要航向美麗世界,我要輕盈,我要無重量!
她取消了所有三點到五點之間的廣告客戶,在這個時段里把自己關(guān)在這個人體改造密室,因為花了大筆銀子而生活得像監(jiān)獄里的貴夫人。她想在此基地即便有人服侍卻也是顏面盡失啊。
躺完減肥衣,頓然感到身上的肥油汩汩川流而出,發(fā)出解放的愉悅聲響。那種因為想象未來輕飄的愉悅,使得她要求再躺一下美容太空艙。
你如果不感到頭暈就好。陳老師說。蘇淇搖頭。
于是她再度穿出柜臺,沙發(fā)上等待身體美容咨詢的女人新客戶望向她來,眼里好像也在問著她:有效嗎?瘦了嗎?蘇淇匆匆穿過,她真搞不懂,為什么每一間儀器室不連接在一起呢?她并不擔心遇到熟人,自己又不是名人;但她不喜歡在未變身成功前被其他女子張望,那眼神使得她像是阿東科學園區(qū)實驗室里的白老鼠。
你就這樣錯過了阿東這么好的對象。母親在世時曾數(shù)落她。什么這么好,還不是貪圖人家在科學園區(qū)工作,有正職也有股票。她在心里曾回應(yīng)著并想著:何況是他不要你女兒的。
以緩慢的節(jié)奏滑進太空艙里,陳老師幫她蓋好艙殼,她就剩一顆頭顱在外了。她需要把她身上這艘大船的廢油倒掉,不然這艘大船就快航行不動了。在太空艙慢慢加溫的熱度里,因熱所產(chǎn)生的迷離感,使她的意識忽遠忽近。她先是想起兒時,父親把她和母親的包袱往屋外丟,要的是她們母女離家時母親的哀求狀。后來是父親干脆自己離開她們,自此她就見到吃得少但卻不斷發(fā)脹的母親的身體。她告誡自己不要走上母親的路。但當她自己面對在一起七年的男人突然別有他戀時,她也開始大量縱食且長時間不動地發(fā)著呆。
多久了,她的身體從此沒有男人再度接納她,想著自己自棄后所造成的肥胖線條,身體在此時像是知悉她的意識似的跟著做了一陣作嘔的反應(yīng),一陣極度的暈眩。
她緊急按了墻上的鈴,忙忙喚了陳老師進來關(guān)掉機器。不是告訴你嗎?減肥要慢慢來,不能急的。
你家有沒有人很胖?在收拾機器時陳老師聊天地問著。沒有,我們家就我最丑且還突變地變肥了。她可不想向旁人提及母親,她扣好衣服鈕扣后回說著。
陳老師聽了笑著說,那就有希望了,遺傳是我們最棘手的個案;你回家可不能吃油膩和淀粉類喲。美麗高挑的陳老師對她說完后,露出了一臉職業(yè)笑容給她。蘇淇渾身發(fā)冷,十多年前她也曾這般美的吧,如今她卻在一個二十四歲的女生面前寬衣解帶,還得叫喚她一聲老師,還得聽訓。蘇淇想起有一回這個陳老師竟然問她為何不去上電視節(jié)目《非常男女》時,她回答說:我已經(jīng)夠“非?!绷恕j惱蠋熉犃嗣碱^皺了一下,聳聳肩,一副她說得太深奧的模樣。
蘇淇走出充滿機器銀亮色系的空間,穿出簾幕,每個房間的機器在和身體做著親密接觸。這些女人的肌膚最親密的朋友卻是冰冷如霜的機器,她們已經(jīng)快要想不起來男人的氣味了。蘇淇可以想象此女子彼女子的一種深沉落寞,她們一起擱淺在一座甘愿被奴役的女人巴比倫城,甘愿為只有一種標準美的城市而調(diào)整內(nèi)在任性的欲望。
只有年輕的美容師在彼此說著笑話,偶爾會咬一陣耳朵,然后哄然一陣大笑。她們是打造好的完美船身,等著讓人領(lǐng)她們出航看世界。而蘇淇她自己這艘用罄資糧的船身,理睬她的已經(jīng)愈來愈少了。她被自己釘在身體的十字架上而動彈不得。
推開門,蘇淇換上了鞋,方才的一大堆鞋子已經(jīng)出航了大半。
走出秘密基地,行經(jīng)頂好中心診所路口,醫(yī)院外的乞丐向她行乞。一個賣口香糖的侏儒女子向她兜售。她婦人之仁地想,肥胖還有減的可能,侏儒就沒機會了。于是她安靜地遞上二十元,換得一條口香糖,她隨手拆開丟了一片進嘴里咬著,啪地一聲又將它吐到了垃圾桶。心想現(xiàn)在吃這些垃圾,那剛才的苦不都白受了。
廊下的大樓時鐘當當大作,眼看六點的約會快來不及了,于是忙招了計程車到遠東飯店的云頂餐廳。
餐廳里衣香鬢影,才入內(nèi),她即運用廣告鼻敏捷地聞悉了這空間里充斥哪些牌子的香水。前味中味后味地混著菜肴味,一股湯米男孩香水的清香前味引領(lǐng)她走到了東尼的桌前。東尼見了她,迎面即給了她一個陽光般的微笑。
東尼要她點餐,她本想只吃沙拉,卻又不好意思說,于是又加點了一道意大利面。豈知飯吃一半,東尼的手機突然大作。東尼輕聲低語講著電話,蘇淇看在眼里,深覺懊惱,哎,這頓飯白吃了,原本還抱著些許不明的希望。她支著下巴放下刀叉時想。果不其然,東尼說他的女朋友就在遠企百貨買東西,待會兒要他接她回去。
怎么了,你一直在流汗?冷氣不夠強嗎?東尼問。蘇淇笑著接過東尼遞的紙巾擦拭著。心想應(yīng)是方才減肥的后續(xù)力讓她猛冒汗吧。來,祝我們的案子獲勝得標。東尼舉起香檳說。她跟著舉杯,在發(fā)酵的酒精中茫然。
飯后兩人出了云頂餐廳,上了電梯。蘇淇看著自己這艘笨重的大船在快速地墜落中,重力加速度似的錯覺,她感到自己很快就從云頂彈到地面。要不要順便載你一程?東尼問。蘇淇搖頭。于是蘇淇先出了飯店一樓電梯,往地下層的電梯門瞬間就把東尼的身影給拋在她的腦后了。
這會兒,蘇淇踩著紅磚,足下的鞋子有些變形地被她蹬前蹬后著。摸摸口袋,才想起放在公司附近的車子鑰匙和零錢包給遺忘在美容公司的柜子里了。時間已近九點,她趁美容公司還未拉下鐵門前,趕緊打了電話過去。接電話的店長用疲倦的聲音說她會把鑰匙交給管理員,因為待會兒她就要下班了。
既是這樣,她便放心地一路遲緩著腳步。夜間下班放學的人潮此時多了起來,船一般一艘比一艘快速地奔馳而去;街燈車影在這個城市大海里散著光芒點點,好似只有她這一艘是無法擺渡的船,既不靠岸,也不向前。
前陣子,她和東尼及一些同事去宜蘭龜山島賞鯨。離開陸地的蘇淇,感到一身輕,原來她適合航行大海。賞鯨時東尼的身體就挨在她身旁,她聞到年輕的胴體散出一種渾然天成的體香,她卻對這種體香感到一種無端的恐懼。以前她是花下的一尾精靈,事隔多年,在海豚面前,她只是一艘動不了的船。
沉載著思緒,有著一種在陸上行舟過久的疲累。再度來到了美人兒大樓,徑自上了樓,人去樓空,環(huán)肥宮女鶯燕無聲,只見微弱的小燈照映著蒼白的基地,像戰(zhàn)敗的死城。她打了個寒顫,還沒拐到那一家店,就正好見到管理員太太手里拿著一大包的垃圾朝她走過來,并用一種不屑的表情向她說:你們店長把鑰匙放在樓下柜臺抽屜里。蘇淇于是和管理員太太一起進了電梯,兩人無話。管理員太太,身體的尺寸比蘇淇還要大上幾號。蘇淇只感到慘不忍睹,消磨耗損過久的重船,遮住了她眼前下樓的方向。一樓到了,電梯開了,蘇淇還來不及繞過龐然大物,門又關(guān)了。蘇淇忙按了開扭,示意管理員太太讓一讓。
蘇淇一身汗地走出來,電視頻道正在廣告著豐胸丸。盯著熒幕的是管理員正上初中的女兒。蘇淇站在柜臺前張望著,無人,管理員突然從柜臺底下冒了出來,盯著她瞧一會兒,才掏出她的車子鑰匙,在她眼前晃著。她又是一陣嫌惡地接過。
向?qū)χ约荷鷼馑频拇蟛戎诵械赖拇u塊,這城市人行道破碎的磚塊一如她的心。這一天,她原本想試著學學書上教的:“假裝自己不是個胖女人,假裝自己有魔鬼身材,找一天假裝自己是個苗條的女人般四處走動著,然后在一天結(jié)束后,寫下這一天的經(jīng)驗?!币惶煜聛?,她想就算身體的一切她可以假裝、怠慢,但她如何能假裝阿東棄她而就身材曼妙女郎的事實呢。
重重地走著,身體有墜落之感。你走路這么大聲,和世界有仇啊?兒時母親的話片刻響入耳際,曾經(jīng)美麗風華的母親身影在腦海定格,居住在她體內(nèi)的空間記憶里,感到一種漸行漸遠的莫名哀傷,龐大的空虛感搗入她的心中,掏空了她的身體地基。她曾經(jīng)站在美人兒大樓之頂,站在邊緣往下看,想象著如果墜樓可能柏油路還會被她撞出一個巨大的凹洞,那種因重力加速度所形成的凹陷讓她覺得胖的人連自殺都難堪。
一公斤肉一萬元,真不知這些女人在想什么!再說,減了還不是又胖回來?這是不可能行得通的事嘛。管理員太太的聲音在她心頭響起。除此,蘇淇還感到管理員久久望她的眼神,依舊像兩只探照燈般地灑進她的心。她知道這種老男人對于能瞟著她看會有一種快感產(chǎn)生。
管理員確實還在品味著盯著她看的感覺,只是蘇淇不會知道管理員是怎么看待她的,她也毋需知道。管理員不過是個失去青春活力的老男人,在頭發(fā)漸稀、福態(tài)漸顯的邊緣日子里,冷眼望著一群女人來此大樓報到。許多許多年前,他身旁也有過這樣年輕或是緊抓著年輕尾巴的女人在他身邊來來去去。他年輕時不過是個縱欲過度的船員,在大船的艙底做著輪機如鬼的工作,等待每個上岸的日子,進入某個女人的身體。蘇淇這樣的女子,于他是有點滄桑又不太滄桑,有些華麗又不至于太華麗的氣質(zhì);一點天真,一點柔媚,一點個性,有點胖又不瘦,這種組合一直是他夢想的女人。他見到蘇淇,有點像見到貼在他走船的床邊的黑白女明星照片:白光。因而他的耳邊總是會響起一首老上海時期的探戈旋律,讓過往的精華一絲一絲地鑲在記憶的邊緣。
可惜,蘇淇不知道老男人觀望的欲望背后夾雜著如此的深沉回憶。不然,也許她會對自己更好些吧。
這廂的蘇淇上了公車,下了公車,然后穿進橋下停車場。安靜的停車場卻有著某種騷動的氣息在四周無聲地發(fā)酵著。白燈管蒼虛著臉,燈影照著幾部孤零零的車子。蘇淇瞥見角落里的那輛march轎車,車窗霧濕濕的,像是被兩個交纏的人體所哈出的氣體蒙了一層濕意。她下意識地從車窗前的燈影中望著身體,心想自己和另一個肉體擠在一個小空間里的滋味,忽又嘆道,搞不好還擠不進去呢。蘇淇甩甩頭,她突然感覺四周蕩著滿滿的眼睛,像是老男人盯她的眼神般,感到一陣腐朽腥臊襲來。
她再度拐入她月付車費的一座私人地下停車場,見到車子擋風玻璃前貼了色情的黃色小招貼,寫著什么濕濕專線、吟吟熱線,而負責張貼的男子還在隔壁的車旁散貼著。她氣得吼了一聲:喂,你不要亂貼??!那工讀生模樣的小男生無辜地聳聳肩說:你丟掉不就行了。
她氣呼呼地撕著后照鏡的小黃貼,卻是黏極了,愈扯愈是一片撕碎不整的亂象,只得作罷。用力開了車門,發(fā)動引擎,平息一陣,然后用那輛吃油挺重的車子把自己慢慢地運回家的方向。夜里營生的小販開著發(fā)電機照明,賣布袋戲?qū)兜?、賣木雕佛像的、賣第四臺解碼器、馬賽克、充氣娃娃和測速器的、賣色情錄影帶和二手手機的、賣著一盞盞燈的……來往于途的夜食客、救護車、垃圾車、噴水車……滑過蘇淇的回家路途,夜里的感官世界浸泡著黑井似的生死和情色,在她眼前交叉又離去。
她開車行駛不久就一直跟在一輛卡車后,卡車上有著六名壯丁席地坐在沒有布篷的后座,壯漢們隨著車身顛躓彈動著他們臂膀上曬成麥色的結(jié)實肌肉,他們每個人的黑臉上皆有著一種醉意似的酡紅。分成兩排的壯丁中間有一根巨長而圓的木頭。她覺得那厚圓而巨長的木頭似曾相似,細思一會兒才了然那是抬棺木,母親的葬禮上見過的。這卡車的輪胎沾了不少泥巴,她想這伙人白天約是在山上做著抬棺夫,下山后齊去買了醉。
壯丁們大約也發(fā)現(xiàn)后頭開車的人是個女的,互相開始撞著還沒發(fā)現(xiàn)她的臂膀,于是壯丁們就全看向她來,十二只眼睛的目光比一千度的燭光還強。他們并且以帶輕薄之笑的表情對著蘇淇望著。隔著距離和車身,蘇淇雖不知他們在議論她什么,但她知道那至少是一種調(diào)情和注目。她在駕駛座上,只露著一張還算姣好的臉,肥胖的身軀隱藏得真好,她想。于是她開始優(yōu)雅地轉(zhuǎn)動著方向盤,并和卡車保持一種視野恰好的距離。她任別車道的車子快速地超過她。
而那擱于六壯丁中間的長木頭就像一把巨劍,似是要直直插向她一般,她又是心驚又感到無比的虛榮刺激。
一個岔路口,卡車竟兀自轉(zhuǎn)了個大彎馳去,她因之前太過于自我陶醉因而對于卡車的轉(zhuǎn)彎還真是錯愕不已,突就口張目呆了好一會兒。她見到壯漢們亦在沒有預(yù)警的大轉(zhuǎn)彎時全疊撞在一塊,等到他們意識過來時也才發(fā)現(xiàn)是要和她分道揚鑣了。蘇淇當下有一點跟上去的沖動,但車子仍依慣性車速行進早已順勢滑過了分岔點。
沖動之后是巨大的悵然,悵然之后又尾隨著想象的快樂,她已許久沒有被這么多的壯漢男子盯著瞧了。
扭開車上的收音機,又兀自噗哧地笑了起來,突想起那卡車的牌照正好是RU486,數(shù)字巧合地是一種墮胎藥的名字,讓她無端地想起自己的身體內(nèi)部那個充滿紅色意象的子宮。
施施然回到了自己的窩,踏上久未使用的體重計,指針迅速移動至五十九,毫無建設(shè)性地又過了一天。她丟下背包,把自己也往沙發(fā)上丟去,墻上魯本斯的復(fù)制畫因而被震動了一下,畫作上的女體飽滿渾圓,流散著快樂的漩渦。
床的被褥形態(tài)還是保持著她上午離去時的樣子,一個巨大的凹陷。
房子里還放著半年前阿東留下的物品,但她連把它們丟掉的力氣都沒有。
肚子似無底洞,竟還鬧著餓,渴望和身體永遠分裂。蘇淇起身打開冰箱瞧,早上做完瘦身湯后,此刻冰箱里空蕩蕩的,只剩一根香蕉和一顆咬了幾口的蘋果,都冰過了時,發(fā)黑著臉。廚房的燈泡壞了好久,一閃一閃的,映著她的臉龐明明滅滅,海波流影,如此不定。
肚子空空的,游蕩的靈魂卻攀著身體這個救生圈不放?!梆I肚子,死得早,好留下美麗的尸體?!彼龂@了口氣,無聊地按了電視遙控器,邊看報邊聽夜間整點新聞。忽然一則新聞快報的報道,讓她擱下了報紙。她睜大著眼看電視熒幕上出現(xiàn)著早上的矮個兒男人,那男子洗劫并放火在位于西門分店的美人兒國際美容公司,電視播出幾個女子倉皇逃出,有的狼狽地裹著毛巾,有的未穿衣,像背后有人頂著槍一般死命地逃竄尖叫著。抖動的白肉映著火紅的光艷。
矮個男子在警察環(huán)伺中突圍一般向記者說,我看到社會不公平的地方,大筆的錢流到這種無謂的事情上,卻沒有人愿意為公共安全花點小錢,所以我決定用行動來喚起人們的注意。他忿忿地抓著麥克風不放,在警員半拉扯中,猶對著鏡頭吼著,社會再不進步,我就要再干下一攤更大條的,你們看著好了,我要轟掉這些沒有用的基地!他在鏡頭前正要以中指頭豎起時,攝影機一陣搖晃,鏡頭回到甜美、做作且長得一個模子般的女主播身上。
蘇淇這時候突然升起的內(nèi)疚,比在中心診所遇到行乞者還要多出百倍。她想矮個兒該不會因為是她早上拒絕安裝瓦斯開關(guān)的緣故吧。她這種屬于知識分子的內(nèi)疚,只會讓她陷入更長的沉思。每隔一小時的電視新聞重復(fù)地播出裸女倉皇逃生的畫面,反復(fù)地重播著,肉體反復(fù)地晃動在蘇淇的眼前。
她忽忽像被喚醒了什么似的,腿肉發(fā)麻地一跳一蹬來到了床邊的柜子前,打開抽屜,翻出了一只錦盒,錦盒上繡有兩只鴛鴦。
床前電話突然大作,接聽,是東尼。你還好嗎?今天應(yīng)該送你一程的,你今天看起來很有味道,忘了向你說。東尼溫柔地說著,帶點誘惑的贊美。蘇淇聽了笑了笑,心想什么會是什么味道?胖的人會是什么味道?她想。
她聽了,淡淡的笑聲傳到了東尼那一頭;她片刻里想起了卡車上的六名壯丁夜里望著她的神情,一時心情大好。
你現(xiàn)在在做什么?他又問。
丟東西!她說著,然后打開錦盒,把其中的一枚印章掏出來,丟在竹簍內(nèi)。“方應(yīng)東”三個字死死地躺在一堆垃圾里。
她邊聽電話,邊摸出口香糖咬著。管它呢!她邊咬邊說著。
什么?東尼聽不清楚地問道。
沒什么啦,只是我餓了,你可以來幫我修廚房的電燈嗎?
當天夜里,蘇淇聞到了暌違的男人體溫和氣味。她在疲累至極中做了個夢,見到城市東方有座基地正在崩毀,火焰赤燒,裸奔的女人前傾后仰,累了有的呆站有的倒地,有的不死心地對著一排排的落地窗急切地敲打著,對著窗外嘴巴張得大大地呼喊著;而窗外站著許許多多雙手抱胸觀望的男人,他們就只是觀望,并指指點點地冷笑和興味十足地看著一群裸身的女人?;鹧嬖诨氐谋程幭駠娙愦鹩值鴫嫞t煙裊裊。
“onemoretwomore……”有個矮個兒男人突然在人群中以這樣的節(jié)奏在大街上跳著舞,并翻著愉悅的筋斗,一時有人跟著抖動叫好且響起了拍掌聲。
人群不斷地往基地移動,四周愈來愈熱,愈來愈熱。
(選自臺灣九歌出版社《小說30家》下)
·責編馬洪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