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巖
(常州劉國鈞高等職業(yè)技術(shù)學校,江蘇 常州 213025)
《梁溪漫志》是南宋時無錫人費袞所著的一部筆記。全書有一百六十余篇,分十卷,共八萬余字。內(nèi)容記述了宋代政事典章,考證史傳,評論詩文,間及傳聞瑣事。第四卷則全記蘇軾事。書成于宋紹熙三年(1192年),首刊于宋嘉泰元年(1201年),刊行六年后,即開僖二年被國史實錄館征收。以備編修高、孝、光三朝正史參用。清修《四庫全書》雖把它列入子部雜家類,但在《總目提要》中,卻頗見推崇,稱其為“持論有根抵,舊典遺文往往而在”。據(jù)此書前作者《自序》所稱,其著作過程是平日暇時,把所欲述、欲言者記之于紙,經(jīng)過多年的積累,最后匯集成編,故名為“漫志”。清末盛宣懷在跋語中稱贊它“在宋雜家類中,最為精博”。
“梁溪”是發(fā)源于惠山、流經(jīng)無錫古城西南、溝通運河與太湖的一條河流名稱。梁溪河總長不過十余里,但據(jù)說舊時河面開闊,水勢浩渺,兩岸風光旖旎,很受文人學士推崇。故而“梁溪”也成為了無錫的別稱。
《梁溪漫志》卷四《東坡嬾版》篇載:
東坡北歸至儀真,得暑疾,止于毗陵顧塘橋?qū)O氏之館。氣寖上逆,不能臥。時晉陵邑大夫陸元光獲侍疾臥內(nèi),輟所御嬾版以獻??v橫三尺,偃植以受背。公殊以為便,竟據(jù)是版而終?!?/p>
這段文字,可能是目前所能見到的最早的也是較為詳細完整的關(guān)于蘇東坡獲赦北歸、終老常州的記載。
蘇東坡雖然才華蓋世,但一生命運坎坷,身處新舊兩黨斗爭的夾縫中,備受打擊。紹圣四年(1097年),蘇東坡再次遭貶至儋州。儋州在海南島,地處荒僻,蛇獸橫行,瘴氣叢生。東坡和他的家人在此受盡了磨難。三年以后(1100年),宋徽宗即位,大赦天下。東坡這才獲赦,得以北歸。
東坡和他的家人于第二年(建中靖國元年,公元1101年)六月到達真州(今江蘇儀征)。此時的東坡年事已高,又一路舟馬勞頓,加上那幾年在海南水土不服,一向健康的他終于病倒了。病中的東坡更是歸心似箭,他決定移舟東下,返回常州。船抵城內(nèi)顧塘橋,東坡全家寓居白云溪畔孫氏之館(位于今延陵西路前北岸)。
當時東坡病得很重,躺平了常常喘不過氣來,時值盛夏,用棉被之類作為靠墊又熱不可耐。時任晉陵縣知縣的陸元光見此情景,就把自己平時用的“嬾版”拿來給東坡。所謂“嬾版”,應(yīng)該是一塊木制的靠背,可以調(diào)整不同的角度。東坡在“嬾版”上,可以躺得平一些,也可以支得直一點,感到十分方便,最后竟然就在這塊“嬾版”上與世長辭,終年六十六歲。
幾十年后,當年的晉陵縣知縣陸元光也已辭世,但見證了他與蘇東坡深摯友情的“嬾版”還在。陸元光的兒子請當時著名的文章家、曾任蒼梧太守的常州人胡德輝在“嬾版”上題刻了一段銘文。
《梁溪漫志》之《東坡嬾版》篇后一半載:
……竟據(jù)是版而終。后陸君之子以屬蒼梧胡德輝為之銘曰:參沒易簀,由殪結(jié)纓,斃而得正,匪死實生。堂堂東坡,斯文棟梁,以正就木,猶不忍僵。昔我邑長,君先大夫,侍聞夢奠,啟手舉扶。木君戚施,匪屏匪幾,詒萬子孫,無曰不祥之器。
銘文的主要意思是:蘇東坡是文壇棟梁,他堂堂正正,雖死猶生,因此這塊“嬾板”要讓子子孫孫傳承下去,不要把它當做不吉祥的東西。
這是常州歷史上閃爍奇異光彩的一頁,也是一段文壇佳話。東坡晚年選擇常州作為終老之地,表明了他對常州情有獨鐘;陸元光獻“嬾版”予東坡,表明了常州人民對東坡的深情厚意;胡德輝為“嬾版”題刻銘文,將這一段佳話永載史冊。
近年來,有關(guān)蘇學研究的文章中,提到“東坡嬾版”時,往往將“嬾版”寫作“嬾板”,甚至“懶板”,筆者在此前幾篇文章中亦未能幸免。古籍中相關(guān)記載較早的有兩處,除《梁溪漫志》外,尚有《咸淳毗陵志》(咸淳為宋度宗年號,公元1265—1274年),該《志》卷三十《紀遺》載:
蘇文忠寓顧塘孫氏館,初在儀真得暑疾,至是寖革不能臥。陸宰元光遺一嬾版,縱橫三尺,偃植以受背,公殊以為便,竟據(jù)此以終。陸之子屬胡蒼梧為銘曰:參歿易簀,由殪結(jié)纓,斃而得正,匪死實生。堂堂東坡,斯文棟梁,以正就木,猶不忍僵。昔我邑長,君先大夫,侍聞夢奠,啟手舉扶。木君戚施,匪屏匪幾,詒爾子孫,無曰不祥之器。
《咸淳毗陵志》成書時間較《梁溪漫志》要晚70年左右,此段文字脫胎于《梁溪漫志》的印記很明顯,但前一半敘事則要簡單得多(《梁溪漫志》85字,《咸淳毗陵志》61字,少24字),后一半銘文僅有兩字不同(“沒”—“歿”,“萬”—“爾”),而其中的主要“道具”——“嬾版”二字的寫法,《梁溪漫志》與《咸淳毗陵志》并無不同。
那為什么會把“嬾版”寫成“嬾板”甚至“懶板”呢?
在《現(xiàn)代漢語詞典》《辭?!返纫恍┕ぞ邥?,“嬾”都是作為“懶”的異體字放在括號里的,但在《康熙字典》里,“嬾”還是有自己的獨特義項的:“怠也,一曰臥也。女性多怠,故從女?!北M管歧視婦女的意味很明顯,但“嬾”字義項的獨特性也完全體現(xiàn)出來了。引人注意的還有“一曰臥也”,顯然與“嬾版”這一物件的用途掛上鉤了。
“版”與“板”均有“木板”的意思,有時確實可以通用。“嬾版”之“版”也就是“木板”的意思。
但是,“嬾版”作為物件之名,并不常見(筆者孤陋寡聞,除“東坡嬾版”外,尚未在其他任何地方見到過此物此名),此其一;“東坡嬾版”四字,既作為文章篇名,又特指東坡“據(jù)此以終”的那一件,專有名稱的意味十分明顯,此其二。有此兩點,便決定了“嬾版”二字不得隨意改寫,盡管你可以認為“嬾”是“懶”的異體,“版”與“板”有時可以通用。
“嬾版”究竟是何物件?向來眾說紛紜,但歸結(jié)起來,也就是兩種不同觀點。
一是認為“嬾版”類似于今天的“躺椅”。典型的如暨南大學東方龍吟教授在某篇文章中說:“所謂‘嬾版’,即‘古之交床’(王文誥語),類似今天的木制躺椅……”為我們勾勒出一幅“嬾版—交床—躺椅”的關(guān)聯(lián)圖景。持此一說者甚眾,有人據(jù)此撰寫《東坡嬾板考》《東坡嬾板續(xù)考》之類的文章,洋洋灑灑數(shù)千上萬言,又是考證,又是作圖,其實依據(jù)只有一條——清朝有一個叫王文誥的人說過:“嬾版,即古之交床?!?/p>
王文誥是清朝中期(生于1764年,卒年不詳)杭州人,長期客居廣東,擅長詩畫,曾與阮元有過唱和。他所撰《蘇文忠公詩編注集成》集以前注家之大成,體系龐大,共103卷。筆者未曾有幸讀到原著,不知王氏“嬾版即古之交床”一說所依據(jù)何來,但筆者所見多篇文章中提及此說者均僅此一句——就目前情形看,此說僅是一條孤證——所有引用此說者,均未說明王氏是經(jīng)過何種“考證”過程,得出這一結(jié)論的。
另一種觀點是,“嬾版”只是一塊“靠背”。東北師范大學顏中其教授認為:“嬾版,床榻所施之靠背?!庇谐帧敖淮?躺椅)”說者也引用了顏教授的說法,但僅把它作為“交床”說的佐證而未看出其中的根本區(qū)別——“交床”是一件單獨完整的坐具,而“靠背”則需依附于床榻,所以顏教授要說“床榻所施”,“施”者,用也。
其實根本不用做煩瑣的考證,《東坡嬾版》文中已經(jīng)提供了足夠多的信息:“縱橫三尺,偃植以受背”,“公殊以為便,竟據(jù)是版而終”,“匪屏匪幾”——這是一塊放在床榻上的七八十厘米(宋代一尺約為二十五六厘米)見方的木板,用簡單的支架(或者直接就用床榻上的橫檔)可以把它放得平一些,也可以支得直一些;東坡躺在上面感到很舒服,最后竟然就在上面與世長辭。“匪屏匪幾”,字面意思是說這塊“嬾版”不是“屏(直立,起隔擋作用的)”,也不是“幾(平置,擺放物件的)”,但其實也暗含有“既像屏,又像幾”的意思——七八十厘米的一塊木板,豎直了就可以作“屏”,擺平了可不就是“幾”么。要是“交床(躺椅)”的話,與“屏”與“幾”何干呢?又怎么可能是“縱橫三尺”的正方形呢?
銘文開頭引了曾參與仲由臨終不茍的典故:曾參病重,躺在一條華美的竹席上,但他自己不知道,彌留之際聽仆人說竹席很華美,為大夫所用,于是掙扎起來,堅決要求換掉,因為他認為自己不是大夫,用這樣的竹席不合禮制;仲由即子路,晚年為孔悝家臣,孔悝被亂兵所劫,子路仗劍救主,然寡不敵眾,身負重傷,帽帶也被割斷了,子路說“君子死而冠不免”,于是從容系好帽帶,戴好帽子,慷慨赴死。曾參與子路均為孔子弟子,是史上著名圣賢,死得堂堂正正,雖死猶生。
銘文稱蘇東坡是文壇棟梁,他也死得堂堂正正,與參、由二賢一樣,亦當永垂不朽。
銘文高度贊揚了陸元光作為晉陵知縣,在東坡臨終前獻上“嬾版”,給予關(guān)懷照顧,讓東坡得以安然辭世的良知與友善——要知道,蘇東坡在生前身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是朝廷的“罪人”,與他交往乃至照顧他,是要擔當政治風險的。
銘文最后希望陸氏后裔將這塊見證了蘇東坡偉大人格、見證了蘇東坡與陸元光深厚情誼的“嬾版”世世代代留傳下去。
《東坡嬾版》文中提到“后陸君之子以屬蒼梧胡德輝為之銘”,這個“后”字,究竟會“后”到何時呢?
根據(jù)原文中的信息,我們作這樣的推測:第一,此銘文應(yīng)作于陸元光去世之后,文中有“君先大夫”之句;第二,當然也不會到他去世很久以后,因為這件“嬾版”關(guān)乎蘇東坡陸元光兩個重要人物,陸家不可能擱置很久再來處理這件事;第三,應(yīng)該在胡德輝結(jié)束梧州任期之后,因為梧州在廣西,與常州相隔千山萬水,陸家不可能千里迢迢專程趕去請他題寫銘文;第四,應(yīng)該在費袞撰《梁溪漫志》之前。
陸元光的生卒年代,在《樟村陸氏宗譜》上有詳盡記載,但從目前與各種史料相比照的結(jié)果來看,是明顯靠不住的;有人依據(jù)《咸淳毗陵志》卷第十一《文事·貢舉》中“熙寧六年余中榜”推算,陸元光生于慶歷八年戊子(1048年)左右,到蘇東坡終老常州之時他已是五十出頭,同樣是靠不住的,因為陸元光入載“余中榜”本身靠不住(具體理由此處不展開,可參見拙作《關(guān)于蘇軾晚年摯友元光先祖行實問題的兩點看法》)。因此,想要依據(jù)陸元光卒于何時來推算“嬾版”銘文作于何時,顯然是不可能了。
那么,依據(jù)胡德輝何時結(jié)束梧州任期呢?《咸淳毗陵志》卷十七《人物二·國朝·晉陵》記載:
胡珵,字德輝,晉陵人,登宣和三年第,后受學于元城先生。暨歸,先生曰:“子聰明,能護以至道,當成令器。”珵遂以平日親承答問,退而筆之,名《道護錄》,自為之序。陳東上書攻“六賊”,言者以珵嘗潤色其書,□□攝他官,與李綱同舟東下,貶梧州,人號蒼梧太守。紹興初召試玉堂,尋復(fù)元官,兼史館??薄O仁羌槿说弥?,舊史蕪穢,上命珵筆削,貽執(zhí)政怒,出守晉陵(據(jù)《成化毗陵志》,“晉陵”當為“嚴陵”之誤)。
還是很清楚的,“紹興初年召試玉堂,尋復(fù)元官”。外放任滿,晉京陛見前后,總會安排一個回鄉(xiāng)省親的過程。再說此時開封已陷,朝廷遷至臨安行在(杭州),與家鄉(xiāng)常州不過數(shù)程之遙。陸君之子當于此時會見胡德輝,并請其為“嬾版”題寫銘文。“紹興”年號使用長達32年(1131—1162年),因此“紹興初年”當指紹興元年(1131年)及以后的幾年,應(yīng)該不會到紹興十年(1140年)之后。此時,已經(jīng)是蘇東坡?lián)霭娑K以后三十多年了。
費袞所撰《梁溪漫志》,書成于宋紹熙三年(1192年),首刊于宋嘉泰元年(1201年),已是“紹興初年”以后半個多世紀的事了。
雖說我們不能依據(jù)陸元光卒年來推算《嬾版銘》作于何時,但卻可以反過來依據(jù)《嬾版銘》題刻年代來推斷陸元光大致卒于何時。既然胡德輝是在梧州任滿返鄉(xiāng)的“紹興初年”題寫《嬾版銘》,那么陸元光辭世的時間也應(yīng)該在此前不久(筆者甚至覺得在“嬾版”上題刻銘文是對陸元光去世悼念活動的一部分,此時正好胡德輝返回常州了)。這一推斷,與《樟村陸氏宗譜》記載陸元光于靖康至紹興年間占籍定居樟村,并于靖康初年作《劍井記》是吻合的。
附:與本文相關(guān)的一些歷史事件。
元符元年(1098年),六月,陸元光到常州任晉陵縣知縣。
建中靖國元年(1101年),六月,蘇東坡歸居常州;七月二十八日,終老于孫氏館。十月,陸元光結(jié)束晉陵縣知縣任期。
宣和三年(1121年),胡德輝登進士第。
宣和七年(1125年),陳東上書攻“六賊”。胡德輝被貶梧州。
靖康元年(1126年),陸元光作《劍井記》。
建炎元年(1127年),北宋結(jié)束,南宋開始。
建炎四年(1130年)前后,陸元光定居樟村(個人推測)。
紹興初年(1131至1140年之間),陸元光在樟村逝世。胡德輝結(jié)束蒼梧任期,召試玉堂,尋復(fù)元官。胡德輝為陸君之子題寫《嬾版銘》。
[參考文獻]
[1](宋)費袞.梁溪漫志[M].駱守中,注.西安:三秦出版社,2004.
[2](宋)史能之.咸淳毗陵志[M].清嘉慶二十五年趙懷玉重刻.臺北:大化書局,1987年影印.
[3]陸蘭亭主修.樟村陸氏宗譜[O].繼述堂藏版,民國庚申.木活字版.
[4]陸巖.關(guān)于蘇軾晚年摯友元光先祖行實問題的兩點看法[J].常州工學院學報:社科版,2010(2):9-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