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鵬山

武松打倒孫二娘，張青求武松手下留情，又問：“愿聞好漢大名！”武松道：“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都頭武松的便是！”

今人的名片總要印上各種大大小小的頭銜，古代也是一樣的風俗。但此時武松哪里還是都頭？不過是一個流配的囚徒。追根究底，他做都頭也不過四個月，此前他也就是一個流浪江湖的逃犯。他26歲（他初見潘金蓮時自稱25歲，此時過了一年）的生命里，當都頭也就四個月，可是，這四個月的“都頭”，已經成為他26年生命中最值得向人炫耀的東西了！

其實，每個縣都有好幾個“都頭”，在整個官場中，這是金字塔最墊底的那個角色，卑微到了塵埃里。而能打虎、能轟轟烈烈為兄長報仇的，有幾個呢？但這些還遠遠不夠，似乎只有體制內的一個小小的頭銜，才能讓武松覺得長臉面。張青道：“莫不是景陽岡打虎的武都頭？”武松回道：“然也！”這是何等得意，何等自豪！

在武松看來，打虎的英雄事跡，并不能夠支撐他的自信，必須要有一個體制內的頭銜，方才覺得能被人們認可！接下來，武松讓張青救醒兩個公人，大家一起吃酒。座位如下：武松讓兩個公人上面坐，張青和自己下面坐，孫二娘坐在橫頭。為什么偏偏讓兩個庸碌公人坐在上頭—就因為他們是公家人，是體制內的人。在武松看來，體制內的草，也壓過體制外的郁郁青松！

武松幫施恩奪回了快活林，過了一段快活日子。之后，孟州守御兵馬都監(jiān)來請武松，張都監(jiān)說：“我?guī)で艾F(xiàn)缺恁地一個人，不知你肯與我做親隨梯己人么？”武松當即跪下謝道：“小人是個牢城營內囚徒；若蒙恩相抬舉，小人當以執(zhí)鞭隨鐙，服侍恩相?！蔽渌捎忠淮谓o我們展示了他的“大人小樣”。

他是大丈夫、男子漢、英雄無敵，但他經常會露出他的“小樣”：諂媚，討好，巴結……說得好聽一些，他吃軟不吃硬，知道感恩戴德；說得難聽一些，一遇到權勢，一遇到權勢給他一點顏色，他馬上感激涕零，恨不能肝腦涂地以報。

陽谷縣知縣抬舉他做個都頭，他就對知縣感激涕零，為知縣送貪賄之物上東京打點，盡心盡職；施恩父子幾頓酒飯、幾句抬舉的話，就讓他甘心做人家的打手，還洋洋自得；現(xiàn)在，張都監(jiān)讓他到帳下做一個親隨，說白了就是一個保鏢，他又感激得一口一聲自稱“小人”，一口一聲自認“囚徒”，馬上表白赤膽忠心，愿為他鞍前馬后地伺候……

張都監(jiān)讓武松參加他的中秋節(jié)家宴，又要把養(yǎng)娘玉蘭嫁給武松。武松又一次感激涕零，起身再拜，道：“量小人何者之人，怎敢望恩相宅眷為妻。枉自折了武松的草料！”—當初，施恩的父親要施恩拜武松為兄，武松也誠惶誠恐，說“枉自折了武松的草料”，現(xiàn)在，武松又說“枉自折了武松的草料”。

無論他是多么大的英雄，只要他沒有官職，不論他碰到多么小的芝麻粒大官，他馬上就吃癟了，英雄馬上就成了狗熊……

武松能打虎，是人中之俊杰，可是，碰到一個小小的縣令、監(jiān)獄長和都監(jiān)，他馬上就矮了三尺，武二矮成了武大，成了精神上的武大郎，人格上的三寸丁谷樹皮。何其悲哀？！這種文化，拘束了多少英雄，扼殺了多少英雄！這樣的文化，就是御用文化，就是奴隸文化。這也是宋江后來處心積慮要招安，并且能夠說服大多數(shù)好漢，從而成功招安的重要原因之一。

武松啊，終究還是個武大。

編 輯/惜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