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蕩蕩
(河南大學 外語學院,河南 開封 475001)
9/11恐怖襲擊深刻地改變了美國社會,成為美國歷史文化和民族想像中的符號性事件。世貿雙塔一度被視為全球化時代以美國為代表的擴張性資本主義經濟能量、技術實力、生活方式和文化統(tǒng)治的化身,凝聚了美國人引以為榮的自由、民主、人性等核心價值,是美國的榮耀所在,它的轟然坍塌給美國人帶來劇烈的心靈沖擊,在他們心中點燃了反恐、復仇等民族情緒。在“反恐”、“優(yōu)先戰(zhàn)爭”等政治話語的影響下,美國社會整體右轉,愛國主義、復仇主義的喧囂充斥于官方文件和媒體報端,“美國例外論”、“美國天真”等傳統(tǒng)沙文主義思想左右了不少人的自我認知。與高調張揚的政治話語不同,一種以醫(yī)學和心理學為基礎的創(chuàng)傷話語在9/11事件后悄然興起。創(chuàng)傷研究發(fā)軔于醫(yī)學對越戰(zhàn)退伍士兵心理異常狀況的關注,于20世紀90年代初形成理論體系,它直面戰(zhàn)爭、自然災難、突發(fā)事故等對經歷者持久的心理影響,尋找?guī)椭軇?chuàng)者康復的途徑,其人文主義關懷猶如甘霖般潤澤了后9/11時代受挫折、損失、痛苦等情緒困擾的美國大眾,滿足了他們走出創(chuàng)傷情感的需求,因而很快在美國社會流行開來,與政治話語形成抗衡之勢。受其影響,不少美國作家紛紛以各自特有的方式回應9/11悲劇,再現(xiàn)創(chuàng)傷事件,審視美國的變化,思考災難的意義,創(chuàng)作出了一批膾炙人口的佳作,喬納森·薩福蘭·福爾的作品《極吵,極近》就是其中的代表。
福爾是美國當代文壇新秀。他的處女作《了了》在2002年一炮打響,獲得美國國家猶太圖書獎和英國《衛(wèi)報》設立的“第一本小說”獎,并被改編成電影,2005年搬上銀幕。同年,他的9/11題材小說《極吵,極近》出版。小說以9/11恐怖襲擊為背景,主要記述了一位聰慧的小男孩奧斯卡在父親遇難后兩年間為了解開父親遺下的一把鑰匙的秘密,在紐約市開展了一系列尋訪活動,最終在奧德賽探秘中擺脫喪父陰影、治愈心理創(chuàng)傷的故事。在探秘故事的各個章節(jié)間,小說交錯穿插了奧斯卡遭受二戰(zhàn)創(chuàng)傷的祖父寫給兒子、祖母寫給孫子的信件,它們獨立成章,分別冠以“我為何不在你的身邊”和“我的感受”的標題,向目標讀者講述了他們的創(chuàng)傷經歷和情感。小說通過三位人物的創(chuàng)傷生活描寫表現(xiàn)了創(chuàng)傷的持久性影響和創(chuàng)傷作用的心理機制,將治愈創(chuàng)傷的藥方自然地融入感人肺腑的故事中,在揭示創(chuàng)傷的復雜性方面獨樹一幟,被稱為“關于哀悼和喪失”的小說(Mullins,2009:298),深受“公眾無意識”處于“后創(chuàng)傷階段”的讀者大眾的追捧(Sontag,2001:21),銷量居暢銷書榜前列。本文以當代創(chuàng)傷理論為框架,從表現(xiàn)創(chuàng)傷之痛、尋找解決途徑和實踐創(chuàng)傷寫作倫理等方面入手解讀《極吵,極近》,揭示小說在表征9/11文化創(chuàng)傷中的獨特價值。
戰(zhàn)爭、恐怖襲擊等災難性事件的影響通常用傷亡數(shù)字、財產損失統(tǒng)計等指標來衡量。當代創(chuàng)傷理論構建者將考察重點轉移到災難性事件給當事人造成的心理傷害之上,他們認為,災難性事件會給受創(chuàng)者留下無法愈合的心理創(chuàng)傷,用Cathy Caruth的話講,創(chuàng)傷事件因其暴力本質和駭人的破壞性而具有不可理解的特征,事件在發(fā)生當時沒有被充分地體驗或吸收,只能“延遲性地”表現(xiàn)在它的持續(xù)的、侵入式的返回上(Caruth,1995:6)。研究者用“創(chuàng)傷后應激障礙”來指稱心理創(chuàng)傷,他們堅稱,創(chuàng)傷事件的歷史文化意義更多地存在于心理創(chuàng)傷之中。福爾就是從表征災難造成的創(chuàng)傷心理入手來思考以9/11為代表的政治事件的歷史文化意義。小說中的三位敘事主體都是創(chuàng)傷性事件的受害者,“創(chuàng)傷后應激障礙”的種種癥狀在他們身上集結,他們的人生因此成為夢魘。
祖父托馬斯走不出創(chuàng)傷心理,成為憂郁癥患者。在他身上,“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三種時態(tài)發(fā)生了內爆,失卻了界限”(LaCapra,2001:21),過去讓他無法釋懷,現(xiàn)在被過去所占據,窒息了任何邁向新的未來的可能性。祖父原本是位才華橫溢、極具潛質的雕塑家,與女友安娜情深意切,在德萊斯頓大轟炸前夜,他剛剛獲知女友有孕的喜訊,對未來家庭生活充滿憧憬,而厄運卻眨眼而至,炮彈從美軍飛機上陣雨般傾瀉而下,家園轉瞬化為焦土,親人尸骨蕩然無存。幸福與厄運倏忽之間的巨大轉折摧毀了他對生活的基本信心和對未來的希冀,慘烈的轟炸場面如同禁忌被壓抑入無意識中,使他無法面對、不敢面對,因為一旦觸及,他就會被自責吞沒,他痛恨自己“本來可以救安娜和我們的孩子,或者可以和他們死在一起,卻與安娜告別”(Foer,2005:132)。沉重的負罪感造成他的失語。作為一種心理性癥候,失語既是他的無意識機制對抗可怕災難記憶的結果,也是他拒絕忘卻過去的體現(xiàn)。他小心翼翼地回避任何開始重新生活的可能,竭力將自己變成情感麻木的生物存在。他與安娜的妹妹結婚,仿佛想告別過去、邁向新生,但潛意識中他卻將妻子當作安娜的替身,他為妻子制作的雕塑無一例外地塑成了安娜的面容。他極力與妻子保持距離,相敬如“冰”,避免過多的情感投入。他將公寓劃分為無數(shù)個“虛無”空間,方便他謝絕妻子的打擾,隨時中止現(xiàn)實的存在,陷入對往事的緬懷。得知妻子懷孕后,他將妻子遺棄。這一系列看似冷漠絕情的行為背后有著痛苦的掙扎,隱藏著災難教給他的邏輯;他辯解道,自己因為“害怕失去所愛,故而拒絕有愛”(Foer,2005:216)。由于深陷創(chuàng)傷性過往的控制,他逐漸發(fā)展出邊緣性人格障礙,內心處于分裂狀態(tài),他不能忍受孤獨,但是也不能與別人保持穩(wěn)定的關系,于是在渴望愛與排斥愛的矛盾心理中糾結,痛苦不堪。兒子喪命后,他回到妻子身邊,努力開始新生,卻發(fā)現(xiàn)自己仍然無法克服習慣性的心理退回。他向妻子坦言,“你讓我想起過去”,“你讓我痛苦不堪”(Foer,2005:310)。他無法解除創(chuàng)傷的魔咒,只好再次離去。從整體上看,祖父的人生永久地停留在轟炸發(fā)生的那個瞬間,現(xiàn)在和將來對他只不過是災難性過往的重復展演。
同樣在德萊斯頓轟炸中家毀親亡的祖母嚴重缺乏安全感,終日高度警覺、精神緊張,并因此失落了自我。與祖父一樣,她的后創(chuàng)傷生活沉浸在自責之中,她目睹了房屋在熊熊烈火中坍塌,將自己父親吞噬的場景,相信自己收藏在家中的信件加劇了火勢,導致了父親的死亡。自責淹沒了她的自我意識,她認為與喪生的親人相比,自己一無是處,不值得存活于世,頻頻產生自殺沖動。出于尋求依靠和慰藉的需要,她請求姐姐的前男友和自己結婚,但懷孕后丈夫的離棄給她帶來了嚴重的二次創(chuàng)傷,徹底摧毀了她的自尊自信,她認為自己低賤卑劣,“是一頭躺在糞便中的豬”(Foer,2005:231),不配擁有幸福。她屈從于生活的重壓,從不做任何抗爭。于是,她一方面壓制欲望,將自己變得無欲無求,冷淡麻木,甚至在看到9/11撞機的電視畫面時,也“毫無感覺”(Foer,2005:234)。另一方面,她的精神又一直處于高度緊張狀態(tài),總是害怕親人下一刻就會離她而去。這種警覺焦慮的心態(tài)表現(xiàn)在她對兒子和孫子占有性的愛護上。但命運不會因為她的小心避讓而停止對她的捉弄,災難再一次降臨,兒子在9/11襲擊中死于非命,此后,她的緊張憂慮達到極致,孫子奧斯卡一旦離開她的視線,她便驚懼不堪。極度的警惕在睡夢中也無法緩解,奧斯卡經常被她在噩夢中的驚叫驚醒。喪子之痛讓她愈加堅信自己是受到詛咒的不詳之人,她將所有災難歸咎于自身,“我的問題是,我愛我所擁有的一切,但我終將失去它們”(Foer,2005:174)。在這種高度警惕卻又無能為力的自責中,她艱難度日。
相較于祖父母的創(chuàng)傷性人格,奧斯卡因為受創(chuàng)時間不長,創(chuàng)傷癥狀多屬于情緒情感性障礙。奧斯卡的創(chuàng)傷源自9/11災難。撞機發(fā)生時,他收聽到父親自世貿塔打來的五個電話留言,陷入震驚之中,此時,父親打來最后一個電話,急切要求他來接聽,而他卻驚恐萬分,無力行動,這些急性應激障礙讓他背上了沉重的十字架。事件后的兩年間,他每天生活在9/11當日的陰影中,父親的電話留言總是不停地、如“扣扳機”般地閃入他的記憶,這些破碎的、片段性的記憶支配了他的生活,讓他無法遏制地陷入對父親死亡方式的胡亂猜測。他痛恨自己的膽怯,更惱恨自己的無能,固執(zhí)地認為如果當時他接聽電話,父親可能就不會喪命。自責驅使他執(zhí)著地探尋鑰匙的秘密,希望借此證明他對父親的愛,以求得父親的諒解。在創(chuàng)傷記憶的壓迫性控制下,他失眠、抑郁,喪失了生活興趣,學校變得無趣乏味,只有周末的探尋才讓他覺得生活有些許意義。他還將自責轉嫁到母親身上,質問父親出事時她為何不在自己的身邊。他對母親的情感表達要么視而不見,要么極端苛刻,不允許母親與別人交往,在母親面前暴躁易怒,責備母親背叛了父親,“如果我可以選擇,我寧愿失去的是你”(Foer,2005:171)。他甚至不惜自殘以引起母親的關注,希望母親能像自己一樣永遠沉浸在失去親人的痛苦之中。對比奧斯卡與祖父的癥狀可以發(fā)現(xiàn),如果不加改變,奧斯卡有可能步祖父后塵,被喪父之痛吞噬,從而變得情感冷漠,傷人傷己。
文中,福爾沒有涉及9/11襲擊及德萊斯頓大轟炸這些災難事件的原因,也沒有過多描述災難降臨時的恐怖場面,而是對三位人物的精神創(chuàng)傷進行了集中展示,呈現(xiàn)政治災難帶來的持久性心理創(chuàng)傷,從而喻指了9/11后整個美國文化的創(chuàng)傷心理,暗示了解決創(chuàng)傷的迫切性。
人是語言的動物,敘事是“日常生活的根本屬性”(葉舒憲,2007:53)。弗洛伊德率先認識了敘事的心理學動力能量,指出敘事具有引導意識、激發(fā)潛意識的雙重功效,提出了運用“談話療法”(talk therapy)治療心理疾病的方案。創(chuàng)傷研究也把敘事看作解救患者于創(chuàng)傷苦海的主要途徑。按照Pierre Janet的理解,創(chuàng)傷事件的“駭人性”超越了受創(chuàng)者舊有的認知能力,不能被置入此前的理解框架。“事件在發(fā)生時沒有被充分整合,在后來的某一天,仍然會精確地、沒有變化地重返?!?安妮·懷特海德,2011:160)她將創(chuàng)傷性記憶與敘事性記憶區(qū)分開來。創(chuàng)傷性記憶呈現(xiàn)碎片化、分離性、屏幕式等特點,細節(jié)清晰的場景形象雖然會突如其來地侵入頭腦,卻具有不可言說性,難以付諸于語言表意系統(tǒng),即使用語言表達,其內容也是斷裂的、混亂的、變形的,而且“創(chuàng)傷記憶是僵硬的、以一種精確重復的模式重演歷史”(安妮·懷特海德,2011:99)。而敘事性記憶卻能自動地將熟悉的經驗整合成秩序井然、前后連貫的一體。更為重要的是“敘事記憶是一種考慮到社會或觀眾的社會行為。相反地,創(chuàng)傷記憶沒有社會性的組成成分,它不是講給任何人聽的,也不是對任何人都有反應的”(安妮·懷特海德,2011:99)。她主張創(chuàng)傷治療應該致力于將病人的創(chuàng)傷記憶轉化為敘事記憶。當前,引導受創(chuàng)者回憶、講述創(chuàng)傷經歷的諸種方法已在臨床醫(yī)學上大量采用,成為治療心理創(chuàng)傷的常規(guī)方法。福爾認同敘事記憶的功效,更強調“談話療法”中敘事的社會性功能。小說中,受創(chuàng)人物能否安度創(chuàng)傷取決于他們能否將創(chuàng)傷記憶轉化為敘事記憶,并有效地開展社會性的創(chuàng)傷敘事。
祖父的失語并沒有完全剝奪他進行創(chuàng)傷言說的可能,他用給從未謀面的兒子寫信的方式來講述創(chuàng)傷經歷,解釋“我為何不在你身邊”。小說一共插入了祖父的三封書信,分別寫于“5/21/63”、“4/12/78”和兒子死亡二周年“9/11/03”當夜。表面上看,這些書信體敘事按照時間先后排列,整體秩序井然,完整地向兒子解釋了遺棄他們母子的始末緣由,似乎是敘事記憶整理加工的結果,但每封洋洋灑灑數(shù)十頁的書信全都只由一個段落構成,并且作為創(chuàng)傷符號的安娜頻頻出現(xiàn),仿若創(chuàng)傷記憶的黑暗之海無邊無涯。信中有很多時態(tài)、人稱錯誤。例如,在回憶德萊斯頓轟炸過后搜尋親人的場景時,他寫道,“我四處尋找父母、安娜和你”(Foer,2005:214)。這里的“你”指稱的不是上下文中那個作為收信人的兒子,而是安娜腹中的胚胎,祖父顯然思維異?;靵y,喪失了時間概念,將不同人物混為一談。信件沒有句法概念,很少用句號斷句,而是不斷地用逗號將一個個主謂結構簡單句串聯(lián)在一起,不具備敘事記憶的邏輯性和復雜性。因此,祖父的創(chuàng)傷敘事仍然出自創(chuàng)傷記憶而非敘事記憶,沒有療傷功能。
此外,祖父的創(chuàng)傷敘事自我封閉,拒絕交流。祖父盡管每天都給兒子寫信,但信件從未寄出,這說明他的敘事是單向的、沒有聽眾的自我反射活動,是他為自己的行為進行辯解和宣泄情感的渠道。他的單聲道獨白敘事杜絕了對話交流的可能性,自然不會得到任何應答,更不會有聽眾為他提供建議、解答疑問、指點迷津,于是,他的自戀式的自省獨白不斷重復著“假設—否定”的自我消解程式,找不到破解創(chuàng)傷魅惑的途徑。“我每天都給你寫信。有時我想如果我告訴你那晚發(fā)生在我身上的事,或許我能將那晚拋在身后,回到你身邊,但那晚無休無止?!?Foer,2005:208)“如果那時我講,‘我失去過一個孩子’,如果那時我說,‘我害怕失去所愛所以拒絕去愛’,那么不可能也許就會變?yōu)榭赡?。但是我說不出口?!?Foer,2005:216)缺失了理解回應和疏導調節(jié)的創(chuàng)傷敘事無法應對創(chuàng)傷,創(chuàng)傷記憶隨著時間的推移變成更具強迫性的表達欲望,在最后一封信中,祖父明白即將喪失宣泄的途徑,“我想要一本完全空白的寫字簿”(Foer,2005:281),他的字跡越來越小,行間距愈來愈緊密,信件最后變成完全無法辨認的一片墨跡,象征祖父創(chuàng)傷敘事的不可理解。自我封閉的敘事模式決定了他的敘事不過是創(chuàng)傷回憶強迫式的自我復制和反復播放,同時也注定了他無法獲得救贖的結局。9/11事件后,他回到妻子身邊,偽裝身份幫助孫子尋找鑰匙的秘密,嘗試開始重新生活,但他的行動同樣復制了敘事語言的自我消解程式;小說結尾,他再次決定離開美國,孤老終生。
而奧斯卡的創(chuàng)傷敘事是對話式的,具有強大的交流溝通功能。災難發(fā)生后,奧斯卡最初采用了逃避、隱藏的應對策略,他藏起了錄音電話,向母親隱瞞了收聽父親電話留言的事情。Benjamin Bird認為,對奧斯卡來講,留言是父親依然活在自己身邊的換喻,藏起電話,他可以不用回答“沒有了你,我是誰”這一擾人的問題(Bird,2007:563)。奧斯卡執(zhí)著于尋找鑰匙的秘密,也是因為不愿承認已與父親天人相隔的事實,“尋找延長了我與父親在一起的時間”(Foer,2005:304)。但是在探訪中,為了獲得受訪人的理解配合,他必須敘述父親亡故的故事,解釋鑰匙的來龍去脈,還需要根據受訪人的實際情況圍繞創(chuàng)傷事件的固定記憶不斷調整敘事,進行即興創(chuàng)作。有時,他的敘事有所選擇,而如果感覺對方值得信任,他會毫無保留地敞開心扉。在同受訪人的接觸中,他的敘事逐漸從破碎含混變得清晰完整、條理分明。父親的五個留言像剝洋蔥般在五個章節(jié)的敘事推進中漸次展露給受訪者,直至謎底揭曉,奧斯卡向鑰匙的主人講述錯失父親來電的悔恨,將鮮血淋淋的傷口徹底暴露,完成了創(chuàng)傷記憶到敘事記憶的質的轉變。他學會了堅強地接受父親亡故的事實,不再恐懼、不再回避。小孩子悲傷卻又勇敢的探秘行為感動了所有的受訪人,他們紛紛做出情感應答,盡力為他提供幫助。陌生人的關愛讓奧斯卡重新建立了對世界的信任,在探秘結束時,他把自家的鑰匙一并送給神秘鑰匙的主人,寓意消弭人際戒備、重構和諧信任關系的開始。
更為重要的是,遭受創(chuàng)傷后,單純善良的奧斯卡對別人的痛苦更加敏感。在敘事互動中,面對受到各種問題困擾的受訪者,奧斯卡感同身受,經常不知不覺地忘卻了自己的痛苦,樂于充當傾聽者,想方設法幫他們紓解心結,解決困難??吹脚c世隔絕幾十年的世紀老人孤獨地生活,奧斯卡的同情之心油然而生,“想不到與我近在咫尺之地居然還生活有如此孤獨的人!如果我知道的話,我一定會來陪伴他,為他做件首飾,講笑話給他聽,或者專門為他辦一場手鼓演奏會”(Foer,2005:163)。為了重新點燃老人對生活的興趣,奧斯卡將深埋在心底的探訪計劃全盤托出,懇請老人加入自己的探秘之旅。Herman提出,創(chuàng)傷使人們對人性失去信任,對家庭、朋友、社區(qū)的依附斷裂,他們的自我建構認同因此而坍塌,故而,重構受創(chuàng)者的自我意識、創(chuàng)建新的人際連結是復原的關鍵(Herman,1997:14)。創(chuàng)傷讓奧斯卡看到了一個充滿痛苦的世界,他的受訪者有的面臨婚姻的解體,有的在移民美國后因身無長技而度日艱難,有的像他一樣飽受自責遺憾的折磨。他用自己的善良、同情心和微不足道的行為將原本深陷各種創(chuàng)傷之中的孤立無援的個體單子黏合成創(chuàng)傷共同體,他們超越了膚色、階級、性別、年齡之間的界限,彼此傾聽、互相同情、相互慰藉,在互相關愛中共同應對創(chuàng)傷的困擾,從而重構了人與人之間的緊密聯(lián)系。奧斯卡也因此重新認識了自己,確立了自我身份,從一位自責自厭、焦躁不安、自我封閉、惶恐無助的受創(chuàng)者成長為“撒哈拉沙漠中的一粒沙塵”(Foer,2005:302),雖然平凡微小,卻用關愛的情懷積極地面對生活,以一己之力悄然地改變著社會。奧斯卡和祖父應對創(chuàng)傷的不同結局隱喻了福爾為治愈9/11創(chuàng)傷而開出的藥方,即打破人與人之間的壁壘,建立以同情、關愛和互助等以人文精神為基礎的人際關系。
如果說困擾創(chuàng)傷患者的根本問題是不知該如何擺脫創(chuàng)傷記憶的糾纏的話,那么困擾創(chuàng)傷小說作者的主要問題有二:創(chuàng)傷是否可以充分表征?如何用文本表征?對于第一個問題,理論界有兩種觀點,先鋒派認為創(chuàng)傷無法言說,任何語言文本的再現(xiàn)只能指向空白的黑暗,暴露其不可表征性。治療派相信創(chuàng)傷能夠被言說,且只有通過語言表述才能治愈。福爾顯然接受后一種觀點。對于第二個問題,答案也因人而異,不過當代理論界非常關注創(chuàng)傷表征的倫理問題,即“證詞和聽眾”之間的關系(安妮·懷特海德,2011:40)。具體到創(chuàng)傷小說,就是作者所創(chuàng)作的文本同讀者之間的關系問題,通俗地講,這一關系是指作者在表征創(chuàng)傷時所用的文學手法在作者和讀者之間引起了怎樣的對話,是認同還是移情。Kristiaan Versluys提出,9/11創(chuàng)傷小說的最高境界應是“詩學倫理”(poethics),即用適當?shù)男问教幚?/11創(chuàng)傷,不落入“愛國主義的吹噓”或“復仇修辭”的套路中(DeRose,2011:609)。福爾非常注意把握讀者與文本之間的認同和距離關系,在小說中實現(xiàn)了“詩學倫理?!?/p>
Atchison(2008:15)指出:“福爾運用了共同創(chuàng)作的觀念,邀請讀者一起填充空白,參與到文本的生產創(chuàng)作中,從而增強處理難度表征的倫理意識?!惫餐瑒?chuàng)作首先得益于作者在敘事主體部分運用了兒童視角。一方面,兒童視角增加了讀者對奧斯卡的同情性認同。面對小奧斯卡苦難不堪的心靈重負和強迫癥般的探秘熱情,讀者很容易像文本中的受訪人物那樣產生保護欲和同情心,也會對創(chuàng)傷的傷害感受深刻。另一方面,兒童的洞察力有限,對問題的認識難免天真,讀者必須深度參與,用自己的知識提供解答。例如,在世紀老人的歷史人物卡片檔案中,奧斯卡沒有找到有關父親的任何記錄,意識到父親不是什么大人物,非常傷心。奧斯卡對歷史人物的“天真”理解與由此而生的痛苦之間的張力既讓讀者忍俊不已,又會引發(fā)讀者對大歷史與小歷史之關系問題的思考。官方的、大寫的歷史將重大歷史事件和取得豐功偉績的大人物記錄在冊,它冰冷、節(jié)略、僵化,遠離普通人生活。而文學則致力于書寫一種完全不同的小歷史。它用鮮活生動、富有質感的語言記錄生活的歷史和紅塵中蕓蕓眾生的喜怒哀樂、愛恨情仇。9/11在美國大歷史中,是地理坐標雙子大樓的坍塌,是傷亡人口的統(tǒng)計數(shù)字,是國際恐怖主義分子的瘋狂進攻,是布什政府憤怒的宣戰(zhàn)號召,是9/11調查委員會數(shù)據充分、證據齊全的調查報告。但這些不是普通人所感知的9/11。福爾在訪談中坦言,“沒有一種有關9/11的說法能讓我感同身受。布什不能,9/11調查報告也不能”(Shenk,2005)。奧斯卡視角所現(xiàn)之中,9/11讓人們家破人亡,將他們的心靈碾壓成死寂的荒蕪,他們還要帶著終生的創(chuàng)傷,收拾殘破的心靈,鼓足勇氣,面對險不可知的未來。作家希望寫出9/11對普通紐約人的日常生活造成了什么樣的影響,給他們帶來了怎樣的切膚之痛。他希望將每一位死難者從冰冷的數(shù)據墓葬中發(fā)掘出來,用他們親人的記憶展示他們的音容笑貌和個性品質,從而書寫他們的小歷史。奧斯卡的敘事將一位睿智、慈愛、堅忍、血肉豐滿的父親帶到讀者大眾面前,同時,奧斯卡也因為執(zhí)著尋找父愛而進入大歷史,世紀老人在他的人物檔案中加入奧斯卡的條目,將他定義為“兒子”。不難看出,此舉蘊含了作者使用文學敘事修正9/11歷史話語的希望。
其次,《極吵、極近》的互文性召喚讀者重新思考元文本的意義,參與新意義的生產。廣義上的互文性指的是“每一個文本由一系列的引用組合而成,從其他文本中吸收和轉移材料”(安妮·懷特海德,2011:101)。小說從各色文本中引用來的次文本不在其數(shù),如《哈姆雷特》戲劇、《紐約史》等,它們將小說與其他文學文本、歷史文本、社會文本等構成了一個復雜的參照網絡,讀者需要調動自己的文學素養(yǎng)、歷史知識等來思索這些文本對于小說的意義構成所起的作用。其中,小說的次要情節(jié)背景——德萊斯頓大轟炸和奧斯卡從網絡上下載編輯的一段廣島原子彈爆炸受害者的證詞尤其引人思考。小說明顯探討的是9/11事件對美國社會的影響,美國是恐怖襲擊的受害者,可是作者為何要引入其他兩個由美國人造成的慘劇?邏輯層面的斷裂因此產生,讀者一般會帶著這個疑問繼續(xù)閱讀?!叭绻總€人看到了我所看到的一切,就不會再有戰(zhàn)爭發(fā)生?!?Foer,2005:189)廣島受害人的結論可以視為作者的和平主義思想宣言,能夠部分地解答讀者的疑問,但只有當將它放置在由奧斯卡締結而成的“創(chuàng)傷共同體”的框架下思考時,其意義才能完全析出。在作家看來,創(chuàng)傷經歷是連結人類的紐帶,它可以超越國家、民族、種族等的局限,防止戰(zhàn)爭災難的發(fā)生。這種認識進而把反恐報復、國家尊嚴等9/11流行話語置于可疑的境地,因為報復只能制造更強烈的仇恨,民族主義只能將美國之“我們”與世界之“他者”隔離得更遠,何談人文主義的同情與和解?
這些手法結構一方面將讀者深度拉進小說的文本世界,觸發(fā)了讀者的移情機制,喚起了他們對小說人物刻骨銘心的創(chuàng)傷體驗的深切同情;另一方面又維持了讀者與文本之間適當?shù)膶徝谰嚯x,促使讀者在由碎片的拼貼和多重文本互指而構成的文本迷宮中抽絲剝繭、聯(lián)想叩問,對9/11后美國的社會現(xiàn)實和精神狀態(tài)作出自己的判斷,在充斥著報復、反恐、民族利益和國家身份等修辭的現(xiàn)實空間中保持清醒,抵制政治話語的霸權,倡導獨立思考的自由精神,實現(xiàn)了創(chuàng)傷文本的“詩學倫理”,彰顯了文學創(chuàng)作的終極關懷。
《極吵,極近》中,福爾從平民百姓所蒙受的精神創(chuàng)傷入手表征9/11事件對美國社會的影響,勾勒了一幅后創(chuàng)傷時代美國文化的精神圖景;他把“談話療法”引入文本,用小說人物應對創(chuàng)傷的方式隱喻地指出,友愛、互助、交流是幫助美國社會走出創(chuàng)傷心理的途徑。他運用了富有召喚力的文學技巧結構,將讀者納入文本意義的共同創(chuàng)作,激發(fā)他們的獨立思考。如今,美國政府用擊斃本·拉登作為十年反恐戰(zhàn)役的成績總結,世貿大樓的重建工作也在緊鑼密鼓地進行之中,9/11后美國政府的政策導向是否正確?9/11造成的創(chuàng)傷是否因為反恐勝利或地標重建而消弭?小說為讀者提供了發(fā)人深省的解答。
[1]Atchison,Steven T.The Spark of the Text:Toward an Ethical Reading Theory for Trauma Literature[D].N.C.:The Uni.of North Carolina at Greensboro,2008.
[2]Bird,Benjamin.History,Emotion and the Body[J].Literature Compass,2007(4/3).
[3] Caruth,Cathy.Trauma:Explorations in Memory[M].Baltimore,MD and London:Johns Hopkins Uni.Press,1995.
[4]DeRosa,Aaron.Analyzing Literature after 9/11[J].Modern Fiction Studies,Vol.57,No.3,F(xiàn)all 2011:608 -615.
[5]Foer,Jonathan Safran.Extremely Loud&Incredibly Close[M].N.Y.:Houghton Mifflin Co.,2005.
[6]Herman,J.Trauma and Recovery:The Aftermath of Violence—From Domestic Abuse to Political Terror[M].N.Y.:Basic Books,1997.
[7]LaCapra,Dominick.Writing History,Writing Trauma[M].Baltimore,MD & London:Johns Hopkins Uni.Press,2001.
[8] Mullins,Matthew.Boroughs and Neighbors:Traumatic Solidarity in Jonathan Safran Foer’sExtremely Loud&Incredibly Close[C]//Papers on Language and Literature.Edwardsville:Summer 2009.
[9]Shenk,Joshua Wolf.Jonathan Safran Foer:Living to Tell the Tale[Z/OL].Mother Jones Magazine,May/June 2005.(2005-5-15)[2011-10-7].<http://motherjones.com/arts/qa/2005/05/Safran_Foer.html>
[10]Sontag,Susan.The Talk of the Town:Editorial[N].The New Yorker on Line,Sept.24,2001.
[11]安妮·懷特海德.創(chuàng)傷小說[M].李敏,譯.開封:河南大學出版社,2011.
[12]葉舒憲.敘事治療論綱[J].西南民族大學學報(社科版),2007(7):53-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