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全志
(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北京100875)
西周《大武》樂章新論
劉全志
(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北京100875)
自朱熹以來,學者考察《大武》的用詩,多把《左傳》宣公十二年楚莊王之語當作討論的基準。其實,《左傳》宣公十二年的“楚子之語”是對“武功”的解釋,與《大武》樂章沒有必然聯(lián)系。因此,不能把“楚子之語”當作判斷《大武》用詩情況的基準??疾臁洞笪洹返挠迷娗闆r應從《大武》的構成要件入手,《大武》樂是由《武》樂和《酌》樂組合、提煉而成:《武》樂表現(xiàn)的內容是武王伐紂,又名《武宿夜》,伶州鳩之語及出土編鐘的銘文可資證明;《酌》樂即《勺》樂,重在表現(xiàn)周公平定天下和“周召之治”的內容。由此可以確定《大武》所用詩即《維清》、《武》、《酌》三首。
《大武》;《左傳》;《象》;《酌》;用詩
《大武》是西周時期最為著名的大型樂舞,學界關于其用詩的情況多有爭議。遍覽前賢的相關討論,筆者認為《大武》的用詩問題仍值得進一步探討。
《禮記·樂記》記載了《大武》的“六成”結構:“始而北出,再成滅商,三成而南,四成南國是疆,五成而分周公左、召公右,六成復綴以崇?!币罁?jù)詩樂舞合一的原則,演奏《大武》必然有相應的配樂詩歌。所以,依據(jù)《大武》的“六成”結構,來考索與之相應的配樂詩歌,成為學界討論的問題。準確地說,此問題之所以成為問題,實發(fā)軔于朱熹:他在《詩集傳》中首次用《左傳》宣公十二年的記載,來確定《大武》的用詩情況。朱熹所用的方法是先把《左傳》宣公十二年楚莊王之語與《樂記》的記載相鏈接,然后再依據(jù)楚莊王之語提到的《詩經·周頌》篇章與《大武》的“六成”相配,最終得出《大武》所用的三首頌詩:《武》、《賚》、《桓》。朱熹的這一方法,被何楷所繼承,“在其《詩經世本古義》中,開始照著《左傳》和《禮記》之《大武》‘六成’之樂的說法,向《周頌》按圖索驥,以湊足‘六成’之數(shù)”[1]。其后,隨著《詩集傳》和《詩經世本古義》的流播,參與討論的學者逐漸增多,而且一直延續(xù)到近現(xiàn)代,如莊有可、趙文哲、魏源、龔橙、王國維、孫作云、高亨、陰法魯、王玉哲、張西堂、楊向奎、袁定基(以上學者的觀點可參見任強的《〈大武〉章數(shù)》,《安慶師范學院學報》2005年第5期)、姚小鷗[2]、李山[1]、張國安[3]、李炳海[4]、祝秀權[5]等,由此《大武》用詩問題變得眾說紛紜。他們角度相異、觀點不同,但其中都有一個共同的立論基點,即《左傳》宣公十二年楚莊王之語的《武》就是《大武》樂章。為方便分析起見,特引《左傳》內容如下:
夫文,止戈為武。武王克商。作《頌》曰:“載戢干戈,載櫜弓矢。我求懿德,肆于時夏,允王保之?!庇肿鳌段洹?,其卒章曰“耆定爾功”。其三曰:“鋪時繹思,我徂求定?!逼淞唬骸敖椚f幫,屢豐年?!狈蛭?,禁暴、戢兵、保大、定功、安民、和眾、豐財者也。故使子孫無忘其章。[2]1882
關于這段話,引起朱熹、何楷等學者注意的文字,無疑是楚莊王所引的四首頌詩,即《周頌》中的《時邁》、《武》、《賚》、《桓》。在他們看來,楚莊王之語中的“《武》”就是《大武》,而“其卒章”、“其三”、“其六”對應的就是《大武》的各部分。這種說法難以合符之處就是頌詩《武》,因為有“其卒章”字樣,又被楚莊王首先提及,就是放入《大武》的最后一成也與《桓》相沖突。于是,經過一番考慮,學者們多認為“卒”為“首”之誤,頌詩《武》便對應于《大武》的“始而北出”。至此,由六部分組成的《大武》有三部分確定了與之相配的頌詩。在此基礎上,學者開始推測《大武》所用的其他詩歌。從何楷以來,學者針對《大武》“六成”用詩情況的討論,雖然擬定的詩歌篇章不一、順序不一,但其中都包括《左傳》楚莊王之語中的三首詩:《武》、《賚》、《桓》,而且多位學者的順序也是依據(jù)《左傳》而定。顯然,他們討論《大武》用詩的基點就是楚莊王之語中的《武》即《大武》。也就是說,朱熹所運用的方法,一直被大多數(shù)學者所采用。然而,值得懷疑的正是由朱熹、何楷所確立的這一研究基點:《左傳》楚莊王之語中的《武》是否就是《大武》樂章?《樂記》中的《大武》“六成”是否與《左傳》楚莊王之語之間存在對應關系?筆者認為這些問題都值得商榷。
晉楚邲之戰(zhàn),楚國大勝后,潘黨提議“筑武軍,而收晉尸以為京觀”,目的是“克敵必示子孫,以無忘武功”?!蹲髠鳌沸瓿f王之語就是針對潘黨的建議而發(fā),重在說明楚莊王對“武功”的理解。其中“故使子孫無忘其章”,杜預云“著之篇章,使子孫無忘”,對此,后人頗有爭論:孔穎達認為“不忘其章,謂子孫不忘上四篇之詩”;劉炫認為“武有七德,故子孫不忘章明功業(yè)”(《春秋左傳正義》)。王念孫結合《國語·魯語》“今一言而辟境,其章大矣”、《晉語》“以德紀民,其章大矣”,認為:“凡功之顯著者謂之章?!棺訉O無忘其章’,即上文所云‘示子孫以無忘武功’?!保ā督浟x述聞》)相比較而言,王念孫的考證最為切實,因為他的觀點顯然符合楚莊王之語與潘黨之言的前后對應關系??梢?,楚莊王之語都是在圍繞“克敵必示子孫,以無忘武功”而言,話語的關鍵詞即“武功”。從全段的話語意義看,楚莊王之語又可分為三層:第一層即他從“武”字的組成結構來說“武”有“止戈”之意;第二層即從“武王克商”至“屢豐年”,他借用“武王克商”這件與晉楚之戰(zhàn)相似的“武功”之事,舉例說明自己對“武”的理解;第三層即從“夫武”至“使子孫無忘其章”,這是在前兩層的基礎上總結出“武功”所包含的道德意義。朱熹、何楷以來,學者引用楚莊王的這段話,多關注第二層舉例說明,而忽略了對楚莊王之語真實意義的考察。
就楚莊王之語的第二層引詩部分而言,學界也存在眾多的曲解。這首先表現(xiàn)在對“其卒章”的釋讀。馬瑞辰說:“按《樂記》言《武》樂六成,《左傳》言武王作《武》,其六曰‘綏萬邦、屢豐年’,以《桓》為《武》之六章,即卒章也,則《武》之詩當為首章。而《左傳》引《詩》‘耆定爾功’以為‘卒章’者,‘卒章’蓋‘首章’之訛。朱子《集傳》云‘《春秋傳》以此為《武》之首章’,蓋宋時所見《左傳》原作‘首章’耳?!保ā睹妭鞴{通釋》)馬瑞辰的推測,很受后世學者的信服。然而事實并非如此,考察“卒章”是否是“首章”之誤,并不能依據(jù)《詩集傳》,因為朱熹也是引用《左傳》,而且并未明說《左傳》“卒章”是“首章”之誤。其實,早在朱熹之前的孔穎達就對《左傳》之“卒章”做過解釋,他說:“《頌》皆一章,言‘其卒章’者,謂終章之句也?!笨梢?,不要說宋代的朱熹,就是唐代的孔穎達看到的《左傳》也是“其卒章”,而非“首章”。另外,從楚莊王之語本身來理解,“卒章”根本不可能是“首章”。楚莊王之所以引詩,意在說明自己對“武功”傳示子孫的理解。他引《周頌》中的《武》的最后一句,意在強調“定功”之于“武”的意義。“耆定爾功”本是《武》詩的卒章,所以《左傳》記載“《武》其卒章”是對的,不存在錯誤之處。這一點前人也多有指出,如陳啟源說:“《左傳》以‘定爾功’《武》卒章,并不以《武》為《大武》之首章也?!吨茼灐菲挂徽聼o迭章者,傳指末句為‘卒章’,意以一句為一章。”(《毛詩稽古編》)簡而言之,說“卒章”為“首章”之誤,實是馬瑞辰的“一廂情愿”。
當然,從本質上說,馬瑞辰對“卒章”的曲解應緣于他對楚莊王引詩之語的整體曲解,即他沒有把握住或者沒有深究楚莊王引詩之語的話語內涵。我們可以把楚莊王的引詩部分簡化為如下語句:
武王克商,作《頌》曰……又作《武》其卒章曰……,其三曰……其六曰……
其中“武王克商”,是點明做詩的背景,而后面的“作《頌》”、“又作《武》”、“其三”、“其六”層次又如何呢?從立論基點看,何楷、馬瑞辰等學者都認為“作《頌》”與“又作《武》”是并列關系,“又作《武》”與“其卒章曰”、“其三曰”、“其六曰”是從屬關系,而“其卒章曰”與“其三曰”、“其六曰”又是小層的并列關系。由于這種層次劃分的認識,何楷、馬瑞當然就“一廂情愿”地設想“卒章”為“首章”之誤了。然而,考察楚莊王引詩的具體語境,我們可知,楚莊王引詩的層次并非何、馬所認為的那樣?!白鳌俄灐贰薄ⅰ坝肿鳌段洹贰?、“其三”、“其六”并非從屬關系,而是并列關系,四首詩共同說明了武王克商的用“武”之意。即這四首詩是作為楚莊王舉例說明的具體例證,從不同方面共同揭示了“出兵征戰(zhàn)”(“武”)所代表的道德意義,它們之間沒有從屬關系。這一點也是《左傳》的注解者所一貫主張的:“其三”、“其六”,杜預說“此三、六之數(shù),與今《詩·頌》篇次不同,蓋楚樂歌之次第”;孔穎達云:“以前此之三、六,全與《詩》次不同,故云‘楚樂歌之第’。今《周頌》篇次,《桓》第八,《賚》第九也?!倍蓬A、孔穎達顯然都認為“其三”、“其六”是《周頌》篇章的次第。這也再次證明了“其三”、“其六”與“作《頌》”、“又作《武》”屬于并列關系,而不是從屬關系。退一步說,楚莊王引詩部分的《武》就是《大武》樂章,那么用“其六”來稱《大武》的卒章,與《左傳》引詩的體例不相符合①《左傳》引詩言及詩之第幾章時,如果是最后一章,必用“卒章”字樣,而不是標示第幾章,如成公九年“又賦《綠衣》之卒章而入”等。如果楚莊王所言《武》真是《大武》樂章的話,必不能稱為“其六”,而只能稱之為“卒章”。。
可見,如果把楚莊王所說的《武》理解為《大武》樂章,處處捍格不入,甚至還要篡改《左傳》。這些現(xiàn)象顯然都在表明,楚莊王所說的《武》只是《周頌》中的一首詩,并不包括“其三曰”、“其六曰”,更不能與《大武》的“六成”相對應。楚莊王之語也顯然不能當作考察《大武》用詩情況的基準。
既然不能把楚莊王之語當作考察《大武》樂章的基準,那么考察《大武》的用詩情況又從何入手?筆者認為,考察《大武》用詩應該從《大武》的組成部分或構成要件入手。只有這樣,才能真正發(fā)掘出《大武》樂章的情況。以往,學者多將《大武》樂與《武》樂混同而談,認為《武》樂即《大武》樂的簡稱,其實二者是有區(qū)別的。《周禮·春官·大司樂》“乃奏無射,歌夾鐘,舞《大武》,以享先祖”,這是《大武》樂用于享祭周之先祖?!抖Y記·祭統(tǒng)》“舞莫重于《武宿夜》”,孔穎達云:“《武宿夜》是武曲之名,是眾舞之中,無能重于《武宿夜》之舞?;适显疲骸畮熣f《書傳》云:武王伐紂,至于商郊,停止宿夜,士卒皆歡樂歌舞以待旦,因名焉?!段渌抟埂?,其樂亡也。’”《武宿夜》,即《武》樂,是表現(xiàn)武王伐紂之樂舞。隨著社會的發(fā)展,用來享祭祖先的《大武》,常常被各國諸侯所僭越,這就是《禮記·郊特牲》所載的“冕而舞《大武》,乘大路,諸侯之僭禮也”。由于《大武》被各國諸侯普遍使用,它的名聲逐漸超過了《武》樂,進而在有些典籍中《武》也成為了《大武》樂的簡稱。更為重要的是,《武》樂與《大武》樂的混淆,與《大武》樂的組成結構密切相關。
《禮記·樂記》賓牟賈與孔子的對話,是我們經常引用的材料,他們談論的“《武》”樂從表現(xiàn)內容看,顯然不僅僅有武王伐紂之事,所以《樂記》中的“《武》”無疑是《大武》樂的簡稱。在孔子討論《大武》的那段文字中,頗有爭議之處就是《大武》所表現(xiàn)的具體內容,而爭議的焦點又集中在對“南國”一詞的解釋。筆者認為,“南國”一詞并不是只出現(xiàn)在《樂記》中,在《詩經》《左傳》以及戰(zhàn)國諸子著作中都曾出現(xiàn)。我們從一些實例可以看出,“南國”所涉及的地區(qū)正如郭人民所指出的那樣:它“北起終南山、熊耳山、嵩山,南達長江北岸,東南至淮汝,西南至巴山以東的鄂北。包括今陜南、豫南、鄂北之地。正在岐豐洛陽之南,所謂江沱汝汜地區(qū)”[6]。由此,《大武》“三成而南,四成而南國是疆,五成而分周公左、召公右”就不是對武王伐紂之事的表現(xiàn)??鬃诱f“《武》亂皆坐,周召之治也”,《史記·樂書》也說“五成而分陜,周公左、召公右”。這些說明,《大武》除了表現(xiàn)武王伐紂之事,還要呈現(xiàn)周公、召公對天下的治理。無論“南國是疆”還是“周召之治”,事情都發(fā)生在周成王時期,而其中的核心人物無疑是周公。所以,《大武》至少表現(xiàn)了兩朝事功:一是周武王的伐紂滅商,二是周成王的治理南國和分陜而治。于此,《白虎通》“《禮記》曰:‘……周樂曰《大武》,[武王之樂]曰《象》,周公之樂曰《酌》,合曰《大武》’”,無疑是有道理的。也就是說,《禮記·樂記》所載的《大武》樂大致是由武王之樂和周公之樂組合而成。
武王之樂曰《象》,這一點也可以從文獻中得以證明?!睹姟吩唬骸啊毒S清》,奏《象舞》也?!断笪琛罚笥帽鴷r刺伐之舞,武王制焉?!笨追f達云:“《維清》詩者,奏《象舞》之歌樂也。謂文王時有擊刺之法,武王作樂,象而為舞,號其樂曰《象舞》?!笨梢?,《象》是用于享祀文王?!抖Y記》之《文王世子》、《明堂位》、《祭統(tǒng)》都有“升歌《清廟》,下管《象》”,把《象》與《清廟》相對。鄭玄注《明堂位》云“《象》謂《周頌·武》也,以管播之”;注《文王世子》云“《象》,周武王伐紂之樂也,以管播其聲,又為之舞,皆于堂下”;注《祭統(tǒng)》云“管《象》,吹管而舞《武象》之樂也”。孔穎達云:“案《詩》‘《維清》奏《象》舞’,是武王作樂稱《象》也。故《左傳》云:‘見舞《象箾》《南籥》’,必知此是武王伐紂樂者。”可見,《象》與《武》緊密相連,它們要表現(xiàn)的內容都是周武王伐紂滅商之事。《墨子·三辯》又載:“武王勝殷殺紂,環(huán)天下自立以為王,事成功立,無大后患,因先王之樂,又自作樂,命曰《象》”;《春秋繁露》曰“武王受命,作《象》樂,繼文以奉天”。由此,把《象》當作《武》另一名稱,顯然是有根據(jù)的,即《武》、《象》、《武象》、《象武》都是指周武王伐紂滅商之樂,是同一樂舞的不同名稱?!拔湎蟆薄ⅰ跋笪洹痹谖墨I中多有出現(xiàn),如《荀子》“《武象》起而《韶護》廢矣”,“步中《武象》,趨中《韶護》以養(yǎng)耳”;楊倞云“《武象》,周武王克殷之后樂,名《武》,亦《周頌》篇名”;《淮南子》“掉羽、武象,不知樂也”,《獨斷》“《維清》一章五句,奏《象武》之歌也”等。這些例子無疑說明《武》即《象》,《象》即《武》,是表現(xiàn)武王伐紂之樂?!秴问洗呵铩す艠贰酚涊d:“武王即位,以六師伐殷,六師未至,以銳兵克之于牧野。歸,乃薦俘馘于京太室,乃命周公為作《大武》。”筆者認為,如果把時間只限定于周武王伐商勝利之時,周公所作“《大武》”無疑是《武》,內容是表現(xiàn)武王伐紂滅商之事,而非享祀先祖的《大武》樂。
有關《武》樂的結構,我們可以通過《國語·周語》伶州鳩的話一探究竟,即“王以二月癸亥夜陳……所以優(yōu)柔容民也”。伶州鳩所說的“上宮”、“下宮”雖難以確指,但他無疑是從樂舞的角度來表達武王伐紂滅商的四個過程。“夜陳”、“布戎”、“厲師”、“宣德”、“布憲”,這些動作安排得如此緊湊,而又符合樂律;“羽”、“厲”、“宣”、“嬴亂”,四個部分緊密相承,昭示的意義又那么明確。這些現(xiàn)象說明武王伐紂的幾個過程,早已被編排成樂舞進行了實地演奏。董增齡認為:“州鳩敘此曰樂,兼敘伐殷之事,樂以象事者也。《樂記》言‘《武》始而北出,再成而滅商’,與此同義?!保ā秶Z正義》)另據(jù)專家考證,曾侯乙墓出土的鐘磬上就有“厲”、“宣”、“嬴亂”等字樣[7],這說明伶州鳩所說的武王伐商的過程,確實已被運用到了韻律的稱謂上。于此,表現(xiàn)武王伐紂滅商四個過程的樂舞也一定在不斷地演奏。從伶州鳩之語可看出,《武》樂所表現(xiàn)的時間是以夜為起點直至得勝而返,由此把《武》稱之為《武宿夜》是十分恰當?shù)摹?/p>
《大武》樂由《象》和《酌》組成,《象》又是《武》之別名,那么《大武》顯然就是《武》與《酌》的組合。《白虎通》記載:“周公之樂曰《酌》,……周公曰《酌》者,言周公輔成王,能斟酌文武之道而成之也?!笨梢?,《酌》樂乃頌周公之功德?!吨茼灐分幸灿小蹲谩吩?,《毛詩》曰:“《酌》,告成《大武》也。言能酌先祖之道,以養(yǎng)天下也。周公居攝六年,制禮作樂,歸政成王,乃后祭于廟而奏之。其始成告之而已?!弊⒓译m多有美化曲解之處,但也肯定《酌》與周公之功有關??疾臁蹲谩吩姡紫荣潎@王師之盛,然后出師征伐,進而取得天下太平,最后把功績歸于“爾”。全詩意義顯然是與周公對東方以及南國的經營治理有關。傅斯年認為:“酌、勺本一字?!盵8]160依據(jù)陸德明所說“酌音灼,字亦作‘汋’”可知,傅斯年的看法是有道理的。于此,《酌》樂即《勺》樂?!抖Y記·內則》記載:“十有三年學樂,誦《詩》,舞《勺》?!薄渡住芳础蹲谩?,是表現(xiàn)周公之治的樂舞?!秴问洗呵铩す艠贰酚涊d:“成王立,殷民反,王命周公踐伐之。商人服象,為虐于東夷,周公遂以師逐之,至于江南,乃為《三象》,以嘉其德。”張揖曰:“《象》,周公樂也。南人服象,為虐于夷,成王命周公以兵追之,至于海南,乃為《三象樂》也?!保ā稘h書·司馬相如傳上》)據(jù)此,《三象》也是表現(xiàn)周公之功德的樂舞,它的制作背景也是周公對東、南兩方的治理。結合前述《酌》樂之意,《三象》與《酌》樂表達內容和意義極為相近。因此,《三象》即《酌》也可通。據(jù)姚小鷗考索,“象”是指“效”“法象”之義,即表現(xiàn)后人以追步前王之德,以續(xù)先祖之功[9]。周家習慣把繼承先人之功作樂而稱之為“象”,如前述《武》樂稱之為《象》樂,所以紀周公之績的樂舞稱之為“象”也是合理的?!叭蟆敝叭焙茈y解釋,大致意義可能是要把周武王之“象”與周公之“象”區(qū)別開來。郭沫若認為,“三象”,意為“本有三章”[10]83。如果此說成立,那么《酌》樂有三成?!抖Y記·內則》云:“十有三年學樂,誦《詩》,舞《勺》,成童舞《象》,學射御?!薄渡住?,《酌》樂;《象》,《武》樂。由前述伶州鳩之語可知,《武》樂有四成;按郭沫若的說法,《酌》樂可有三成,《武》樂的程序顯然比《酌》樂復雜,這或許可以解釋“十有三舞《勺》,成童舞《象》”的要求。
《大武》樂雖然是由《象》(《武》)和《酌》(《勺》)組成的,但絕不是兩者的疊加。將《武》樂的結構與《大武》樂相比,可知在制作《大武》樂時,只是吸收了《武》樂中的主要部分,如《大武》樂中的“總干而山立、發(fā)揚蹈厲、夾振之而駟伐”等無疑取自于《武》樂“羽”、“厲”兩部分。更為重要的是,《大武》樂在《武》樂和《酌》樂的基礎上,更注重突出樂舞中的人物形象,如相對于《武》樂中的“藩屏民則”、“厲六師”等群體形象,《大武》樂更突出表現(xiàn)樂舞中的天子和將領,這可以從孔子在談到《大武》樂時所強調的“武王之事”、“大公之志”、“周召之治”看出來。另外,《大武》樂制成后,《武》樂和《酌》樂仍可以單獨使用,這也可以從“升歌《清廟》,下管《象》,朱干玉戚,冕而舞《大武》”的規(guī)定得以證明,其中《象》樂和《大武》樂并提,顯然都用于典禮活動中,只是運用的時刻有差別而已①關于《大武》樂章在典禮中的運用程序,筆者將從《大武》舞容與頌詩的關系入手另文討論。。
明確《大武》的組成情況,顯然有利于進一步討論《大武》的用詩情況。既然《大武》樂是由《武》樂與《酌》樂組合而成,那么《大武》的用詩也必然與《武》樂、《酌》樂緊密相連。于此,先看《武》樂的用詩?!兑葜軙な婪酚涊d:
甲寅,謁戎殷于牧野,王佩赤白畤,籥人奏《武》,王入,進《萬》,獻《明明》三終。
《世俘》出于后世對周武王伐紂滅商行為的追述,其記載事件的細節(jié)免不了出現(xiàn)偏誤,但從中完全可以提煉出周武王伐商勝利后進行祭祀活動的信息。陳逢衡《逸周書補注》云:“‘謁戎殷于牧野’,謂設奠于牧野之館室,以告行主也?!薄妒酚洝罚骸拔渫踺d木主,號為文王,東伐紂?!笨梢?,周武王此次在牧野的祭祀行為是正式告享文王的活動。樂人所奏之《武》,陳逢衡認為只有《武》之一成,所以此處的《武》,或曰《象》樂的不完整形態(tài)。至于“獻《明明》三終”,《明明》即《詩經·大雅·大明》,雖難以確指,可知《明明》與文王之德有關。由前引可知,《毛詩》、孔穎達等都認為,奏《象》舞之時歌《維清》詩,頌文王之德?!抖Y記·文王世子》曰“升歌《清廟》,示德也;下而管《象》,示事也”,所謂“示德”是“示”文王之德,所謂“示事”是“示”武王伐紂之事,如此典禮儀式在后世頻繁舉行,這無疑是《逸周書·世俘》所載周武王祭祀行為的延續(xù)。可見,舞《武》樂,定有《維清》一詩與之相配。
《武》樂是反映周武王伐紂滅商之事,共有四成,且重在表現(xiàn)武王之功德?!睹姟吩唬骸啊段洹?,奏《大武》也?!笨追f達云:“《武》詩者,奏《大武》之樂歌也。謂周公攝政六年之時,象武王伐紂之事,作《大武》之樂既成,而于廟奏之?!彪m然注家所說之“《大武》”只包括武王伐紂之事,“《大武》”即《武》樂,但認為《武》詩乃《武》樂之樂歌,顯然是正確的。由此,《武》樂之用詩,能確定的只有兩首即《維清》和《武》。至于周公之樂《酌》是頌揚周公之治,所用之詩即《周頌·酌》。考察《酌》詩之意,很符合周公之德。對于《酌》之“遵養(yǎng)時晦”,《毛詩》曰“遵,率。養(yǎng),取?;蓿烈病?,這與《左傳》所言的“耆昧”即治亂相一致,其中暗示周公對東南兩方的經營治理;至于“實維爾公允師”,“爾”指武王、文王,句意如鄭玄所說“所以舉兵克勝者,實維汝之事信,得用師之道”,即周公把取得天下光明太平的功勞,追述給文王、武王。
至此,由《武》樂和《酌》樂組成的《大武》樂,所用頌詩可確定的只有三首:《維清》、《武》、《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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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4799(2012)01-0051-05
2011-06-19
劉全志(1981-),男,河南鹿邑人,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2010級博士研究生。
鄧建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