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傳笑,李偉萍
(1.青島大學 文學院,山東 青島 266071;2.濱州學院 中文系,山東 濱州 256603)
描繪、贊頌強者的力量是杰克·倫敦作品中反復出現(xiàn)的主題,海狼拉里森、馬丁·伊登、獵狗布克和白牙等,這些強者形象散發(fā)出來的原始生命力幾乎充斥著他的每一部作品。圍繞杰克·倫敦作品中的這些強者形象,評論界曾展開激烈的爭論,爭論的焦點在于這些強者是否是尼采所說的超人。說到超人自然會聯(lián)想到尼采,尼采在其專著中對超人作過很多的描繪,美國著名哲學家埃里克·斯坦哈特認為“尼采把有戰(zhàn)斗力的自由精神稱為超人”[1](P109)。由此可見,超人強調的是一種自由精神。據(jù)此,美國文學評論家夸特在專著Nietzschean Psychology in London' s The Sea-wolf中,對杰克·倫敦作品中的強者形象給予了尼采超人哲學意義上的肯定。與此相反,美國當代評論家和文學教授查·C·沃爾科特對其卻持否定意見,他認為杰克·倫敦描繪的“野蠻人……沒有體現(xiàn)盡善盡美的理想,或者向這一理想前進”[2](P133)。筆者更贊同后者的觀點,因為通過作品我們可以看出,杰克·倫敦筆下的超人的強大是一種處于原始返祖狀態(tài)的強大,這是一種野性的力量,這種力量只能在未受人類文明浸染的荒野或海洋中才能獲得和保持,也就是人必須在特定的原始環(huán)境下經(jīng)過返祖才能達到超人,因此,超人更多的是自然主義文學意義上的存在,他們在一定層面上反映了杰克·倫敦對現(xiàn)實文明的妥協(xié)和逃避。
從遺傳學角度對人進行剖析是自然主義文學的一個開拓,左拉在《實驗小說論》中指出“遺傳問題對人類的智力與情感的現(xiàn)象具有很大的影響”,[3](P17)遺傳是人的生理、思想、氣質、性格以及人生發(fā)展的決定性因素。杰克·倫敦在闡述自己的唯物主義主張時也強調了種族遺傳的問題,他認為“認為人是他本人意志的客體,這是荒謬的,這種運動不是來自個人,而是來自種族。這種運動甚至在他們還沒有脫離母體以前就形成了”[2](P125)。遺傳因素在“超人”的發(fā)展中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
阿拉斯加的印第安人曾經(jīng)把從事征服的白種人喚作“狼”,杰克·倫敦也總覺得自己是從事征服的狼,并把這個字用在《狼的兒子》、《海狼》等書名中。杰克·倫敦晚年修建的別墅為“狼舍”,并經(jīng)常在作品的主角——狗身上投上狼的姿影。他的幾部以狗為主角的小說《荒野的呼喚》、《白牙》和《杰利》等,即是如此,在以阿拉斯加為背景的北方小說中,荒寂的冰天雪地里也經(jīng)常有頗具狼性的狗群出沒,如《生火》、《寂靜的雪野》等。狼的最主要的品格是與生俱來的野性和抗逆精神,而狼又是狗的祖先,二者有著密切的血緣關系。據(jù)說,狗是最早被馴化的動物,據(jù)奧地利行為學家勞倫茲推測,早在漁獵時代人類就馴服了狗的祖先胡狼。[4](P1~15)下面我們就以《荒野的呼喚》這部小說為例,分析狼性的遺傳基因在布克走向“超人”的過程中起到的決定性作用。
《荒野的呼喚》這篇小說的背景是阿拉斯加寂靜的雪野,在這塊人類浸染較少的土地上,弱肉強食、適者生存的法則仍以原始的方式扮演著?!吧哪繕耸鞘澄?。生命本身就是食物,生命借著生命而生存。所以有吃人者和被吃者。這規(guī)律就是:吃或者被吃?!痹谧匀唤缋菬o疑是諳熟自然法則的強者,它那矯健的體魄和狡黠只會使其在競爭中常以強者的形象出現(xiàn)。布克原本是加利福尼亞米勒法官府邸的一只幸福的狗,在偶然的情況下,布克被賣到了北國。新的環(huán)境給布克帶來了生命的挑戰(zhàn):饑餓、蕭煞的雪野,種群之間的殘殺,拉雪橇的寒冷、漫長旅程……布克能否應對以及如何應對這些挑戰(zhàn)是一個疑問。但耐人尋味的是,杰克·倫敦讓布克一踏上阿拉斯加的土地,就演繹了一段野化或稱返祖的生命歷程。杰克·倫敦在作品中幾次提到布克似夢非夢的幻境,展現(xiàn)了布克對遠古祖先(狼)的夢憶和對祖先原始生活的悠然神往。這恍惚的夢憶逐漸成了它無法抵御的誘惑,成了無比強烈的“野性的呼喚”。在阿拉斯加特定的環(huán)境中,祖先野性的遺傳基因在布克身上逐漸復蘇了,并迫使布克主動應戰(zhàn)、征服所有的敵人,逐漸成為它所處環(huán)境中的強者,走向荒野。布克由初到北國的弱者最終變?yōu)槌华毩⒌膹娬?,這一迅速的轉化,是布克在祖先好戰(zhàn)本能的驅使下,不由自主地完成的。布克野化的過程就是其成為強者的過程,野化的完成,標志著強者地位的確立。由此可以看出,遺傳基因成為布克趨向強者的最根本的心理驅動力。
進化論的遺傳觀念揭示了人身上固有的獸性基因,即本能。所謂本能,據(jù)弗洛伊德的解釋,是有機體生命中固有的一種恢復原初狀態(tài)的沖動。[5](P53)深受進化論影響的杰克·倫敦認為人不是他意志的客體,人的生命的本質是一種源于生理的物質運動。在《在遙遠的地方》這部短篇中,杰克·倫敦更是表達了極為類似于左拉在《黛蕾絲·拉甘》中以科學的精神揭示出來的人的獸性本質。小說的題名“在遙遠的地方”,并非指現(xiàn)實中距離的遙遠,而是指遠離人類文明,人還沒有進化成人的原始生存狀態(tài)。在一片蒼茫,萬古如斯的北國雪野上,處在唯一的一所小屋里的兩個掉隊者處在薩特所說的“極限境遇”中,兩個人身上曾經(jīng)的文明被永恒靜謐的雪野完全壓榨了出來?!耙粍t是由于北極恐懼癥——心理緊張,一則是由于疾病的摧殘,他倆連人的模樣都沒有了,一副腹背受敵、孤注一擲的野獸形象?!眱扇嗽谌祟惿钐幍暮邝铟畹陌盗髦校o緊地相互吸引,又相互猜忌、仇視、恐懼,直到相互殘殺,泯滅于雪野。
蘇聯(lián)的B·貝科夫在談到杰克·倫敦的創(chuàng)作時說:“為生存而斗爭的問題貫穿在他的全部創(chuàng)作之中”[2](P46)??释媸墙芸恕惗匦≌f的一個永恒的主題,但對生命的熱愛并非通常意義上的對生命的執(zhí)著留。傳記作家歐文·斯通說“他(杰克·倫敦)的生活總是給他一種死的誘惑?!盵6](P48)杰克·倫敦熱愛生活,他欽佩那些在逆境中不頹廢、努力掙扎的人,他筆下的超人酷愛生命的極限體驗,而這種體驗的獲得依賴于對生命構成毀滅的威脅。在生命遭受威脅的狀態(tài)下,為了肉體的生存,超人便摧垮意志的防線,激發(fā)起原始的生存本能的力量,達到返祖的生命狀態(tài)。所以,超人對生命的熱愛體現(xiàn)為對生命的毀滅,生命在熱愛與毀滅間。
人雖然忍受著令人難以置信的苦難和艱辛,但仍然頑強地渴望生活下去,這一主題在《熱愛生命》中的到了極為鮮明、形象地體現(xiàn)。這部小說的開始,描繪了一個快要餓死的掘金者在人的足跡尚未到過的荒原峽谷里艱難地行進著。面對著死氣沉沉的宇宙,這個人靠殘存的生存本能終于活了下來。在他求生的過程中面對扼殺一切的境遇,為了要活下去,這個人已不再是人。在饑餓的威脅下,要吃,要生存的欲望逐漸達到了一種瘋狂的程度。處于求生的瘋狂狀態(tài)的他只是偶爾恢復理智,感到掙扎的虛無:生命就是一種空虛的、轉瞬即逝的東西,死就等于睡覺,它意味著結束、休息。但理智與本能相比畢竟是脆弱的,逼著他向前走的是生命的本能,因為它不愿死,內在的生命促使他在垂死的狀態(tài)下和荒野上的病狼展開了殊死的較量。在經(jīng)歷了千辛萬苦之后,他的嘴終于緊緊咬住了狼的咽喉,一小股暖和的液體慢慢流進他的喉嚨……他終于活了下來,終于勝利了。“熱愛生命”的本能雖然使他壓榨出了人類所謂的文明和尊嚴,使他成了荒野中的一只餓獸。但不得不承認的是,這個人在荒野中的肉搏比任何人都更為尊嚴、壯烈,他無愧于荒野中的戰(zhàn)神、超人。對此,杰克·倫敦在小說的伊始就給予了充分的謳歌:“一切,總算剩下了這一點——他們經(jīng)歷了生活的困苦顛連;能做到這種地步也就是勝利,盡管他們輸?shù)袅速€博的本錢?!?/p>
左拉在《論小說》中說:“我們決不記載一個孤立的思維或心理現(xiàn)象而不在環(huán)境中尋找原因或反響。”“人物和植物一樣變成空氣和土壤的產(chǎn)物。”[7](P221)注重環(huán)境對人物的決定性影響是自然主義作家共同關注的主題。杰克·倫敦認為“環(huán)境是人類行動的決定性因素”,[4](P379)但由于特定的歷史環(huán)境,美國的自然主義文學家們在充分汲取達爾文哲學和歐洲自然主義文學的營養(yǎng)的基礎上,發(fā)展了富有自己特色的自然主義文學,他們普遍地信仰唯物質主義。杰克·倫敦對唯物質主義哲學,特別是斯賓塞的哲學極為推崇,認為“他(斯賓塞)把科學研究推到了有史以來的最高峰?!盵4](P383)適者生存的觀念使他的作品具有不同于傳統(tǒng)自然主義文學的表現(xiàn):環(huán)境不再是陰溝、小巷,而是廣漠、蒼勁的荒野,生于斯、長于斯的自然之子成為神秘荒野中的超人。
在《白牙》這篇“意在描述倫敦的環(huán)境決定論的社會學寓言”[4](170),中,杰克·倫敦認為“遺傳是一種活的東西,或許可以比作黏土。它具有許多可塑性,能夠塑造成許多不同的形狀。環(huán)境起到了塑造粘土的作用,賦予它一個特定的形狀?!卑籽烙衫亲兂晒?,其中環(huán)境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人類的仁慈使雪虎的深處逐漸產(chǎn)生了一種新的東西——愛,并最終像種植在肥沃土壤里的花一樣在南國盛開。在杰克·倫敦的筆下,超人受制于環(huán)境,超人是環(huán)境的產(chǎn)物,這是杰克·倫敦在人與自然關系上的第一個命題。但同時,他更強調超人通過與原始蠻荒的搏斗逐漸恢復自身的生命力,最終與環(huán)境融為一體。
在杰克·倫敦的作品中,超人的生存環(huán)境大都是廣袤的蠻荒雪野或酷熱的海洋。在原始的吃人生番的世界里,自然成為一股遏制生命的巨大力量:“大自然有很多辦法使人類相信人生有限——例如川流不息的浪潮,猛烈的風暴,地震引起的震動,隆隆不息的雷鳴——不過,最可怕,最讓人失魂落魄的,還是冷漠無情的寂靜雪野……?!钡牵叭耸巧凶畈话察o的生命,對于‘一切運動必定終于成為運動的停止’的格言始終抱著反感”。人與自然的搏斗奏響了荒野中激蕩的主旋律。在《荒野的呼喚》中,布克在與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及狼群、狗群弱肉強食的搏斗中,逐漸拋卻了初始的軟弱,回歸原始的力量,達到生命的巔峰。在《斯莫洛·貝洛》中,斯莫洛原是一介文弱書生,深感生命的虛無,在淘金的浪潮中,他投入到北國的荒野。像杰克·倫敦一樣,斯莫洛在北國并沒有淘到金子,但卻淘到了人生的真金。北國扼殺生命的雪野讓他找到了原始的生命力,在與風雪、與人搏斗中,他體驗到了生命的極限和巔峰,而這正是他尋求的人生的真諦。因此,在杰克的作品中,我們看到自然的威力是巨大的,然而我們也同時看到了與自然相抗衡的超人的偉大。這是一種與環(huán)境相協(xié)調的超人的莊嚴,人物與環(huán)境不再僅僅是一種對立的關系,更重要的是在這種對立中使生命趨向崇高,在宇宙和生命的神秘深處,二者融為一體。
通過自然主義的視角我們可以看出,在杰克·倫敦的作品中,超人是處于返祖狀態(tài)的超人,返祖成為超人強大背后的重要因素。進化在自然主義那里體現(xiàn)為退化或返祖,這是一個普遍現(xiàn)象,但在杰克·倫敦那里,這種關于倒退到原始的觀念,卻是“自然主義退化觀念的一個有趣的變種,因為對杰克·倫敦來說,它是一個完全值得贊美的變形。”[8](P175)返祖是一種狀態(tài),在這種狀態(tài)中,人的原始自我,連同他所具有的力量和兇殘,都緊緊靠近文明的表層。它的出現(xiàn)說明了具有這種特點的人,對環(huán)境有更大的適應性,可塑性強。因為他沒有被凍結在固定的行為模式中,他可以應付新形勢下提出的挑戰(zhàn)。另外,他們是靠純粹的體力生存下來的,與現(xiàn)代文明相對,他們代表了正義和力量。原始的生存環(huán)境,原始的生命力量,成為力與美的結合。在強者身上,杰克·倫敦寄托了諸多人生理想,但在這種生物意義的力量背后,我們同時也深深地感到杰克·倫敦只能贊美處于返祖狀態(tài)的超人的無奈,這種無奈更多的包含了杰克·倫敦與現(xiàn)實文明社會的妥協(xié)和逃避。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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