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軍超
(許昌學院外國語學院,河南 許昌 461000)
克里斯多?!ねげ祭滦ぁぐ参榈?Christopher William Bradshaw Isherwood),英裔美國人,既是一位小說家、劇作家,又是一位同志運動先鋒。1904年他出生于英國的一個舊式貴族家庭,在萊普頓公學(Repton School)畢業(yè)后就讀于劍橋大學。但1925年被開除。隨后,在獲得美國國籍前的23年間,他先后與小提琴家安德烈·馬基諾(André Mangeot)、著名詩人威斯坦·休·奧登(Wystan Hugh Auden)、作家福斯特(E.M.Forster)、海因茨·尼德邁爾(Heinz Neddermeyer)等人有過親昵且復雜的同志戀情。但是自從1953年遇到了18歲的Don Bachardy之后他便完全進入了準婚姻狀態(tài)。30歲的年齡差距讓人難以接受并被人歧視,Bachardy也被人蔑稱為童妓。但是兩人依然保持關系直到艾什伍德1986年去世。
艾什伍德一生除了和奧登合作的三部劇本外還創(chuàng)作小說多部,比如《都是陰謀家》《紀念碑》《柏林故事》等?!秵紊砟凶印肥前参榈碌拇碜骱彤吷類鄣淖髌?,主要原因在于它的出版使得Don Bachardy和艾什伍德度過了“十年之癢”。小說的背景被設定到1962年的洛杉磯,男主角喬治則是洛杉磯大學文學院的教授。故事發(fā)生在一天之中,喬治沉浸在失去戀人的痛苦中,而這一天也是他一生的最后一天。在這短短的一天中,晨起、如廁、上課、用餐、看望病人、健身、酒吧偶遇學生、去海灘游泳、上床睡覺,通過緩慢的敘事,艾什伍德勾勒出了那個年代同志人群壓抑的情感,內心與外在的斷裂,從而呈現(xiàn)出整個60年代初期美國社會的氛圍。
圍繞著單身、禁忌與狂歡三重主題,本文試圖探討艾什伍德如何通過《單身男子》吟唱出一曲感人的同性愛情之悲歌。喬治的單身狀態(tài)以及道是無情卻有意的狂歡、再加上周圍人所設置的無形禁忌精彩勾勒出了在那個時代同性戀情不被社會接納的現(xiàn)狀,這也同時印證了艾什伍德是如何努力喚醒人們對同性戀文化形成正確認識的期望與嘗試,只不過他采取的模式是把小說的主題、自身的經(jīng)歷和同志文學的背景全部導入了日常生活。
喬治的“單身”被艾什伍德涂抹上了多重色彩,這些色彩展示了單身從形而下(個人的身體感覺)到形而上(個人與整個世界關系的整體透視)的升華。在《朗文當代英語詞典》里,“single”有多種意義:1.being the only one;2.having only one part,quality;3.separate,considered by itself,individual;4.unmarried;5.for the use of only one person.在《現(xiàn)代漢語詞典》中“單身”的解釋是:一個人成年以后仍然是一個人生活而沒有配偶,可以是從沒結婚的,也可是已經(jīng)離異的,還可以指喪偶的。而在小說《單身男子》中,單身卻將兩種分類的更多層意義雜糅到了一起:喬治的男友死了,生理上的身體似乎“缺了一部分”,他沒有了配偶,獨自過日子,根本與結婚狀態(tài)無緣。但是單身在這里實現(xiàn)了形而下到形而上的升華,從喬治的身體欲望延展到喬治對吉姆的愛的轉移,接著這種愛被作為替補性形象肯尼的愛所置換掉,之后個人又被拋入從屬于永恒未來的愛的輪轉中,但是未來卻屬于死亡。
小說開頭的吉姆之死使整個小說所營造出的氛圍壓抑而哀傷。喬治毫不節(jié)制地暴露出頹廢情緒,冷眼觀察世界,卻把深情遮掩得小心翼翼。他對故去愛人吉姆的思念散落在角角落落,稍有不慎,就可能錯過?!凹偃缥覀儚膩頉]有單獨用餐過,能體會到真正的寂寞嗎?”看似無意的追悼,仿佛有心慰藉卻無力觸碰的刻骨心傷,在往后要獨自面對的世界里,看起來似乎更加面目可憎了。而且喬治的身體欲望隨著歲月的流逝當然主要是由于吉姆的缺位日益衰減,“五十八年來它給自己找的種種麻煩,呆滯的眼神、經(jīng)年粗糙的鼻子;下垂嘴角讓唇型呈苦笑狀,仿佛譏諷著自制毒素所產(chǎn)生的悲苦;被肌肉錨定的臉頰向下塌;包裹在細細褶皺中的喉嚨癱軟無力……”“許多臉對這只生命力黯然的生物說:看看我們——我們已經(jīng)死了——時間還有什么可怕的”[1]10。更重要的是,他自己已經(jīng)變成了只有“四分之三”的家伙。盡管在年輕時,喬治曾遭受孤獨,但現(xiàn)在他正在慢慢喪失對抗這個世界的耐心和能力。命運讓他繼續(xù)留在世上,將時間變成一顆隨時會引爆的定時炸彈,一點一滴慢慢吞噬他的內心和靈魂。駕車到學校、碰到同事、上完課而后見到夏洛特,他仍然不能抑制對吉姆的愛:假設被卡車撞死的人是我,今晚活著的人就是他,事情就這么簡單。即使找到替補形象肯尼并一同游泳之后,喬治仍有著莫名的痙攣。
由此可見,單身在喬治身上獲得了這些由形而下到形而上、由具體到抽象層層展開的多重寓意:其一,吉姆之死帶來的單身感受,沒有吉姆的日子,他只“剩下四分之三”,恍惚間他不是那個徒有身體的“他”;其二,上帝的棄嬰,作為少數(shù)派,被抽象意義上的社會所隔絕的單身,由此常常萌生出一些奇怪的想法,似乎干脆也不再打算拒絕“惡魔”或“反動者”的稱號,然而表面上卻依舊盡量讓自己符合常態(tài);其三,作為知識分子,面對那些奮力寫詩、創(chuàng)作小說和戲劇的學生,自己竭力成為一個希望的象征,但是面對整個世界,面對永恒總有著對抗無力的悲滄感。
禁忌原本是人類學和社會學的術語,它指的是在一些特定的文化或是在生活起居中被禁止的行為和思想;如果被禁止的是某些詞匯或物品的話,則被稱為禁忌語、禁忌物或禁忌品。有關的行為或詞匯之所以會被禁止是因為不合乎禮儀、具有污辱的涵義、違反道德倫理、觸犯法律、具有危險性等等。傳統(tǒng)的文化觀念都相信,違反禁忌的行為可能會給社會帶來破壞和騷亂,也可能會造成人的傷亡;在法律上,這些打破禁忌的人因此就需要受到制裁。由于是同性戀情,周圍的人無意識地將喬治的行為理解為禁忌。
所有的禁忌都是人為設置的,與喬治相關的禁忌的設置者也是不計其數(shù),他們包括斯川克夫婦、葛爾芬夫婦、報社、參議院等。
出于同性戀的視角,喬治臆想斯川克夫婦、葛爾芬夫婦們大聲大膽昭示他們的幸福王國,卻害怕:“附近幽黑的地方躲著一個妖魔,擔心妖魔會冷不防冒出來,沖進無所遁形的閃光燈中,再也不受冷落,再也不會被三言兩語打消。這些妖魔進入不了他們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是個拒絕接受整容手術的蛇發(fā)女妖,是個吸血吸得沒修養(yǎng)、不留情面的吸血鬼,是個不搽除臭劑的臭怪獸,是個不顧他們再三制止、堅持要報告名號的魔鬼?!盵1]24-25這就反映了當時人們內心對同性戀的抵制與恐懼。同性戀雖然也是一種戀情卻是不合乎禮儀的,根本不被社會接受,它們被幻化為“女妖”“吸血鬼”“怪獸”,具有危險性。另外,喬治認為斯川克先生一定會罵自己是個死玻璃,只要不黏上他。這反映了人們當時視“同性戀者”這個詞為禁忌語,具有污辱的涵義,不可言說,要用“死玻璃”替代。至于受過新思想熏陶、懂得包容的斯川克太太會將喬治的同性戀看做由于遺傳、童年環(huán)境、青春期與/或腺體發(fā)育遲滯引起的疾病,并打算用心理學方法將妖魔驅逐出喬治的心靈。諸如此類的描述都是喬治的臆想,但是這也是周圍人對喬治、類似喬治事件的“觀照”:同性戀是禁忌。
在更廣的現(xiàn)實層面,比如傳媒人士也是視同性戀為禁忌的。在代表社會主要陣地的一地方報社,一個編輯呼吁讀者起身對抗性變態(tài),指的是像喬治這種人。還有一位參議員主張如若出兵古巴同性戀可以作為炮灰。所以對于喬治來說,每一天早上都有不同的人在不同的地方以不同的方式醒來,所有這些人都要以有條不紊又符合常態(tài)的樣貌面對整個世界,并且將這個樣貌保持到下一次入睡為止。而喬治就是這種有不正常心態(tài)與面貌存在卻需要以常態(tài)方式面對世界的人。所謂的禁忌也被自身內化了,所謂的不正常反倒是正常的,這就是現(xiàn)實世界。
禁忌是相對社會整體的一個宏觀性詞匯。如若不牽涉到這些禁忌行為與言語,個人一般會躲過很多傷害與痛苦。在《單身男子》出版的1964年,美國人對待同性戀并不像現(xiàn)在這樣采取寬容的態(tài)度。這種態(tài)度在1969年的石墻事件后才得到改善。在當時,哪怕只是在同性戀酒吧里接吻都會遭到警察的逮捕。1969年6月27日,格林威治村“石墻”旅館外,人們開始拒絕被捕,他們打出“讓警察滾出同志酒吧!”的口號,并陸續(xù)有人參與游行。
但是,作為沖破禁忌的個人,作為主人公的喬治只能刻板著松垮的面龐、保留著微微發(fā)福的身材,與好友心不在焉地通話,課堂上不由自主地走神,經(jīng)常不自覺地發(fā)呆放空。喬治普通的每一天的生活都是無聊的:醒來、起床、洗漱、上班。每一個簡單動作的背后,都是大段大段的內心戲,一詞一句都隱隱地滲透著喬治那過于沉重的情感。即使吉姆還活著,喬治的感情還是禁忌,它還會走向另外一種虛空與單身,吉姆能給予他一種舒適的慰藉,但現(xiàn)在吉姆走了,這個禁忌帶來的雙面情感讓他如何承受?幸虧有肯尼的出現(xiàn),但是肯尼帶給他的不是共同排斥禁忌壓力的心靈依托,卻是與日俱增的孤寂,乃至整個身體停電,全身陷入黝黑一片。雖是單身,雖然孤寂但是也曾狂歡過,也曾宣泄自己的復雜情感。我們可以將此看做是治療個人心靈過往的一種突破。
狂歡是文學理論和文化研究中的一個重要術語,主要來源于巴赫金的“狂歡化詩學理論”??駳g注重的是群體的一種行為與思想狀況,這種群體的思想狀況來源于個人思想的一種解放,在達到群體思想解放之后,個人又在這種群體的解放之中領略到人的本質意義以及在群體狂歡下的個人的狂歡體驗。從研究視角上來講,狂歡的落腳點是群體的精神釋放狀態(tài)。巴赫金在研究陀思妥耶夫斯基以及拉伯雷、塞萬提斯等文藝復興時期作家的作品后提出了狂歡化詩學理論,以他的博士論文《拉伯雷的創(chuàng)作和中世紀與文藝復興時期的民間文化》為代表。“狂歡”在這里有“顛覆”“融合”的意思,巴赫金在狂歡節(jié)研究中發(fā)現(xiàn),“狂歡節(jié)遂成為完全獨立于教會與國家的真正全民廣場節(jié)日的象征和體現(xiàn)”[2]250。
在狂歡儀式中,等級、權威概念消失,在這里“等級制度和社會禮儀讓位于個人的自由,個人的行為及思想的放縱導致了群體狂歡的局面,表現(xiàn)為語言的混亂、非邏輯性、世俗化、粗鄙化,行為上癲狂忘我,思想上自由放縱”[3]172-173?!皻w根結底,這些人全要為吉姆的死負責;他們的言語、他們的思想、他們的人生觀全在冥冥之中促成吉姆的死……”[1]36喬治的胡思妄想構成了恨的狂歡儀式。對于不讓同性戀入住的那棟公寓大廈,喬治遐想房間里有一種怪味,房客根本不能住進去,如果住進去它會坍塌成軟趴趴的一團意大利面。至于那位報社編輯,喬治臆想綁架他,還有相關的警察局長、掃黃隊隊長以及支持他們的牧師,將他們架到攝像機前對他們實施性虐待,并將此公開放映出去。還有那位參議員,喬治幻想對他實施劫妻殺女。然而喬治真恨那么多人嗎?……喬治恨的究竟是什么?恨無非是一種興奮劑罷了,但這種興奮劑無疑對他危害甚重。在恨的狀態(tài)里,所謂的編輯、警察局長、掃黃隊隊長、參議員都被打到底層,由追討吉姆死的理由到肆無忌憚、言無倫次的復仇,狂歡就是感情宣泄,卻也建構了喬治的自我意象。
恨的同時,喬治也對自己進行了邏輯性的建構。在小說的開頭,作者就用到這樣一句話:能說出現(xiàn)在和在,才算清醒過來。這句話體現(xiàn)了喬治在對自我進行定位和建構時的思考。在酒吧,肯尼詢問喬治往昔的經(jīng)驗是否有用時,喬治回答道:“經(jīng)驗對我沒有任何幫助?!盵1]151但他還說:“過去的東西,沒用?,F(xiàn)在的東西,不好?!悴荒芊裾J一件事:你和未來扯不清的關系?!盵1]147喬治在醫(yī)院看望吉姆生前的情人時,她躺在那里,什么也做不了,靜靜地等待死亡。喬治握住她的手,那一刻,喬治感覺自己和她的處境一樣。喬治的自我建構就是先要抓住當下,否則就會面對死亡。作為喬治好友的夏洛特總是回憶往昔,想要回到英國,回到過去,他的學生肯尼,就像書中描寫的那些健康成功的美國人一樣,擁抱未來,徒留喬治一人擁有現(xiàn)在。因為喬治沒有過去,他的過去隨吉姆的死而死了,喬治也沒有未來,他已經(jīng)“老”到抓不住未來了,未來只有死亡,死亡隨時會出現(xiàn)。所以喬治只擁有當下,但是當下對他而言又意味著什么呢?一個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的人,又該如何活著呢?這是一個大問題。也許是喬治、艾什伍德乃至我們現(xiàn)實生活中的人們都在思考的問題。
孤獨的靈魂在同志戀人的意外離世后更加無依無靠。在個性與社會性的撕扯下,喬治的靈魂抽離肉體。獨自一人時,靈魂主宰著喬治沉浸在孤獨、苦悶與狂躁中,而身處社會里,肉體則給喬治披上了一件文明正常的外衣。正是通過對這種靈與肉的分離的刻畫,鮮少通過文字直接明寫痛苦的作者不僅形象地塑造出了身處社會下形同行尸走肉般的喬治,也描繪出了孤獨時真實的喬治,兩相交疊穿插對比,此時無聲勝有聲卻是寫盡了失去戀人后的同性戀者的巨大痛苦。喬治默默地走向死亡,同性戀的身份昭示著悲劇的開始,同性戀人的意外離世則掀起了悲劇的高潮,而悲劇仿佛漫長得沒有終點,死亡才是喬治視野的最遠所及。
不同于單一解剖同性戀主題、介紹自己的同性戀經(jīng)歷或者塑造一種群體的同性戀現(xiàn)象,《單身》把小說的主題、自身的經(jīng)歷和同志文學的背景同時導入了日常,這無疑讓每一個作為同志和非同志的受眾覺醒:愛情的點燃和熄滅帶來的心靈沖擊和對生活的影響是每個人都必須面對的東西,是生存的原始質量之一,不因性別種族出身的各種差異而獨特化。
作為一名學識淵博的教授,喬治像上個世紀50年代很多教授一樣受著眾人的尊重與敬仰,學生喜歡他,同事尊敬他,但是光鮮的外表之下,作為一個社會人,喬治卻有著世界之大、渺小的他卻無法被任何人所理解的孤寂,而同性戀的身份如同刻在喬治胸前的傷疤,更讓喬治無法敞開心扉。更為不幸的是戀人的離去讓他不得不努力把握當下。但是同事們、學生們乃至他最欣賞、也被他認為是最有可能理解他的學生卻都理解不了他,這不得不說是一個莫大的悲哀。在巨大的社會歧視下,喬治在這個世界上仍猶如浮萍漂浮在水中隨波逐流,無法呼吸卻也得不到幫助,更看不到生活的邊際,因此他只能一步一步地邁向死亡。他的死昭示了整個社會對同性戀所形成的禁忌壁壘,抨擊了社會對同性戀的不公正待遇,讓他們以雙面的形式生活,讓他們混淆了正常與不正常狀態(tài)。但是作為小說的作者艾什伍德呢,他一方面憎恨這個對其不公的世界,另一方面卻迷戀著這個多情的世界不肯離去。由于《單身男子》的出版,小他30歲并希望同他分手的男朋友重新回到他的身邊,兩人維持了長達三十余年的親密關系,直到艾什伍德因癌癥去世為止。雖然都是同性戀情,都有禁忌與狂歡的主題變奏,但是艾什伍德與喬治卻有著完全迥異的歸宿,單身的意義也獲得了全新的詮釋,也許隨著時光的流逝,三重主題變奏都會合為一體,同性戀會真正進入社會的主流視野,為大家所接受。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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