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瑞凌

（大連大學 英語學院，遼寧大連 116622）

一、引言

中國傳統(tǒng)譯論對翻譯原則和標準的討論是百家爭鳴，各立一說。從古代佛經(jīng)翻譯的“文質之爭”到唐玄奘的“求真喻俗”，近現(xiàn)代從馬建忠的“善譯”主張、嚴復的“信、達、雅”到朱生豪的“神韻”說、傅雷的“神似”說、錢鐘書的“化境”說。當代對翻譯原則的理解和闡釋更是智者見智，仁者見仁。較有代表性的有劉重德的“信、達、切”、許淵沖的“三美”論、江楓的“形似而后神似”論、辜正坤的“翻譯標準多元互補論”、汪榕培的“傳神達意”說等。作為在我國古典詩歌翻譯領域“新格律派的踐行者”（蔡華，2010:3），汪榕培依據(jù)長年的翻譯實踐活動，師承中國傳統(tǒng)譯論精華，對典籍翻譯，特別是詩歌翻譯的經(jīng)驗與體會進行抽象概括、理性總結和科學升華，形成獨具特色的“傳神達意”翻譯理論。

二、“傳神達意”翻譯標準的產生和發(fā)展

在《傳神達意譯〈詩經(jīng)〉》一文中，汪溶培首次在國內譯學界提出“傳神達意”翻譯標準。他引用《現(xiàn)代漢語詞典》中的定義對“傳神”作了闡述。他認為，傳神的譯作應該給人以生動逼真的印象，這是翻譯和創(chuàng)作的區(qū)別。就譯詩而言，需要盡可能保持原詩的風貌，即以詩譯詩。“傳神”更重要的在于神似，也就是在精神實質上的相似。神似必須以“達意”為前提，但又不同于字對字、句對句的對應，而是在精神實質上的對應或相似，從而給人以生動逼真的印象?！斑_意”可分為字詞“達意”和比喻“達意”。“達意”是表達思想的意思，字詞句章各個層次都存在“達意”的問題。比喻“達意”即修辭格的合理使用，也有著重要的作用。汪榕培（2000:107）對“傳神”標準的藝術理論淵源進行了考辨，認為這一傳統(tǒng)美學藝術標準同樣適用于翻譯活動。隨后汪溶培（2007:33-35）對“傳神達意”翻譯理論的內涵，特別是“傳神”和“達意”的關系作了進一步闡述和發(fā)展。他指出，“達意”是翻譯的出發(fā)點，單純的“達意”還不夠，必須是“傳神地達意”。縱觀“傳神達意”翻譯理論的產生和發(fā)展，可以看出它是基于汪榕培豐富的翻譯實踐活動而得到不斷豐富、發(fā)展和完善。

翻譯活動進行到一定階段必然會產生相應的翻譯理論。翻譯理論的孕育、產生和發(fā)展離不開翻譯實踐的土壤。而當前有學者提出：“理論不必指導實踐，翻譯研究完全不必拘泥于理論來自于實踐，反過來再指導實踐的思想?！保ㄍ踅鹪?，2010:44）在這種觀念的左右下，翻譯理論的誕生是“從理論到理論，由理論生理論，完全沒有實踐的依托與支撐”（孫藝風，2004：28-29）。這樣的研究方法導致的結果是讀到越來越多的以“玄”、“空”、“怪”、“澀”（陳?？?，2000：475）為特征的翻譯理論。有識之士已認識到此種傾向的弊端，呼吁在建構并完善翻譯理論時“自己去閱讀文本，自己去研究譯作，自己去調查數(shù)據(jù)，自己去積累資料，自己去采錄論據(jù)”（曹明倫，2007：220），自己去翻譯原作。汪榕培是翻譯理論與實踐相結合的典范，他不尚空談，根據(jù)自己扎實而豐富的翻譯實踐活動，提出了言簡意賅的“傳神達意”翻譯理論，并以該理論為依據(jù)，指導自己的翻譯實踐。據(jù)統(tǒng)計，汪榕培發(fā)表譯著30 部，其中有8 部入選中國典籍翻譯《大中華文庫》，包括《紫釵記》（2009）、《詩經(jīng)》（2009）、《漢魏六朝詩300 首》（2006）、《墨子》（2006）、《陶淵明集》（2003）、《邯鄲記》（2003）、《莊子》（2003）、《牡丹亭》（2001）。汪榕培的譯作“傳神達意”，受到專家和學者的廣泛好評。翻譯家許淵沖對其 《詩經(jīng)》譯本的評價是“在傳達《詩經(jīng)》的意美、音美、形美方面，都有超越英美譯者之處”（汪榕培、任秀樺，1995:3）。戲劇資深研究專家徐碩方認為，汪榕培的《牡丹亭》譯本“后來居上”（汪榕培，2000：775）?！队⒆g陶詩》被認為是“超越前賢，不讓于師”（侯向群，2001:52）。

“‘傳神’是東晉顧愷之首倡作為人物畫的美學要求，后來推而廣之，成為我國繪畫創(chuàng)作的最高準則?！保_新璋、陳應年，2009：16）因此，“傳神達意”翻譯標準的理論源頭是中國傳統(tǒng)畫論，后被借鑒和移用至其他藝術領域，如傳統(tǒng)文論和譯論。在中國傳統(tǒng)譯論中較早以“傳神”一詞議論譯事的是清初的魏象乾。在《繙清說》一文中他提出“正”的翻譯標準：“夫所謂‘正’者，了其意，完其辭，順其氣，傳其神，不增不減，不顛不倒，不恃取意，而清文精練，適當其可也。”（陳?？?，2000：66）他在贊揚滿文《孟子》翻譯時指出：“氣勢暢沛，清文之脈絡可宗；字句安妥，清文之措詞可宗；體認精詳，清文之理致可宗；或則含意，或則傳神，不支不蔓，清文之精練可宗?！保ㄍ希?7）從以上論述可以看出，中國傳統(tǒng)譯論中“傳神”說的確立在清初就已初露端倪。值得注意的是，魏氏的“傳神”是與“含意”并論的，并且強調譯作在“神”與“意”上都應該忠實于原文。

明確以“傳神”和“達意”翻譯主張立論的是林語堂。在《論翻譯》中他提出“忠實、通順、美”的翻譯標準。林語堂解釋說：“忠實的第二義，就是譯者不但須求達意，并且須以傳神為目的。譯成須忠實于原文之字神句氣與言外之意。這更加是字譯家所常做不到的，‘字神’是什么？就是一字之邏輯意義以外所夾帶的情感上之色彩，即一字之暗示力。凡字必有神（即‘傳神達意’的‘神’字之義）”，并舉例說明把《國風》譯成白話詩是“達意而不傳神之作品，不能名為翻譯原文，只可說是暗殺原文”（羅新璋、陳應年，2009：500）。林語堂的“傳神”和“達意”翻譯主張從現(xiàn)代語言學和心理學的角度來闡述，視角雖標新立異，但呼應者寡，“在二三十年代冒了幾個泡就湮沒無聞”（同上：13）。而能夠站穩(wěn)腳跟，影響較大的是傅雷的“傳神”說?！耙孕Ч摚g應當像臨畫一樣，所求的不在形似而在神似。以實際工作論，翻譯比臨畫更難。……像英、法，英、德那樣接近的語言，尚且有許多難以互譯的地方；中西文字的捍格遠過于此，要求傳神達意，銖兩悉稱，自非死抓字典，按照原文句法拼湊堆砌所能濟事?！保惛？?，2000：391）雖都以“傳神達意”闡述自己的翻譯主張，不同于林語堂的語言學和心理學視角，傅雷以繪畫和翻譯作比，從美學視角出發(fā)提出文學翻譯的標準，“以傳神立論，高屋建瓴，把翻譯從字句的推敲提到藝術的錘煉”（羅新璋、陳應年，2009：11）。

三、“傳神達意”翻譯標準的理論內涵

1 忠實原則是立論基礎

汪榕培把“達意”作為翻譯的出發(fā)點，并把它分為兩個層次：字詞“達意”和比喻“達意”。他引用 《現(xiàn)代漢語詞典》對“達意”的解釋：“（用語言文字）表達思想”，認為不僅要理解字詞的字面意義，而且要理解它們的比喻意義?！白衷~的字面意義的理解對于譯詩的達意起著決定性的作用，修辭格的合理使用，對于達意也有著重要的作用?！保ㄍ糸排啵?997：74）這些翻譯主張都體現(xiàn)出“信”，即忠實于原作的思想內容，這是翻譯的出發(fā)點。汪榕培對字詞“達意”和比喻“達意”的區(qū)分與現(xiàn)代著名哲學家馮友蘭和金岳霖的譯學思想有相通之處。馮友蘭在論述語言的隱喻性和暗示性時指出：“照中國的傳統(tǒng),好詩‘言有盡而意無窮’。所以聰明的讀者能讀出詩的言外之意，能讀出詩的‘行間’之意。”（孫文龍、田德蓓，2008：31）汪榕培的比喻“達意”即是馮友蘭所指的“言外之意”和“行間之意”。金岳霖則把翻譯分為譯意和譯味，譯意是“把字句底意念上的意義，用不同的語言文字表示出來”，譯味是“把句子所有的各種情感上的意味，用不同種的語言文字表示出來”（陳?？担?000：351）。汪榕培提出的比喻“達意”就有譯味的含義。與金先生論述不同的是，汪榕培不僅顧及到字句層面的譯意和譯味，而且也兼顧了篇章層面的譯意和譯味。只有在篇章層面上，才能考察和再現(xiàn)原作的語境意義?！皼]有語境，任何字詞都沒有意義，更不要說負載社會歷史風俗的文化意象了。目的語讀者得不到其中的味?！保惔罅粒?010:37）中國傳統(tǒng)文論把字句和篇章看作是不可分割的整體。“因字而生句，積句而成章，積章而成篇；篇之彪炳，章無疵也；章之明靡，句無玷也；句之菁英，字不妄也。”（劉勰，2003：474）字、句、篇、章渾然一體，汪榕培在表述上更加全面和準確。

“達意”是忠實于原作的思想內容，“傳神”則是要求忠實于原作的風格。汪榕培（2007：34）指出，詩歌的外在形式——詩節(jié)、分行、節(jié)奏、韻律、意象等以及詩歌的內在意蘊——詩篇的背景、內涵、語氣、乃至關聯(lián)和銜接等都應“傳神”，給人以生動逼真的印象。這些詩歌的外在形式與內在意蘊實質上指的就是詩歌的風格。張今把作家風格分為精神和物質兩個方面?！白骷绎L格的精神方面主要表現(xiàn)在作家所創(chuàng)造的藝術意境中。因此我們只要在譯文中真實地再現(xiàn)了原作的藝術意境，也就真實再現(xiàn)了作家的精神面貌。從作家風格的物質方面來說，我們一般地有可能在譯文中運用譯文語言的各種語言手段和藝術手段來再現(xiàn)作者在創(chuàng)作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藝術特色和創(chuàng)作個性?！保ㄖ軆x、羅平，1999：80）汪榕培提出在譯詩上要講究內在意蘊與張今所主張的譯文須再現(xiàn)原作的藝術意境及作家的精神面貌的觀點是相通的。詩歌的外在形式與作家風格的物質方面也有類似之處。汪榕培對“傳神”的二分法與張今對作家風格的二分法殊途同歸，共同的指向目標是譯作如何再現(xiàn)和忠實于原作的風格。

林語堂的翻譯觀中，忠實為第一標準。在解釋忠實標準的含義時，他引用了“達意”和“傳神”的思想。汪榕培的“傳神達意”翻譯標準與林語堂的“達意”和“傳神”思想雖表述大致相同，且都以忠實原則為理論基礎，但還是有區(qū)別的。首先，“傳神”與“達意”的關系不同。汪榕培的“傳神”與“達意”是互動、關聯(lián)的，是“傳神地達意”?！斑_意”是翻譯的出發(fā)點和基礎，處于“傳神達意”翻譯思想體系的核心。沒有“達意”的“傳神”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而林語堂的“達意”和“傳神”是彼此孤立的。其次，汪榕培的“傳神達意”內涵更為豐富。汪榕培的“達意”是指用語言文字表達思想，林語堂的“達意”則是指表達字句的言內之義、邏輯意義或是語言之意象。林語堂“傳神”中的“神”指的是“字神”，“就是一字之邏輯意義以外所夾帶的情感上之色彩，即一字之暗示力”（羅新璋、陳應年，2009：500）。汪榕培的“達意”思想涵蓋了林語堂“達意”和“傳神”的全部內涵，且其“傳神”理論的部分內容則是林語堂的“傳神”思想所沒有的。汪榕培對“傳神”的解釋并沒用局限在字詞層面，而是定位在字、詞、句、章各個層面，包括傳遞原作的外在形式和內在意蘊。汪榕培師承了林語堂的文字表述形式和忠實原則，對忠實的理論內涵進行了新的補充和闡釋，豐富和發(fā)展了林語堂的翻譯思想。

2“形神不離”是理論精髓

“形似”與“神似”問題是文學翻譯，特別是詩歌翻譯實踐中的一對重要命題。形神兼?zhèn)渥匀皇峭昝蓝硐氲姆g藝術境界，在兩者不可兼得的情況下，重“形似”還是“神似”有不同的爭論。江楓（2009：128）認為：“首先是力求形似。形似，而后神似，得形，方可傳神?！薄霸娭蔀樵?，并不在于它說了些什么，而是在于它是怎樣說的，譯詩，就不僅要譯出它說了些什么，更重要的是應該譯出它是怎樣說的?！保ń瓧?，2009：39）郭著章（2002:57）認為，汪榕培的“傳神達意”與江楓的形神兼?zhèn)浞g標準是一致的。但筆者以為，江楓“形似而后神似”的觀點把“形似”作為詩歌翻譯的首要追求，這與汪榕培的翻譯主張不同。因為“形似”包涵于“傳神”的內涵之中，而“傳神”在“傳神達意”翻譯標準中居于次要地位，因此，“形似”并非汪榕培詩歌翻譯的首要追求?！斑_意”才是汪榕培詩歌翻譯的出發(fā)點和首要目標。“我們的基本翻譯原則是‘傳神達意’，更準確地說是‘傳神地達意’。”（汪榕培，2007：33）由此可見，“達意”翻譯思想在“傳神達意”翻譯標準體系中居于中心地位。“傳神達意”翻譯標準體現(xiàn)出的基本翻譯主張是在準確理解和解讀的前提下，闡釋和表達原作的思想內容，這也是“傳神達意”翻譯理論的核心思想。這和江楓（2009：39）“形象大于思想”的說法迥然不同。

“神似”論認為，“神似”重于“形似”：“與其失‘神韻’而留‘形貌’，還不如‘形貌’上有些差異而保留了‘神韻’。文學的功用在感人（如使人同情使人慰樂），而感人的力量恐怕還是寓于‘神韻’的多而寄在‘形貌’的少?！保惛？?，2000：237）汪榕培“傳神達意”翻譯標準也有異于“神似”論?！吧袼啤闭撈赜趶娬{翻譯中“形”與“神”的區(qū)分，而“傳神達意”翻譯標準則淡化這種區(qū)分，滲透出“形”與“神”的兼容、統(tǒng)一和轉化。汪榕培認為，“傳神”既包括傳遞外在的形式，也包括傳遞內在的意蘊?！吧袼啤闭撝械摹吧袼啤币彩恰皞魃瘛?，“就是傳原文的精神，透過字面，把字里行間的意蘊曲達以出”（羅新璋、陳應年，2009：11）。從“傳神”的內容看，汪榕培“傳神達意”中的“傳神”內涵更豐富，不僅包括內在意蘊，也包含詩歌的外在形式。在論述語言的可譯性問題上，兩者各有側重。“神似”論的立論出發(fā)點是中西語言差異導致的語言的不可譯性。傅雷就認為：“兩國文字詞類的不同，句法構造的不同，文法與習慣的不同，修辭格律的不同，俗語的不同，即反映民族思想方式的不同，感覺深淺的不同，觀點角度的不同，風俗傳統(tǒng)信仰的不同，社會背景的不同，表現(xiàn)方法的不同。以甲國文字傳達乙國文字所包涵的那些特點，必須像伯樂相馬，要‘得其精而忘其粗，在其內而忘其外’?！保ㄍ希?24）而汪榕培（1997：5）“傳神達意”翻譯觀立論的出發(fā)點則是“道可道，非常道，譯可譯，非常譯”。汪榕培（2007：34）認為：“盡管由于語言、文化等方面的差異，詩歌翻譯的時候必然會失去某些原有的特點，但是完全可以通過補償?shù)姆绞绞蛊浍@得新的生命?！蓖糸排嘁庾R到翻譯中因語言和文化的差異而引起的“失”，但他更強調“得”，“得”的方式是“補償”翻譯。這是和傅雷翻譯觀明顯不同的地方。

四、結語

汪榕培躬親于典籍翻譯的實踐，在實踐中研究、總結和提煉出“傳神達意”翻譯標準，并依此為宗旨指導自己的翻譯實踐。汪榕培“傳神達意”翻譯觀師承了中國傳統(tǒng)譯論中“傳神”和“達意”的表述形式和理論精華?！斑_意”是忠實于原作的思想內容，而“傳神”則是忠實于原作的風格。無論是“傳神”還是“達意”，其滲透出的忠實原則與中國傳統(tǒng)譯論中“信”的翻譯標準是一脈相承的。這也是“傳神達意”翻譯標準的立論之本。“傳神達意”翻譯標準對忠實的理論內涵作了新的闡釋，賦予了林語堂“達意”和“傳神”思想新的理論內涵。在詩歌翻譯的“形似”與“神似”問題上，汪榕培跳出爭議，另辟蹊徑，以“譯可譯，非常譯”的翻譯思想追求詩歌翻譯形神兼?zhèn)涞淖罡呔辰?，豐富和發(fā)展了傅雷先生的“神似”論?！皞魃襁_意”翻譯標準以精煉的語言形式、豐富的理論內涵高屋建瓴地總結了文學翻譯，特別是詩歌翻譯中的核心理論問題，成為當代特色鮮明、獨樹一幟的翻譯理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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