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冠楠
(華東師范大學體育學院,上海200241)
一紙煞風景的檄文
——評《原生態(tài)的奧林匹克運動》
馬冠楠
(華東師范大學體育學院,上海200241)
《原生態(tài)的奧林匹克運動》是一位雅典之子對體育與奧運古風的致敬之作,是一紙對現(xiàn)代體育酣暢淋漓的批判檄文,更是一本致力于體育啟蒙的應景大書。文章?lián)袢崤rv躍之“道”,崇尚道德無視成績的超拔智慧,現(xiàn)代體育對古老神諭的違拗以及對體育定義的啟迪這四點對此書進行評議。
《原生態(tài)的奧林匹克運動》;書評;啟蒙
“公共地、自主地運用自己的理性,而不盲目地接受別人的權威。啟蒙是一種態(tài)度、一種精神氣質、一種思想和行為的方式、一種哲學化的生活[1]?!?/p>
——康德論“啟蒙精神”
縱覽今昔,相較之下,人類文明似乎正處于歷史的最高峰,但不可否認二十一世紀仍將是個亟需啟蒙的時代。對于所有人來說,擦亮眼睛,抹除蒙昧都應該是項“終身體育活動”。而啟蒙總與反思相伴而行。幾乎在每個時代,都會有一批有識之士跳將出來,大嘆人心不古,世道澆漓,擺出一副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模樣。他們中有一些只不過是嘩眾取寵的投機鉆營之人,但也的確有鳳毛麟角的一部分,當屬洞觀世事、奔走呼號的智者。希臘學者塞莫斯·古里奧尼斯應歸為后一種。在全世界都不假思索、如癡如醉地拜倒于現(xiàn)代奧林匹克運動輝煌的時候,古里奧尼斯卻劍走偏鋒,反其道而行之,用自己的理性與反思挑起了“體育啟蒙”這一沉甸甸的擔當。而他的扁擔就是這本匠心獨運之作——《原生態(tài)的奧林匹克運動》(以下簡稱《原》)。
亞歷山大的詩人卡利馬科斯曾說過:大書乃大不幸也[2]。縱觀中西方圖書史,從《史記》到《紅樓夢》,從《蘇格拉底之死》到《偶像的黃昏》,此言不虛矣。當然,“大”并不意指書籍的頁數(shù)與重量。雖然《原》僅區(qū)區(qū)一百多頁,寥寥十萬之言,卻也是裹藏著體育或者說奧林匹克運動之大不幸的一本“大書”。這本書是一名雅典之子懷揣義憤之情,對現(xiàn)代體育與現(xiàn)代奧林匹克運動的深刻反思與聲討。通過對原初奧林匹克運動的唯美考據(jù),對古希臘體育文明的散文式解讀,對現(xiàn)代體育游戲化墮落的戲謔剖析,對回歸體育古禮的熱切吁求,古里奧尼斯完成了一次悲壯且虔誠的體育精神的溯源,向我們呈展了一幅古代雅典奧林匹克運動的壯美圖景,同時也道出了一名希臘公民對現(xiàn)代體育運動重耀榮光的期冀。本文將摘擇書中的幾處閃光點,對《原》進行一次初步的通覽。
體育肇始于何時?可以說,這是一個無解之問,甚至是一個偽問題。詭辯派的答案應該是:體育肇始于自身被命名之時。荷爾德林的生命哲學是:人詩意地棲居。這真可謂是一種最為遁世絕俗的入世之態(tài)。在古里奧尼斯眼中,原初的體育運動正是人類棲居于天地間的一種詩意創(chuàng)造。在邁錫尼時期,風靡于所有愛琴海島嶼和希臘大陸的撫牛騰躍就是這種創(chuàng)造之一。作者在書中專辟有一章節(jié),用散文式書寫為我們暈染了一幅樸素而動人的史前圖景:怒吼的公牛與克里特島的青年并立于天地間。面對憤怒公牛的奔襲,克里特小伙奇跡般地騰空而起,完成漂亮空中轉體的同時出人意料地用手輕撫了公牛的背部,并在揚起的煙塵中穩(wěn)穩(wěn)落地。這是一次不同生靈間的驚艷邂逅與平等對望。古里奧尼斯對老子是非常推崇的,書中數(shù)次引用老子的名言。作者如此醉心于撫牛騰躍應該也受到了老子“天人合一”思想的啟迪。“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3]”。在老子心中,“道”是實現(xiàn)天人合一的必由之路,是生命在宇宙中運行的方法論。而撫牛騰躍就是這樣一種稚樸、靈動之“道”。在生靈彼此優(yōu)雅的觸碰中,它的意義得到了無限的呈展與延拓??死锾厍嗄昃褪窃谶@樣的一種運動中達至了“天人合一,物我交融”之境。生命以最原始的律動、最真切的感性融入現(xiàn)實存在。正是這樣一種“洗盡鉛華不著妝”的準體育運動使人類在自身仰賴的天地間獲得了一份關于生命存在的巔峰體驗。而撫牛騰躍似乎也埋下了一枚體育的種子。這枚種子將帶來無窮的希望,就像作者在注視撫牛騰躍浮雕時的心潮澎湃:“你會感覺到,這里正在發(fā)生著特別的事情。似乎在偉大的、不安分的人類歷史上,某種全新的、美好的東西即將誕生[4]?!焙翢o疑問,這“全新的、美好的東西”就是體育運動。
實證主義式的量化方法論是一種非常主流的思想模式。在人文社會學研究中,思辨闕如的自然主義量化思想往往流于形式主義,所以頗為人詬病。量化思想在我們這個時代似乎銷路甚廣。數(shù)據(jù)具有直觀性、實在性、可比性、可重復性。它已經(jīng)滲透到人們?nèi)粘I畹母鱾€方面。體育領域同樣未能免俗。在現(xiàn)今幾乎所有各個層次的競技賽事中,體育比賽成績與運動紀錄都是以數(shù)值的形式出現(xiàn)。運動成績而不是體育精神,成為了衡量運動員個人能力和成就的最大考慮。成績、記錄成了體育追逐的終極目標。記錄的打破也成為衡量一項賽事是否成功舉辦的指標之一。北京奧運會上,共有85項奧運會紀錄、38項世界紀錄被打破[5]。由此看來,這的確不失為一次成功的體育盛會。在成績至上的價值指導下,運動員們不再為美德與尊嚴而戰(zhàn),而是以數(shù)字為標靶,只求凌駕于對手之上。哪怕這勝利的代價是不擇手段的狡詐欺蒙。這樣一來,體育便如同Lucifer(路西法),本為圣靈天使,卻墮入地獄,淪落為人類尊嚴自我剝奪的荒誕游戲。在古里奧尼斯看來,量化思想、錦標運動、違禁行為以及運動員道德敗北都是密切相關的。
古希臘人是一支早慧的民族。希臘人思維中存在一條簡單質樸的生存邏輯。那就是:人活著應該擁有尊嚴,個體的尊嚴累放到一起便能鑄就人類的尊嚴之塔。與人交惡,攻擊同類是沒有尊嚴的舉動。但造化弄人,與生俱來的生物性卻決定了人類骨子里的攻擊性本能。本能只可以因勢利導,卻不能打壓抑制。那么如此先驗的矛盾該如何化解呢?曾經(jīng),在德爾菲神諭的引領下,智慧的希臘人尋到了破解難題的法寶——體育運動。而在神諭中,女祭司畢西婭特別提到“野橄欖枝環(huán)”。因為,“野橄欖枝環(huán)象征著人類攻擊性本能通過比賽和公平競技轉化為高尚精神的質變過程。KOTOS(即攻擊性本能)轉化為KOTINOS(即野橄欖枝環(huán))的整個質變過程就是體育運動[4]?!痹诠爬飱W尼斯看來,體育是一種“類戰(zhàn)爭”,但絕不是戰(zhàn)爭。古希臘時期,可以說體育是運動員之間的和諧對抗,人們參與體育運動是為了博得道德與榮耀。成績與記錄絕非他們的追逐內(nèi)容。在古希臘,不存在關于每個運動員的成績記載。有的只是冠軍獲得者的月桂花環(huán)[6]。聰明的古希臘人為了努力避免青年人從事有害身心的成績至上的競技運動,在每次比賽時都準備不同的鐵餅,這樣就沒人會說自己創(chuàng)造了記錄[4]。這與現(xiàn)代唯利是圖、身為物役的錦標運動有天壤之別。其實,當1924年國際奧委會畫蛇添足地將“更快、更高、更強”的標語追附在奧運五環(huán)下的時候,現(xiàn)代人便走上了對古希臘式奧林匹克運動的現(xiàn)代性誤讀之路。在異邦人自以為是的篡改之下,體育運動漸漸嬗變?yōu)殄\標運動。當體育比賽成為赤裸裸的成績的攀比,那么爾虞我詐、非道德的勾當想必一定在所難免了。所以,當現(xiàn)代奧運會的獲勝者們站在高高的領獎臺時,應該虔誠地反思自己脖頸上的那圈青綠之環(huán)到底意味著什么?
曾有學者暢想,未來的歷史學家會不會將我們現(xiàn)今所處的這段歷史時期稱為“體育時代”(The Age of Sports),就像稱18世紀初至1789年為“啟蒙運動時代”、14世紀到17世紀為“文藝復興時代”、18世紀末到19世紀初為“浪漫主義時代”一樣[7]。這一暢想雖稍有夸張,但不可否認,現(xiàn)代體育,特別是奧林匹克運動的確已經(jīng)在我們這個時代獲得了全球性的空前繁榮??墒?,一切都是辯證法。體育繁榮景象的背后異化現(xiàn)象層出不窮。正如作者所說:“不幸的是,一雙未經(jīng)訓練的、沒有經(jīng)驗的眼睛不僅不可能分辨出此類來勢洶洶的威脅,還會天真無邪到贊嘆癌細胞的旺盛生命力和它快速擴散的繁殖的能力,可悲啊……[4]”在現(xiàn)代體育賽場上,興奮劑使用、裁判員暗箱操作、運動員攻擊性行為,甚至聳人聽聞的恐怖主義屠殺、種族主義仇視都紛紛現(xiàn)身。由此觀之,畢西婭祭司傳達的“如果你們想戰(zhàn)勝衰敗,那就開始體育運動吧!”的神諭已經(jīng)遭到了現(xiàn)代體育的嚴重違拗。體育不再單純是雕刻靈魂的錘鑿、“運輸美德的搬運工”、致敬神性的朝覲,而是像一個“劃槳的奴隸,既不知道誰在掌舵,也不知道去向何方[4]”。在古里奧尼斯看來,這一切都是因為錦標運動與游戲思想已經(jīng)將體育引入歧途。他通過語義學分析、事實論證以及理性思辨,將“體育運動——錦標運動——游戲”三者類比為“歡愛——嫖娼——強奸”的關系。這一精彩論證中既有五分嚴肅的揶揄,更有五分洞徹的批判。在德爾菲神諭中,開始體育運動是為了戰(zhàn)勝衰敗,而現(xiàn)代體育卻導致了運動員人格與體育精神的衰敗。在古希臘時期,運動被用來雕刻人的靈魂,而現(xiàn)代體育卻為純白的靈魂抹上墨跡。錦標至上的價值指向配以游戲思維的狡詐詭譎,體育運動的參與者(不僅是運動員)已經(jīng)不再謀求道德與靈魂的進階,而只求在既定的規(guī)則內(nèi)最大化地牟取利益?,F(xiàn)代體育塑造了遵守法律(游戲、比賽規(guī)則的人),但卻孽生了沒有道德的靈魂。人文主義復興之父彼特拉克認為“美德應優(yōu)于知識[4]”。轉用在體育中就是“美德應優(yōu)于勝利”。古里奧尼斯帶給我們的反思與啟蒙就是:當體育不再是修德之道,不再賦予以人類尊嚴,那么,或許真的到了應該重新審視那古老神諭的時候了。
體育為何物?這是一個關于體育定義的問題。在《原》中,古里奧尼斯對此也多次論及,而他的觀點對當前學界關于體育定義問題的討論應該具有一定的啟示。定義問題是每一門正式學科都必須面對的基本問題。體育定義問題從上世紀八十年代受到我國體育學界的重視。但一直以來,眾說紛紜、莫衷一是。關于定義問題的哲學考古可以上溯到柏拉圖《國家篇》所探討的“理念論”,也就是內(nèi)容與形式的問題。自然界中有形的東西都是變動不居的。柏拉圖認為,獨立于現(xiàn)象界的先驗的、純粹的理念世界是一個永恒的、不變的、普遍的世界[8]。然而,柏拉圖所說的“永恒”與“不變”并非是客觀實物意義上的持留,而是具有更加形而上的意指。從柏拉圖的著述至今,雖關于理念與形式的學術探析綿延不絕,但仍無定論。由此可見定義問題的淵深難解。當前,學界在對體育進行定義時仍往往會陷入語言學與解釋學困境而步履維艱。
在《原》中,古里奧尼斯號召我們“在語言的臨界點玩一把雜技”?!犊频僦Z斯(野橄欖枝環(huán))》這一章節(jié)中,作者講述了一段阿納哈爾希斯(古黑海地區(qū)國家)王子與雅典偉大的政治家梭倫關于體育比賽的對話。在王子問及眼前青年人的拉扯摔打活動為何物時,梭倫沒有直接說出這項體育運動的名字,而是用“他們所做的”與“東西”來指代體育?!皼]有言明何物,只是簡單地‘指出’思維必須的轉向,幫助思維走出試圖用邏輯思維來定義某種超越邏輯思維的東西的死胡同,因為這一定義希望渺茫,只是一味努力而已[4]。”這里提出的問題就是:體育能否被定義?是否真的如作者所說:“一些事物無法用詞語來解釋,我們只能試著去分析、接近,但是很快就會面臨可怕的,無法再往前半步的窘境。這是一種超越了語言界限的涵義,只可意會,無法言傳[4]?!痹偌みM一些的話,我們還可以提出一個問題:所謂“體育”是否存在?定義兼有描述性與限定性。所以必須具有實實在在的所指。就像,我們可以在地上畫一個圈,然后問圈里有什么,而不可以直接指向一塊空地,并發(fā)問那里有什么。如果是無米之炊,那對體育進行定義便僅僅是唯心主義式的自我意淫了。古里奧尼斯對我們的啟示是:要對體育定義問題懷有敬畏之心,要對語言的神力拋以質疑,要對因循至今的屬加種差式體育定義方法論施以反思。在對體育進行定義時是否就必須手執(zhí)旌旗、直奔主題?還是可以嘗試“曲線救國”?啟智的大敵就是固化的實用知識。我們都知道,在大部分時間里“兩點之間直線最短”只是一條冰冷的物理學教義。
《原》的書名原文為:Athleticism-a strange love。中文譯者沈健將其翻譯為《原生態(tài)的奧林匹克運動》并非十分妥帖。古奧林匹克運動的種種美好是作者對現(xiàn)代體育展開批判的事實憑借,但絕非本書的立意所在。再三精讀,原來字里行間蘊藏的是作者對體育古風的熱愛與推崇,甚至還有對頗遭異化的現(xiàn)代體育恨鐵不成鋼式的悲嘆之愛。蘇格拉底說:沒有反思的生活是不值得過的。古里奧尼斯,一位洞觀世事的啟蒙者,引領讀者走上一條對現(xiàn)代體育運動的反思之路。他扎根于古希臘體育精神,熱切地呼喚體育純性與人類理性的回歸。一路走來,體育運動平添了不少羈絆。偏執(zhí)化的工具理性價值取向讓現(xiàn)代體育承載了過多附加功能,比如朝拜記錄、服膺名利……巧偽不如拙誠。體育運動對抗自身衰敗的最佳方略是從現(xiàn)代性中抽身而出,勇敢地回歸本真。古訓曰:“歸真反璞,則終身不辱”?;貧w需要莫大的勇氣與堅忍,但迷途知返,善莫大焉。古希臘與古中國共同倡導的修德之道彰顯著兩大文明之間的切近。古里奧尼斯從《道德經(jīng)》中汲取了豐富的精神營養(yǎng)。如果能夠秉持老子“守樸全真”的教義,現(xiàn)代體育應該就能達至作者的期許之地。體育運動與人類的榮光必須得到復興。但愿古里奧尼斯的這紙煞風景的檄文可以迎風招展為一面颯颯旌旗,為現(xiàn)代體育之舟指引方向,讓它載著人類踏上自由之路,駛往尊嚴之巔!
[1]姚大志.現(xiàn)代之后[M].上海:東方出版社,2000:16-18.
[2]羅素.西方的智慧[M].崔人元,譯.北京:世界知識出版社,2007:1.
[3]許嘯天.老子[M].北京:中國書店出版社,1988:130.
[4]塞莫斯·古里奧尼斯.原生態(tài)的奧林匹克運動[M].沈健,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
[5]北京奧運會[EB/OL].[2010-04-10].http://baike.baidu.com/view/16986.htm.
[6]漢斯·烏爾里?!す拍凡既R希特.體育之美[M].叢明才,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53.
[7]Robert Redeker.Sport as an opiate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The myth and illusion of sport as a tool of foreign diplomacy.In Sport and Foreign Policy in a Globalizing World.Edited by Steven J.Jackson and Stephen Haigh[M],London New York,2009:146.
[8]孫衛(wèi)華,蔣幫芹.試析柏拉圖理念論中的二元論思想[J].蘭州學刊,2007(9):31.
An Inopportune Claim——Book Review of《Athleticism-a strange love》
MA Guan-nan
(Collgeg of physical Educaation and Health,East China Normal University,Shanghai 200241,China)
《Athleticism-a strange love》is a book written by an Athenian who looks up to sports and Ancient Olympic Games.It’s an Inopportune claim aims at criticizing modern sports.It’s also a perfectly timed book which commits itself to sports enlightenment.This paper reviews this book from four aspects:the‘Tao’of fondle and jump over the bull,the great wisdom of ignoring records and pursuing morals,modern sports’violation of ancient oracle,and the inspiration for defining sports.
《Athleticism-a strange love》;Book Review;enlightenment
G80-05
A
2011-06-26
馬冠楠(1986-),男,江蘇徐州人,在讀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體育人文社會學.
1004-3624(2012)01-00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