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翠翠 郭衛(wèi)利
刑民交叉視野下的惡意訴訟行為研究
文◎徐翠翠*郭衛(wèi)利**
本文案例啟示:一般的惡意訴訟行為,屬于妨礙民事訴訟的行為和民事侵權行為,只有情節(jié)嚴重的惡意訴訟行為,才以犯罪論處。情節(jié)嚴重構成犯罪的惡意訴訟行為,在實踐中呈現出不同的類型,可能涉嫌不同的罪名,其中以騙取錢財為目的的惡意訴訟行為即訴訟詐騙行為,屬于典型的三角詐騙,構成詐騙罪。在處理惡意訴訟所涉及的民事訴訟、刑事訴訟程序交叉銜接問題時,需同時考量司法效率。
[基本案情]1996年,甲公司經理張某和其生意伙伴劉某約定共同承接工程,并向籌建方交納保證金60余萬元,后該工程長期不能開工,張某多次催要保證金均未果。2005年8月,劉某利用事前變造的10萬元人民幣的欠條,向A地法院提起民事訴訟,要求法院判決甲公司支付本金及利息。2006年2月,A地法院判決甲公司支付劉某本金及利息35萬余元并執(zhí)行完畢。2006年12月,劉某利用事前偽造的52萬元人民幣的欠條,向A地法院提起民事訴訟,要求A地法院判決甲公司支付其中42萬元本金及利息。2007年7月,該法院判決甲公司支付劉某本金及利息159萬余元,也劃撥執(zhí)行完畢。事情敗露后,B地法院于2010年1月判處劉某犯詐騙罪,判處有期徒刑十二年,并處罰金人民幣5000元,繼續(xù)追繳贓款96萬元。
惡意訴訟并非嚴格的法律術語,也有將其稱作虛假訴訟、訴訟欺詐、訴訟詐騙的,作為訴訟功能異化的產物,理論上和實踐中對其界定眾說紛紜,莫衷一是。在民事研究領域中,對惡意訴訟研究的爭點主要集中在以下方面:是否以發(fā)生實際損害為必要;這里的訴訟程序包括民事、刑事和行政訴訟程序中的哪種;惡意訴訟是否包括原被告雙方惡意串通損害案外人利益的情形或訴訟欺詐是否包括當事人一方虛構事實或偽造證據詐騙對方當事人財產的情形;惡意訴訟的訴訟請求是否最終沒有得到人民法院的支持。在刑事研究領域中,對惡意訴訟研究的爭點主要集中在罪與非罪、此罪與彼罪的界限問題上,下文將詳細闡釋。
惡意訴訟,涉及民事實體法、程序法和刑事實體法、程序法等諸多問題,極其復雜,通過比較分析和歸納整理,筆者認為,廣義的惡意訴訟應該借鑒美國侵權行為法重述中的做法,即將惡意訴訟稱為“無正當理由的訴訟”,并規(guī)定了三種形式,即刑事訴訟程序中的非法控訴、非法利用民事訴訟程序以及濫用訴訟程序,[1]而狹義的惡意訴訟是指,當事人或其代理人為追求不當利益或者實現非法目的,濫用訴權,通過惡意串通、虛構法律關系,或者偽造證據、捏造案件事實等方式向法院提起訴訟,騙取司法判決,損害國家、集體或者他人的人身權利、財產權利、名譽權等權利的行為,包括虛假訴訟、訴訟詐騙、訴訟欺詐等各種類型的非法訴訟行為,以騙取錢財為目的的訴訟詐騙僅是其中的一種表現形式。
刑法是所有部門法的后盾法和保障法,刑法必須保持其謙抑的本性,因此,并不是所有的惡意訴訟行為都構成犯罪,一般的惡意訴訟行為,屬于妨礙民事訴訟的行為和民事侵權行為,只有情節(jié)嚴重的惡意訴訟行為,才以犯罪論處。在民事訴訟的進程中,我們有反訴、執(zhí)行異議、執(zhí)行回轉等一系列制度可以對抗一般的惡意訴訟,同時在民事立法上,梁慧星教授主持的“中國民法典草案建議稿”、王利明教授主持的“中國民法典草案建議稿”和楊立新教授主持的“中華人民共和國侵權責任法草案建議稿”中均提及惡意訴訟的侵權責任問題,認為只有對那些情節(jié)嚴重,構成犯罪的惡意訴訟行為才能發(fā)動刑罰權予以規(guī)制。
需要特別指出的是,鑒于民事法律和刑事法律不同的價值訴求和功能特點,從實體上的刑民關系來看,刑法與民商法并不一概處于擇一適用的關系,完全可以在追究相關人民事責任的同時,追究其刑事法律責任?!斑`反民商法等法律的行為,完全可能(并不當然)違反刑法進而構成犯罪。所以,在刑事審判中,不能事先根據民商法等法律確定案件事實的性質,然后否認案件事實符合刑法規(guī)定的犯罪構成;而應在考慮刑法與民商法等法律關系的前提下,準確認定案件事實。”[2]現行的《侵權責任法》第4條也明確規(guī)定:“侵權人因同一行為應當承擔行政責任或者刑事責任的,不影響依法承擔侵權責任?!本捅景付裕瑒⒛车男袨樵诿袷路梢曈蛑?,屬于濫用訴權的民事侵權行為,理應承擔相應的民事賠償責任,同時,其行為符合了《民事訴訟法》第102條妨礙民事訴訟的行為,法院可以依法對其采取強制措施;而且劉某主觀上以非法占有他人財產為目的,客觀上實施了虛構事實的欺詐行為,騙取他人財產共計114萬元,數額特別巨大,已經構成了刑法上的犯罪。當然,在上述幾種責任的具體實現上,還應進行司法效率的考量,下文程序銜接部分將予以詳述。
情節(jié)嚴重構成犯罪的惡意訴訟行為,在實踐中呈現出不同的類型,不同種類的惡意訴訟行為可能涉嫌不同的罪名。如果行為人捏造他人的犯罪事實并向有關司法機關告發(fā),通過啟動刑事訴訟程序意圖使他人受到刑事追究,此類行為情節(jié)嚴重的構成誣告陷害罪;如果行為人虛構民事法律事實,惡意啟動民事訴訟程序,又可以分為不同的類型:原、被告相互串通型、單方欺詐型、惡意代理獲利型、非法利用程序型,前三種類型可能涉嫌構成詐騙罪、職務侵占罪、貪污罪等財產型犯罪和妨害司法類犯罪,后一種類型還可能涉嫌損害商業(yè)信譽、商品聲譽罪等罪名。
在肯定情節(jié)嚴重的惡意訴訟行為構成犯罪的前提下,對于其中以騙取錢財為目的的惡意訴訟行為(筆者將該類行為統(tǒng)稱為訴訟詐騙行為)如何定罪,理論界和司法實務界至今爭論不休。第一種觀點認為,訴訟詐騙行為不成立詐騙罪,但如果其行為符合其他犯罪的構成要件,則以相應犯罪論處。比如,2002年10月24日最高人民檢察院法律政策研究室 《關于通過偽造證據騙取法院民事裁判占有他人財物的行為如何適用法律問題的答復》中所規(guī)定的偽造公司、企業(yè)、事業(yè)單位、人民團體印章罪,妨害作證罪;第二種觀點認為,訴訟詐騙行為不成立詐騙罪,而是成立敲詐勒索罪;[3]第三種觀點認為,訴訟詐騙行為是典型的三角詐騙,構成詐騙罪;[4]第四種觀點認為,應該嚴格遵循罪刑法定原則,對于訴訟詐騙行為有待在刑法妨害司法秩序類犯罪中增設惡意訴訟罪、訴訟詐騙罪、虛假訴訟罪或偽訴罪。[5]
筆者認同第三種觀點,就本案而言,被告人劉某以非法占有為目的,偽造欠條,虛構與甲公司之間的民事法律關系,惡意啟動民事訴訟程序,騙取單位財物114萬元,數額特別巨大,嚴重侵犯了單位的財產所有權,應構成詐騙罪,具體理由如下:
首先,訴訟詐騙行為符合詐騙罪的本質特征。刑法第266條規(guī)定,詐騙罪是指以非法占有為目的,使用虛構事實或者隱瞞真相的方法,騙取數額較大的公私財物的行為。詐騙罪的本質特征在于,行為人實施了欺騙行為,受騙人產生了認識錯誤,并基于認識錯誤處分了財產,從而使受害人遭受了財產損失。無論受騙人處分的財產是自己所有的 (即財產處分人與被害人具有同一性),還是屬于受害人所有的(即財產處分人與被害人不具有同一性),皆侵犯了公民的財產所有權?!案鲊谭ɡ碚撆c審判實踐普遍認為,詐騙罪(既遂)在客觀上必須表現為一個特定的行為發(fā)展過程:行為人實施欺騙行為——對方產生或者繼續(xù)維持認識錯誤——對方基于認識錯誤處分(或交付)財產——行為人獲得或者使第三者獲得財產——被害人遭受財產損失?!保?]在受騙人(財產處分人)與被害人具有同一性的場合,是發(fā)生在兩個主體之間的詐騙或簡稱為二者間的詐騙。但是,在詐騙罪中,也存在受騙人(財產處分人)與被害人不是同一人(或不具有同一性)的現象,這種情況在刑法理論上稱為三角詐騙,也叫三者間的詐騙,其中的受騙人是第三人,即對被害人的財產具有處分權的人,比如本案中的A地法院。如是,筆者認為,訴訟詐騙行為是典型的三角詐騙,符合詐騙罪的本質特征,是詐騙罪的非典型形態(tài)。
其次,訴訟詐騙行為符合詐騙罪的行為方式。詐騙行為的關鍵在于使受騙人陷于認識錯誤,將財產自愿交付給對方,財產是受騙人自己所有的還是第三人所有的,刑法在所不問,只要受騙人與財產處分人是同一人且是因陷于錯誤而為自愿處分即可。具體到本案,有兩點需要辨明:一是訴訟詐騙行為是否使法院陷于認識錯誤而處分他人財產?筆者認為,我國的民事訴訟究竟是采取形式真實主義,還是實質真實主義,抑或是二者的統(tǒng)一,尚未定論。但不管采取哪一種主義,都可以肯定本案中法官的誤判是行為人的欺騙行為所致。因為法官在進行事實認定時,如果沒有劉某偽造的欠條,證據是達不到“優(yōu)勢證據”標準的。因此,法院作出處分他人財產的判決是因為被告的行為使法官陷入了認識錯誤。二是被害人是否屬于自愿交付財產?對此有學者主張,“既然行為人是虛構債權債務關系,被告明知自己不欠債,不可能受騙而自愿償還債務。訴訟詐騙是要借助法院判決的強制力迫使被告交付財物,而不是騙取被告的財物。”[7]筆者認為,訴訟詐騙的場合是受騙人法院基于認識錯誤作出了處分財產的行為,而不是受害人處分財產或自愿交付財產,法院是直接的財產處分人。而且,從論理解釋的角度,這里的“自愿交付財產”,不應該狹義地解釋為“心甘情愿”地交付財產,而應該解釋為“主動交付財產”,只要財產的交付是財產處分人基于認識錯誤主動交付的,不是行為人 “搶得的”,也不是“盜得的”,而是“騙得的”,就足以認定為“自愿交付財產”。結合本案,劉某通過偽造欠條,虛構其與甲公司之間存在借貸法律關系這一虛假的事實,使得法院陷入了認識錯誤并據此作出了判決,進而處分了甲公司的財產,即將甲公司賬戶上的錢劃撥到劉某的賬戶上。劉某雖未直接欺騙甲公司的直接責任人員,但是欺騙了法院。法院作為司法機關,擁有根據事實證據處分公民財產的法定權力,所以,通過欺騙法院同樣能達到騙取他人財產的目的。故而,劉某的行為完全符合詐騙罪的行為特征。
另外,除了本案以外,司法實踐中將訴訟詐騙行為認定為詐騙罪的案例已有很多。[8]一些地方性“準司法解釋”也肯定了該種做法,如2010年7月7日浙江省高級人民法院、浙江省人民檢察院發(fā)布的《關于辦理虛假訴訟刑事案件具體適用法律的指導意見》即是如此。
行為人惡意提起民事訴訟,謀取非法利益,同時涉嫌構成犯罪的,這里面涉及民事訴訟程序和刑事訴訟程序的銜接問題,值得考究。詳言之,如果在民事訴訟進行過程中,發(fā)現行為人的行為涉嫌構成刑事犯罪的,則應根據《民事訴訟法》第136條的規(guī)定,中止正在進行的民事訴訟程序,另行啟動刑事訴訟程序;如果是在民事判決、裁定發(fā)生法律效力之后,尚未執(zhí)行完畢之前,發(fā)現行為人的行為涉嫌構成刑事犯罪的,則依法中止執(zhí)行,另行啟動刑事訴訟程序;如果是在民事判決、裁定發(fā)生法律效力并執(zhí)行完畢之后,才發(fā)現行為人的行為涉嫌構成刑事犯罪的,則另行啟動刑事訴訟程序,并在刑事判決書中責令被告人退賠、返還被害人財產,從司法效率的考量出發(fā),只要民事審判人員不存在枉法裁判,則無須另行啟動再審和執(zhí)行回轉程序。因此,本案中B地人民法院的做法值得肯定。
司法公正是社會公正的最后一道防線,惡意訴訟行為人視法律和司法權為玩物,將訴訟程序作為其追求不法利益的手段,其行為在某種程度上動搖了人們對法律的信仰,更嚴重損害了司法的權威和公信力,腐蝕著法治之基。因此,法律應當遏制和懲處該類行為,妨害了民事訴訟的,應當采取強制措施;構成民事侵權的,應當承擔民事賠償責任;構成犯罪的,還應承擔刑事責任。但是,打擊不是最終的目的,健全制度,改進司法體制,才是治本之道。我們應進一步完善民事訴訟程序,建立健全惡意訴訟風險提示、訴訟保證等相關制度,同時強化檢察機關對惡意訴訟的監(jiān)督機制,防患于未然,從源頭上遏制惡意訴訟。
注釋:
[1]楊立新:《侵權法論》(第 2 版 ),人民法院出版社2004年版,第 379頁。
[2]張明楷:《實體上的刑民關系》,載《人民法院報》2006年5月17日第B01版。
[3]王作富:《惡意訴訟侵財更符合敲詐勒索罪特征》,載《檢察日報》2003年2月10日,第三版。
[4]于改之、周玉華:《訴訟詐騙行為的定性及相關問題探究——從詐騙罪之行為結構的考察出發(fā)》,載《法商研究》2005年第4期。
[5]周其華:《檢察機關應當對惡意訴訟實行法律監(jiān)督》,載《人民檢察》2007年第17期。
[6]張明楷:《論三角詐騙》,載《法學研究》2004 年第2期。
[7]同[3]。
[8]參見 http://news.sina.com.cn/c/2004-02-16/113118 13773s.shtml,2012年4月21日訪問。
*中國人民大學法學院博士研究生[100872]
**河北傳媒學院教師[050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