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海霞
(首都經貿大學法學院,北京 100070)
長期以來,政府間國際組織(以下簡稱“國際組織”)享有特權與豁免得到了國際社會的普遍承認,這不僅體現(xiàn)在國際組織的文件中,多邊條約中,東道國協(xié)議,國內法以及國際習慣中,并且在各國司法實踐中也得到了普遍承認。但是,隨著國際法的新發(fā)展,國際社會出現(xiàn)了關于國際組織豁免權性質的理論之爭。
一般來講,國際組織豁免于國內的各種司法程序,包括司法、行政和執(zhí)行程序。傳統(tǒng)上,“豁免于各種司法程序被認為是一種絕對豁免標準”①August Reinisch: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 before National Courts,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0,p157.。在實踐中,一般都認為只有給予國際組織絕對豁免或者接近絕對豁免才能保證(有關國家)的司法審查不會妨礙這些組織執(zhí)行其職能。因為“與國家不同的是,由國際組織的職能形成的豁免權不能區(qū)分主權行為和非主權行為,因為后者同樣可能屬于國際組織的職能?!雹谖譅柗驅じ窭颉の褐峭ㄖ骶?《國際法》,吳越,毛曉飛譯,北京:法律出版社,2002年版,第402頁。因此,國內法院很少挑戰(zhàn)國際組織的豁免權,他們多半傾向于“職能必要”等同于絕對豁免,一般不對國際組織行使管轄權。
二戰(zhàn)后,國際組織數(shù)目和種類不斷增加,國際組織活動也越來越廣泛,與此同時,與國際組織活動有關的爭議也逐步增加。圍繞著國際組織在內國的訴訟地位,出現(xiàn)了不同的做法,其實質主要表現(xiàn)在:國際組織在內國法院享有的是絕對豁免還是相對豁免,如何認識有關文件中的“棄權”條款,如何解決國際組織豁免權與人權保護的沖突等。在當今社會,之所以會出現(xiàn)對國際組織豁免權的質疑,究其原因,可以歸納為兩點:第一,受到了國家主權豁免的發(fā)展影響。晚近時期,國家主權豁免權已經由絕對豁免轉向相對豁免,這不僅體現(xiàn)在多數(shù)國家已經傾向于接受限制豁免,并且還體現(xiàn)在相關的國際條約中。2004年通過的《聯(lián)合國國家及其財產管轄豁免公約》就確定了豁免規(guī)則,同時列舉了多種例外。借鑒國家主權豁免的立法與實踐,有學者提出應區(qū)分國際組織的行為,對其商業(yè)行為不應給與豁免。第二,保護人權的需要?,F(xiàn)代國際人權法的發(fā)展要求國際組織應當實行“善治”,要承擔超過其組織文件和內部管理程序的義務,要受一般國際法和習慣國際法包括人權法的約束。因此,“在討論國際組織管轄豁免時首先要考慮國際人權保護③Michael Singer,Jurisdictional Immunity of 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s:Human Rights and Functional Necessity Concerns,36 Virginia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Law 53,F(xiàn)all,1995,p162.”,對于國際組織造成的損害人權的行為,國際組織不應當享有豁免,而應給予救濟。
在國際法上,限制豁免已經成為國家主權豁免的趨勢。國家行為分為主權行為和非主權行為,對國家的主權行為給予豁免,對非主權行為不給予豁免。但是對于國際組織而言,是否也像國家豁免一樣,從絕對豁免走向了限制豁免,這在理論和實踐中都是有爭議的問題。
在限制豁免理論對國際組織豁免權的影響上,有幾種不同的觀點與做法,嚴格來將,可以分成兩大類觀點,一類是通過對國家主權豁免內容的類比適用,對國際組織的商業(yè)行為不給予豁免;另一類則是通過對職能必要的限制解釋來限制國際組織豁免權的適用范圍。
第一類觀點以美國學者為代表,他們認為應將限制豁免的理論應用到國際組織豁免中,對國際組織的商業(yè)行為不給予豁免。他們通過探討美國《國際組織豁免法》和《外國主權豁免法》的關系,主張美國《外國主權豁免法》中的內容對國際組織的豁免具有溯及力,因此應將美國《外國主權豁免法》的內容并入到《國際組織豁免法》的適用中,對國際組織的商業(yè)行為不給予豁免①Stecen Herz,〈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s in U.S.Courts:Reconsidering the Anachronism of Absolute Immunity〉,31 Suffolk Transnational Law Review,2008,p532.。
二戰(zhàn)后,為了履行有關國際公約與東道國協(xié)定的規(guī)定,一些國家專門制定了相應的國內法,明確規(guī)定國際組織在其內國法上的法律地位,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立法包括1945年的美國《國際組織豁免法》(the 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s Immunities Act以下簡稱“IOIA”)。該法明確規(guī)定了美國為會員國的國際組織在美國具有獨立的法律地位,并享有相應的特權與豁免。但是該法并未明確這種豁免的本質及范圍。此外,該法中還規(guī)定國際組織“將享有同外國政府一樣的管轄豁免和司法程序豁免,除非該組織在任何程序中或任何合同條條款中明示放棄豁免?!边@就成為日后爭議的緣由之一。
1976年美國通過了《外國主權豁免法》(the Foreign Sovereign Immunity Act,以下簡稱“FSIA”),該法案采用限制豁免的理論,在第1605條規(guī)定了一國可以接受管轄的情形,也就是說國家商業(yè)行為是例外,是不給予豁免的。所謂的商業(yè)行為,在第1603條第(d)幾款界定為“一個經常的商業(yè)行為過程或一個具體的商業(yè)交易或行為”,判斷商業(yè)行為的標準是行為的性質而不是目的。
就IOIA和FSIA關系而言,美國理論界和司法部門都在思考,IOIA中規(guī)定參照外國國家享有的豁免權,那么是僅僅參考立法時外國國家享有的主權豁免情況呢,還是要考慮外國國家主權豁免的變化與修改。如果參考1945年立法時的國家主權豁免的發(fā)展情況,則應認為絕對豁免,如果還要參考以后的發(fā)展情況,及1976年立法具有溯及力的話,則應認為是限制豁免。有學者認為盡管從FSIA的立法意圖看還存在一定疑問,但是從立法相關的參考文件看,“當FSIA對外國豁免的態(tài)度發(fā)生變化時,對國際組織的豁免的程度也相應變化。因此,國際組織,包括聯(lián)合國,最初享有的絕對豁免就不再適用了,而是由限制豁免原則取代?!雹贙evin M.Whiteley,Holding 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s Accountable Under the Foreign Sovereign Immunities Act:Civil Actions Against the United Nations for Non-Commercial Torts,7 Washington University Global Studies Law Review,619,p638.因此,這些學者們主張應當適用美國FSIA,對國際組織的商業(yè)行為不給予豁免③Stecen Herz,〈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s in U.S.Courts:Reconsidering the Anachronism of Absolute Immunity〉,31 Suffolk Transnational Law Review,2008,p532.。之所以借用主權豁免理論,是因為職能必要保障了國際組織在實現(xiàn)其目的和宗旨時能獨立于有關成員國的司法審查之外,但是給予國際組織超越其法定職能之外的絕對豁免就太寬泛了,因此,希望借助于FSIA達到一定的平衡。當然持這種觀點的人也承認FSIA不適用于國際組織,并且FSIA中也明確規(guī)定了國際協(xié)議例外條款,同時,該法案中關于商業(yè)行為的界定也必須符合一定的條件。從實踐的操作來看,界定國際組織的商業(yè)行為存在一定難度。
另外一種做法以意大利法院為代表,通過對絕對豁免條款的保留,通過運用職能必要來解釋國際組織的豁免權,“將絕對豁免轉變成限制豁免”①August Reinisch: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 before National Courts,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0,P189.。這種限制豁免近似職能豁免,即將主權行為等同于職能行為,對職能行為給予豁免,對非職能行為不給予豁免。針對國際組織為被告的案件,有些會選擇通過對條約中的豁免條款進行限制解釋,即通過限制司法權的范圍來限制豁免,實際上采用了國家豁免中的限制豁免標準,盡管通常被認為適用的是絕對豁免。但是,嚴格來講,這并不能稱為限制豁免,因為所有的豁免都以條約為根據(jù),對于條約所限制的,當然也是成員國自愿接受的,這不能等同于國家主權豁免中的限制豁免。
還有個別國家則是直接采用限制豁免的習慣標準,即在缺乏明示規(guī)則時則將國內主權豁免適用于國際組織,即根據(jù)一般國際法,對照國家豁免的原則,國際組織應當僅享有限制豁免。如E GmbH v.European Patent Organization②Austrian Supreme Court,11 June 1992.案中,奧地利最高法院將European Patent Organization的職能豁免視為原則上絕對在其職能限制的框架內。
與理論上的探討不同,美國國內法院在國際組織豁免問題上非常謹慎。在美國的司法實踐中,一般是給予國際組織絕對的豁免。
在Tuck v.Pan American Health Organizaton③6 68 F.2d 547(D.C.Cir.,November 13,1981).也可參考 Decision: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s Immunities Act-Foreign Sovereign Immunities Act-restrictive immunity-commercial activity,American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Law,Vol.76,July,1982,p623-624.案中,涉及國際組織商業(yè)行為是否給予豁免。在該案中,原告就其與被告有關法律服務的協(xié)議起訴。一審法院駁回起訴。二審法院維持了一審法院的裁決,理由是被告對此類訴訟享有豁免權,并且法院認為在多數(shù)情況下被告享有豁免權。法院認為其無權對照FISA的內容,來判定IOIA給予國際組織的是絕對豁免還是相對豁免。雖然原告主張被告在哥倫比亞特區(qū)內從事了商業(yè)性的租賃行為,這就等同于FISA中所說的“商業(yè)行為”。但是,法院認為,這種行為和被告缺乏聯(lián)系,因此即使是根據(jù)不寬泛的限制豁免標準,法院也認為被告具有管轄豁免。因此,法院認為沒有必要來決定是否應適用絕對豁免標準。
1980年的Broadbent v.Organizations of American States④156 F.3d1335(D.C.Cir.1980).案第一個解釋了IOIA中國際組織豁免的范圍。在該案中,原告是被告OAS的前員工,他們主張被告應對其錯誤的終止雇傭協(xié)議的行為給予損害賠償。原告認為被告OAS不能就其商業(yè)行為享有豁免。被告OAS認為FISA中的限制豁免條款不適用于國際組織,因此被告OSA享有絕對豁免。法院回避了應適用哪一種豁免標準的問題,而是判決,即使根據(jù)FSIA中限制豁免的做法,被告OSA也應享有豁免,理由是雇傭行為并不是FSIA中所指的商業(yè)行為。法院從職能必要出發(fā),認為國際組織在從事其職能行為時要免受國內政治的干預,如果涉及雇傭爭議將卷入國際組織內部管理,這就會損害國際組織平穩(wěn)運行。
Rendell-Speranze v Nassim⑤932 F.Supp.19(D.D.C.1996)案中第一次涉及了國際組織應當根據(jù)IOIA還是FSIA享受絕對豁免還是相對豁免的問題。該案也是一起關于雇傭合同的爭議,在該案中,原告起訴其主管以及雇主——國際金融公司,要求就所聲稱的侮辱和毆打造成的損害予以賠償。法院在本案中要解決適用哪一種豁免標準。法院不認為這是一個內部行政管理事項因此享有豁免,相反,法院認為所指稱的行為屬于FISA第1605(a)(5)所指的事項,對私人侵權造成的損害賠償不能給予豁免。按照FSIA,IFC不能享有豁免,因此法院認為IOIA中“同樣豁免”要并入FSIA在外國主權豁免上的變化。但是該案不久被Atkinson v.Inter-American Development Bank⑥F.3d 1335(D.C.Cir 1998).案推翻。
美國法院在國際組織豁免權的問題上小心謹慎,通過兩步分析法來判定國際組織是否享有豁免。首先是根據(jù)IOIA確定豁免的最低標準,即法院需要確定是否永久性的采用IOIA1945年制定時外國國家主權豁免規(guī)則,還是要并入以后的發(fā)展。對此,法院傾向于國際組織具有絕對豁免權。第二步分析是確定國際組織是否放棄了其根據(jù)IOIA享有的豁免權,這包括在特定案件中或合同中的特定放棄,也包括在基礎文件或者總部協(xié)議中的一般放棄。即使已經放棄,法院也傾向于將棄權條款做狹義解釋,僅適用于外部事項,對于諸如雇傭合同等事項都解釋為內部事項從而排除棄權條款的適用,保證了國際組織職能的實現(xiàn)。
不可否認,國際組織在人權保護上作出了重要的貢獻,但是也不排除國際組織豁免權的存在會對人權保護產生影響。在實踐中,如果個人在內國法院起訴國際組織,由于國際組織享有豁免權,這就意味著受害人在內國法院無法得到正當?shù)姆删葷斒氯藱嗬麩o法得到救濟。正如學者指出的,這種給予國際組織絕對豁免的做法,事實上使得當事人個人的權利無法得到救濟,違反了國際法和國內法中的正當程序條款,否定了受害人對于政府提起訴訟的權利,侵犯了當事人尋求陪審團審判的權利等①Greta L.Rios and Edward ZPZ.Flaherty,16 ILSA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Comparative Law 433,Winter,2010,p5-p8.。
當事人有權得到正當救濟是人權保護的重要內容,正如《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公約》第3條所規(guī)定的:本公約每一締約國承擔:(甲)保證任何一個被侵犯了本公約所承認的權利或自由的人,能得到有效的補救,盡管此種侵犯是以官方資格行事的人所為;(乙)保證任何要求此種補救的人能由合格的司法、行政或立法當局或由國家法律制度規(guī)定的任何其他合格當局斷定其在這方面的權利;并發(fā)展司法補救的可能性。第2條規(guī)定,公約每一締約國承擔按照其憲法程序和本公約的規(guī)定采取必要的步驟,以采納為實施本公約所承認的權利所需的立法或其他措施。其他公約和國內立法中也有類似條款。國際組織盡管不是這些公約的締約國,但是對于那些公約締約國而言,在實踐中,如果因為給予國際組織豁免而不能對當事人提供有效救濟的話,被認為是違反了人權保護的義務。
在Mendaro V.World Bank案中,Susana Mendaro,在美國聯(lián)邦法院根據(jù)美國1964年民事權利法案起訴其前雇主世界銀行,一審法院以銀行協(xié)議條款并未放棄國際組織豁免法所賦予的豁免權為由駁回其起訴。上訴法院維持原判,認為在法院協(xié)議中的棄權條款僅適用于世界銀行的外部行為和合同,但是不適用于與雇員之間的內部行政管理事項。Atkinson v.Inter-American Development Bank案雖然確認了國際組織的絕對豁免權,但也飽受詬病,尤其是在全球范圍內國內法院拋棄了絕對主權豁免,國際法中個人權利日益得到承認,根據(jù)國際法國家組織承擔國際義務已經得到了廣泛的認同,并對違法行為承擔責任,國際組織要按照民主原則并要直接承擔責任的公共例外原則,個人在對公共結構的爭端中有權得到公眾程序待遇這樣的大背景下,該案的判決顯然和國際法的發(fā)展與實踐不相符②S tecen Herz,〈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s in U.S.Courts:Reconsidering the Anachronism of Absolute Immunity〉,31 Suffolk Transnational Law Review,2008.。
在Waite and Kennedy v.Germany③轉引自Malcolm N.Shaw,International Law,Sixth edition,白桂梅等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1044頁。和Beer and Regan v.Germany④Application No.28934/945,European Court of Human Rights,F(xiàn)eb.18.案中,原告方來是自英國、愛爾蘭、法國和意大利的公司的員工,在德國起訴要求按照德國勞動法,承認其是歐洲航天局的雇員地位。但德國法院根據(jù)公約的規(guī)定,以歐洲航天局享有豁免權為由駁回起訴。原告不服,又將案件提交到歐洲人權法院。歐洲人權法院審議了作為成員國的歐洲航天局授予豁免權是否不當?shù)膯栴}。歐洲人權法院認為德國做法并沒有違反公約第6(1)款,因為這是為了保證國際組織能不受個別國家干擾而適當?shù)穆男衅渎毮?。但歐洲人權法院也指出,如果各國建立國際組織以謀求或加強在某些領域的合作,而且將若干權限歸屬于這些組織并給予豁免權,可能會對基本權利的保護產生影響。
要將國家主權豁免類比適用于國際組織豁免,將限制豁免理論運用于國際組織豁免的實踐中,首先要從國際組織豁免權的理論基礎出發(fā),分析這種類比的合理性。
職能必要理論是國際組織豁免的理論基礎,這源于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為了方便國際組織不受干擾地履行其職能,國際社會賦予了國際組織以法律人格,給予其特權與豁免,表現(xiàn)在《聯(lián)合國憲章》第104條和第105條的規(guī)定1《聯(lián)合國憲章》第104條規(guī)定“本組織于每一會員國之領土內,應享受于執(zhí)行其職務及達成其宗旨所必需之法律行為能力?!薄堵?lián)合國憲章》第105條第一項規(guī)定,“本組織于每一會員國之領土內,應享受于達成其宗旨所必需之特權及豁免。”第105條第2項中規(guī)定“聯(lián)合國會員國之代表和本組織之職員,亦應同樣享受于其獨立行使關于本組織之職務所必需之特權及豁免?!盞unz,Privileges and Immunities of 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s,41 Am.Int’l L.(1947),p836)?!堵?lián)合國特權與豁免公約》則具體闡述了聯(lián)合國人格和豁免,在此基礎上制定的《聯(lián)合國專門機構特權與豁免公約》2聯(lián)合國專門機構特權與豁免公約》第4節(jié),《國際原子能機構特權與豁免公約》第3節(jié)都規(guī)定:“專門機構,其財產和資產,不論位置何處,亦不論由何人執(zhí)管,對于各種方式的法律程序,應享有豁免?!盧osalyn Higgins,Problems and Process:International Law and How We Use It,1994,p93.,又對國際組織享有的特權和豁免問題進行了較為明確和系統(tǒng)的界定,這兩個條約以及《國際原子能機構特權與豁免公約》成為以后國際組織制定相關公約的范本。在許多國際組織的基礎文件或者有關特權與豁免的多邊條約中,也都規(guī)定國際組織豁免于各種司法程序?!伴L期以來,國際社會都接受,國際組織需要東道國和成員國給予一定法律和實踐獨立性來保證其實現(xiàn)組織目標。”①《聯(lián)合國憲章》第104條規(guī)定“本組織于每一會員國之領土內,應享受于執(zhí)行其職務及達成其宗旨所必需之法律行為能力?!薄堵?lián)合國憲章》第105條第一項規(guī)定,“本組織于每一會員國之領土內,應享受于達成其宗旨所必需之特權及豁免?!钡?05條第2項中規(guī)定“聯(lián)合國會員國之代表和本組織之職員,亦應同樣享受于其獨立行使關于本組織之職務所必需之特權及豁免。”Kunz,Privileges and Immunities of 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s,41 Am.Int’l L.(1947),p836)在豁免問題上,當時國際組織的特權和豁免基本上是一個未知領域,考慮到當時限制豁免的理論尚未被國際社會接受,因此可以推論出國際組織享有的是絕對豁免。
無論是在其理論基礎還是在立法與實踐上,國際組織的豁免權,都與國家豁免權有很大的不同,因此不能將國家豁免等同于國際組織的豁免權。國家的豁免權的理論基礎是國家主權平等,根據(jù)平等者間無管轄權這條古老的國際法原則,國家及其財產享有豁免權,已經成為一項普遍接受的國際習慣法原則。但是對于國際組織而言,國際組織并不具有主權,因此不能援引主權平等原則來討論國際組織的豁免權,它們豁免的基礎是不同的②聯(lián)合國專門機構特權與豁免公約》第4節(jié),《國際原子能機構特權與豁免公約》第3節(jié)都規(guī)定:“專門機構,其財產和資產,不論位置何處,亦不論由何人執(zhí)管,對于各種方式的法律程序,應享有豁免。”Rosalyn Higgins,Problems and Process:International Law and How We Use It,1994,p93.,那些“立法者、法院和評論人試圖將限制豁免原則適用于國際組織時在理論上是錯誤的”③Michael Singer,Jurisdictional Immunity of 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s:Human Rights and Functional Necessity Concerns,36 Virginia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Law 53,F(xiàn)all,1995,p62.如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國際復興開發(fā)銀行、國際金融公司、多邊投資擔保機構等國際組織的基本文件中都規(guī)定了特權與豁免,典型的條款如:當該公司作為一個商業(yè)實體履行自己的職能時,“只有在銀行或公司設有辦事處,指定可收受傳票或訴訟通知書的代理機構,或業(yè)已在該地發(fā)行或擔保證券的會員國境內有權受理的法院,才能受理對銀行或公司提出的訴訟。但成員國或者代表成員的或其索求權源于成員國的個人,不得提出訴訟。銀行或公司的資產和財產,不論在何處為何人所保管,在對銀行或者公司的終審判決作出之前,均免受任何形式的扣押、查封和執(zhí)行。”美洲發(fā)展銀行和歐洲復興開發(fā)銀行的章程,亞洲發(fā)展銀行等也有類似的內容。。
國際上廣泛接受職能必要是給予豁免權的基礎,根據(jù)該理論,國際組織享有的豁免限于實現(xiàn)組織目標和宗旨的需要。因此給予國際組織何種豁免就取決于對職能必要理論的解釋。
實踐中,許多國際組織,包括那些其組織文件中規(guī)定其有可能在國內法院被訴的國際組織都堅持只有絕對豁免或者接近絕對豁免才能保證司法審查不妨礙他們實現(xiàn)其組織目標。在當今的國際實踐中,職能必要被運用得非常彈性,并不完全是以行為的性質作為給予豁免的依據(jù),也就是說并不區(qū)分一項行為是職能性的還是非職能性的行為,而是考慮該行為是否是該組織的運行所必須的。也就是說,如果該組織在其職務之外行事,其仍然能依據(jù)職能必要理論享有豁免,因為若不給予豁免的話就可能影響其履行職能。這就意味著,法院必須在國際組織運作和其他法律原則與例外之間尋找到平衡。
即使在個別案件中,國內法院不給予該國際組織以豁免,也會適用國際組織的規(guī)則,而不是國內法,以免影響國際組織發(fā)揮職能的自主性和獨立性。如荷蘭法院于1976年在Cf.Eckhardt v.EUROCONTROL案中,比利時法院于1986年在Devos v.Supreme Headquarters Allied Powers Europe and Bulgium案,
實踐中,一些國際組織在其章程,或者東道國協(xié)議或者某些合同中明示對某些事項放棄了豁免3Michael Singer,Jurisdictional Immunity of 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s:Human Rights and Functional Necessity Concerns,36 Virginia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Law 53,F(xiàn)all,1995,p62.如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國際復興開發(fā)銀行、國際金融公司、多邊投資擔保機構等國際組織的基本文件中都規(guī)定了特權與豁免,典型的條款如:當該公司作為一個商業(yè)實體履行自己的職能時,“只有在銀行或公司設有辦事處,指定可收受傳票或訴訟通知書的代理機構,或業(yè)已在該地發(fā)行或擔保證券的會員國境內有權受理的法院,才能受理對銀行或公司提出的訴訟。但成員國或者代表成員的或其索求權源于成員國的個人,不得提出訴訟。銀行或公司的資產和財產,不論在何處為何人所保管,在對銀行或者公司的終審判決作出之前,均免受任何形式的扣押、查封和執(zhí)行?!泵乐薨l(fā)展銀行和歐洲復興開發(fā)銀行的章程,亞洲發(fā)展銀行等也有類似的內容。,從國際法理論上講就該條款下的內容,該國際組織不享有豁免。但是如何看待這些棄權條款,也反映出國際社會對國際組織豁免權的態(tài)度。
一般來講,內國法院對國際組織的棄權條款都很謹慎,一般都做狹義解釋。在1967年Lutcher S.A.Celulose e Papel v.Inter-American Development Bank案1Lutcher是一家巴西公司,也是Inter-American Development Bank的借款人,起訴銀行不得向其競爭對手發(fā)放貸款。Lutcher主張,如果銀行給競爭者貸款的話,Lutcher可能就無法償還貸款,這樣銀行就違反了其勤勉行事的義務。Inter-American Development Bank則抗辯無論是根據(jù)《國際組織法》還是其組織章程,其享有管轄豁免。法院駁回了Inter-American Development Bank的主張,指出銀行已經在其成立文件中放棄了豁免。Inter-American Development Bank主張法院應當對棄權條款做狹義解釋,僅應在涉及加強組織的效率的案件中適用,例如由債券持有人,債權人以及受益人的擔保人提起的訴訟。但法院以四點理由駁回。Greta L.Rios and Edward P.Flaherty,Legal Accountability Of 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Challenges and Reform: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 Reform or Immunity?Immunity is the Problem,.16 ILSA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Comparative Law,winter,2010,p452.中,美國法院拒絕進行狹義解釋,并未給予涉案的中美洲發(fā)展銀行以豁免。但是,該案后來被Mendaro V.World Bank案推翻。法院指出,國際法上國際組織為了實行其組織職能有權在成員國享有豁免已經得到了廣泛承認,任何國際組織放棄豁免權的基本合理的出發(fā)點,法院認為都是為了更好地達到其組織目標,正如銀行放棄條款的目的是“讓銀行履行其職能”。法院認為允許債權人、債券持有人和其他類似人提起訴訟是為了銀行債券市場化的必要性,而銀行雇員對銀行提起的勞工訴訟將置銀行在其有業(yè)務的140多個國家的毀滅性的干擾下,并且任何國家的任何法院試圖裁判國際民事服務人員的申訴將卷入那些國際組織的內部行政事項,對于職員規(guī)則和規(guī)定的不同解釋將大大影響組織的有效履行其職能的能力。因此,法院認為對于國際組織的內部事項不能援引棄權條款。
在Ezcurra de Mann v.Inter-American Development Bank案中,阿根廷一審法院認為其沒有管轄權,因為Inter-American Development Bank享有豁免權,只有其明示放棄后才能管轄,至于銀行章程中的放棄條款:在銀行設立了分支機構的國家境內,或在銀行任命了一名代理人專門接受訴訟傳票或通知,可向有充分司法權力的主管法院對銀行提起訴訟。上訴法院認為這不構成放棄豁免權,而是銀行“可以或不能接受這種傳票或通知”,并且一審法院中判決的指定一名代理并不足夠建立管轄權,這名代理是被授權接收傳票或者通知,而不是接受。在African Reinsurance Corporation v.Abate Fantaye案中,東道國協(xié)議允許一般事項可以起訴該組織,但是尼日利亞法院認為根據(jù)其國內法不構成明示的棄權。有時,法院也用類比的方法給予國際組織豁免。在International Institute of Refrigeration v.Elaim案中,東道國協(xié)議中僅給予International Institute of Refrigeration執(zhí)行豁免,并未提到管轄豁免。但是法國最高法院駁回了以該組織為被告的雇傭訴訟,因為可以從該組織的員工享有的基于條約的管轄豁免中推論出該組織也享有管轄豁免。
國際組織豁免權的存在事實上阻止了當事人在內國法院起訴,從保護人權的角度看,應當存在一定的救濟機制來保護個人的權利。在實踐中,多數(shù)國際組織內部都設立了爭端解決機制,如行政法庭或雇員管理咨詢聯(lián)合機構等來解決爭議。這些機構處理的問題相當廣泛,從勞工糾紛,到個人損害,甚至性騷擾等案件,盡管從實踐的運作看,無論是機構的獨立性,還是工作程序、決定公開性等都無法完全滿足法律上的正當程序條款的要求,但是可以通過成立獨立的仲裁機構,或者在這些機構進行改革,增強糾紛解決機制的獨立性、透明度,加強對個人權利的保護。同時有學者①Lutcher是一家巴西公司,也是Inter-American Development Bank的借款人,起訴銀行不得向其競爭對手發(fā)放貸款。Lutcher主張,如果銀行給競爭者貸款的話,Lutcher可能就無法償還貸款,這樣銀行就違反了其勤勉行事的義務。Inter-American Development Bank則抗辯無論是根據(jù)《國際組織法》還是其組織章程,其享有管轄豁免。法院駁回了Inter-American Development Bank的主張,指出銀行已經在其成立文件中放棄了豁免。Inter-American Development Bank主張法院應當對棄權條款做狹義解釋,僅應在涉及加強組織的效率的案件中適用,例如由債券持有人,債權人以及受益人的擔保人提起的訴訟。但法院以四點理由駁回。Greta L.Rios and Edward P.Flaherty,Legal Accountability Of 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Challenges and Reform: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 Reform or Immunity?Immunity is the Problem,.16 ILSA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Comparative Law,winter,2010,p452.提出的將職能豁免作為有效抗辯的依據(jù),而不是法律上絕對不受理案件的依據(jù)也具有一定合理性,這樣就能給予原告在法庭上充分申訴的機會。
與國家相比,雖然國際組織涉及豁免權的案例不多,但是考慮到國際組織的數(shù)目和作用在增強,因此對于國際組織豁免權的重新考量就具有時代意義。盡管無論是從國際組織豁免權的法律基礎看,還是從各國國內法院的實踐看,一般都認為國際組織享有的是類似于絕對豁免的豁免權。但是,隨著國際社會的發(fā)展,對國際組織豁免權有所限制,無論是立法的方式還是司法的方式,有必要將國際組織豁免限制在職能必要的范圍內,既不影響國際組織的有效運作,干擾其正常的內部管理,也能促進國際組織承擔更多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