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雪村
中國近代史上,有過無數(shù)次人道主義災(zāi)難,這些災(zāi)難讓千萬人受損乃至慘死。然而災(zāi)難過后,人們對于災(zāi)難的反思常常只著眼于體制,而不及于個人。那些曾為體制效力的人會坦然地為自己辯護,說他們身不由己,他們只是螺絲釘而非機器的開動者,是被動而不是主動做惡。應(yīng)該指出的是,體制本身并不能獨自運行,正是因為有那些看似無辜的人的參與,罪惡才得以實現(xiàn),也正是因為有了他們,災(zāi)難才能如此深重。
1964年,漢娜·阿倫特發(fā)表了題為《專制下的個人責任》的著名演講。她尖銳地指出,不僅要反思體制,不僅要追究政治責任(政府必須對其前任的行為負責),也要追究個人責任。
齒輪?難道你是豬嗎?
第一種辯護會說:我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雇員,只是機器上的一個齒輪,甚至連齒輪都不是,只是齒輪上的一個齒牙。你看,我也是人,也要養(yǎng)家糊口,即使我不去做那些事,肯定也會有別的人替我去做。對此阿倫特的回應(yīng)是:請告訴我們,為什么你會變成一個齒輪?又在何種情況下,你才會繼續(xù)愿意做一個齒輪?如果從上到下的每個公職人員都是齒輪,難道就沒有人需要對罪惡負責任了嗎?她繼續(xù)追問:難道我們每一個人不是具有獨立意志的個體嗎?難道我們沒有主觀意志和選擇的自由嗎?我覺得,她一定還有更嚴厲的質(zhì)問沒有說出口:難道你是豬嗎?
做了一些好事?沒有意義的妥協(xié)
還有一種說法是:如果我不去做那些事,可能會有比我更壞的人去做。我們參與其中,事實上避免了更壞的事情發(fā)生。還有些人會說,我們在體制中做了一些壞事,但也做了一些好事。我們沒有加重災(zāi)難,相反,我們使之減輕,瞧,我們甚至挽救了一些人。阿倫特的回應(yīng)是:這種辯護或許可以減輕法律上的責任,但并不構(gòu)成道義上的合理性。當人們辯稱自己在體制中做了一些好事,那就要問:這些好事是否最終改變、終止或推翻了邪惡的體制?如果沒有,那么與體制的妥協(xié)就沒有任何意義,因為它還在繼續(xù)做惡,并將迫害更多的人。事實上,一個小的罪惡通常會成為更大罪惡的前奏,人們會很快走向“道德的滑坡”,從一件壞事到多件壞事,從小的罪惡到大的罪惡。如果你為保護一個村而交出一個人,也必然會為了保護一個鄉(xiāng)而交出一個村,更會為了一個縣而交出一個鄉(xiāng)。在這種不間斷的“道德滑坡”中,最明智的辦法顯然只有一個:停止做惡,不管你有什么樣的理由。如果體制內(nèi)的工作是邪惡的,就應(yīng)該立即停止與體制合作。
履行職責?服從意味認可
第三種說法認為:服從命令、遵守法律是每一個公民、每一個公職人員的天然責任。我雖然做了某些事,但我只是在履行職責。阿倫特的回應(yīng)是:上級的命令和“法律”并不能為眾多的犯罪行為開脫,對成年人來說,“服從”就意味著“認可”,“認可”就意味著“贊同和支持”,所以,不應(yīng)該問那些作惡的人“你為什么服從”,而應(yīng)該問:你為什么支持?——當上級命令你把猶太人押進毒氣室,你為什么支持?當上級命令你開動坦克,你為什么支持?當上級命令你囚禁一個盲人,你為什么支持?法學(xué)中有句話:惡法亦法。而事實上,如果你是一個有良知的人,就不應(yīng)該把邪惡的法律再視為法律,更不應(yīng)該支持。
集體過錯?道德虛無主義
第四種是所謂的“集體過錯理論”,每次災(zāi)難過后,總會有人拿著完美的道德標準質(zhì)問別人:你說他做得不好,難道你就沒做過一點壞事?在這種完美道德之下,誰都沒有資格質(zhì)問別人,最終每個人都有罪,每個人也都無罪。人們不再追究個體責任,轉(zhuǎn)而去拷問制度、拷問歷史、拷問文化,把全部罪惡歸諸集體,如果要懺悔,那就所有人一起懺悔,如果要受懲罰,那就所有人共同受罰。阿倫特對此的回應(yīng)是:這種集體認罪、集體悔過的理論,其實無助于認清真相,只能讓真正有罪的人順利脫罪,并最終演化為“道德虛無主義”。她說:“世上根本就沒有什么集體愧疚或集體清白,愧疚和清白只有落實到每一個具體的人時才有意義?!碑斦嬲凶锏娜司懿粦曰冢⒁浴凹w過錯”為自己辯護,那其實是在逃避責任。
做幫兇還是不做幫兇,這是一個問題
中國文化常常強調(diào)“寬容”而忽視“責任”,但我認為,只有在私人生活中“寬容”才有意義,而在公共生活中,在巨大的人道主義災(zāi)難中,主張寬容其實是一種智力低下的表現(xiàn),至少也是糊涂,或者用孔夫子的話說,鄉(xiāng)愿,德之賊也。在《專制下的個人責任》中,漢娜·阿倫特提出一個更加尖銳的問題,她認為,那些效力于體制的人,通常不是因為恐懼,也不是為生活所迫,而是因為他們抗拒不了誘惑,專制制度總是會給它的效力者提供各種優(yōu)待:鐵飯碗、顯赫的身份、滿足感以及可觀的物質(zhì)利益。當?shù)聡思娂娂尤爰{粹軍隊,實際上是為了追求自己的功成名就;幾十年前的年輕人紛紛加入紅衛(wèi)兵組織,其中的絕大多數(shù)都是受了虛榮心的驅(qū)使。當數(shù)以百萬的人踴躍報考公務(wù)員,我相信,他們不僅是為了一份體面的工作,更是為了潛規(guī)則和巨大的灰色利益。在這種情況下,再以“齒輪說”或“服從命令說”為自己辯護,其虛偽不言而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