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文浩
我對臺灣的研究生論文很早就抱有強烈的好奇感,到臺灣之后,只要有機會,就想?yún)⒂^一下臺灣各圖書館的學位論文專區(qū)或閱覽室,也曾在網(wǎng)上下載了一部分碩士論文。這是由于以前在北京曾經(jīng)讀過一些紙本的,更多的是PDF格式的臺灣碩博士學位論文,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我感覺臺灣碩博士學位論文有這么幾個特點:(1)程度比較整齊。不像大陸的碩博士論文質(zhì)量極為參差不齊,優(yōu)秀的固然和臺灣的論文不相上下,但也有為數(shù)不少的論文做得很粗糙,極個別的論文簡直“不堪入目”。我閱覽臺灣研究生論文也不算少了,感覺特別差的論文還沒有遇到。(2)篇幅普遍比較大,碩士論文寫上十來萬字相當常見,寫上幾十萬字而且出版專著的也大有人在。在大陸,博士論文的篇幅常常和臺灣的碩士論文相當。據(jù)說,這是由于長期以來臺灣自己培養(yǎng)博士生很少(大多數(shù)想讀博士的人到美國留學去了),在老師的心態(tài)里把碩士生當博士生培養(yǎng)。(3)遵守學術(shù)規(guī)范,選題大小適中,有模有樣。個別盡管論文創(chuàng)意無多,但特別能旁征博引,不僅中文資料繁多,而且對國外的學術(shù)動態(tài)也了如指掌。
我之所以特別關(guān)心臺灣的研究生論文,主要是想看看老師們怎樣以規(guī)范的學術(shù)訓練學者。眾所周知,相對于一般的研究論文,學位論文的規(guī)范性要更強一些,更能體現(xiàn)一個地方對學術(shù)寫作最基本的、公認的要求。
有一次和臺北中研院近代史所的游鑒明教授聊天,我提到了對臺灣研究生論文的良好印象,很得她的首肯。她自豪地說:“美國人往往覺得學位論文不成熟,其實臺灣學生寫起學位論文來是很下功夫的,老師要花很多時間來指導學生??上Ш枚啻T士生畢業(yè)后不再做學問了?!闭f完她指著書架上的那些近期出版的碩士論文給我看,其中有臺灣出版的,也有大陸出版的。在這里,我才知道從2011年6月起,天津南開大學教授侯杰主編的叢書臺灣碩士博士歷史學術(shù)文庫”,開始在山西教育出版社陸續(xù)出版。第一輯有關(guān)婦女/性別,共8本。在叢書的“寫在前面的話”里,侯教授寫道,十幾年前開始與臺灣學術(shù)界交流,除了分享彼此的研究成果以外,還將臺灣學者培養(yǎng)研究生的成功經(jīng)驗移植到自己的教學實踐中,感到“我的學生們成為最大的受益者”。這次大規(guī)模地出版臺灣碩博士論文,是想將臺灣研究生培養(yǎng)的成果與經(jīng)驗惠及更多的青年學子。
在臺灣幾個圖書館的學位論文專區(qū)或閱覽室,我把有關(guān)中國近代史的論文大體上都瀏覽了一遍。在大學圖書館學位論文閱覽室里,常常能看到許多熟悉的名字,他們早已成名,但他們的學術(shù)起步之作還靜靜地躺在學校的圖書館里供人閱覽。一般而言,本校收藏的僅限于本校的學位論文,但往往幾十年的論文都按院系放在一起,從中可以一窺學術(shù)發(fā)展歷史的一斑。而中研院圖書館的學位論文則是零星的,大概是由在大學兼職的研究員贈送的,所以很不全面系統(tǒng)。收藏學位論文最全的是位于中正紀念堂附近的“國家圖書館”,近幾年的論文全部開架閱覽,年代稍久的則需要填單子調(diào)閱。據(jù)說在“國家圖書館”的網(wǎng)上可以下載學位論文,但需要賬戶名和密碼,我沒有這個條件。
要想體驗臺灣的研究生教育,最好的辦法是直接走進課堂。2011年10月11日,臺北是典型的“桑拿”天氣,我和助教段君一起去臺灣師范大學旁聽黃克武教授的“中國思想史專題研究”課,出了很多汗,喝了很多水。從下午2點到6點,連續(xù)聽了4個小時的課程,思想上受到了很多啟發(fā),印象十分深刻。這門課程是讀書討論課,一學期上10次,以閱讀專題文本的方式探討中國思想變遷的重要議題,每次有一個議題,包含四五種文獻,中文英文都有,有論文也有專著。課程要求如下:
(1)學生必須研讀每周指定讀物,并撰寫閱讀心得,閱讀心得(不超過三頁,行距為兩倍行高)應于每周一下午五時之前以電子郵件寄給授課教師,并參加課堂討論。本課程無期中考與期末考,亦無學期報告,學期結(jié)束后需合并提交9次的報告。
(2)如無法上課,必須事前請假,無故缺席超過三次,學期成績即不及格。
(3)學期成績評分標準:上課出席、討論;每周作業(yè)成績,各占二分之一。
(4)本課程歡迎旁聽,然未曾修過課的旁聽學生亦須提交作業(yè)。
上這個課,并不是聽老師講和記筆記那么輕松,閱讀、寫作、出席、口頭報告、參與討論,五個環(huán)節(jié)缺一不可,還真是一份苦差事。上這門課的共有6名學生,其中5名碩士生1名博士生。碩士生中最活躍的數(shù)來自南開大學的交換生翟君。這門課是這樣上的:首先由授課教師簡略講一下關(guān)于這次討論主題的基本想法,以及為何選擇這幾種文獻等,然后由助教綜合評論這次讀書報告中出現(xiàn)的問題,之后由每個學生報告,報告完畢后接受大家的提問和討論。報告、提問和討論全部結(jié)束時,這門課也就結(jié)束了。因為要讓每個學生都有充分的展示和討論機會,課程時間拉得較長。
說句實話,總體上來說,那次課程中各篇報告的寫作和討論水平大都不成熟。這一點黃克武教授一開始就提到了,說這個班學生報告的成熟程度不及上學期的那個班,大概由于這是研究生一年級第一學期的課程,學生們對于這種訓練還缺乏必要的準備和適應。盡管如此,他還是一一耐心地幫助學生分析問題,提出解決的方案。我記得,其中一位學生的報告寫的是某篇論文的概要,加上一些自己的理解。黃克武提出,最好不要這樣寫報告,這樣容易被一篇文章的視野和思路罩住,跳不出來,他建議整體閱讀幾篇觀點和視野相異的文獻,思考何以同何以異,找一個合適的切入點寫出自己的思考。還有一位學生寫的題目比較泛,籠統(tǒng)地說中國如何西方如何,最后得出結(jié)論說應該結(jié)合中西方的長處之類的。黃克武提醒這個學生,寫東西一定要學會論題的specific(具體化)。我想,這種訓練研究生的辦法是比較有效的,如果缺乏針對性,學生未必有深刻的印象;但如果是針對他們自己的文章提出來的,下次寫文章時就會注意和避免這些初學者常見的問題。
天下大概沒有幾個人是天生的學者,學者的思維絕大多數(shù)都是后天訓練出來的。盡管我這次在臺灣課堂上見到的研究生,他們的表現(xiàn)略顯稚嫩,但我相信假以時日,經(jīng)過三四年的細致訓練,他們大致都能對學術(shù)思維要求有一個基本的理解與掌握。臺灣的碩士博士論文之所以能夠有較高的質(zhì)量,并不是由于臺灣研究生的個人天資高于內(nèi)地的研究生,最重要的原因,恐怕是由于他們的訓練比較得法吧。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這次課程開始前的一個細節(jié),再次印證了對臺灣學生知書達禮的基本印象是一點不錯的。上課前,學生全部到齊,黃克武教授還沒有到,我便到飲水間去接水,在那里發(fā)現(xiàn)飲水機旁的桌子上整整齊齊地擺放了一排白瓷水杯,杯子的外壁上用膠帶粘著打印加粗的老師姓名,如黃克武老師、張力老師、林滿紅老師,等等。大約是為了禮貌起見,姓名后面都加上“老師”兩字。到教室后,黃教授也到了,學生將一杯水遞上來。課間休息時又有人把水添上。瞥見老師接到水杯的那一刻,一種特別的溫馨和感動涌上我的心頭。
1997年冬天,我曾和在美國芝加哥大學讀博士的臺灣留學生鐘月岑有過一次愉快的交流,事后還得到她從美國寄來的兩本書。之后有很多年,我們各自忙于工作和各種生活瑣事,除了從朋友那里偶爾知道一點對方的消息以外,有十幾年未通音信。這次到臺灣后,意外地得知,鐘月岑已經(jīng)在新竹的清華大學歷史研究所任教了。在政治大學的一次學術(shù)會議上,我們竟不期相遇了。中午聚餐時,鐘月岑邀我到新竹清華大學去看看,我早有訪問之意,所以就愉快地接受了她的邀請。因那時我已快要回北京了,鐘月岑來不及向?qū)W院申請邀請我作學術(shù)演講,特意安排我和她的研究生作一次三小時的“深度交流”。
可惜,那天我從臺北出發(fā)得有點晚,原定9點鐘到校,實際到的時候已經(jīng)10點左右了。鐘月岑安排她的兩個研究生帶我在學校里走走,到各處了解點情況。她把自己的車鑰匙給了學生,由他們陪同我轉(zhuǎn)。
我是北京清華大學畢業(yè)的,被朋友們稱為有“清華情結(jié)”,所以看新竹清華的風物和掌故,特別有興趣。當我們走到已故梅貽琦校長的墓園“梅園”時,便一起聊起了梅校長的名言等,其中一個學生說:“老師,你不是寫過清華國學研究院的文章嗎?”我有點驚訝,便問:“你是怎么知道的?”那個學生解釋說,鐘老師前幾天安排他們兩人來陪您在校園轉(zhuǎn)轉(zhuǎn),他們便事先在網(wǎng)上搜索了一下您的情況,已經(jīng)看了您的一些文章。還說,鐘老師總是這樣,每逢有學界朋友來訪,就安排研究生和來訪的朋友進行“深度交流”??磥?,這兩位學生可不是簡單地幫老師接待朋友啊。
校園風物看過后,兩個學生說是要在某個樓前接從臺北趕來的師姐——博士生柯小菁。據(jù)他們說小菁平時住在臺北,一星期來學校一兩次。她平時在中研院近代史所兼做游鑒明教授的助理。這次為了在新竹和我進行“深度交流”,被鐘月岑召回來了。很快就見到了柯小菁,果然不出我的預料,我在中研院近代史所6樓多次見到她,知道她是游鑒明教授的助理,還偶爾說過幾次話,但一直不知道她就是柯小菁。據(jù)小菁說,她從碩士起就跟游老師讀,因游老師不是清華的專職教授,學校規(guī)定,如果選擇校外老師作導師的話,必須同時選一位本校教授作共同指導教授,鐘老師就是她的共同指導教授。因她在學術(shù)上主要是跟游老師的,所以她租房住在臺北中研院附近,平時的學術(shù)交往主要放在中研院近代史所。聽到這些情況,我頗有點感慨,一方面覺得讓小菁專程為了我來一次新竹有點太麻煩了,另一方面對鐘月岑的負責態(tài)度深感敬佩。對于一位有點“掛名”意味的學生尚能如此負責,對于其他的學生就可想而知了。
中午的聚餐安排在校外的一家餐廳2樓,人不多,非常清靜,飯菜豐儉適中,沒有沖淡“深度交流”的主題。來的研究生共六七位,還有歷史研究所的李卓穎教授作陪。那天我們聊了很多,從他們各位學位論文的選題和構(gòu)思,聊到研究生的讀書報告和英文閱讀,以及寫作技巧,等等。聊到一半時,鐘月岑招呼坐得離我比較遠的一撥學生換過來,使人人都有機會和遠來的學界朋友交流。
餐畢,已經(jīng)是下午3點多了,幾位研究生又帶我參觀收藏豐富的人文社會科學學院圖書館。那天從新竹回臺北是和柯小菁一路走的,出發(fā)時已經(jīng)是大約下午5點鐘了。
對于我來說,多半天的交流收獲頗多。至于我所說的一些事情、看法是否對這些同學有啟發(fā),那就不得而知了。令人感興趣的是鐘月岑這種著意培養(yǎng)學生的方式,雖然很難說和來訪的學者交流對于學生一定會有多少直接的、看得見的收獲,但我覺得思想火花很大程度上來源于不同經(jīng)驗的碰撞,那些看似不經(jīng)意的閑談,也許會有某一句話觸動了你的心靈,給了你啟發(fā)。學習有很多途徑,真的不一定要局限在課堂聽講、書齋苦讀等正規(guī)的途徑啊。
那天聚餐時,我夸鐘月岑對學生用心很多,她笑笑,點頭默認,同時說:“是啊,培養(yǎng)學生費時間很多,但與老師的升等沒有什么關(guān)系呀!”時隔這么久,這句話始終在我的腦海里留著,成為我在臺灣的美好記憶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