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新兵

（常州大學文法與藝術學院，江蘇 常州 213164）

一

關于“社會記憶”的研究發(fā)展到今天漸成盛行之勢，已然成為當代社會的學術關鍵詞。自1925年法國社會學家莫里斯·哈布瓦赫提出集體記憶的概念，并將記憶類型分為個體記憶、社會記憶和歷史記憶，同時，他以個體夢境、家庭記憶和基督教信徒的例證來論述集體記憶理論。[1]1989年，美國學者保羅·康納頓的 《社會如何記憶》出版，在國內也與2000年由人類學學者納日碧力戈翻譯出版。到20世紀末期，對社會記憶或者集體記憶的研究逐漸向多學科發(fā)展，社會學、人類學、歷史學甚至文學批評都在逐步展開對社會記憶相關問題的探討，形成了一批學術成果。如果說，社會學乃至哲學領域是對社會記憶的基礎研究，那么，在人類學、歷史學、政治學、文學等領域的討論則是應用研究。

在人類學、歷史學、文學批評等領域借用社會記憶的理論討論問題，以社會記憶的角度來研究文明、歷史、倫理乃至社會的變遷已經(jīng)表明，我們對問題研究的模式已經(jīng)發(fā)生重大轉移，已經(jīng)幾乎完成由社會、經(jīng)濟的客觀性維度向話語和文化的表達性維度的轉移。盡管社會記憶的研究實現(xiàn)了由客觀現(xiàn)實向表達現(xiàn)實的突圍，超越了行動和事件的表層現(xiàn)象層面，進入了有關思想和觀念的深層精神層面，但兩者的關聯(lián)依然深刻存在。為此，社會記憶研究較為科學的思路是關注客觀結構和表達結構以及客觀性行動和表達性行動的相互關聯(lián)上，而不是僅僅關注前者或是后者，并以此來洞察客觀的現(xiàn)象領域與主觀的表達性記憶領域之間的復雜關聯(lián)。

二

不同的學科特征和學術理路造就了紛繁復雜的社會記憶研究，概括起來，社會記憶有以下四個方面的研究思路。

一是社會記憶的認同研究。認同是人類學、文化學、社會學中重要的概念范疇，它由個人的自我認同和群體的國家認同兩個基本層面構成。對于個人認同，英國社會學家吉登斯對這一概念的理解聯(lián)系經(jīng)驗、情感和信仰等。他指出，自我認同是指“個體依據(jù)個人的經(jīng)歷所反思性地理解的自我?！盵2]關于國家認同，溫菲爾德在《記憶的政治：1945年1948年間捷克國家認同的建立》中闡述了捷克國家認同的過程及策略。臺灣學者王明珂從民族歷史與族群本質及其認同的角度研究了社會人類學和民族學意義上的社會記憶理論。[3]

二是社會記憶的歷史定位研究。在當代社會轉型的宏觀背景下，社會記憶的歷史定位尤為重要。孫德忠教授指出，所謂現(xiàn)代化中社會記憶的歷史定位是指 “人們以現(xiàn)代化社會轉型為基礎和目標，以社會歷史、現(xiàn)實和未來發(fā)展的連續(xù)性為準繩，以歷史合理性和現(xiàn)實可操作性的統(tǒng)一為導向，以人自身的知識經(jīng)驗、人格特征、思維方式、價值觀念的現(xiàn)代轉變?yōu)樽谥己蜌w宿，通過批判和重構對社會記憶的歷史傳統(tǒng)加以甄別、現(xiàn)實方位進行確定、未來方向進行澄清?！盵4]這一研究路徑不少學者都在進行嘗試和探索。較有影響的有孫立平、郭于華等對土改時期社會生活記憶的探索，以及景軍關于西北農(nóng)村政治運動左傾政策所造成的痛苦記憶研究等。最近華人學者王斑探討全球化陰影下的歷史與記憶，質疑全球現(xiàn)代性應闡發(fā)潛藏的記憶。雖然歷史與記憶面臨危機，但它仍然是強有力的抗拒資源；歷史意識在批判僵化的歷史敘述，潛力尋求文化記憶，發(fā)揚未完成的可能，展示出中國現(xiàn)代性的別樣風景線。[5]從以上學者對于社會記憶的歷史定位研究思路來看，他們關注的焦點就在于歷史與現(xiàn)實，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以及客觀領域與表達領域的關系問題。

三是社會記憶的自身反思研究。在對社會記憶的自身認識和反思上，孫德忠教授以馬克思主義辨證唯物哲學為指導，在哲學認識論的層面上界定了社會記憶，它的深層內涵在于，它是人類主體能力和本質力量對象化結果的凝結、積淀和破譯、復活的雙向運動，是人作為實踐主體對歷史地形成和發(fā)展起來的主體能力和本質力量進行確證、保存和延續(xù)的內在機制，并進一步剖析了社會記憶的生成與本質，社會記憶的結構、特點和功能等。[6]在記憶的倫理關照上，馬各利特在《記憶的倫理》一書中闡述了記憶的倫理問題，作者指出，“記憶是維持 （人際）濃關系的黏合劑，有共同記憶的群體，才有濃關系，也才有倫理。由于記憶黏合關系中所起的重大作用，記憶成為倫理關注的顯著對象?！盵7]馬各利特提出了記憶的倫理的道德責任。徐賁發(fā)出了“人以什么理由來記憶”的深刻提問，直指社會記憶自身反思的核心。對于人類共同的災難，記憶研究最關心的不是我們愿意記憶什么，而是我們由于道德責任應該記憶什么。徐賁的答案是：人以人性道德的理由來記憶。[8]

四是社會記憶的建構與維系研究。社會記憶是如何建構并維系下去，一直以來是社會學者的恒新話題。哈布瓦奇在 《論集體記憶》中指出，人們頭腦中的過去并不是客觀實在的，而是一種社會性的建構。人們如何構建和敘述過去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他們當下的理念、利益和期待。[9]哈布瓦奇的集體記憶理論強調的是記憶的當下性。而在康納頓這里，社會記憶是通過 “或多或少是儀式性的操演來傳達和維持的?！盵10]王漢生等以一項關于知青集體記憶的研究來探討社會記憶及其建構。作者指出，“記憶本身如何形成是一個復雜的問題，它不僅僅是被歷史、文化、政治等外部力量‘形塑’的產(chǎn)物，也是記憶主體‘能動性’地‘建構’的結果?！诩w記憶建構的過程中，語言是一個首要的社會機制，而其他的記憶工具（如文件、故事、照相等、遺址和日歷）對于形成一種記憶傳統(tǒng)也是具有十分重要的作用。”[11]王漢生以個案研究的方法立足于重大歷史事件，針對“知青”這一特殊群體的研究來探討社會記憶建構機制。這樣的研究思路也是注重客觀性行動和表達性的相互關聯(lián)上，結論很有理論與現(xiàn)實的張力。

然而，康納頓給予我們一個警醒，他說：“在日常生活行動中社會記憶的滲透性，和現(xiàn)代社會和文化理論特別對社會記憶的較少關注之間，僅就明確的、系統(tǒng)的研究和隱含的、松散的研究在本質上不同而言，存在明顯的差距?！盵12]的確如此，就是對于社會記憶的四個不同取向的研究成果也不平衡，尤其是關于社會記憶的形成機制，在這一領域內還有許多值得探討的問題，比如“情結”。

三

社會記憶可以通過 “空間”、“儀式”、“身體實踐”、“話語”以及“權力”等多種維度和方式建構，展現(xiàn)了社會記憶最為一般的特征是其發(fā)展性。社會記憶的發(fā)展既是一個流動生成的過程，也是一個不斷累積的過程。記憶使得社會的整體發(fā)展具有“表現(xiàn)”以往社會、文化時間和“再現(xiàn)”社會、文化空間的功能。于是，一切過去和現(xiàn)在的個體記憶、群體記憶甚至更為恒久的文化記憶及其相關方面都有可能在記憶那以感性經(jīng)驗的途徑及富有理性選擇的方式“復制”出來。社會記憶的特點集中表現(xiàn)在社會記憶的發(fā)展性上，就是說，社會記憶的發(fā)展性表明，這種記憶不僅是流動性重復和不斷積累的活動，而且還是增長甚至是質變的活動。所以，社會記憶表現(xiàn)在它不只是重現(xiàn)、重復社會整體的過去，還會選擇、取舍社會的現(xiàn)在所應汲取的方面，還有可能對社會的未來作出記憶上的暗示或重大調整?！扒榻Y”就是社會記憶不斷累積發(fā)展到一定程度的記憶“形式”。如果說，社會記憶是一個抽象概念的話，那么，“情結”就是社會記憶的具象，比如說圓明園情結、諾貝爾獎情結、奧運情結等等。這每一個情結都是社會記憶的存儲器，是一個個活生生的社會記憶。

情結，現(xiàn)代漢語詞典的解釋為：心中的感情糾葛；深藏心底的感情。情結也是一個心理學術語，它是指一群重要的無意組合，或是一種深藏在個人神秘的心理狀態(tài)，強烈而無意識的沖動。關于情結的兩種解釋都不能完全適合對圓明園情結等的理解。在很大程度上，圓明園情結等不僅是心理學的范疇，更是社會學和文化學的范疇。從各種情結的發(fā)生學上來定義，它的含義是指特殊經(jīng)驗不斷反復重現(xiàn)和體驗而凝練為共同的強烈的情感狀態(tài)，它是社會記憶的凝聚和升華。情結同時也是一群重要的無意組合，飽含著強烈而無意識的沖動。正是情結的強烈無意性，卻完美表征了情結就是最真實的社會記憶、最形象化的社會記憶、最觸手可及的社會記憶。

圓明園情結是經(jīng)歷滄桑歲月的打磨，在中華民族的整體心理結構中積淀而成的心結，這種歷久彌新的情感積淀又絕非是時間和歷史可以單獨完成的，圓明園這一特殊的載體及其火燒圓明園的悲壯發(fā)酵了太多的民族情感。作為東方文化、藝術的典范，圓明園是中華民族心目中最美的女神，卻遭受了最野蠻的搶劫和焚燒。從圓明園被大火燒毀的那一刻起，完美的圓明園只能成為遙遠的記憶，而火燒圓明園事件天然成為我們記憶的責任。這種記憶保存在老人的訴說中、詩人的悲憤中、散文家的細膩描繪中、影像的直觀震撼中以及歷史教科書的客觀冷靜書寫中。而對于個體而言，圓明園的記憶從小學課文《火燒圓明園》開始，到中學歷史教科書，再到大學乃至步入社會數(shù)量眾多的文學作品和影視作品無不在沉淀原有的圓明園記憶，社會記憶建構的過程在圓明園情結形成中展露無遺。如果說，圓明園情結是由失敗悲憤情感積淀的社會記憶，那么，奧運情結和諾貝爾獎情結則是復興渴望作為主牽引力的社會記憶。

四

社會記憶的旨趣與其說是保存記錄，不如說是在整理、吸納、選擇“經(jīng)驗”而形成某種“形式”與“意義”。這里所謂的“形式”與“意義”是不可分割的。對于經(jīng)驗的整理、選擇和吸納，社會記憶選擇這樣一種模式：話語訴說者不約而同地以大體相近的形式敘述和保留他們的某些經(jīng)驗，于是，相近的社會記憶模式展示了共同的“意義”追求。共同的“意義”追求經(jīng)過不斷訴說、累積和傳播，在廣大群體乃至整個民族中積淀和發(fā)酵，深藏內心的情愫，歷經(jīng)反復長時間的醞釀發(fā)酵形成了 “情結”。可以說，“情結”尤其是“集體情結”，是社會記憶的典型形式，是社會記憶的具象存在。通過情結這一形式的建構，社會記憶向大眾傳遞著共同的“意義”追求。無論是圓明園情結、奧運情結，還是諾貝爾獎情結，社會記憶在建構社會和個體的經(jīng)驗世界時都選擇性地形成強烈的價值導向和文化訴求，情結性的社會記憶向人們昭示：社會記憶的起點是記錄，終點是超越價值性的情感選擇和真善美的追求。

記憶和遺忘是相互交織在一起的。盡管加繆在《鼠疫》中警示人類：真正可悲的不是災難本身，而是災難后我們一切照舊。這樣的提醒不絕于耳。記憶的遺忘，不僅是過去的缺損，而且也是未來的坍塌。對抗遺忘，是社會記憶的天然使命。而客觀實際上，心理學意義上的記憶與遺忘是純粹的自然生理現(xiàn)象，體現(xiàn)了人的意識活動產(chǎn)生、發(fā)展、衰減、消亡的客觀生理過程；社會記憶的記憶與遺忘是一種社會文化現(xiàn)象和社會歷史過程，以個體自覺活動為基礎但又不依任何個體意志為轉移的社會歷史規(guī)律，是人類實踐活動在縱深歷史發(fā)展和微觀文化傳承方面的具體表現(xiàn)方式和實現(xiàn)機制……。[13]社會記憶如何記憶，記憶什么是不以個體的主觀意志為轉移的，它受到社會歷史規(guī)律的制約。情結作為典型的社會記憶在同遺忘的斗爭中保留下來，充分體現(xiàn)了它的高度認同性。從這個意義上說，情結就是高度認同的社會記憶，它體現(xiàn)了廣大社會群體乃至整個族群共同的價值選擇和意義追求。在高度認同的框架下，情結顯示出了強大的凝聚和黏合功能，它是文化學、社會學意義上的“禮物”。社會學意義上的“禮物”，所起的是維護人際互往關系的作用，送禮和接收禮物都體現(xiàn)了雙方的接納和認同，由此，情結是整個族群享有的共同的禮物。

[1][9]莫里斯·哈布瓦赫.論集體記憶[M].畢然,郭金華，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59.53.

[2][英]安東尼·吉登斯.現(xiàn)代性與自我認同[M].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8.275.

[3]王明珂.華夏邊緣：歷史記憶與族群認同[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6.

[4][6][13]孫德忠.社會記憶論[M].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2006.219-210.146.146.

[5]王斑.全球化陰影下的歷史與記憶[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6.

[7][8]徐賁.人以什么理由來記憶［M］.長春: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08.2.2.

[10][美]保羅康·納頓納.社會如何記憶[M].納日碧力戈，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4.

[11]王漢生,劉亞秋.社會記憶及其建構—一項關于知青集體記憶的研究[J].社會,2006，(3):58-59.

[12]鄭廣懷.社會記憶理論和研究述評[EB／OL].http://lunwen.freekaoyan.com/wenshilunwen/shehuixue/116460946165728.shtml，2006-11-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