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簡

水是文人墨客情感抒發(fā)的依托，也是文人墨客心靈的慰藉。詩人選擇了水，又在水中寄托了特定的感情，而這歸根到底要取決于水的特性，這特性又恰好和詩人的情感暗合了。如果我們了解了水的特性及水中包孕的情感，也將有助于我們對詩歌的理解。

下面我們按照這一思路在唐詩中來梳理水的特性及其內(nèi)蘊(yùn)。

一、水是清的，亦是靜的

水是清的。詩人在詩文中寫到水，用水的清襯出環(huán)境的清幽。比如王維的《山居秋暝》：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山雨匯成的清泉流淌于石上，由此可見環(huán)境的清幽。這清幽也是詩人心境的寫照，詩人也仿佛覺得自己也被洗凈了一般，自然的美與心境的美完全融為一體。

水也是靜的，詩人常用水來寫環(huán)境的靜。比如劉禹錫的《望洞庭》：湖光秋月兩相和，潭面無風(fēng)鏡未磨。遙望洞庭山水翠，白銀盤里一青螺。千里洞庭風(fēng)平浪靜，猶如明鏡。皓月之下，洞庭山愈顯青翠，洞庭水愈顯清澈，山水渾然一體，望去如同一只雕鏤透剔的銀盤里，放了一顆小巧玲瓏的青螺。這也只有在靜雅的環(huán)境中才能見出的絕美。

清靜寫出了環(huán)境的清幽雅致，是詩中常營造的一種氛圍，也傳達(dá)出作者閑適的性情。

二、水是涼的，亦是動的

水是涼的，它涼徹著詩人的心。詩中多用此渲染環(huán)境的凄涼，多見于送別詩或詩人心緒低落時的言志詩。比如駱賓王的《于易水送人一絕》：昔時人已沒，今日水猶寒。

水亦是動的。詩人用水的流動來營造了一種歡快的氛圍，傳達(dá)出美妙而愉悅的情趣。比如李白的《山中問答》：桃花流水窅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再如他的《東魯門泛舟二首其一》：波搖石動水縈回。波浪的輕搖，水流的縈回，都可能造成“石動”的感覺，至于石的倒影更是搖蕩不寧的。

詩人也常常用水的流動來寫壯美景象，抒發(fā)豪情，這常見于寫景詩和言志詩中。比如李白的《望廬山瀑布》：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再如孟浩然的《望洞庭湖贈張丞相》：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浩瀚的湖水和天空渾然一體，景象闊大，傳達(dá)出詩人闊大的胸襟。

詩人也借助于水的流勢來表達(dá)心中的郁結(jié)，這多見于言志詩中。比如李白的 《陪侍郎叔游洞庭醉后三首》：“刬卻君山好，平鋪湘水流”。李白借兀立在洞庭湖中的君山擋住湘水不能一瀉千里直奔長江大海，來寫他人生道路上的坎坷障礙，破壞了他的遠(yuǎn)大前程。再如杜甫的《登高》：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詩人仰望茫無邊際、蕭蕭而下的木葉，俯視奔流不息、滾滾而來的江水，傳達(dá)出韶光易逝，壯志難酬的感愴。

三、水是朦朧的，亦是綿長的

水是朦朧的，這無邊的朦朧給人一種凄迷的感受，詩人借助水的這個特征來寫心中的愁苦，這多見于行旅詩中。比如崔顥的《黃鶴樓》：日暮鄉(xiāng)關(guān)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再如孟浩然的《早寒有懷》：木落雁南渡，北風(fēng)江上寒；迷津欲有問，平海夕漫漫。那滔滔江水，于海向平，漫漫無邊，加以天色陰暗，以至黃昏。這種景色，完全烘托出作者迷茫的心情。

水亦是綿長的、無休無止的，詩人以此來寫友情的天長地久或是別后的羈旅愁思，這多見于送別詩中。比如王之渙的《宴詞》：長堤春水綠悠悠。河水“悠悠”地流去了，激起詩人的無限憂思，自己卻不能與友人同往，該是何等遺憾！許渾的《謝亭送別》：勞歌一曲解行舟，紅葉青山水急流；日暮酒醒人已遠(yuǎn)，滿天風(fēng)雨下西樓。水急流，舟行迅疾，目送行舟穿行于夾岸青山紅葉的江面，暗恨流水何太急。李白的《金陵酒肆留別》：請君試問東流水，別意與之誰短長？張說的 《送梁六自洞庭山》：心隨湖水共悠悠。友人的征帆已“隨湖水”而去，變得“不可接”了，自己的心潮怎能不隨湖水一樣悠悠不息呢？“心隨湖水共悠悠”，言有盡而意無窮，令人聯(lián)想到“惟見長江天際流”（李白）。

再如李涉的《再宿武關(guān)》：一夜潺湲送客愁。那流過古關(guān)的潺潺湲湲的溪水，仿佛是為他的不幸遠(yuǎn)別而嗚咽啜泣；又仿佛是從他的心中流出，整整一夜載著綿綿無盡的離愁別恨，長流遠(yuǎn)去。杜牧的《南陵道中》：“南陵水面漫悠悠”?！奥朴啤?，見出水流的悠長，也透露出江上的空寂；暗透出他一絲羈旅的孤寂。

四、水是有情的，亦是無情的

水是有情的。詩人在詩中將水?dāng)M人化，賦予水以人的情感，達(dá)到和水交流的目的，人與水相互慰藉，這在送別詩中較為常見。比如李白的《渡荊門送別》：仍憐故鄉(xiāng)水，萬里送行舟。還是故鄉(xiāng)的水好啊，把我的船送到萬里之外，還不忍分別，思鄉(xiāng)之情，寄于流水之中。再比如溫庭筠的《過分水嶺》：溪水無情似有情，入山三日得同行。嶺頭便是分頭處，惜別潺湲一夜聲。溪水是沒有感情的自然物，但眼前這條溪水，卻又似乎有情。

也可借水傳達(dá)出濃郁的愛情。比如王建的 《望夫石》：望夫處，江悠悠，化為石，不回頭。詩中“悠悠”二字，描繪江水千古奔流，望夫石靜立江邊，仿佛是一尊有靈性的石雕傍江而立，她悠悠不盡的情思，似悠悠不絕的江水。

水亦是無情的。古人用滴漏來記時，因為水始終如一地守恒，詩人常借助水來表達(dá)理趣。比如王維的《滕王閣詩》：寒山轉(zhuǎn)蒼翠，秋水日潺湲。流水，日日潺湲，每日每時都在喧響；流動的水，令人感覺它始終如一的守恒。所以，賀知章在闊別家鄉(xiāng)鏡湖數(shù)十個年頭，再次看到四圍春色中鏡湖的水波一如既往，一種“物是人非”的感觸自然涌上了心頭，于是寫下了《回鄉(xiāng)偶書》“惟有門前鏡湖水，春風(fēng)不改舊時波”的詩句。

流水無情，水的流逝又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的，敏感的詩人看到流水就觸目驚心。比如李白的《經(jīng)下邳圯橋懷張子房》：唯見碧流水，曾無黃石公。王勃的《滕王閣詩》：閣中帝子今何在？檻外長江空自流。物換星移，帝子要死去，而檻外的長江，卻是永恒地東流無盡：盛衰無常！李白的《謝公亭》：“客散青天月，山空碧水流?！碑?dāng)年歡聚的場面不見了，此地顯得天曠山空，謝公亭上唯見一輪孤月，空山寂靜，碧水長流。杜牧的《金谷園》：繁華事散逐香塵，流水無情草自春。不管人世間的滄桑，流水照樣潺湲，春草依然碧綠，它們對人事的種種變遷，似乎毫無感觸。

將這種情愫推到極致的可以說是張若虛的 《春江花月夜》了。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個人的生命短暫即逝，而人類的存在則是綿延久長的，因之“代代無窮已”的人生就和“年年只相似”的明月和長江流水得以共存。這是詩人從大自然的美景（江水）中感受到的一種欣慰。

五、水是文人心靈的熨帖和歸宿——隱逸情懷

具有隱逸情懷的詩人或失意的文人更愿意在山水中尋找精神的寄托，希望自己的靈魂在山水中得到凈化或滋養(yǎng)。這種情愫也多見于山水詩中。比如王維的《桃源行》：春來遍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處尋。那桃花水就是作者尋跡世外桃源的路徑。他的《過香積寺》：薄暮空潭曲，安禪制毒龍。面對空闊幽靜的水潭，看著澄清透徹的潭水，可以克制世人心中的欲念啊。他的《歸嵩山作》：流水如有意，暮禽相與還。歸山悠然自得，猶如那流水一去不返。杜甫的《客至》：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見群鷗日日來。這里的水是隱士的伴侶。

詩人也借助于水表達(dá)隱士的生活情趣。比如柳宗元的《漁翁》：回看天際下中流，巖上無心云相逐。柳宗元蕭散自放，縱情山水，與陶淵明之隱居確有幾分相似。再如杜荀鶴的《溪興》：山雨溪風(fēng)卷釣絲，瓦甌篷底獨斟時；醉來睡著無人喚，流到前溪也不知。在一條寂靜的深山小溪上，有一只小船，船上有一個垂釣的人。風(fēng)雨迷茫，他卷起釣絲，走進(jìn)篷底，取出盛酒的瓦罐，對著風(fēng)雨自斟自飲；直飲到爛醉，睡著了；小舟一任風(fēng)推浪涌，待醒來時，才發(fā)覺船兒已從后溪飄流到前溪了。讓小舟在山溪中任意飄流，看來瀟灑曠達(dá)，實在也太孤寂，有點看透世情、游戲人生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