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恒夫
ZHU Heng-fu
王國維先生對戲曲的研究僅止于元,基本上沒有涉及以昆曲為主體的明清傳奇,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他用西方戲劇理論的眼光來打量明清傳奇,覺得它們的價值不如元雜劇,說“明以后,傳奇無非喜劇,而元則有悲劇在其中”[1]。重視悲劇而輕視喜劇,在西風(fēng)勁吹的上個世紀(jì)初,不是王國維一個人的觀念,幾乎是那一個時代受西方文化影響的知識分子的共識。1904年,蔣智由就在《中國之演劇界》一文中稱:“吾見日本報中屢屢詆誚中國之演劇界,……又曰:‘中國之演劇也,有喜劇,無悲劇。每有男女相慕悅一出,其博人喝采多在此,是尤可謂卑陋惡俗者也?!彼麑χ形鲬騽∈方?jīng)過一番極為粗疏的比較后,說:“要之,劇界佳作,皆為悲劇,無喜劇者。夫劇界多悲劇,故能為社會造福,社會所以有慶劇也;劇界多喜劇,故能為社會種孽,社會所以有慘劇也;其效之差殊如是矣?!保?]基本上是在美國接受了高等教育的胡適對中國的傳統(tǒng)喜劇更是嗤之以鼻,他在《文學(xué)進(jìn)化觀念與戲劇改良》一文中指出:“團(tuán)圓快樂的文字,讀完了,至多不過能使人覺得一種滿意的觀念,決不能叫人有深沉的感動,決不能引人到徹底的覺悟,決不能使人起根本上的思量反省……故這種‘團(tuán)圓’的小說戲劇,根本說來,只是腦筋簡單、思力薄弱的文學(xué),不耐人尋思,不能引人反省?!保?]魯迅和胡適雖然在社會觀方面有著很大的不同,但作為思想家、革命文學(xué)家的他極不滿意能沖淡人們精神痛苦、麻痹人們斗爭意志的喜劇,他在《中國小說的歷史的變遷》中談及《西廂記》對《鶯鶯傳》的改編時說:“這因為中國人底心理,是很喜歡團(tuán)圓的,所以必至于如此。……所以凡是歷史上不團(tuán)圓的,在小說里往往給他團(tuán)圓;沒有報應(yīng)的,給他報應(yīng),互相騙騙。——這實在是關(guān)于國民性底問題?!保?]這一代人持這樣的觀點,是在國家萎弱,飽受外族欺侮,有識之士渴望民族振興,而又認(rèn)為西化是中國唯一出路的背景下產(chǎn)生的。平心而論,從社會學(xué)、政治學(xué)的角度來評價,不無道理,但是,若從美學(xué)的、藝術(shù)的和民族心理的角度來衡量,則是偏頗的。在中國已經(jīng)走向富強(qiáng)、文化正在復(fù)興、民族自信心不斷增強(qiáng)的今天,我們再看包括昆曲在內(nèi)的傳統(tǒng)喜劇,就會認(rèn)識到,它們的價值不低于《竇娥冤》《趙氏孤兒》等悲劇,從某種意義上說,它們倒更符合我們民族的審美心理,給予我們的快樂更多。
據(jù)筆者所知,在歐美國家,很少有人對我國傳統(tǒng)的戲曲——即使是完全意義上的喜劇——做否定性的批評的,倒是有很多贊揚之聲。蘇珊·朗格的觀點具有一定的代表性,她說:“在亞洲的偉大文化中,喜劇貫穿于各種情調(diào)中,從最輕快的情調(diào)到極為凝重的情調(diào);同時也貫穿于各種形式中:獨幕諷刺劇、滑稽劇、各種風(fēng)格的喜劇等等……”[5]中國的戲曲自然是亞洲文化最為突出的藝術(shù)形式。
我們的先人雖然不知道喜劇、悲劇的概念,但是他們從來沒有貶低讓人快樂、讓人大笑的戲,相反,覺得在戲中作滑稽科諢的表演與言語,最后以大團(tuán)圓的形式綰結(jié),才是題中應(yīng)有之義,若整部戲都能讓人開心,真正地做到“寓教于樂”,豈不是上乘之作?假如戲中沒有一點讓人發(fā)笑的內(nèi)容,那還能贏得觀眾的喜愛嗎?這個戲還能演得下去嗎?它還算作戲曲的劇目嗎?所以,古代研究戲曲的理論家,都會在他們的論述中,不厭其煩地論述滑稽科諢的意義與方法。明代的王驥德在《曲律》第三卷第二十七章中專論“俳諧”,云:
俳諧之曲,東方滑稽之流也,非絕類之姿,絕俊之筆,又運以絕圓之機(jī),不得易作。著不得一個太文字,又著不得一句張打油語。須以俗為雅,而一語之出,輒令人絕倒,乃妙。
他認(rèn)為沒有高超的藝術(shù)水平,是達(dá)不到“令人絕倒”的效果的。更為重視科諢滑稽的表現(xiàn)手法并在自己的藝術(shù)實踐中身體力行的,在昆曲史中,當(dāng)推李漁為第一。他在《閑情偶寄》中提出“科諢非小道”之說:
插科打諢,填詞之末技也,然欲雅俗同歡,智愚共賞,則當(dāng)全在此處留神。文字佳,情節(jié)佳而科諢不佳,非特俗人怕看,即雅人韻士,亦有瞌睡之時。作傳奇者,全要善驅(qū)睡魔,睡魔一至,則后乎此者雖有《鈞天》之樂, 《霓裳羽衣》之舞,皆付之不見不聞,如對泥人作揖,土佛談經(jīng)矣。予嘗以此告優(yōu)人,謂戲文好處,全在下半本。只消三兩個瞌睡,便隔斷一部神情,瞌睡醒時,上文下文已不接續(xù),即使抖起精神再看,只好斷章取義,作零出觀。若是,則科諢非科諢,乃看戲之人參湯也。養(yǎng)精益神,使人不倦,全在于此,可作小道觀乎?
又說:“‘機(jī)趣’二字,填詞家必不可少。機(jī)者,傳奇之精神;趣者,傳奇之風(fēng)致。少此二物,則如泥人土馬,有生形而無生氣。”他甚至認(rèn)為,戲劇的主要功能就是讓人開心,觀眾之所以花錢看戲,就是想獲得精神的快樂。因此,他將“樂”作為自己的戲劇創(chuàng)作的追求,在其《風(fēng)箏誤》的結(jié)尾處作了這樣明確的宣告:
傳奇原為消愁設(shè),費盡杖頭歌一闋。
何事將錢買哭聲,反令變喜成悲咽?
惟我填詞不賣愁,一夫不笑是吾憂。
舉世盡成彌勒佛,度人禿筆始堪投。
在現(xiàn)存的昆曲劇目中,具有經(jīng)典性質(zhì)的喜劇約有二十幾部,它們是高濂的《玉簪記》、徐復(fù)祚的《紅梨記》、孫鐘齡的《東郭記》 《醉鄉(xiāng)記》、沈璟的《博笑記》、吳炳的《西園記》《綠牡丹》、阮大鋮的《燕子箋》、李漁的《風(fēng)箏誤》《意中緣》《蜃中樓》《巧團(tuán)圓》、張堅的《夢中緣》、唐英的《面缸笑》 《巧換緣》、沈起鳳的《才人?!贰段男前瘛?,等等。另外還有用昆曲演唱的雜劇:徐渭的《四聲猿》、徐復(fù)祚的《一文錢》、康海的《中山狼》、王衡的《郁輪袍》、《真傀儡》、馮惟敏的《僧尼共犯》、楊潮觀的《吟風(fēng)閣雜劇》,等等。
這些劇目體現(xiàn)了昆曲喜劇的審美特征,也表現(xiàn)了整個戲曲傳統(tǒng)劇目甚至包括近現(xiàn)代戲曲各個劇種喜劇的最高的藝術(shù)水平。那么,它們有著哪些美學(xué)特征呢?
一、通過對反面的人與事的譏諷、嘲弄來肯定正確的人生觀與道德觀。昆曲的喜劇作家從來沒有忘記戲曲教化的責(zé)任,絕不寫為樂而樂的作品,他們希望觀眾在笑聲中提高明辨是非的能力和道德水平,有助于人心的凈化與良知的堅守,有助于社會風(fēng)俗的敦實醇厚。其做法主要是兩種,第一是在整個故事情節(jié)的設(shè)計上,讓奸邪屑小的人物, “算盡機(jī)關(guān)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自作自受,沒有好的下場。最為典型的當(dāng)數(shù)沈璟《博笑記》中的一些劇目。該劇共28出,由10個獨立的小戲組成。其中的《乜縣佐竟日昏眠》 《邪心婦開門遇虎》 《惡少年誤鬻妻室》《諸蕩子計賺金錢》就屬于這樣的內(nèi)容。如《惡少年誤鬻妻室》寫一惡少之兄在外經(jīng)商多年未歸,惡少想賣掉嫂子然后獨吞家產(chǎn),“嫂子年紀(jì)正后生哩。我們尋個閑人假報哥哥兇信,就把嫂子賣了,得些銀子用度”。(第十二出)后因他的小弟弟嫌分的錢少,便向大嫂告發(fā)了惡少的陰謀。大嫂痛恨其奸,將自己的服飾與惡少的妻子相換,后者被買妻之人搶了而去,惡少最后落得失妻離家的下場。第二是讓奸邪小人自我供述自己的卑劣品質(zhì),如《燕子箋》中的鮮于佶出場時有這樣的自報家門:
小子鮮于佶的便是。為人滑溜,做事精靈,渾身上十萬八千根毛孔,孔孔皆是刁鉆;一年中三百六十個日頭,日日無非游蕩。遇著疑難事,只須眼睛眨一眨,就是鬼谷子也透一片機(jī)關(guān);逢著劣板腔,略把嘴唇掀一掀,饒他孔圣人,早摸他三分頭腦。青樓撒漫第一,朱窩擲手無雙。最喜金山廣有,數(shù)甚么柴米油鹽茶酒醋,般般何止千箱?可恨墨水全無,只是這之乎者也矣焉哉,字字不通一竅。文場入試,便去殺雞為黍,(半跪作割雞介)拿兩片厚臉皮道:“大教全仗老兄?!苯痪沓鰜恚瑧T會以羊易牛,蹬一副大頭腔說:“頭名斷然是我”。真是青庚不去看朱子,那黃甲何曾到白丁?今年大比將近,我前日曾托學(xué)里齋夫,去約同窗朋友霍秀夫,一同取應(yīng)。此人才學(xué)過人,況且心事平坦,易于撮弄??茍鲋形恼拢疵鉄┧臄x改攛,代作代作,他一定不奚落我。(第四出)
丑陋的嘴臉,暴露無遺。厚顏無恥的表白,雖然會讓觀眾發(fā)出笑聲,但同時會產(chǎn)生對道德卑下之人極其厭惡的情緒。這種自我招供式的表白,幾乎所有的反面形象在出場報“家門”時都會這樣,如《春燈謎》第十五出《織獄》中的縣丞是這樣介紹自己的:
自家乃枝江縣署印的二尹便是,出身刀筆,發(fā)跡功曹。上學(xué)便一字不認(rèn),叨參了縣里農(nóng)民。做官與三甲同僚,也是個人之父母。僉押日,這鼓兒時常笑我。他道是不通、不通、又不通??疾鞎r,那札版也來嚇人,不住的霹拍、霹拍、霹霹拍。白米十石,無非是趙錢孫李,挑來到秀水上倉。明月一輪,哪管他天地玄黃,仰去照蘇州等處。忙時候,上司也要接,下司也要接,兩雙腳,好似狀元歸去馬如飛。刁百姓,有力也不完,無力也不完,一把簽,學(xué)拿鐵匠做官——只是打。那天理,黑寂寂,拿這錢回去買田、置地,真?zhèn)€兒孫自有兒孫福;這王法森然,捉了幾個賊來夾棒桚指,果然是惡人還有惡人磨?!?/p>
讓地痞流氓、劣紳惡棍、貪官污吏、逆子忤媳、強(qiáng)盜騙子等等壞人這樣自我嘲弄,給受到這些人欺凌的普通百姓出一出心中的怨恨,因而能夠博得人們歡欣的笑聲。同時,也因這種反話正說的道德批判而起到一些教育的作用。
二、人物的愿望與現(xiàn)實有著巨大的落差,將人物置于可笑的境地。仍以《燕子箋》中的鮮于佶為例。胸?zé)o點墨的他,陰差陽錯,居然在科考中名列榜首,做了狀元。但是他貪心不足,金榜題名時,還想“洞房花燭夜”,要騙娶酈尚書之女酈飛云,不想被酈尚書之義女華行云識破。酈尚書為驗證新科狀元的真?zhèn)危瑳Q定復(fù)試。鮮于佶見酈尚書派人找他,喜不自禁,以為是未來的岳父與他議親,樂顛顛地趕忙跑了過來。到了酈府后,得到尚書留下的帖子,以為是酈家小姐的生辰八字:
怎么說“親手開拆”?想必是他令愛庚帖了。我最喜的是這個“親”字兒!待開來。 (開看,得字,驚介)這卻不像庚帖,是些甚么嘮嘮叨叨,許多話說?我一字不懂得!(問門官介)你念與我聽聽!(門)你中了高魁,倒認(rèn)不得字,反來問小人?(副凈做認(rèn)不清)不是這等說,我因連日多用了幾杯了,這眼睛朦朦忪忪的,認(rèn)得字不清楚。煩你念與我聽了,就曉得帖中是甚么話頭?(門念介)恭請大駕西狩表一道,漁陽平鼓吹詞一章,箋釋先世《水經(jīng)注·敘》一首。老爺分付的,這三樣文章,是要緊的,煩狀元爺大筆,代作代作!(副凈慌背語)罷了,罷了!我只說今日接來講親事,不料撞著這一件飛天禍?zhǔn)聛砹恕_@卻怎么處?有了。門官,你多多稟上老爺:說我衙里有些事情回去,晚間如飛做就了,明早送來何如?(門)老爺分付過的,恐怕狀元爺衙內(nèi)事多,請在此處做了回去吧。文房四寶現(xiàn)成安排在此。(移桌拂椅介)請,請!(副凈叫疼介)不好不好,我這幾時腹中不妥帖,不曾打點得,要去走動走動來方好!(門)不妨事,就是凈桶也辦得有,現(xiàn)成在里面。(做鎖門介)(副凈嚷介)門是鎖不得的, (門)也是老爺分付過,叫鎖上門,不許閑人來此擾亂狀元的文思。(副凈)怎么只管說老爺分付分付的?你們松動些兒也好!(門)可知道,前日該與我們舊規(guī),你也何不松動些兒么!那樣大模大樣好不怕殺人,今日也要求咱老子!(作鎖介,門下介)合了黃金鎖,單磨白雪詞。 (副凈跌足介)這卻怎么處?我從來那里曉得干這樁事的么?苦,苦!(第三十八出《奸遁》)
鮮于佶的愿望是建立在欺騙的基礎(chǔ)之上的,只要揭露出他的偽裝,他的愿望就必然落空,而且會給他帶來十分尷尬并令人可笑的后果。這樣的喜劇性場面完全吻合了魯迅關(guān)于喜劇的定義——“喜劇將那些無價值的撕破給人看”。
三、人物之間的對話充滿諧趣。李漁的喜劇在這方面做得最為出色,他的代表作《風(fēng)箏誤》,只要有人物的對白,便妙趣橫生。產(chǎn)生諧趣的方法主要有兩點:
一是讓說話人因自我矛盾而窘迫不已。韓世勛知道詹烈侯的女兒詹愛娟既丑陋又缺少教養(yǎng),他以為養(yǎng)父給他訂親的對象就是這個粗俗的女人,堅決不同意。于是,在第二十八出《逼婚》中,兩人有這樣的一段對話:
(生)請問老伯,這“才貌俱全”四個字,還是老伯眼見的?耳聞的?(小生)耳聞的。 (生)自古道:“耳聞是虛,眼見是實。”小侄聞得此女竟是奇丑難堪,一字不識的。貌堪驚,生平不曉題紅字,日后還須嫁白丁。 (小生)自古道:“娶妻娶德,娶妾娶色”,娶進(jìn)門來,若果然容貌不濟(jì),你做狀元的人,三妻四妾,任憑再娶,誰人敢來阻擋?(生)就依老伯講罷,色可以不要,德可是要的么?(小生)婦人以德為主,怎么好不要?(生)這等小侄又聞得此女不但惡狀可憎,更有丑聲難聽。他風(fēng)如鄭,墻頭有茨多邪行,不堪尊聽,不堪尊聽!(小生)我且問你,他家就有隱事,你怎么知道?還是眼見的、耳聞的呢?(生)眼…… (急住,思量介)是……是耳聞的。 (小生大笑介)你方才說我“耳聞是虛,眼見是實”;難道我耳聞的就是虛,你耳聞的就是實?做狀元的人,耳朵也比別人異樣些。(生)小侄是個多疑的人,無論虛實,總來不要此女。
韓世勛認(rèn)識詹愛娟的方式,是不合禮制的浮浪行為,所以,他不敢承認(rèn)“眼見”的事實,只能以“耳聞”為托詞,如此,便陷入了自我矛盾的窘境。
二是依據(jù)屑小人物粗俗的品性,讓他 (她)在和別人的對話中出乖露丑。如《風(fēng)箏誤》第十三出《驚丑》:
(丑扯小生同坐介)戚郎,戚郎.這兩日幾乎想殺我也。(摟小生介)(小生)小姐,小生一介書生,得近千金之體,喜出望外。只是我兩人原以文字締交,不從色欲起見.望小姐略從容些,恐傷雅道。 (丑)寧可以后從容些,這一次倒從容不得。 (小生)小姐,小生后來一首拙作,可曾賜和么?(丑)你那首拙作,我已賜和過了。(小生驚介)這等小姐的佳篇,請念一念. (丑)我的佳篇一時忘了。 (小生又驚介)自己做的詩,只隔得半日,怎么就忘了,還求記一記。 (丑)一心想著你,把詩都忘了。待我想來。(想介)記著了。(小生)請教. (丑)云淡風(fēng)輕近午天,傍花隨柳過前川,時人不識予心樂,將謂偷閑學(xué)少年。 (小生大驚介)這是一首《千家詩》,怎么說是小姐做的。 (丑慌介)這、這、這果然是《千家詩》,我故意念來試你學(xué)問的,你畢竟記得,這等是個真才子了。(小生)小姐的真本,畢竟要領(lǐng)教。
丑扮的詹愛娟不但不學(xué)無識,稱別人的作品為“拙作”,將《千家詩》中的詩歌說成是自己的,還不識羞恥,為滿足肉欲,全不顧半點臉面。這一番言語,將自己的心靈之“丑”淋漓盡致地展示了出來。
四、用夸張的手法表現(xiàn)是非顛倒、黑白混淆的世相。在政治昏暗、世風(fēng)渾濁、道德滑坡的社會里,人們不再尊崇美德,不再按照倫理原則為人處世,而是為了一己之私利,恣意妄為。更有甚者,做出不義之事,還恬不知恥;看到別人用不法的勾當(dāng)而獲利,竟生出羨慕向往之心。然而,盡管如此,這些人表面上還會擺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樣子,口口聲聲不離“仁義廉恥”。有些劇作家為了剝掉這些人的偽裝,讓人們清楚地看到真實的世相,將生活中的丑陋畫面放大了給人們看。在這方面,徐渭的《歌代嘯》最具代表性。作者在“楔子”【臨江仙】詞中,明確地交代了寫作意圖:“……世界原稱缺陷,人情自古刁鉆。探來俗語演新編。憑他顛倒事,直付等閑看?!彼还矊懥怂膫€故事,分別為:“沒處泄憤的,是冬瓜走去,拿瓠子出氣;有心嫁禍的,是丈母牙痛,炙女婿腳跟;眼迷曲直的,是張禿帽子,教李禿去戴;胸橫人我的,是州官放火,禁百姓點燈?!蔽覀円缘谒膫€故事為例,看他是怎樣暴露一些人的丑惡面目的。寫州官奶奶為了喚來丈夫,就在后宅放火,許多百姓前來救火?;鹣ê螅莨俅蛩惆讶ツ甑呐f日歷“每人賞他一本”。但是,遭到了吝嗇的州官奶奶的反對,懼內(nèi)的州官為了打發(fā)走救火的百姓,竟以要對眾百姓論罪進(jìn)行嚇唬。其中的李和尚不服,詢問何罪?
【折桂令】 (州官唱)……第一罪,是知恩不答。
(李)小僧前來救火,正是報恩。
(州)胡說!莫不是這些人,都是來報恩的?如本州一百年不起火,我的恩就一百年不報罷?(唱)第二罪,是夤夜私行。
(李)小僧同眾至此,并非私行。
(州)胡說!不是私行,是哪一衙喚你來的?(唱)第三罪,是聚眾喧嘩。
(李)眾人之來,不約而同,具是一片好意,誰去聚他?
(州)又胡說!哪些兒見他好意?既說來救火,便該用水,如何反點將燈來?莫不是以火救火不成?這不是乘空兒擄劫,就是指望有奔出的婦女,要乘機(jī)拐帶也。
接著,州官又發(fā)了這樣一通高論:
大凡“火”之一字,他人無心而焚,謂之“失”,失則未免延燒。本州有意使之,謂之“放”,放則由我起滅。因此, “失”、 “放”二字,相去差了多少?
于是痛責(zé)百姓提燈救火,隨出禁令從此以后百姓再也不能點燈,并要百姓把燈油錢攢下來,到年終孝順?biāo)2挥萌魏蔚奶崾?,所有的觀眾都會看清楚這個州官所代表的昏庸貪婪的官員是一個什么樣的嘴臉。作為道德榜樣的官員如此,其社會生活自然是曲直不分、真假混同的。
五、以鬧劇的形式表現(xiàn)反面人物的可笑下場。如唐英根據(jù)花部《打面缸》改編的昆曲《面缸笑》就表現(xiàn)了這一特色。劇寫妓女周臘梅厭倦賣笑生涯,到縣衙跪求官判從良??h太爺垂涎美色,圖謀不軌,當(dāng)堂斷與身邊的差役張才為妻,卻令張才火速前往山東投遞文書,以便鵲巢鳩占。孰料張才不愿錯過良辰,潛回家中,與臘梅歡度良宵。衙中不懷好意的還有皂吏、馬夫、廚子、轎夫,他們都想乘張才不在家時占點便宜。誰知他們來到臘梅家不久,好色的王書吏也來到了臘梅家。王書吏支走了皂、馬、廚、轎四人后,正在調(diào)戲臘梅,不料典史四老爺亦到,王書吏只好躲進(jìn)了灶膛。典史正在聽臘梅唱歌,縣官老爺來了,嚇得典史躲進(jìn)了面缸??h官老爺要臘梅為他唱歌,臘梅借機(jī)唱了一支諷刺他的曲子:“老爺堂上的威風(fēng)大,回宅擔(dān)驚怕。猶如淮鼓兒,又像秋千架,每日里受推敲吊著打。”(【清江引】)就在這時,張才敲門,心虛的縣官老爺躲到了床底下。臘梅以溫酒為名,從灶膛里燒出了書吏,書吏供出了典史,張才棒打面缸,打出了典史;典史又交出縣官。于是,一群丑類,出盡了洋相。書吏、典史為了不被告發(fā),情愿拿出錢來;縣官老爺沒帶銀子在身,臘梅喝令:“自癲狂莫怪人奚落,速留下尖尖紗帽,還脫卻麟楦青袍!”劇中,還讓這些心術(shù)不正之人自我嘲諷:
(典史)張才,堂翁把你差,山東去公干,你夤夜跑回來。灶膛里燒出個胡書吏。 (小生)他是王書吏,怎么又姓起胡來了?(副)原是姓王,如今被你燒糊 (胡)了,只得要改姓了。面缸里打出個財神來!(小生)你是四老爺,怎么說是財神?(副)你看我渾身雪白,好像是個大元寶,可不是個財神?清官難斷家務(wù)事,請出床公床母來。(小生)哪里又跑出“床公床母”來了?(副)臘梅算了床母,那床底下還有塊人兒,豈不是床公?
雖然是情節(jié)荒誕、語言滑稽、表演夸張、場面熱鬧的鬧劇,但是,它深刻地揭示了封建社會官吏道德敗壞、為所欲為、欺凌弱小的本性。為什么該劇在昆劇與地方戲中常演不衰,因為它表現(xiàn)了普通百姓對于欺凌百姓、為非作歹的官吏的憤恨。
上面所用的材料都是一度創(chuàng)作的劇本,盡管劇本中突遞滑稽的內(nèi)容常常讓我們?nèi)炭〔唤?,比起劇場的效果的,也就是博人開懷的程度,還不及三分之一。在劇場中能夠讓觀眾笑得前仰后合、樂不可支效果的,主要源自于昆曲演員出色的表演。我們試以《獅吼記·跪池》為例來看表演在喜劇中的作用。
《跪池》寫喜好冶游的書生陳季常應(yīng)蘇東坡的邀約,出城春游。游前,其夫人柳氏再三告誡,不準(zhǔn)攜妓,季常亦對杖發(fā)誓:若不守諾言,情愿被杖。然而,浪蕩成性的季常仍然狎妓買春。跟隨季常的仆人 (蒼頭)經(jīng)不住柳氏逼問,如實交代了實情。兇悍潑辣的柳氏拿到證據(jù)后,逼迫丈夫承認(rèn),并罰他在池畔下跪。劇情在場上是這樣演繹的:
陳季常聽到柳氏厲聲叫喚,感覺到事情似乎有些不妙,但也不知道是如何暴露出來的。于是帶著僥幸的心理,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輕佻地對柳氏深深一揖:“娘子拜揖,有何見教?”這更激起柳氏的氣憤:“見教見教,可知你災(zāi)星拱照?”聽到這樣的聲音后,季常轉(zhuǎn)身對著觀眾雙手一攤:“什么說話?!”他的意思是,諸位觀眾,你們看看,我家的娘子就是這樣對待她的丈夫的。但是他不敢向柳氏表述這樣的意見,所以,只能作“旁白”。柳氏先不直接揭露他的狎妓行為,而是以自刎上吊來威脅他,讓他在精神上先萎靡下來。然后才審問昨天的風(fēng)流案。季常不但滿口否認(rèn),還做出受到極大冤枉的神態(tài),直到柳氏欲拉出蒼頭來作證,才不得不低下頭來:“娘子不要叫他出來,待卑人末,勉強(qiáng)認(rèn)了吧。”說這話時,面露窘態(tài),左顧右盼,右袖下垂微蕩,身略蹲動。用有些撒嬌的方式,試圖阻止柳氏將此事張揚出去。柳氏見他裝出一副無辜的樣子,越發(fā)動怒,厲聲問“有妓無妓?”嚇得季常趕忙兒承認(rèn)“有,有,有妓”。說到“妓”字,想到昨日的發(fā)誓,膝頭一軟,不由自主地對外跪了下來。柳氏自然不會因他主動下跪就饒恕了他,而是繼續(xù)逼問:“你昨日自對藜杖,招些什么來?”季常怕打,故意說忘了:“這個,卑人倒忘了。”柳氏執(zhí)意要打,季常拉著杖頭以不讓她揚杖。但是這樣你拉我扯地硬頂著,只能使對方的情緒越來越惡化,而免不了責(zé)罰。季常靈機(jī)一動,想出了這樣一個理由:“娘子,打是小事,只是娘子新養(yǎng)成的指甲,恐怕受傷,卑人的罪就益發(fā)重了?!闭f到這里,還蹙起了眉頭,仿佛已經(jīng)體驗到了對方傷指的痛苦。就在你拉我扯藜杖的時候,柳氏的指甲真的被弄傷,“哎呀哎呀”地叫喚了起來,季常趕緊起來,一手托起柳氏的左手,一手當(dāng)做扇子為她驅(qū)熱,又用嘴對著柳氏的傷指“吁吁”地吹著。劉氏見季常如此殷勤,雖然杏眼微瞪,并輕輕地呵斥了一下,總算高抬貴手,免去了杖責(zé)之刑:“權(quán)且記著,再犯并責(zé)?!奔境8屑げ槐M地說: “多謝娘子!”隨即來了一個肥揖。
待到柳氏指甲的疼痛消除,懲罰丈夫的念頭又冒了出來,她看到橫在地上的藜杖,一聲斷喝:“拾起來!”季常條件反射似地道: “是,是,是?!绷嫌趾鹊?“取來!”隨即從季常手中搶走藜杖。此時的季常以為還要被打,驚恐異常,自然地朝后退縮。劉氏拿了杖,一邊命令著“隨我來!”一邊抬腳跨出了門。季常跟著走,但不知道柳氏的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小心地詢問:“哪里去?”柳氏朝下場角一指:“打便饒了,罰你跪在池邊!”季常原以為會有更重的懲罰,聽到這樣的結(jié)果,長長地松了一口氣,居然得意起來:“哈哈!跪是卑人的本等嚇?!闭f時,還配之以擦鼻、右手拎左袖、雙手搖擺的表示高興的動作。但當(dāng)他看到院門敞開,怕丫鬟奴仆瞧見不雅,便向柳氏提出了一個要求:“娘子,只求娘子將大門閉上 (指外,雙手虛掩),恐有人看見(掠眉),不好意思?!奔境R詾槠拮右矔櫼活櫵哪樏妫l知柳氏見丈夫得寸進(jìn)尺,臉色驟變,將杖狠狠地向地上一戳,又舉起在季常面前虛揮了一下, “打了再跪?!”季常連忙改口道:“是是是,就跪?!币詷O快的速度趨向下場角的池畔,跪了下來。“是”字以拖腔的聲調(diào)來念,表現(xiàn)出無奈和痛苦,而“跪”字恰好與“跪”的動作同步。柳氏見此,諷刺他的不自量力:“倒也說得自在?!奔境R粋€錐拳,對自己頭上一擊,說唱道:“哧!心中恨!……”(【宜春令】)柳氏聽到一“恨”字,兇煞似的走到季常旁邊,擰著他的右耳:“啊呀咦!敢是恨我么?”季??迒手?,立即辯解道:“怎敢恨娘子?”說時頭微右側(cè),雙手虛掩右耳,因柳氏拽著他的耳朵,他的身子自然地向上聳。柳氏緊追著問:“恨哪個?”季常答道:“只恨我自己不成材”、 “不學(xué)好”、“不長進(jìn)”。他每說一句,柳氏便擰一擰他的耳朵,似乎在配合他懲罰自己。直至季常說到“連累娘子受氣”,才打動柳氏,使她住了手。然而她仍恨恨地說:“人家說恩愛夫妻,偏是這等無理!”同時將手帕扔給已經(jīng)被羞辱得流出了眼淚的丈夫。季常聽到“恩愛夫妻”四字,不敢茍同,負(fù)氣地唱道:“這般恩愛難消受!”用帕快速地抹淚,然后擲給她。柳氏接得手帕,說:“不識抬舉!(起立)待我進(jìn)去,吃口陳皮砂仁湯,消消氣,放你起來?!闭f著,拖著藜杖,欲向外走。季常聽到“放你起來”,一聲“嘿嘿”,立馬起立向劉氏作揖:“多謝娘子!”柳氏站住問:“怎么起來了?!”季常一臉認(rèn)真地說:“娘子說進(jìn)去吃些陳皮砂仁湯,消消氣,放我起來的嚇?!绷显憜?“是哪個說的?!”季常嬉皮笑臉地說:“是娘子說的嚇?!绷弦哉戎刂氐?fù)舻?,又以杖掠季常的背部,聲音尖?“打了再跪!”季常見勢頭不對,趕緊雙手拎褶,快步移至下場角,口里應(yīng)著:“是是是,就跪,就跪?!绷吓瓪馕聪?,似乎心里被氣痛了,抹著胸口,說:“動也不許動!”于是,季常拎起水袖,兩臂做環(huán)形,兩肩擺動,至末一字,肩定身直,面作嚴(yán)肅狀。柳氏見此,仍不解氣,丟下一句話:“嚇夏,氣死我也。”說完才拖著藜杖離開。
此時,青蛙叫聲大作,鬧得季常心里煩惱:“青蛙啊,你往常不叫,偏偏娘子罰我跪在池邊時,你只管唧唧呱呱亂叫?!必?zé)怪青蛙似乎有意地折磨他,“休得在清池咯咯爭喧!”他忽然想到青蛙的叫聲還會給他帶來麻煩:“蛙哥,你在那里叫不打緊,(右障袖,左手指內(nèi)),只道我在此告訴別人了 (口虐)。”青蛙們自然不理他的責(zé)怪,仍然此起彼伏地叫喚,季常以手擊地,央求道:“蛙哥,可憐我陳慥,閉嘴片時 (對池作商量狀)(學(xué)著青蛙的叫聲)吖啅,吖啅,吖啅?!蓖蝗?,他想到一個方法,取土塊扔進(jìn)池內(nèi),連扔三次,青蛙立即止住了叫聲。他得意地?fù)u動身體,“哈哈”一笑,“且喜蛙哥不叫了。”然而,因搖動身體而突然感覺到膝蓋疼痛,“吖夏,我的膝蓋兒,跪得有些痛了 (口虐)。”為了活動活動筋骨,他先起左腳,雙手撫左膝,再換右腳,雙手撫右膝。聲音凄楚地唱道:“望娘行, (回身向上場門拱手)大發(fā)慈悲 (面向外跪正),暫時寬宥?!薄?/p>
一個做丈夫的人在男尊女卑的封建社會里,犯了錯誤后,竟然像奴婢一樣,遭受著妻子如此的責(zé)罰,這種錯亂的人際關(guān)系本身就令人發(fā)笑,更何況表演者的動作、語氣、神情是那樣的滑稽,心里所想的與實際落差又是那么大,于是,整個一出戲,觀眾都在捧腹之中。
由《跪池》可見,昆曲做喜劇性的表演,不僅僅是丑、副的事,多數(shù)行當(dāng)都可以演。有許多時候,演出的內(nèi)容大大超出文本。演員的一個眼神、一個看似不經(jīng)意的動作、一個非正常的語調(diào),都會產(chǎn)生意想不到的喜劇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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