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事情在一瞬間發(fā)生,猝不及防。
車子行駛在回市里的高速公路上,突然從隔離帶竄出一個人來,我和司機小張都驚呆了,坐在后排的市委副書記丁茂盛拍打著座椅喊著:“快!快!”搶了個時間差,我們躲過一劫。
匆匆回程是因為今晚有一頓“重要晚餐”,做東的是市人大主任王復華。丁茂盛今天早晨答應王復華參加晚餐,卻又聲稱自己“膽小如鼠”,建議晚餐不要用“穿山乙”,因為那是化名,真名是穿山甲,只怕吃來有麻煩。王主任表態(tài),甲乙不論,允許丁茂盛點幾個不麻煩的動物。丁茂盛即回答:“可以煮一鍋鳳毛麟角?!?/p>
為了這頓晚飯,下午的調(diào)研日程臨時調(diào)整,丁茂盛只去了南灣電廠調(diào)研考察,待到四點來鐘即告辭。
轎車剛剛駛出車禍現(xiàn)場,丁茂盛的手機鈴響。我從他接電話的口氣里聽出情況,憑著只言片語,我就知道給他打電話的人是詹彩云,市二中學一位年輕女老師。詹彩云這個電話肯定不是好事,很緊急,是她母親可能快不行了。
果然,丁茂盛安慰她不要哭,說醫(yī)院的病危通知有一定的彈性,并表示晚上九點左右去醫(yī)院。
不久,開發(fā)區(qū)管委會主任董書友給丁茂盛掛電話,報稱南灣電廠后山突然起火。
一小時前,丁茂盛恰巧就在南灣電廠調(diào)研考察。當時董書友等開發(fā)區(qū)領導與廠方管理人員陪同他參觀廠區(qū),他們一直到了廠區(qū)后部,那里有一座山,當?shù)厝朔Q后山。丁茂盛站在山腳往山上看,對身邊陪同人員提了個問題。
“這里要是發(fā)生火燒山,怎么辦?”廠方人員和董書友都報稱有應急預案。
丁茂盛說:“多加小心啊。”居然一語成讖。
丁茂盛思忖片刻,在手機里對董書友說:“我馬上回電廠。”
二
丁茂盛是個有點脾氣的領導,且行事強悍,絕不是什么“膽小如鼠”。
我跟隨丁茂盛沒多久,省委副書記萬超帶著一批人前來本市視察,讓我得以對丁茂盛有更深一層了解。萬超與丁茂盛關系非同一般,萬超在本市呆了三晚,三個晚間丁茂盛都到賓館陪同,從晚飯后一直到深夜二時,而后才離開賓館回宿舍。
萬超視察期間,在眾領導面前說丁茂盛不會系領帶,丁茂盛衣櫥里的領帶全是他妻子事先系好,結成個脖套掛起來,需要的時候再往脖子上套。丁茂盛笑著回應:“其實我是緊跟領導,不信可以去看看萬書記家的衣櫥?!比f超指著丁茂盛下了一道評語:“該同志有點脾氣,本質(zhì)上還是好人,而且鳳毛麟角?!碑敃r沒有誰能猜到此話的日后回響。
丁茂盛在擔任一年多副市長后,轉任市委副書記,我跟著從政府辦轉到市委辦工作,職別從干事到科長,至今累積已經(jīng)超過四年。時至今日,我已經(jīng)煉就出一種本領:當我們坐在轎車里,領導突然喊我之際,十有八九,我會知道他想跟我說什么事,有什么事情需要交辦。這是基于對他、他腦子里正在考慮之事的全面了解,以及對他心理活動習慣的揣摩。據(jù)我所見,秘書當?shù)竭@種程度并不需要太高智商,只要有一定悟性,善于觀察,相處久了,大都會有這種本事。
但是丁茂盛依然難以捉摸,我感覺自己幾乎可以預知他可能說出的每一句話,卻很難去說他是個什么樣的人,包括他的性情。該領導面對我們相當強悍,簡稱“有點脾氣”,到了萬超那樣的大領導身邊卻會把身段放得很低很軟。他嘴上說的,與他心里想的經(jīng)常是不一樣的。他每天似乎疲于應對日常事務,我卻可以在他的煩瑣政務中理出一些頭緒,知道該領導在不動聲色地為某個目標布局,悄然行事。這個目標通俗而言就是上升,掌握權力。
兩個月前,丁茂盛到省里開會,我隨同前往。原計劃會議結束當晚返回。他表示臨時有事要辦,直到第二天半夜他才出現(xiàn)。大約一周后,一個爆炸性消息在省內(nèi)迅速傳開:萬超出事了。我立刻聯(lián)想起事發(fā)前夕丁茂盛在省城的突然消失。
萬超事發(fā)之后,丁茂盛始終處于旋渦中心,我作為秘書亦陪同旋轉。時過兩個月,丁茂盛刻意低調(diào),不事張揚,已經(jīng)顯得很沒脾氣,如其自嘲為“膽小如鼠”,再不是早先模樣。
市人大主任王復華之前為本市市長,他與丁茂盛關系好,此刻不免惺惺相惜。王復華安排“重要晚餐”,其實是在預做安排,趕在丁茂盛突遭意外之前先行“表示”。丁茂盛心里明白,嘴上要吃鳳毛麟角,心情可以想見。
不料這時候南灣電廠突然起火,于丁副書記而言,有如雪上加霜。
三
我們達到現(xiàn)場時,火勢已經(jīng)異常兇猛,滿山通紅。
電廠值班副廠長報告說,大約下午四點半前后,廠區(qū)職工發(fā)現(xiàn)后山起火,起初就是一小塊區(qū)域。不料山上起風,火借風勢迅速蔓延,他們對付不了,匆匆撤退。待到消防中隊的人員趕到,已經(jīng)半山大火,消防車爬不上山,消防水龍夠不到火焰,只能任其燃燒。
事到臨頭,丁茂盛需要自保。丁茂盛當場調(diào)兵遣將。他給市委辦打電話,由市委辦負責督促,務必保證消防力量盡快增援到位。以往丁茂盛“有點脾氣”,現(xiàn)在不一樣了,他已經(jīng)膽小如鼠。
丁茂盛指揮部署之際,一個接一個的電話從四面八方打了過來。那一天也是日子不對,書記出訪去了美國,市長則去北京跑項目。火災發(fā)生時,書記和市長還是很快得到了消息。書記打來越洋長途,對火災表示嚴重關切。市長則詢問丁茂盛需要什么,丁茂盛向市長要齊宇,讓市長催促齊宇趕緊上陣。
齊宇是副市長,分管工業(yè)與安全,就班子分工而言,南灣電廠這把火歸他管。此刻齊宇在省城開會。丁茂盛是副書記,但是畢竟不分管安全。
市長勸慰丁茂盛。此時能說什么?不外是“那些事別放在心上”一類。丁茂盛回答:“最好沒那些事??晌疫\氣好?!?/p>
丁茂盛與市長在手機里一來一去,省委辦公廳的電話掛到我的手機上,是省委杜書記找丁茂盛。我急忙報告領導。
杜學彬從外省調(diào)到本省主政,主政之初即加大反腐敗力度,萬超案在他手上得以突破。丁茂盛與萬超關系密切,目前情況下,丁茂盛難以得到杜學彬信任。
但是此刻杜學彬直接給丁茂盛掛來電話,這是因為南灣電廠失火,丁茂盛是當前現(xiàn)場救火的最高指揮官。
通完電話,丁茂盛馬上把各路負責官員叫到身邊,傳達省委書記重要指示。該指示簡而言之只有兩句話:一是迅速撲滅大火,二是確保安全發(fā)電。
對丁茂盛來說,省委書記的關注壓力巨大,他無論如何不能搞砸,但在某種程度上這也是一個意外機會。由于萬超案發(fā),丁茂盛目前處境堪憂,如果這一把火處理得好,讓領導對他刮目相看,也許有可能逢兇化吉,絕處逢生。
丁茂盛說:“咱們抓緊貫徹落實,首要一條,先把隔離帶弄好?!贝藭r,電廠技術人員劉工提出了一個問題:“那鐵塔受得了吧?”那是一支立于山腰間超高壓輸電鐵塔,南灣電廠十二臺大型發(fā)電機組開足馬力發(fā)出的強大電流,全部沿著塔尖一組輸電線路,通過電網(wǎng)輸送到全省各地。此時,鐵塔塔身在烈火包圍之中。
我的手機忽然響鈴,是丁茂盛夫人打來的。丁茂盛的手機在接接打打中已經(jīng)沒了電。她說詹彩云母親病情很嚴重。
我告訴她,領導原定晚上九點左右到醫(yī)院,因臨時接到通知,趕到這里指揮救火,今晚他肯定是去不了了。
四
我曾陪丁茂盛探望過詹彩云的母親。
早年間詹老師曾為初二某班班主任,開學之初班上有一位學生輟學,原因是家庭困難交不起學費。詹老師整整進行一個月家訪,天天晚上到該生家里說服家長和學生本人,最后以自己的工資墊交學費,讓該生回到課堂。這個學生就是丁茂盛。
她退休后與女兒、女婿一起生活,小兩口都在市二中任教。有一天詹彩云和丈夫周文津忽然來見丁茂盛。周文津說,他們夫婦倆是瞞著老人來找領導的,因為老人知道了會不高興。
他們希望能搬個房子。目前住的平房擁擠、潮濕。詹彩云的母親腰腿不好,房子里濕氣重,擠得轉不開,對老人的身體很不利。另外,周文津希望能到政府部門工作。
丁茂盛很干脆:“你們把母親照顧好,這兩件事我給你們辦?!?/p>
丁茂盛通過市教育局,在教師解困房里給詹彩云家安排了一處新宅。周文津則被調(diào)到市工商局下屬事業(yè)單位。
半年多前,詹彩云突然來到辦公室找丁茂盛。她母親患了腸癌。丁茂盛親自請院長組織專家會診并做了手術。
這個手術很成功,但是老人身體太弱,加上病情已到晚期,醫(yī)生們回天無力,術后老人每況愈下,一直臥床不起。
有一次,丁茂盛到醫(yī)院探望后神情黯然,讓我告訴詹彩云夫婦,無論他們聽到什么,都不要去驚擾老人。老人生命的最后時光里,不要讓她經(jīng)受意外打擊,承受失落與失望。一個好老師即將離世,家人和相關者有義務讓她覺得滿足,走得安詳。但是世事難料,有時候確非人力所能為。
我在南灣電廠接領導夫人電話后,大約過了一個小時,詹彩云和她丈夫周文津突然出現(xiàn)在火災現(xiàn)場。
我和丁茂盛都大吃一驚。原來周文津惹禍上身了。周文津調(diào)到市工商局后,很快升為副科長,因工作關系結識了不少人,其中有一個叫吳添的人,是做煙花生意的。幾天前,這個吳添被區(qū)檢察院反貪科叫去查問。吳添檢舉周文津利用職務便利收受他一萬元賄款。辦案人員把吳添的口供記錄在案,而后把他放了。
周文津的一個朋友從辦案人員那里聽到消息,趕緊報給周文津,讓他快想辦法。周文津確實拿了錢,現(xiàn)在害怕了。
周文津還說,吳添有一個哥哥在市人大華僑外事委工作,叫吳進。
我聽完詹彩云夫婦的話沒敢吭聲。丁茂盛則大步走到火場邊。這時后山風向再變,火焰回縮,消防官兵準備發(fā)起進攻,只等丁茂盛一聲命令。丁茂盛喝道:“不要急?!彼幢粍?。
五
副市長齊宇趕到現(xiàn)場,他們站在消防車邊商議下一步行動。我沒有跟過去,跑到一旁去打電話。
我找王復華主任的秘書核實周文津提到的吳進的情況。
接下來的事比較重要,我需要先請示領導,不能擅自做主。我抓住領導商議事情的一個間隙,跟丁茂盛報告了吳添的情況。他問:“他們兩個現(xiàn)在在哪里?”我說:“他們在廠部辦公樓附近等待?!?/p>
丁茂盛說:“你打個電話到醫(yī)院,問問詹老師情況?!彼ゎ^看山上的大火,好一陣不吭聲。
“去把那個人叫來吧。”他做了決定。
我馬上給王主任的秘書掛了電話,請他通知吳進與我聯(lián)系。幾分鐘后,吳進來了電話,問我有什么事找他?我告訴他,請他帶著吳添一起來南灣電廠,理由來了就知道了。十幾分鐘后,吳進回電話,他和吳添已經(jīng)出發(fā),從市區(qū)趕來。
副市長齊宇接到一個電話,是省委秘書長奉杜書記之命詢問火情和撲救進展。齊宇提出不能再等了,需要立刻行動,對鐵塔發(fā)動強攻。
丁茂盛還是那個意見:“沒有足夠把握,不要急?!饼R宇瞠目,一時無語。
丁茂盛問我醫(yī)院情況。我告訴他已經(jīng)聯(lián)系了住院病房,詹老師可能撐不了幾個小時。
“大限到了啊。”丁茂盛很傷感。他當即給市委書記和市長分別掛了電話,告訴他們南灣電廠火情嚴重,現(xiàn)場已經(jīng)研究了一個滅火方案,準備開始行動。齊宇副市長分管安全,這一方面工作比他熟悉,加上目前他本人情況比較特殊,因此他建議將現(xiàn)場行動交給齊宇指揮可能比他更合適。他可以留在現(xiàn)場配合工作,但是擔心反會影響齊宇決策,怎么辦好,需要請示書記、市長。市長不好表態(tài),讓丁茂盛請示書記。書記當即表態(tài):根據(jù)實際情況,同意現(xiàn)場行動交給齊宇指揮,丁茂盛返回市區(qū)坐鎮(zhèn),現(xiàn)場如有需要,由丁茂盛在市里安排支持。
臨場換將,塵埃落定。
六
丁茂盛與齊宇交接時,聲稱自己要立刻趕回市區(qū),因為書記交代他回后方坐鎮(zhèn),醫(yī)院里還有一位老人大限將近,他想爭取時間去看最后一眼。其實丁茂盛只是虛晃一槍,他上了車,讓司機開到廠區(qū)另一側停在路旁。他放不下,同時心存顧忌。如他自認,此刻他膽小如鼠。
我在車前座緊張運作,不事聲張,悄悄“救人”。這項活動的過程不需要多匯報,只要結果,可結果如何,充滿變數(shù)。
我的手機“嘀”地一響,是短信通知,結果終于到達?!耙艳k妥?!痹摲答亖碜晕彝懈兜娜耍砻鳌熬热恕被顒影从媱澾M行,目前沒有意外。我的托付人只是按我安排行事,且不知內(nèi)情,如果發(fā)生情況,不需要他承擔任何責任。
我的“救人”計劃說來并不復雜:吳添兄弟的車到達南灣電廠后,我托付的這個人會安排周文津與詹彩云坐上一輛越野車,到電廠門外與之會合。周文津將走進吳的轎車,將內(nèi)裝一萬元的信封退還給吳添。周文津要表明這筆錢不該拿,因此主動退還,完璧歸趙,請吳添妥為查收,其他事情無需多言,絲毫不要涉及吳添在區(qū)檢察院是否供出誰來,而后周文津夫婦立刻離開。
吳添拿到這錢相當燙手。這筆錢已經(jīng)由他自己向檢察院檢舉為賄款,不好私自回收,他之所以隱身不讓周文津找著,也是防著這個。周文津在我?guī)椭乱姷絽翘?,退還款項,吳添將左右不是。如果他把這筆錢上交檢察院,周文津馬上會被追查,辦案人員走漏風聲也將面臨調(diào)查,吳添本人脫不了干系,事情肯定鬧大。如果不想鬧大,吳添只能一聲不吭。那樣的話,一旦周文津案發(fā),堅稱賄款已退,辦案人員找過來核實,吳添怎么辦?他有兩個選擇:矢口否認,則事情會被周文津攤開,吳進作為退款見證人會被牽扯進來,而且越扯扯大。如果不把事情鬧大,吳添只能認下退款,改口翻供,承認自己檢舉失實,其翻供理由可以說是記憶出錯,或者對周文津有意見等等。一萬元畢竟數(shù)額不大,吳添不至于因為這一改口受到重懲,權衡利弊,與其鬧得沸沸揚揚,影響自家兄弟仕途,不如自己擔起來,自作自受。
但是事情也可能惡性發(fā)展,越鬧越大,直至牽扯到“陳科長”也就是我,以及我后邊的丁茂盛。所謂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變數(shù)不得而知,到了非人力所能為的時候,只能聽天由命。在我依靠手機與短信默不作聲緊張操作“救人”之際,丁茂盛一直靠在轎車后排閉目養(yǎng)神,似乎完全置身事外。
這時,劉工來電話說要找丁書記。
丁茂盛接完電話,推開車門下車疾步走向后山,我急忙跟上。我們再次回到火災現(xiàn)場。此時奪取輸電鐵塔的強攻已經(jīng)開始,基本按照此前丁茂盛確定的部署進行。消防官兵與救火隊伍與大火展開搏斗,撲救戰(zhàn)斗極其艱苦。丁茂盛重新接管指揮權。
七
大火燃燒了整整一夜,凌晨時分火勢減弱,苦守一夜的消防隊伍開始進攻,大火終被撲滅,輸電鐵塔安然無恙,救火人員無一死亡。
詹老師在醫(yī)院里停止了呼吸。
丁茂盛接到兇信,迅速驅車離開南灣電廠?,F(xiàn)場善后交給齊宇。一路上他一聲不吭,手機被他關閉。沒有任何聲響,但是我能聽出他心里很不平靜。
盡管救火僥幸得成,他的轉機卻已喪失。他本來前景堪憂,現(xiàn)在又給自己套上兩條繩索,本次救火和所謂“救人”,都可能受到追究,成為他必須承受的嚴重問題。說到底是他拿起繩套把自己套進去的,他怪不了誰,那就聽天由命吧。
但是他到醫(yī)院送別死者時,心里會有一絲寬慰。無論以往他都做過些什么,他認為這一次他做的是一件好事,可以去面對一個死者。在這樣一個好人去世的時候,應當做這樣一件好事去告慰她。火已經(jīng)撲滅,沒有人死亡,生命最為可貴,人死不能復生。在死亡面前,其他一切都微不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