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鄧傳櫻

公民教育是“社會通過培養(yǎng)使公民成為依法享有權利和履行義務的責權主體”[1]，其倡導培育公民品格與公共精神。在公民教育中，權利和義務的關系以及其優(yōu)先性的問題是難以逃避的。

一、當代中國公民教育“義務異化”風險

當代中國的公民教育溯源于中國傳統(tǒng)道德教育，因此在某種程度上，中國公民教育是道德教育的變形。眾所周知，中國傳統(tǒng)道德教育主要強調(diào)個體對社會和國家的道德義務和道德責任，這是一種“義務論”的道德教育，在價值取向上推崇“義務優(yōu)先”。從理論上講，道德教育或公民教育堅持何種價值取向并沒有正確與錯誤之分，因此，“義務優(yōu)先”的價值取向也無所謂對錯，這僅僅是一種基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價值選擇。然而，我們也不得不承認，“義務優(yōu)先”發(fā)展至今也導致了嚴重的后果：一是個體的權利和自由被義務倫理所淹沒，甚至“個體”和“個人”也消失；二是“封建等級倫理與責任倫理的結合導致了片面強調(diào)責任的等級性，下層民眾面臨著無窮無盡的責任和義務，而上等階層則享受著無以復加的權利”[2]。這兩個方面是中國傳統(tǒng)道德教育中道德義務和道德權利失衡的表現(xiàn)，這也是我們所認為的中國道德教育和公民教育的“義務異化”傾向。

“義務異化”極度強調(diào)個體的義務和責任，抹殺個體權利。這種觀念伴隨著幾千年中國傳統(tǒng)封建倫理思想產(chǎn)生。首先，“義務異化”表現(xiàn)為權利意識弱，而權利意識的強弱，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文化傳統(tǒng)的取向。就西方文化來講，“認真對待權力”是西方人的共識，那在中國的文化傳統(tǒng)中，“義務本位”是最重要的特征。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義”永遠放在首位來對人做評價?！熬佑饔诹x，小人喻于利”就很好地說明了這種極端的倫理評判標準。同樣是“義”，中西方的理解也有不同。西方將“義”理解為正義，是“應有”、“應得”，是一種權利；中國傳統(tǒng)文化將“義”理解為義務，是“應予”、“應給”。梁漱溟先生談論中國和西方在權利意識上的差異時講到，“如果發(fā)揮義務的觀念，是讓人合的；如果發(fā)揮權力的觀念，是讓人分的?！盵3]這樣區(qū)別于西方文化的價值取向深受傳統(tǒng)儒家思想的影響，從另一方面來講體現(xiàn)了中國文化的“善良”和“美德”，但同時也顯現(xiàn)出其弱點?！傲x務本位”的價值取向會導致義務的虛偽性。只有義務而無權利首先失去的是對權利的保護，繼而又會失去對義務的履行。眾多人對義務的堅守也僅僅是因為害怕受到社會的鄙夷，這樣的義務是短暫的；那些終生放棄權利而履行義務的人畢竟寥寥無幾。義務的履行本是為了更好的享受權利，結果在傳統(tǒng)儒家文化的影響下卻成為只有義務沒有權利的“義務異化”，這是公民教育必須要反對的。

回到我國當下義務教育和公民教育中，權責教育的缺失極其明顯。很多學校和教師都忽視對學生進行權責教育，即使有所提及，也僅僅是強調(diào)學生作為公民對社會以及他人所應承擔的義務，而作為個體發(fā)展最基本的需要——權利卻缺少關注。再者，當下教育的異化造成學生主動性的缺失，他們總是在接受服從的教育，他們不知曉自己有哪些權利，也就更不可能去維護自身權利。此外，作為在學校中承擔著公民教育的主要教材，《品德與社會》更是注重義務和責任的教育，缺少權利和自由的教育。有學者對人民教育出版社的《品德與社會》教材進行分析發(fā)現(xiàn)，愛國主義和義務責任教育的比重遠遠高出權利的教育。[4]長此以往，這必將造成學生權利意識的淡漠，逐步失去主體人格，缺少自我獨立性，也就喪失了公民品質(zhì)。

二、權利在公民教育中的優(yōu)先性

在公民教育實施過程中，權利與義務之間始終是以矛盾的形式出現(xiàn)，然而有矛盾也意味著兩者其一必須具有優(yōu)先性，從公民教育的角度來看，權利應該是處于首要位置。

（一）權利意識：公民意識的核心

“權利意識是指人們對一切權利的認知、理解和態(tài)度，是人們對于實現(xiàn)其權利方式的選擇，以及當其權利受到損害時，以何種手段予以補救的一種心理反映，它是公民意識和憲法精神的核心?！盵5]有學者分析，“權利意識包含三個層次的內(nèi)容：一是公民認識和理解依法享有的權利及其價值；二是公民掌握如何有效行使和捍衛(wèi)這些權利的方式；三是公民自覺把行使公民權利的行為規(guī)約于法律規(guī)范之中，以免損害其他主體的合法權利”。[6]

眾所周知，對公民進行教育最重要的是進行公民意識的培養(yǎng)，只有培養(yǎng)出公民良好的公民意識，公民教育才會取得效果。而權利意識更是公民意識的核心，一個合格的公民必須要知曉自己權利的正當性和可行性，并且學會在法律規(guī)定的范圍內(nèi)努力實現(xiàn)自己的權利。換句話說，公民權利意識培養(yǎng)應該包括三個部分：權利認知、權利主張和權利要求。首先，公民必須從意識的層面上對自身的公民權利進行認知，認知正當和可行的權利。其次，公民還須在生活中捍衛(wèi)和維護自己的權利，同侵害自身權利的行為作斗爭。如果自身受到了侵害而不去行使權利，那就無異于出讓自己的權利，這是公民教育所要反對的。最后，公民還應該懂得尊重和捍衛(wèi)其他公民的權利。即公民維護自己的權利必須在一定的界限內(nèi)，超過界限則會傷害到他人的權利，這就會造成權利的重疊，最終導致權利失效。因此尊重他人的權利與捍衛(wèi)自身的權利同樣重要。

在當下民主和法制的社會中，權利是每個公民理應首要鐫刻在思想中的意識，只有加大對權利意識的理解和培養(yǎng)，才能增強公民意識，形成良好的公民品質(zhì)。

（二）義務：權利的衍生

按照傳統(tǒng)的權責觀，權利和義務是統(tǒng)一的，相輔相成的，二者缺一不可。有學者認為，“每個人都享受著國家提供的各種服務，享受服務就必須承擔義務”。甚至評論“這體現(xiàn)了理性的權責觀”。[7]其實，這樣的觀點隱含著一種特殊的思想，即權利與義務之間是平等的、同時產(chǎn)生的，甚至權利是義務的衍生體，承擔了義務才能享受權利。對權利與義務之間的關系持此種觀點的學者并不在少數(shù)，但是果真就如他們所論述的那樣嗎？

從某種程度上講，權利是公民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的一種資格；而義務則是公民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的一種要求。權利是一種利益，義務則是一種負擔。從更根本的層次看，義務和權利是不可分割的。目前理論家普遍認為，權利包括 “要求權”（claim）、“自由”（liberty）、“權力”（power）和“豁免”（immunity）四種類型。要求權是要求別人做某事或者不做某事的資格，而因為別人的要求權而做某事或者不做某事的必要性就是“義務”（duty）。也就是說，義務是要求權導致的，義務是對別人權利的尊重。[8]在這種權利——義務關系背后深藏著的是權利優(yōu)先性。每個公民都擁有自身的權利，并且能夠行使自身的權利，但是當每個公民都進行權利訴求時，勢必會造成權利之間的重疊，相互之間的權利會受到干涉。于此，義務隨即產(chǎn)生，義務即個人行使權力但是卻不能干涉他人權利，也就是對他人要求權的行使。換句話說，義務的出現(xiàn)保證了權利的可行性和正當性，只有保證義務的實施，才能夠使權利在正常范圍內(nèi)運用，因此，公民不但要正常行使自身權利，更要履行自身義務。從這里能夠看出，“沒有權利就沒有義務，但是沒有義務卻可以有權利，不了解權利就不可能了解義務”。[9]義務實質(zhì)上是權利的衍生體，它的存在是為了權利更好、更有序的行使。因此，從權利與義務關系來看，權利具有優(yōu)先性，只有保證權利的正常行使才能夠保證義務的良好履行。

（三）權利優(yōu)先訴諸的公民教育方式

強調(diào)義務優(yōu)先的公民教育比較注重價值觀的統(tǒng)一性，并且試圖把責任和義務觀念傳授給學生，在教學方法上也就自然強調(diào)灌輸。從本質(zhì)上講，這樣的公民教育方式過分強調(diào)責任和義務，忽視了公民個體的道德選擇性，往往造成一種強烈的道德壓迫。這種公民教育方式在當下中國是十分常見的，它注重公民的順從，強制灌輸一些自以為真理的道德觀念。從另一個層次看，這也是將公民教育與道德教育等同的結果。吳康寧教授曾撰文指出，強調(diào)灌輸和順從的道德教育“事實上要求青少年學生無條件地接受既定的道德教育過程，……作為受教育者的學生可以說從未被真正視為具有獨立人格的主體，從未被允許對各種道德取向進行自己的選擇”。[10]在中國，每個人的誕生就標志著一種責任的產(chǎn)生，人們總是被肩負著極大的使命，選擇成為一種奢求。在道德教育中，只有一種選擇結果，那就是做高尚的人，或者說是去成為一種被社會和家長承認的高尚人。義務優(yōu)先的公民教育深受中國幾千年義務倫理的影響，也完全接受了傳統(tǒng)的教學方式。當然，強調(diào)責任的灌輸?shù)慕逃绞揭灿衅浯嬖诘恼斝?，但是當這樣的教育方式成為教育的唯一，當全民都在接受著前人的價值觀，這個民族喪失的是個人選擇和創(chuàng)造性，損害的是長久的民主和法制。

與義務優(yōu)先的公民教育相反，強調(diào)權利優(yōu)先的公民教育理念認為對公民的培養(yǎng)首要的是培養(yǎng)他們的道德判斷和道德選擇能力。因此，這樣的教育方式也從強制灌輸走向自由選擇。實質(zhì)上，權利優(yōu)先的公民教育理念源于自由主義教育方式，它認為社會和學校都“必須尊重個人的價值選擇，不得以強制力量向公民灌輸某種價值觀”。[11]在自由主義看來，灌輸不但造成學生的身心疲憊，而且還沒有絲毫教育效果，只有學生自己從個人的選擇和判斷中學習才能夠達到良好的教育效果。因此，在學校教育中，權利優(yōu)先的公民教育方式更加注重學生的選擇，學校應該給學生展示出各種各樣的價值觀，學生對這些價值觀進行判斷和反思，選擇自己認同的道德價值觀，并最后對這些選擇負責任。另一方面，權利優(yōu)先的公民教育也堅持多元文化價值觀，統(tǒng)一和絕對被摒棄，留下的是多元和開放。堅持權利優(yōu)先的學者認為，整個世界和社會是由多種文化和價值構成，即使在同一種文化價值背后，也存在著性別和民族的差異，每一個公民需要在選擇自己認同的價值觀的同時并包容其他的文化價值。

如上所述，在公民教育中堅持權利與義務不同的優(yōu)先性就會帶來完全不同的兩種公民教育方式，他們本身并無對錯之分，只在于適合于何種文化。在中國多年的傳統(tǒng)文化影響下，灌輸式的教育方式已經(jīng)被證明其劣勢遠遠超過優(yōu)點，強調(diào)開放、選擇和包容的教育方式對我國公民教育是一種很好的嘗試，而且事實上一些學者包括教育改革者們也已經(jīng)在進行這些方面的轉(zhuǎn)變。

三、公民教育：“權利啟蒙”中尋求權責共生

由于傳統(tǒng)和文化的差異，公民教育的實施在每個國家也都存在差異，一個國家對公民教育方式的選擇都應該依據(jù)本國歷史和文化因素。就我國而言，長期的儒家傳統(tǒng)文化對人們進行義務的禁錮，過多的強調(diào)社會和國家也使人們權利意識逐步喪失。堅持“權利優(yōu)先”應該成為當下我國公民教育的基本準則。因此，我們認為在中國的公民教育中首先應該強調(diào)“權利啟蒙”?！皺嗬麊⒚伞敝饕侵笇竦臋嗬庾R進行啟蒙。對權利意識的啟蒙主要包括啟蒙公民的權利認知、權利要求以及權利主張。通過這些啟蒙知識使公民擺脫傳統(tǒng)倫理倡導的義務至上觀念，讓他們知道個體除了對群體、社會有責任之外，個體還負有對個體自身的權利，甚至說對個體自身的權利是更為重要的。幾千年的實踐證明，國家和社會對個體進行順民的培養(yǎng)不但不利于個體的成長，而且還會造成社會的畸形發(fā)展。作為個體的學生在教育中始終被認為是客體，他們無法得到自我滿足，不具有獨立人格和自由。我們認為，當下中國公民教育需要讓公民在關心國家和社會的同時也注重個體。當下，國人的個體權利意識已經(jīng)有所覺醒，當人們的權利受到損害時，已經(jīng)有部分人能夠拿起法律或者輿論的武器進行權利訴求，這正是公民教育倡導的。在保證“權利優(yōu)先”的基礎上，通過“權利啟蒙”走向“權利覺醒”之路，這也正是我國公民教育的首要選擇。

誠然，義務是權利所衍生的，但是權利與義務之間總是融為一體并相互依存的，因此公民教育在強調(diào)權利優(yōu)先并進行權利啟蒙的同時也必須進行義務的培養(yǎng)。盡管義務和責任是他人的要求權所產(chǎn)生的，但這并不等于每個公民理解了權利就會自覺地履行自己對他人、社會的責任。獲得了自身權利而回避應該承擔的對他人和社會責任的公民是消極的公民，其行使的也是消極的自由，這樣的消極公民是當代公民教育必須反對的。公民教育要培養(yǎng)積極的公民，只有在行使自身權利的同時又履行好對社會的責任和義務的公民才是真正的公民社會的脊梁，也只有這樣的公民融入到社會之中才能夠促進整個社會的福祉，才能夠促進公民社會的良好發(fā)展。另一方面，近年來中國青少年群體公共責任意識和道德責任感的缺失現(xiàn)象非常嚴重。作為新生代，他們開始有著權利啟蒙的思想，卻很容易因為過分強調(diào)權利而忽視責任與義務，這是很危險的。同時，筆者也認為，對青少年一代進行責任與義務的教育不能夠采用傳統(tǒng)的灌輸?shù)姆绞竭M行，而應該盡可能從權利的角度對其進行引導和選擇，讓他們在選擇的基礎上接受責任教育，培養(yǎng)他們成為責任主體。

實質(zhì)上，公民的權利與義務教育是分不開的，我們認為在“權利啟蒙”中尋求權責共生并不是認為應該先進行權利教育再進行義務教育，而是強調(diào)權利教育在中國公民教育中的優(yōu)先性。在公民教育中，權利與義務教育是同時進行的，培養(yǎng)權利的同時也在強調(diào)義務的重要性。我們還應看到，對公民進行權責意識的培養(yǎng)不能僅僅通過灌輸、管制與說教來完成，在這些空洞的說理中并不會產(chǎn)生出真正的意識。如雅斯貝爾斯所說，“人，只能自己改變自己，并以自身的改變來喚醒他人。但是在這一過程中如有絲毫的強迫之感，那效果就喪失殆盡?！盵12]因此，我們認為可以讓學生通過更多的社會參與來增強其權責意識?！吧鐣⑴c的核心就是讓學生個體實實在在地 投身于與之相關的集體與社會公共事務之中，讓學生意識到集體與社會公共事務與個人的存在密不可分，意識到獨立個人對身邊事務積極參與的正當性，從而從內(nèi)心培植個人對集體與社會的認同，使權責意識逐步植入個體的內(nèi)心。”[13]對于個體來講，社會參與使學生進入社會公共空間，他們通過對周邊事務的關切，由被動者變?yōu)橹鲃诱?，由觀眾變?yōu)閰⑴c者。在他們將自己融入到整個社會集體的同時，也會逐漸意識到自己是集體中的一員，他們就必須要在集體中行使自己的權利，履行好自身的義務，在生活實踐中增強權責意識。對于學校教育來講，學校有必要提供更多的機會幫助學生進行社會參與。首先從課堂教學開始，從理論上和意識上對學生進行權責教育；其次在學校班集體生活中讓學生更多地參與到班級建設和學校事務中來，讓學生建言獻策、監(jiān)督批評；最后，學校還可以開設更多的活動，增加與社區(qū)的聯(lián)系，讓學生走進社區(qū)，通過對社區(qū)事宜的參與，培養(yǎng)學生的公民權責意識。

總之，保證權利的優(yōu)先性，進行公民的權利啟蒙是當下公民教育的首要任務，保證公民有意識進行自身權利訴求才能夠培養(yǎng)出公民品質(zhì)。與此同時，公民教育還須在公民權利與義務之間保持良好的張力，使權利與義務之間形成內(nèi)在平衡，權責共生是對公民教育中權利與義務關系的最好概括，讓公民在社會參與中增強權責意識。使權利與責任保持共融性，增強公民權利意識，保證公民責任的履行是公民教育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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