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曉平
(華南師范大學 信息光電子科技學院,廣州 510006)
“經濟決定論”是非馬克思主義者對歷史唯物主義質疑的焦點。哲學家羅素曾把馬克思的歷史觀稱為“經濟史觀”,他在進行了概略考察后表示“大體上同意馬克思的觀點”,但同時又作了重要的保留,認為“馬克思的歷史哲學是有缺點的”,并列舉了多個方面。他說:“馬克思理論中最需要改正的問題,就是關于生產方式變革的原因……事實上生產方式的變革主要是由于知識方面的原因,也就是由于科學的發(fā)現和發(fā)明?!保?]總之,把這些缺點歸結為一句話,就是馬克思過分強調經濟的決定作用,而忽視了其他因素如英雄、民族、醫(yī)學、科學以及水文地理等的決定作用。英國歷史哲學家科林伍德則把馬克思與黑格爾相提并論,認為“馬克思的觀點兼有黑格爾的優(yōu)點和缺點:它的優(yōu)點在于深入到事實背后的那些基礎概念的邏輯結構里去;它的缺點是選擇了人類生活的一個方面 (在黑格爾是政治,在馬克思是經濟)作為其自身在這種意義上是充分合理的?!保?]可見,一些現代西方學者大都對“經濟決定論”頗有微詞。面對這些曲解或刁難,我們不僅要還原滋生“經濟決定論”的社會歷史現實背景,更要對“經濟決定論”的理論衣缽予以堅決批判。
自馬克思和恩格斯創(chuàng)立歷史唯物主義之日起,就必然會與資產階級的哲學衛(wèi)道士們進行戰(zhàn)斗,新的理論體系及其若干表述往往成為理論斗爭的焦點。新世界觀在洶涌澎湃的無產階級革命運動中,會因它的一些追隨者理論上準備不足,遭到誤讀、曲解,這要追溯到19世紀90年代,當時德國工人運動有了較大發(fā)展,隨著反社會黨人的“非常法”被廢除,德國社會民主黨進入合法斗爭時期,進而馬克思主義得到廣泛傳播,唯物史觀在黨的報刊上引發(fā)了熱烈討論。不久,德國黨內發(fā)生了大學生騷動,出現了以黨的理論家和領導者自居的大學生和年輕的著作家組成的“青年派”,他們以馬克思主義者自居,把歷史唯物主義變成套語,簡稱為“經濟決定論”或“經濟唯物主義”,并有意將它當作標簽貼到各種事物上去,借此把貧乏的歷史知識快速構成體系。布洛赫給恩格斯的信就反映了當時對歷史唯物主義的曲解,即唯物主義就是不考慮政治、文化因素在內的一種經濟必然性。第一國際內部出現的這種思想動向,引起了恩格斯的高度關注,為了捍衛(wèi)歷史唯物主義的科學性,1890—1894年間,他寫下了有關糾正當時黨內外出現的把唯物史觀曲解為“經濟決定論”的錯誤思潮的八封信,其中恩格斯在致約·布洛赫的信中寫道:“根據唯物史觀,歷史過程中的決定性因素歸根到底是現實生活的生產和再生產。無論馬克思或我都從來沒有肯定過比這更多的東西。如果有人在這里加以歪曲,說經濟因素是唯一決定性的因素,那么他就是把這個命題變成毫無內容的、抽象的、荒誕無稽的空話?!保?]在這里,恩格斯把經濟看作是“歸根結底的決定因素”,同“唯一決定性因素”相對立,在其后,恩格斯補充說道: “經濟狀況是基礎,但是對歷史斗爭的進程發(fā)生影響并且在許多情況下決定著這一斗爭的形式的,還有上層建筑的各種因素:階級斗爭的政治形式及其成果……”[3]恩格斯承認了經濟在歷史斗爭中的必然性作用,但他強調了上層建筑如政治、宗教、法律、哲學等各種因素的發(fā)展狀況也影響著歷史斗爭的進程,如果忽視這些因素,把理論僵化套用到某一時期的某一歷史事件,結果就會比解一個最簡單的一次方程還要容易。
伯恩施坦是將歷史唯物主義庸俗化為“經濟決定論”的第一人,他以庸俗進化論替代唯物辯證法,反對革命、飛躍,鼓吹資本主義國家隨著生產力增長,可以和平進入社會主義,這實際上使無產階級革命陷入唯生產力——經濟決定論的怪圈。列寧批判了伯恩施坦的錯誤,為了領導十月社會主義革命,他根據資本主義發(fā)展不平衡的現實規(guī)律,分析了在帝國主義時代成為壟斷資本主義矛盾的焦點和薄弱環(huán)節(jié),沙皇俄國這樣經濟不發(fā)達國家,可率先進行社會主義革命。但是列寧當時著重論述的是歷史唯物主義關于國家與革命的學說,對伯恩施坦經濟決定論的批判也是從俄國革命現實發(fā)展狀況剖析的,對思想意識等上層建筑因素在推動歷史進程中的交互作用卻鮮有論述。因此,列寧未能從理論演進的邏輯上給予深刻批判。直到盧卡奇于1923年發(fā)表《歷史和階級意識》才開啟了西方馬克思主義批判思潮,在這本書中,他用“總體性”概念從思想意識交互作用層面對“經濟決定論”發(fā)出了強有力的退場令。
盧卡奇獨辟批判視角,以闡釋“總體性”這一重要范疇為基點,從三重維度對“經濟決定論”進行了犀利批判,全面回應將歷史唯物主義誤讀為“經濟決定論”的論調,最終讓秉持該論調的人無言應對,不得不黯然退場。
“經濟決定論”的持有者一出場就片面地理解馬克思主義關于經濟因素與其他因素的關系的若干表述。他們通過有意的回避,將“唯一”替代恩格斯的“歸根結底”,從而在宏觀本體論的范圍內界定經濟因素在社會歷史發(fā)展過程中獨特的地位,處理它與非經濟因素的決定與被決定的關系,堅持唯物主義一元論。眾所周知,宏觀本體論就是關于社會歷史發(fā)展理論的基礎問題,即社會存在與社會意識誰是第一性的問題,這個問題的意義旨在從宏觀上說明社會歷史發(fā)展的本質。馬克思主義社會歷史發(fā)展理論堅持社會存在第一性的唯物主義原則,體現在它的歷史決定論中,就是承認以物質生產為基本內容的經濟生活在整個社會生活中的第一性作用,即“歸根結底”的決定作用。但是還應該看到一種理論適用的限制條件。列寧在論述物質與意識的辯證關系過程中,有過這么一句經典的話:“就是物質和意識的對立,也只是在非常有限的范圍內才有絕對的意義,在這里,僅僅在承認什么是第一性的和第二性的這個認識論的基本問題的范圍內才有絕對的意義。超出這個范圍,物質和意識的對立無疑是相對的?!保?]顯然對經濟因素和非經濟因素的決定與被決定關系也只是在宏觀本體論內進行最抽象、最嚴格的邏輯分析,強調經濟因素的首要作用或決定作用,不等于忽視在經濟因素和非經濟因素共存的這個系統內的相互作用,尤其是非經濟因素對經濟因素的反作用??傊敖洕鷽Q定論”者試圖在宏觀本體論的范圍內界定經濟因素與非經濟因素之間的地位,并把二者的關系簡單化、絕對化、機械化,從而拋卻了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的實質,導致揭示社會歷史發(fā)展規(guī)律的歷史唯物主義陷入了形而上學的困境。
盧卡奇認為:“不是經濟動機在歷史解釋中的首要地位 (Vorherrschaft),而是總體的觀點,使馬克思主義同資產階級科學有決定性的區(qū)別?!保?]79盧卡奇所謂的總體的觀點是指 “總體性范疇,整體對各個部分的全面的決定性的統治地位 (Herrschaft),是馬克思取之于黑格爾,并獨創(chuàng)性的改造成為一種新科學的基礎方法的實質。”[5]79盧卡奇使馬克思主義的“總體”思想凸現出來,并把“總體”看作其辯證法的本質和核心,其意在批判第二國際的理論家們,由于他們不懂得辯證法的實質,把馬克思主義當作機械的經濟決定論和消極的規(guī)律性科學,導致了對馬克思主義的全面歪曲。對此,盧卡奇認為,有必要對馬克思主義唯物辯證法進行重新闡釋,這一“總體”要求把社會及其發(fā)展當作一個有機的總體加以考察,“辯證法的目的就把社會作一個整體加以解釋?!保?]即不僅要把握它的部分,而且要把握各個部分及其發(fā)展趨向。這是因為在社會歷史發(fā)展領域里,每一歷史事件都不是彼此分離的,彼此孤立的,而是相互統一共同處在一個社會整體系統中。這暗示“經濟決定論”這種企圖將歷史唯物主義庸俗化的做法,犯了一個致命錯誤——忽略了非經濟因素在社會歷史發(fā)展過程中的獨特性作用,孤立地強調經濟因素在整個社會歷史發(fā)展進程的決定性作用。因為經濟決定整個社會生活的其他存在,也僅是在經濟是社會生活的最基本條件這一意義上成立的,但現實的社會是一個結構復雜的總體,經濟只是其構成因素之一,它并不超越于其他構成因素之上,可以單獨決定社會的存在。相反,作為人類實踐活動的一個領域,經濟只有同其他社會因素統一起來,彼此不可分割地構成社會總體,使社會歷史成為現實的,它自身也才能成為現實的人類活動。也就是說,經濟不是決定社會存在的充分條件,而僅僅是決定社會存在的必要條件。人們的經濟活動總與它在其中起著作用的那個社會總體分不開,它既是這個總體存在的條件,同時也是由其所促成的社會形態(tài)的各個方面和各個層次所制約著,缺少思想活動、法律保障和國家政權,純粹的經濟活動就根本無法進行,人類社會也不可能存在。譬如生產力和生產關系都不是一般狹義的經濟學概念,生產力體現著某一具體社會一定歷史時期總的生產能力,因而同該時期的文化、科學、教育以及技術傳統不可分割地結合在一起。同樣,生產關系首先作為一種財產關系,必然受到法律的、政治的和社會其他方面的約束,這種約束使不同階級的利益合法化并得到強制性維護。
“經濟決定論”境遇下的人是孤立、抽象、僵化的人,是同資本、土地、勞動工具等并列的經濟元素,而不是一個現實的具體的能動的主體。正如盧卡奇所說,“無產階級作為社會思想的主體,一下子打破了無所作為的困境,即由純規(guī)律的宿命論和純意向的倫理學造成的困境?!保?]95顯然在盧卡奇看來,作為參與歷史運動的無產階級不是歷史過程中的消極旁觀者,而是它的積極參與者。無產階級不單單是行動的主體,也應是思想的主體,資本主義在經濟上取得的巨大成功,離不開無產階級的整體性行動參與,并作出巨大犧牲,但是無產階級不可能永遠被鎖在雇傭勞動的鎖鏈上,他們作為思想的主體,這一思想旨在改變這種被奴役的地位,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盧卡奇所說的總體辯證法是強調無產階級的主體性的辯證法,這種辯證法存在于人類社會歷史領域里,其中心內容是主客體之間的相互作用,至于自然界只有作為人的歷史活動所改變的對象,只有被包含在社會歷史過程中才是有意義的。因此,單就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的“總體”高揚社會歷史發(fā)展主體——人,這就是對“經濟決定論”的有力打擊。譬如,它突出人在歷史發(fā)展過程中的自主性,而“經濟決定論”試圖強調經濟因素是社會歷史發(fā)展不可逾越的障礙,同樣包含了作為主體的人也會受制于經濟因素的限制,而陷入“經濟宿命論”的困境。但從人類歷史的發(fā)展來看,社會形態(tài)的更替不僅僅有經濟因素的影響,一些偉大歷史人物的個人作用,人民群眾的選擇作用,都在一定程度上加速或延緩社會歷史的發(fā)展,東方一些資本主義發(fā)展尚未成熟的國家成功跨越“卡夫丁峽谷”就是很好的佐證。
經濟這一單性因素是經濟決定論者倍為推崇的,它的思想誤區(qū)不僅反映了一種趨于保守的社會歷史發(fā)展心態(tài),而且是一種片面的社會歷史發(fā)展傾向,單純強調經濟因素,就會使一個國家發(fā)展趨向唯GDP論,這容易造成經濟、政治、文化、生態(tài)和社會發(fā)展的不和諧。而盧卡奇認為應該用總體的觀點看待社會歷史發(fā)展,他說: “總體的觀點不僅規(guī)定對象,而且也規(guī)定著認識的主體……只有當進行設定的主體本身是一個總體時,對象的主體才能加以設定?!保?]80-81顯然,盧卡奇在處理主客體關系上,堅持既要把主體當做整體,也要把客體看做整體,要用總體性的思維方法促進主客體的有機統一,而不是把兩者斷然割裂,單純地突出構成客體的某方面因素是不能完整地理解和把握客體是,相類似,對于主體本身也是如此。例如,在處理人與社會的關系中,要處理好社會有機體各組成部分間的關系,創(chuàng)造人生存的現實世界的和諧,就要把社會看作一個由各個要素間彼此相互連接構成的有機體,在分析每個要素時都應將其放入這個有機體中,放入到它所處的種種聯系中,如果將部分從總體中抽離出來,這往往會導致人們對問題的片面化,打破部分與部分之間的和諧性,造成有機體的異化。
盧卡奇借助“總體性”范疇重釋了馬克思的辯證法,分別從本體論、主體性以及價值取向三重維度向“經濟決定論”發(fā)起攻擊,使得“經濟決定論”那種孤立、片面的從歷史唯物主義浩瀚的文本中截取片段來進行自我遮蔽的想法暴露無遺,在理論上回應了上個世紀20年代,西歐與東歐有些人抓住馬克思和恩格斯在經歷、氣質、學術道路和學術分工上不同而責難他們的做法,其中主要回擊了他們歪曲馬克思主義的論調,馬克思揚棄了費爾巴哈的人本學邏輯,把批判的視角由人的本質轉向對具體社會生產的探析,創(chuàng)立了歷史唯物主義,然而,“經濟決定論”這一偽裝后的歷史唯物主義,企圖把推動社會歷史發(fā)展的主體置于歷史唯物主義之外,歷史唯物主義也就背上了“見物不見人”的黑鍋。
盧卡奇的總體思想提出把人納入社會歷史發(fā)展過程中,人是社會歷史發(fā)展的積極參加者而不是旁觀者,歷史唯物主義無人的現象站不住腳。唯經濟因素獨尊的“經濟決定論”,其價值取向的極端功利性也讓真正的歷史唯物主義蒙上一層陰影,即歷史唯物主義在現實的社會實踐中就是唯GDP,全然不顧精神文化、政治、生態(tài)等方面的發(fā)展。換句話說,如果我們將視野僅局限在經濟領域,以市場為人們生活的唯一場所,而不考慮社會其他各方面的協調發(fā)展,尤其不考慮人的生存狀態(tài),資源環(huán)境的可承受能力,那么,最后我們的生活世界將面臨意義危機。因此,摒棄“經濟決定論”的錯誤價值取向,用盧卡奇的總體性回歸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的本來面目,通盤考慮物質、精神、政治、生態(tài)等系統間的關系,實現這些系統的協同發(fā)展,協調發(fā)展,具有極其重要的現實意義。
[1]湯因比,等.歷史的話語:現代西方歷史哲學譯文集[G].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155-156.
[2]柯林武德.歷史的觀念[M].尹銳,方紅,譯.北京:光明日報出版社,2007:95.
[3]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695-696.
[4]列寧.列寧選集:第二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108-109.
[5]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9.
[6]科西克.具體的辯證法[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89: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