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伯魯

資本與技術是近現(xiàn)代社會演進的兩大驅動力。馬克思發(fā)現(xiàn)，追逐利潤的資本與追求效率的技術之間存在著內在的天然聯(lián)系。在資本主義制度下，只有憑借技術，資本才能獲取更多的利潤；而技術只有依靠資本，才能更多更快地得到提升。為此，資本與技術一拍即合、互動相融，成為資本主義時代的基本特征。馬克思在探究資本運動的過程中，從多個層面剖析了資本與技術之間的內在聯(lián)系，開創(chuàng)了馬克思主義技術哲學流派。立足馬克思的文本，梳理和解讀其中有關資本與科學、技術關系的眾多論述，有助于深化對馬克思技術哲學思想的理解。

一、技術的科學化

學術界通常把 “制作和使用工具”作為人猿揖別的分水嶺，其實這就是人類誕生的技術標志，因為 “制作和使用工具”本身就是一種典型的技術活動。“勞動資料的使用和創(chuàng)造，雖然就其萌芽狀態(tài)來說已為某幾種動物所固有，但是這畢竟是人類勞動過程獨有的特征，所以富蘭克林給人下的定義是 《a toolmaking animal》，制造工具的動物?！保?］（P204）在馬克思看來，技術與人類相伴而生，是最古老的文化形態(tài)。進入文明史以來，處于社會下層的廣大工匠是產業(yè)技術的開發(fā)、應用和傳承者。新技術成果是他們在長期的經驗摸索與反復試驗中獲得的，其間很少尋求自然哲學等理論形態(tài)的啟迪與幫助。直到工業(yè)革命之后，技術獨立演進的這一傳統(tǒng)模式才開始被打破。

與技術的產生相比，科學的起源要晚得多?！翱茖W主要有兩個歷史根源。首先是技術傳統(tǒng)，它將實際經驗與技能一代代傳下來，使之不斷發(fā)展。其次是精神傳統(tǒng)，它把人類的理想和思想傳下來并發(fā)揚光大?！保?］（P1）其實，精神傳 統(tǒng)形成的前提是腦力勞動與體力勞動的分工。這一條件只是進入文明史之后才出現(xiàn)的，遠遠落后于歷史悠久的技術傳統(tǒng)。近代實驗科學脫胎于自然哲學，“各門科學在18世紀已經具有了科學形式，因此它們便一方面和哲學，另一方面和實踐結合起來了”［3］（P666）。近代科學的主要目的已轉向解決生產領域中的技術問題。因此，立足生產實踐成為近代科學發(fā)展的起點，進而催生了后來的技術科學與工程科學?！皺C器在十七世紀的間或應用是極其重要的，因為它為當時的大數(shù)學家創(chuàng)立現(xiàn)代力學提供了實際的支點和刺激?！保?］（P386－387）“鐘表是第一個應用于實際目的的自動機；勻速運動生產的全部理論就是在它的基礎上發(fā)展起來的?！保?］（P319）隨著科學實驗從生產實踐中的分化以及數(shù)學方法的引入，近代科學取得了長足的發(fā)展。“科學是實驗的科學，科學就在于用理性方法去整理感性材料。歸納、分析、比較、觀察和實驗是理性方法的主要條件?！保?］（P163）近代科學家不再僅憑直觀、思辨、猜測、想象的自然哲學方法認識事物，而是積極主動地介入和干預研究對象；在各種實驗技術裝備的支持下，借助數(shù)學工具建構精致的假說與理論模型等。

科學技術一體化是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才逐漸清晰的發(fā)展趨勢，但早在19世紀中葉，馬克思就看出了它的端倪。在工業(yè)革命以來的機械化、蒸汽化進程中，以機器體系為核心的產業(yè)技術及其開發(fā)活動日趨復雜，不斷派生出一系列 “未知”與 “未行”問題。這些問題的解決往往依賴于專業(yè)知識和科學研究，從而推動了技術的科學化。因此，技術開發(fā)越來越注重吸收科學成果，運用科學理論與方法分析和解決產業(yè)技術問題。例如，針對工藝流程技術的塑造與改進問題，發(fā)明家常常化繁為簡，在科學分析的基礎上逐一解決?！霸谶@里，整個過程是客觀地按其本身的性質分解為各個組成階段，每個局部過程如何完成和各個局部過程如何結合的問題，由力學、化學等等在技術上的應用來解決?！保?］（P417）“總之就是應用自然科學來解決由此產生的問題。這個原則到處都起著決定性的作用?！保?］（P505）科學地分析和解決技術問題，有助于明確技術開發(fā)的方向、路徑與環(huán)節(jié)，從而改變了以經驗摸索與積累為主導的傳統(tǒng)技術開發(fā)模式，確立了立足科學研究的新型技術開發(fā)模式。這一模式拓寬了技術領域，加快了技術發(fā)展進程。“最有說服力的也許是現(xiàn)代火車頭發(fā)明以前的火車頭了。這種火車頭實際上有兩條腿，像馬一樣邁步。隨著力學的進一步發(fā)展和實際經驗的積累，機器的形式才完全由力學原理決定，從而才完全擺脫了已變?yōu)闄C器的那些工具的傳統(tǒng)體形?！保?］（P420注）再如， “蒸汽機和電報的創(chuàng)造應歸功于物理學——這些發(fā)明完全是物理學的產物”［10］（P599）。

科學在生產過程中的自覺應用主要是通過工藝學與產業(yè)技術環(huán)節(jié)實現(xiàn)的。技術科學化的重要成果就是工藝學的誕生，進而催生了當今的技術科學與工程科學。由于科學分化進程以及時代的局限，在馬克思的敘述中，有時直接用科學指代工藝學，用科學的應用指稱技術 （或工藝）等，許多范疇都經歷了從萌芽、演變到逐步規(guī)范的過程。其實，工藝就是對原材料或半成品進行加工，使之轉化為產品的方法、程序、規(guī)范、模式等，是產業(yè)技術的表現(xiàn)形態(tài)。近代以來，隨著以機械化為主導的工藝流程技術形態(tài)的出現(xiàn)，以經驗技巧為核心的傳統(tǒng)手藝逐漸失去用武之地。同時，科學的發(fā)展以及向生產領域的擴張，也促使工藝流程轉變?yōu)榭茖W研究的對象與應用領域，進而催生了工藝學。一方面，科學規(guī)范與成果向產業(yè)技術領域滲透?！翱茖W的應用一方面表現(xiàn)為傳統(tǒng)經驗、觀察和通過實驗方法得到的職業(yè)秘方的集中，另一方面表現(xiàn)為把它們發(fā)展為科學 （用以分析生產過程）”［11］（P571）。另一方面，科學研究面向生產實踐需求，運用科學理論與方法分析工藝技術流程及其問題?！按蠊I(yè)的原則是，首先不管人的手怎樣，把每一個生產過程本身分解成各個構成要素，從而創(chuàng)立了工藝學這門完全現(xiàn)代的科學。社會生產過程的五光十色的、似無聯(lián)系的和已經固定化的形態(tài)，分解成為自然科學的自覺按計劃的和為取得預期有用效果而系統(tǒng)分類的應用?！保?2］（P533）

工藝學是以產業(yè)技術活動為研究對象，面向生產實踐的實用科學，標志著科學領域的拓展。“傳動機構規(guī)模的擴大同水力不足發(fā)生了沖突，這也是促使人們更精確地去研究摩擦規(guī)律的原因之一。同樣，靠磨桿一推一拉來推動的磨，它的動力的作用是不均勻的，這又引出了飛輪的理論和應用。飛輪后來在大工業(yè)中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大工業(yè)最初的科學要素和技術要素就是這樣在工場手工業(yè)時期發(fā)展起來的?！保?3］（P414）這一時期產業(yè)技術上的 “行”中已經包含有科學上的“知”，達到了知與行的統(tǒng)一。各門工藝學揭示了各類生產流程的技術特點與一般規(guī)律，反映了人們對這些生產流程本質的理性認識。“工藝學揭示了為數(shù)不多的重大的基本運動形式，不管所使用的工具多么復雜，人體的一切生產活動必然在這些形式中進行，正像力學不會由于機器異常復雜，就看不出它們不過是簡單機械力的不斷重復一樣?！保?4］（P533）此外， “工藝學會揭示出人對自然的能動關系，人的生活的直接生產過程，以及人的社會生活條件和由此產生的精神觀念的直接生產過程”［15］（P410注）。

工藝學的研究成果主要體現(xiàn)在生產流程技術體系的結構及其設計理念上，有助于創(chuàng)建出最優(yōu)化的程序、方法和操作規(guī)則，以規(guī)范和指導生產實踐的有序展開。按照工藝流程技術進行生產，可以降低生產成本，提高生產效率?！耙驗闄C器的使用要遵照嚴格的科學規(guī)律，能夠更多地節(jié)約它的各個組成部分和它的消費資料的消耗”［16］（P425）。同時，“整個生產過程不是從屬于工人的直接技巧，而是表現(xiàn)為科學在工藝上的應用的時候……資本的趨勢是賦予生產以科學的性質，而直接勞動則被貶低為只是生產過程的一個要素?！保?7］（P211）總之，在馬克思看來，工藝學是技術科學化的產物，是連接科學與生產之間的橋梁；工藝學研究引導和支撐著生產活動的不斷優(yōu)化，使以往 “最陳舊和最不合理的經營，被科學在工藝上的自覺應用代替了”［18］（P551）。從此，產業(yè)技術開發(fā)及其應用便踏上科學高效的自覺探索之路。

二、科學與技術的資本化

盡管技術的科學化以及工藝學的產生，是技術與科學演進的內在邏輯，但是歷史性 “登場”的資本卻出演了 “助產士”或 “催化劑”角色，加快了這一進程。自從資本降臨人間，它強大的滲透與整合功能就改變了科學與技術演進的原有軌跡。以獲取利潤或剩余價值為宗旨的資本運作，要求建構資本主義的經濟與社會運行體制。不僅生產活動被納入資本運作機制，而且科學與技術的發(fā)展也受到資本的選擇、調制與整合，轉變?yōu)橘Y本擴張的基礎與得力 “干將”?！爸挥性谶@種生產方式下，才第一次產生了只有用科學方法才能解決的實際問題。只有現(xiàn)在，實驗和觀察——以及生產過程本身的迫切需要——才第一次達到使科學的應用成為可能和必要的那樣一種規(guī)模?，F(xiàn)在，科學，人類理論的進步，得到了利用。資本不創(chuàng)造科學，但是它為了生產過程的需要，利用科學，占有科學?！保?9］（P570）在馬克思看來，正是資本主義時代開啟了科學與技術的一體化和資本化進程。

在資本主義發(fā)展初期，資本與科學共同反抗封建教會的統(tǒng)治，是天然的同盟軍和同路人，資產階級革命與科學革命同步展開。前者為生產力的發(fā)展掃除了社會障礙，后者為生產力的發(fā)展提供了智力支持。資本依靠科學及其應用擴大生產規(guī)模，科學更需要資本提供財力支撐、研究課題與應用市場。“隨著中等階級的興起，科學也大大地復興了；天文學、機械學、物理學、解剖學和生理學的研究又重新進行起來。資產階級為了發(fā)展它的工業(yè)生產，需要有探察自然物體的物理特性和自然力的活動方式的科學?！保?0］（P347－348）與此同時，“自然科學本身 ［自然科學是一切知識的基礎］的發(fā)展，也像與生產過程有關的一切知識的發(fā)展一樣，它本身仍然是在資本主義生產的基礎上進行的，這種資本主義生產第一次在相當大的程度上為自然科學創(chuàng)造了進行研究、觀察、實驗的物質手段”［21］（P572）。在馬克思看來，近代科學的發(fā)展從一開始就得到了資本的支持與調節(jié)，并按照資本的意志拓展與加速發(fā)展；科學自覺地服務于生產實踐 （科學在生產上的應用）又是通過工藝或技術環(huán)節(jié)實現(xiàn)的。因此，科學從屬并服務于技術的發(fā)展，是資本主義時代的內在要求與基本特征。

事實上，科學與技術的資本化并不是分立進行的，而是與兩者的互動融合和一體化進程相伴而行的。“科學就是靠這些發(fā)明來驅使自然力為勞動服務，并且勞動的社會性質或協(xié)作性質也是由于這些發(fā)明而得以發(fā)展起來?！保?2］（P140）這里的發(fā)明就是在科學基礎上展開的技術發(fā)明創(chuàng)造。馬克思指出：“在機器體系中，資本對活勞動的占有從下面這一方面來看也具有直接的現(xiàn)實性：一方面，直接從科學中得出的對力學規(guī)律和化學規(guī)律的分析和應用，使機器能夠完成以前工人完成的同樣的勞動。然而，只有在大工業(yè)已經達到較高的階段，一切科學都被用來為資本服務的時候，機器體系才開始在這條道路上發(fā)展；另一方面，現(xiàn)有的機器體系本身已經提供大量的手段。在這種情況下，發(fā)明就將成為一種職業(yè)，而科學在直接生產上的應用本身就成為對科學具有決定性的和推動作用的要素。”［23］（P216－217）這里的機器或機器體系就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現(xiàn)實技術基礎，也是當時科學與技術互動融合的歷史舞臺。

科學與技術的資本化就是從資本的要求出發(fā)，按照帶來利潤或剩余價值的輕重緩急，選擇和調節(jié)科學與技術的過程；或者是科學與技術自覺地服從資本的運作，按照獲取利潤或剩余價值的需要而調節(jié)自身發(fā)展的過程?！坝捎谧匀豢茖W被資本用作致富手段，從而科學本身也成為那些發(fā)展科學的人的致富手段，所以，搞科學的人為了探索科學的實際應用而互相競爭。另一方面，發(fā)明成了一種特殊的職業(yè)。因此，隨著資本主義生產的擴展，科學因素第一次被有意識地和廣泛地加以發(fā)展、應用并體現(xiàn)在生活中，其規(guī)模是以往的時 代 根 本 想 象 不 到 的?！保?4］（P572）馬 克 思 還 指出，資本化進程進一步強化了科學與技術自覺服務于剩余價值生產的價值取向；同樣，資本主義生產實踐也刺激了科學與技術的定向發(fā)展?！吧a過程成了科學的應用，而科學反過來成了生產過程的因素即所謂職能。每一項發(fā)現(xiàn)都成了新的發(fā)明或生產方法的新的改進的基礎。只有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才第一次使自然科學為直接的生產過程服務，同時，生產的發(fā)展反過來又為從理論上征服自然提供了手段。科學獲得的使命是：成為生產財 富 的 手 段， 成 為 致 富 的 手 段。”［25］（P570）由此，科學與技術不僅相互促進、日漸融合，而且共同服務于資本主義生產實踐，從屬于資本攫取利潤或剩余價值的實際需要。

在科學與技術的資本化進程中，科學與技術的經濟功能被擺到了首要地位，而它們的其他功能大多受到了抑制。因此，是否有利于資本擴張、創(chuàng)造利潤、開拓市場、強化資本的統(tǒng)治地位，成為資本選擇和支持科學與技術項目的主要依據。在分析科學與技術資本化的過程中，馬克思還指出，執(zhí)行資本職能的科學與技術進一步異化為資本剝削工人剩余勞動，追逐剩余價值的“幫兇”。 “在這里，機器的特征是 ‘主人的機器’，而機器職能的特征是生產過程中 （‘生產事務’中）主人的職能，同樣，體現(xiàn)在這些機器中或生產方法中，化學過程等等中的科學，也是如此?？茖W對于勞動來說，表現(xiàn)為異己的、敵對的和統(tǒng)治的權力”［26］（P571）。馬克思在批判尤爾為科學的資本化辯護時指出，“尤爾還證明，‘被招募來為資本服務的科學’在資本與勞動的一切沖突中雖然迫使工人 ‘無條件投降’，并保證資本享有 ‘合法權利’，來充當工廠頭腦并把工人降低到工廠的沒有頭腦的、沒有意志的肢體的地位，然而資本招募來的科學并沒有被用來壓制 ‘被壓迫階級’”［27］（P576）。顯然，在馬克思看來，被資本招募來的科學已經資本化了，進而充當資本家壓制工人階級抗爭的利器。

在科學資本化的同時，技術也被資本招募為它的幫兇，共同榨取工人的剩余價值，維護資本的全面統(tǒng)治。馬克思說：“尤爾在這里告訴我們，科學為資本服務，就使反叛的工人就范，——據他說，由罷工引起的發(fā)明就特別明顯地證明了這一點”［28］（P572）。尤爾這里所謂的發(fā)明，其實就是技術尤其是新機器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作為產業(yè)技術的典型代表，機器已成為資本家對付工人反抗的有力武器。 “為了進行對抗，資本家就采用機器。在這里，機器直接成了縮短必要勞動時間的手段。同時機器成了資本的形式，成了資本駕馭勞動的權力，成了資本鎮(zhèn)壓勞動追求獨立的一切要求的手段。在這里，機器就它本身的使命來說，也成了與勞動相敵對的資本形式。棉紡業(yè)中的走錠精紡機、梳棉機，取代了手搖并紗機的所謂搓條機 （在毛紡業(yè)中也有這種情況），等等，——所有這些機器，都是為了鎮(zhèn)壓罷工而發(fā)明的?！保?9］（P384－385）馬克思認為，在資本的驅使下，立足于科學研究與技術開發(fā)的機器大工業(yè)，促進了腦力勞動與體力勞動的分化、工人的去技能化以及知識向技術專家的集中，進一步加劇了科學與技術的異化?！白匀豢茖W在物質生產過程中的應用，同樣是建立在這一過程的智力同個別工人的知識、經驗和技能相分離的基礎上的，正像生產的 ［物質］條件的集中和發(fā)展以及這些條件轉化為資本是建立在使工人喪失這些條件，使工人同這些條件相分離的基礎上的一樣?！保?0］（P572）因此，在資本主義條件下，科學與技術的快速發(fā)展是與它們的異化同步展開的。

三、資本的技術化運作

在技術資本化的同時，也出現(xiàn)了資本的技術化運作。作為價值增值的 “酵母”，資本在技術身上找到了完成自身使命的有效途徑。所謂資本的技術化，就是資本按照技術的規(guī)則布局和運轉，以便更多更快地獲取剩余價值的過程?！罢裰灰岣邉趧恿Φ木o張程度就能加強對自然財富的利用一樣，科學和技術使執(zhí)行職能的資本具有一種不以它的一定量為轉移的擴張能力?！保?1］（P664）在這里，有組織的資本運作本身就構成了一種高級的社會技術形態(tài)，駕馭和操縱著處于低層次的產業(yè)技術體系的運轉。在馬克思看來，資本家對利潤或剩余價值的追逐，主要是通過建構資本運作技術體系與提高其運行效率的途徑實現(xiàn)的。

作為技術哲學的先驅，馬克思不自覺地在廣義技術視野下，揭示了資本技術化運作的基本形式及其特征。在這里，作為元概念的技術，成為分析資本運動與經濟活動的理論支點和背景。正如米切姆所說：“對技術的解析構成馬克思思想的一項主題”［32］（P79）， “盡管人們經常認為馬克思將技術列于經濟之下的次要地位，但明顯的事實是，馬克思所作的恰恰相反，是將經濟從屬于技術?！保?3］（P83）因 此，我 們 不 僅 要 看 馬 克 思 說 了 什么，更要看他試圖表達什么，這些論述背后的基本理論是什么。我們不能因為馬克思沒有明確提出資本運作技術范疇，且多在下位概念層面具體剖析資本的技術化，相關論述零散、籠統(tǒng)，就否認他的這一原創(chuàng)性思想。

（一）資本的技術構成

馬克思根據資本的不同部分在價值增值過程中所起的作用，把生產資本劃分為可變資本與不變資本?！皬脑谏a過程中發(fā)揮作用的物質方面來看，每一個資本都分為生產資料和活的勞動力；這種構成是由所使用的生產資料量和為使用這些生產資料而必需的勞動量之間的比率來決定的。我把前一種構成叫做資本的價值構成，把后一種構成叫做資本的技術構成。二者之間有密切的相互關系。為了表達這種關系，我把由資本技術構成決定并且反映技術構成變化的資本價值構成，叫做資本的有機構成。”［34］（P672）可見，資本有機構成是從價值角度反映產業(yè)技術結構的重要指標。

馬克思認為，勞動者與勞動資料是構成產業(yè)技術系統(tǒng)的兩大要素，它們的內在結構客觀上要求資本必須按一定的數(shù)量比例分配，并轉化為相應的技術成分。這是資本技術化的內在要求?！拔覀儼奄Y本的構成理解為資本的能動組成部分和它的被動組成部分的比率，理解為可變資本和不變資本的比率……一定量的生產資料，必須有一定數(shù)目的工人與之相適應；也就是說，一定量的已經物化在生產資料中的勞動，必須有一定量的活勞動與之相適應?！保?5］（P162）資本的有機構成會隨產業(yè)技術進步而逐步提高。“隨著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發(fā)展，可變資本同不變資本相比，從而同被推動的總資本相比，會相對減少，這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規(guī)律?！保?6］（P236）在馬克思看來，為了攫取更多的剩余價值以及在經濟競爭中占據優(yōu)勢，資本家總是不斷提升技術裝備水平，進而提高勞動生產率。因此，不變資本在全部資本中所占比重將不斷增大，資本有機構成隨之提高。

（二）資本積聚與集中技術

剩余價值的資本化就是資本積累，而資本積累則是促進產業(yè)技術進步，擴大再生產的基礎和原動力?！笆Ｓ鄡r值不斷再轉化為資本，表現(xiàn)為進入生產過程的資本量的不斷增長。這種增長又成為不斷擴大生產規(guī)模的基礎，成為隨之出現(xiàn)的提高勞動生產力和加速剩余價值生產的方法的基礎?！保?7］（P685）在馬克思看來，資本積聚與集中是資本總額擴大的兩種機制或途徑，它們的創(chuàng)建與運作體現(xiàn)出技術活動的特點。

資本積聚就是單個資本依靠剩余價值的資本化，逐步壯大資本實力的過程，但資本增長的速度緩慢。而資本集中則是把分散的眾多中小資本合并成少數(shù)大資本，以迅速擴大資本經營規(guī)模的過程。追加投資，擴大再生產，是資本運動的內在要求。如何更有效地促使資本規(guī)模擴大，是資本家面臨的主要技術問題。“一切在這個基礎上生長起來的提高社會勞動生產力的方法，同時也就是提高剩余價值或剩余產品的生產的方法，而剩余價值或剩余產品又是積累的形成要素。因此，這些方法同時也就是資本生產資本或加速資本積累的方法……特殊的資本主義的生產方式隨著資本積累而發(fā)展，資本積累又隨著特殊的資本主義的生產方式而發(fā)展?！保?8］（P685）在提高剩余價值率、強化資本實力的基礎上，資本家創(chuàng)造出了資本積聚與集中兩種技術形態(tài)，以便有效實現(xiàn)資本總額增大的目的。資本積聚與集中技術屬社會技術范疇，比自然技術更為復雜、松散、無形和靈活。［39］環(huán)顧當今種類繁多的金融產品、組織嚴密的資本市場的高效有序運轉，資本積聚與集中的技術屬性就不言自明了。

（三）資本剝削技術

資本對雇傭勞動的剝削是通過眾多隱蔽、無形的剝削技術途徑實現(xiàn)的?！叭魏紊唐飞a的經營都同時成為剝削勞動力的經營；但是，只有資本主義的商品生產，才成為一個劃時代的剝削方式，這種剝削方式在它的歷史發(fā)展中，由于勞動過程的組織和技術的巨大成就，使社會的整個經濟結構發(fā)生變革，并且不可比擬地超越了以前的一切時期。”［40］（P44）資本剝削活動的目標明確，運作程序或方式穩(wěn)定，技術特征明顯。馬克思雖然沒有明確提出 “剝削技術”概念，但是卻詳盡揭露了剝削技術的機理與玄機。

在馬克思眼中，資本剝削技術體系的建構是圍繞攫取剩余勞動展開的?！叭绻蛦蝹€工作日來考察，那么 ［生產剩余價值的］過程就在于：（1）把工作日延長到身體上可能的極限，（2）使工作日的必要部分越來越縮小?！保?1］（P551）在榨取剩余價值方面，資本家總是挖空心思，無所不用其極。延長工作日是建構剝削絕對剩余價值技術體系的基本目標。“資本由于無限度地盲目追逐剩余勞動，像狼一般地貪求剩余勞動，不僅突破了工作日的道德極限，而且突破了工作日的純粹身體的極限。它侵占人體成長、發(fā)育和維持健康所需要的時間。它掠奪工人呼吸新鮮空氣和接觸陽光所需要的時間。它克扣吃飯時間，盡量把吃飯時間并入生產過程，因此對待工人就像對待單純的生產資料那樣，給他飯吃，就如同給鍋爐加煤、給機器上油一樣?！保?2］（P294－295）剝削絕對剩余價值的具體技術樣式或環(huán)節(jié)五花八門，“例如，由于加班加點，不用增加工人人數(shù)就可以提供更多的勞動；或者，一部分工人加班加點，而另一部分工人完全無事可做或只做半工。這樣就人為地造成了勞動供給過剩，而且，這種由于另外一些工人過度勞動而造成的失業(yè)工人的勞動供給，又總是會使工資 （其中也包括在業(yè)工人的工資）降低”［43］（P408－409）。

縮短必要勞動時間是剝削相對剩余價值技術體系的核心?！吧a相對剩余價值的辦法總的說來可以歸結為：一方面，使一定量勞動盡可能多地轉化為剩余價值，另一方面，同預付資本相比，又盡可能少地使用勞動”［44］（P259）。為此，資本家創(chuàng)造出了一系列剝削技術路徑。“對于由必要勞動變成剩余勞動而生產剩余價值來說……必須變革勞動過程的技術條件和社會條件，從而變革生產方式本身，以提高勞動生產力，通過提高勞動生產力來降低勞動力的價值，從而縮短再生產勞動力價值所必要的工作日部分。”［45］（P350）由此可見，改進生產技術、提高勞動生產率的種種措施，都可視為剝削相對剩余價值技術體系的構成部分。此外，計時工資制與計件工資制等也是資本剝削技術的具體表現(xiàn)形態(tài)。

（四）加快資本周轉技術

資本只有在運動中才能帶來剩余價值，運動的速度越快，增殖的程度就越高。馬克思從資本循環(huán)與周轉角度剖析了產業(yè)資本的運行，探討了資本家謀求剩余價值最大化的技術路徑。他指出，影響資本周轉速度的主要因素是生產資本的構成與資本周轉時間的長短。在資本總量一定的條件下，固定資本的比重越大，預付資本總周轉速度就越慢，反之就越快。資本周轉時間包括資本的生產時間和流通時間，而這兩者又是由許多部分構成的。

在馬克思看來，優(yōu)化或縮短資本周轉過程是加快資本周轉技術體系建構的目標。資本家加快資本周轉的基本手段就是延長工人的勞動日、實行日夜輪班作業(yè)制度以及提高工人的勞動強度等。此外，采用新技術，提高勞動生產率，改進交通運輸與通信設施，發(fā)展商業(yè)組織和信用制度，加強市場信息搜集等措施，都能有效地縮短生產時間和流通時間。“協(xié)作、分工、機器的使用，可以增加一個工作日的產品，同時可以在互相聯(lián)系的生產行為中縮短勞動期間。例如，機器縮短了房屋、橋梁等等的建筑時間；收割機、脫粒機等等縮短了已經成熟的谷物轉化為完成的商品所必需的勞動期間。造船技術的改良，提高了船速，從而縮短了航運業(yè)投資的周轉時間……在某些部門，可以單純通過協(xié)作的擴大而縮短勞動期間；動用大批工人，并在許多地點同時施工，就可以縮短一條鐵路建成的時間。在這里，周轉時間由于預付資本的增加而縮短了……當信用引起、加速和擴大資本在個人手中的積聚時，它就促使勞動期間從而周轉時間縮短?！保?6］（P262）可見，加快資本周轉技術體系的構成復雜多元、運行靈活多樣。

（五）不變資本節(jié)約技術

為了謀求更多的剩余價值，資本家總是想法設法減少不變資本的使用量，構建不變資本節(jié)約技術體系。 “資本主義生產的始終不變的目的，是用最小限度的預付資本生產最大限度的剩余價值或剩余產品……力圖用盡可能少的花費——節(jié)約人力和費用——來生產一定的產品，也就是說，資本有一種節(jié)約的趨勢，這種趨勢教人類節(jié)約地花費自己的力量，用最少的資金來達到生產的目的?！保?7］（P625）正是逐利的資本本性推動了資本的技術化。

在廣義技術視野下，馬克思分析了不變資本節(jié)約技術體系及其運行。他指出，延長工作日可以減少不變資本的支出。因為工作日延長所引起的生產規(guī)模的擴大，只要求增加用在原材料上的不變資本的支出，并不要求增加機器設備、廠房等不變資本?！霸诳勺冑Y本不變，因而按相同的名義工資使用的工人人數(shù)不變的條件下，絕對剩余價值的增加，或剩余勞動從而工作日的延長，——不管額外時間有沒有報酬都一樣，——會相對地降低不變資本同總資本、同可變資本相比的價值，并由此提高利潤率?！保?8］（P92）此外，延長工作日還能加速資本價值的再生產，節(jié)省各種非生產性支出，如監(jiān)督費、稅收、保險費、常雇人員的工資，減少機器設備的無形磨損等。為此，資本家總是不惜犧牲工人的健康和生命，節(jié)約生產條件上的不變資本支出。馬克思指出，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對生產資料盡管非常節(jié)約，但對生產者的人身材料卻非常浪費。資本主義生產最節(jié)約物化勞動，但比任何其他生產方式更浪費活勞動，不僅浪費人的血和肉，也浪費人的智慧和神經。他還揭露了有 “溫和的監(jiān)獄”之稱的工廠里，工作場所極度狹窄，安全設備缺乏，勞動條件惡劣，危害工人健康和生命的種種丑行。“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按照它的矛盾的、對立的性質，還把浪費工人的生命和健康，壓低工人的生存條件本身，看作不變資本使用上的節(jié)約，從而看作提高利潤率的手段。”［49］（P102）

馬克思指出，工人的協(xié)作勞動或社會勞動有助于節(jié)省共同消費的生產資料，如廠房、倉庫、取暖設備和照明設備等。這種節(jié)約包括兩個方面：一是活勞動的節(jié)約，即工人有酬勞動的減少；二是物化勞動的節(jié)約，即用最節(jié)省的辦法來使用生產資料?！耙簿褪钦f，在一定的生產規(guī)模上，用最少的費用，來實現(xiàn)對別人無酬勞動的這種最大限度的占有。”［50］（P98）由社會勞動所產生的生產資料的節(jié)約，還表現(xiàn)在使生產排泄物再轉化為新的生產要素上。“由于大規(guī)模社會勞動所產生的廢料數(shù)量很大，這些廢料本身才重新成為商業(yè)的對象，從而成為新的生產要素。”［51］（P95）廢料的利用會按照它出售后所獲得的價值總額減少原料的費用，因為正常范圍內的廢料本來是要作為原料加工的必要損耗計算在原料費用中的。由此可見，在馬克思看來，圍繞更多、更快、更省地獲取利潤或剩余價值的資本技術化，涉及資本的眾多形態(tài)與領域，是對資本運作的不斷優(yōu)化和提升，是多層次、全方位、立體推進的。

總之，馬克思有關資本與科學、技術關系的論述，雖然零散甚至粗糙，有的是隱含的意思，內涵卻多元、多維、豐富。上述梳理與解讀僅僅是初步的，遠未窮盡馬克思有關這一主題的所有論述；所解析和還原出的技術哲學思想也很不全面，難以窺見馬克思技術哲學思想體系概貌，仍需進一步挖掘和推敲，也期待同仁的批判與深入探討。

［1］［4］［7］［8］［9］［12］［13］［14］［15］［16］［18］［31］［34］［37］［38］［42］［45］《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2］斯蒂芬·F·梅森：《自然科學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7。

［3］《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5］《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5。

［6］《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10］［11］［19］［21］［24］［25］［26］［27］［28］［29］［30］［41］［43］《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7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

［17］［23］《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 （下），北京，人民出版社，1980。

［20］《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5。

［22］《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6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4。

［32］［33］C．Mitcham．Thinking Through Technology：the Path between Engineering and Philosophy．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4．

［35］［36］［44］［48］［49］［50］［51］《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4。

［39］王伯魯：《社會技術及其地位問題剖析》，載 《中國人民大學學報》，2006（6）。

［40］［46］《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47］《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6卷 （Ⅱ），北京，人民出版社，19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