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勝,王萍韜,秦竹,熊洪艷
(1.云南中醫(yī)學院,云南 昆明 650500;2.華中科技大學同濟醫(yī)學院附屬同濟醫(yī)院,湖北 武漢 430030)
人參是臨床上的一味常用補虛藥物,在本草典籍中首載于《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并將其列為上品,謂其“主補五臟,安精神,定魂魄,止驚悸,除邪氣,明目,開心益智,久服輕身延年。”[1]但藥性究竟孰寒孰溫,歷代醫(yī)家一直就沒有達成共識,且為此爭論不休。因此,我們有必要對這一問題進行梳理和探討。
《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已始有對藥物四氣、五味的論述,稱人參“味甘,微寒”[2],即認為人參藥性偏寒涼。但到了魏晉南北朝時期,對人參藥性的認識已開始有了變化,《名醫(yī)別錄》謂人參“微溫”,且能“主治腸胃中冷?!保?]由此拉開了人參藥性究竟是偏涼還是偏溫爭論的序幕。
唐、宋、金元時期的本草著作以及醫(yī)家多認為人參藥性偏溫。如唐代的《海藥本草》稱人參“味甘,微
作者簡介:張勝(1977-),男,博士,講師,主要從事方劑配伍規(guī)律研究。
通訊作者:秦竹(1964-),女,教授,主要從事方劑配伍規(guī)律研究。
收稿日期:2012-04-24
修回日期:2012-05-15
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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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代的《珍珠囊藥性賦》謂其“味甘,氣溫……升也,陽也”
[2]
,元代的《湯液本草》也說人參“氣溫,味甘”,且論述到:“味既甘溫,調(diào)中益氣,即補肺之陽、瀉肺之陰也。若便言補肺,而不論陰陽寒熱何氣不足,則誤矣。若肺受寒邪,宜此補之,肺受火邪不宜用也。肺為天之地,即手太陰也,為清肅之臟,貴涼而不貴熱,其象可知?!?/p>
[5]
由此可見,該時期醫(yī)家力主人參藥性偏溫。
到了明清時期,對人參藥性的認識到了百家爭鳴的高峰。明代醫(yī)家李時珍在《本草綱目》中說人參“生用氣涼,熟用氣溫”[6],明確指出通過炮制可改變?nèi)藚⒌乃幮?。繆希雍則在《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疏》中遵《本經(jīng)》之旨謂人參偏寒,提到:“人參得土中清陽之氣,稟春升少陽之令而生。故味甘微寒而無毒,氣味均齊,不厚不薄,升多于降。”[7]而且繆希雍已認識到古代本草著作對人參藥性認識的不同,謂:“潔古謂其氣味俱薄,浮而升,陽中之陽也。又曰陽中微陰,蓋亦指其生長真元之氣而言歟?!渡褶r(nóng)》微寒,《別錄》微溫,二義相蒙,世鮮解者?!保?]并總結(jié)到:“蓋微寒者,春之寒也;微溫者,亦春之溫也。《神農(nóng)》直指所稟,故曰微寒?!秳e錄》兼言功用,故又曰微溫。既云微矣,寒不甚寒,則近于溫,溫不甚溫,則近于寒,故知寒溫雖別,言微則一也?!保?]由此可知,繆希雍實際認為,人參的藥性當介于微寒與微溫之間,當以平性立論。陳嘉謨則在《本草蒙筌》中謂人參:“氣溫、微寒”[8],此論似乎有一藥二性之嫌,但也可以認為人參是偏平性的。命門學派的代表人物張景岳則認為人參是偏溫的,《景岳全書》謂人參“味甘微苦,微溫,氣味頗厚?!保?]盡管認為人參偏溫,但同時也提到人參“陽中微陰”,“氣虛血虛俱能補。陽氣虛竭者,此能回之于無何有之鄉(xiāng);陰血崩潰者,此能彰之于已裂之后?!保?]故指出人參有氣血陰陽并補之功。
清代有醫(yī)家繼承《本草綱目》之說,指出炮制對人參藥性有影響。如汪昂的《本草備要》謂人參“生甘苦微涼,甘補陽,微苦微寒,又能補陰。熟甘溫?!保?0]也有醫(yī)家繼承景岳之說,認為人參偏溫,如張璐的《本經(jīng)逢原》謂:“人參甘溫,氣薄味厚,陽中微陰?!保?1]也有醫(yī)家圍繞《本經(jīng)》之義認為人參偏寒,如張志聰在《本草崇原》謂其“氣味甘美,甘中稍苦,故曰微寒?!保?2]也有醫(yī)家繼承陳嘉謨之言,認為人參一藥二性,如陳士鐸在《本草新編》中提到:“味甘,氣溫,微寒,氣味俱輕,可升可降,陽中有陰”,并謂:“人參陽藥,自宜補陽,今曰兼陰,又宜補陰,是人參陰陽兼補之藥?!保?3]還有醫(yī)家認為人參偏于平性,如周巖在《本草思辨錄》提到人參與甘草在藥性上有相似之處,“不偏陽不偏陰”。[14]
直到當代,對人參藥性也沒有完全統(tǒng)一。新世紀全國高等中醫(yī)藥規(guī)劃教材《中藥學》論述人參時其藥性為:“甘、微苦,平。”[15]但其他醫(yī)學著作在論述人參時多不離“甘溫”二字。
著名中醫(yī)藥學家葉顯純教授以“周秦未見人參名,東漢人參非今品,梁朝人參混同用,明清人參始分明”[16]四句概括人參品種的變遷實為中肯。仲景及《千金》等方中所用人參均當為山西上黨人參,且當為五加科植物,但后來因濫挖濫采而致其絕跡,故自清代以降,遼參(即東北參)、高麗參逐漸取代山西上黨人參作為道地藥材使用。古之山西上黨人參、遼參、高麗參雖同為五加科植物,且功效基本一致,但藥效、藥性可能還是存在一定差異。從仲景用人參來看,故仲景方中不僅用其補氣,還用其養(yǎng)陰生津止渴。故山西上黨人參當具甘寒之性,藥性偏于寒涼,補氣之中養(yǎng)陰之效也極明顯。
清代醫(yī)家陳修園在《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讀》中說:“余細味經(jīng)文(按:指《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無一字言及溫補回陽。故仲景于汗、吐、下陰陽之癥,用之以救津液。而一切回陽方中,絕不加此陰柔之品,反緩姜、附之功。故四逆湯、通脈四逆湯,為回陽第一方,皆不用人參。而四逆加人參湯,以其利止亡血而加之也;茯苓四逆湯用之者,以其在汗、下之后也?!泵鞔_指出人參善于補陰而非補陽,用于回陽方中反會牽制其藥力。并具體之方加以說明:“仲景一百一十三方中,用人參者只有一十七方,……皆是因汗、吐、下之后,亡其陰津,取其救陰。如理中、吳茱萸湯,以剛燥劑中陽藥太多,取人參甘寒之性,養(yǎng)陰配陽,以臻于中和之妙也。”[17]說明人參在仲景方中長于“存津液”,故其藥性也當為“甘寒”。
仲景制有四逆加人參湯,后世醫(yī)家多將其功用歸納為“回陽救逆,益氣固脫”,并認為方中人參功能大補元氣,益氣固脫,使陽氣回復(fù)。但細考《傷寒論》原文,曰:“惡寒脈微而復(fù)利,利止亡血也,四逆加人參湯主之?!币蛳吕髠蛞海视型鲅蚩葜?。而方中四味藥僅人參具有生津之力。因此,《張卿子傷寒論》中明確提到:“與四逆湯溫經(jīng)助陽,加人參生津液益血?!保?8]更需要注意的是,四逆加人參湯中人參用量僅為一兩。而同出自《傷寒論》的白虎加人參湯,人參用至三兩。若人參具甘溫之性,何以回陽的四逆加人參湯僅用一兩,而治療熱病傷津的白虎加人參湯卻用至三兩。再如小柴胡湯,方中人參功以助正祛邪為主,也用至三兩。由此說明,仲景用人參是重在其“化生津液”的功效而非“回陽固脫”的功效,而所用之人參可能是已絕跡的山西上黨人參,并非今之東北人參。
到了魏晉南北朝時期以及唐、宋,既有山西上黨人參,又有遼參、高麗參在臨床上的運用。上述諸品其藥性、藥效存在一定差異,而又同以“人參”名,可能導(dǎo)致醫(yī)家對其藥性的認識也出現(xiàn)了差異。
對人參藥性的認識,還離不開醫(yī)家自身的學術(shù)思想。誠如前述,仲景制方重在“扶陽氣”、“存津液”。用人參重在“存津液”,故亦以人參偏涼立論。
到了金元時期,隨著升降浮沉、歸經(jīng)學說的興起,對人參藥性立論的依據(jù)有了理論鋪墊,并通過醫(yī)家創(chuàng)制的新方加以體現(xiàn)。補土派的醫(yī)家李東垣當為其杰出代表。李東垣治療脾胃內(nèi)傷雜病,重在補益脾胃,升發(fā)元氣。對脾胃氣虛而致發(fā)熱,李東垣以“陰火”立論,謂:“是熱也,非表傷寒邪,皮毛間發(fā)熱也,乃腎間受脾胃下流之濕氣,閉塞其下,致陰火上沖,作蒸蒸而躁熱。”由此可見,“陰火”的實質(zhì)主要是脾胃元氣虛餒,升降失常,清陽下陷,脾濕下流,下焦陽氣郁而生熱上沖所致。在治療上,李東垣提出:“惟當以甘溫之劑,補其中,升其陽,甘寒以瀉其火則愈?!保?9]而補中益氣湯就是體現(xiàn)東垣“甘溫除大熱”的代表方劑。方中用黃芪最多,輔以人參、甘草“瀉火熱而補脾胃中元氣”。此處的“瀉火熱”就是“甘溫除熱”。這首名方的誕生對后世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同時也鞏固了人參乃甘溫之品的立論依據(jù)。
由此可見,藥物的性能通過方劑得以體現(xiàn),而方劑的創(chuàng)制又以藥物的性能作為依據(jù),方藥共榮貫穿于中醫(yī)學發(fā)展的始終,但其立論依據(jù)也離不開醫(yī)家自身的學術(shù)思想。
圍繞人參藥性孰寒孰溫,歷代醫(yī)家提出了不同的見解。這些見解都有合理的成分,但也各有其不足之處。我們不能以簡單的對和錯來評判這些醫(yī)家的言論。但我們應(yīng)該認識到,正是有這些不同的聲音,才使得我們的中醫(yī)藥界百花齊放,不斷發(fā)展。我們在學習前人經(jīng)驗的時候,應(yīng)取其精華,去其糟粕,這將有助于為我們臨床遣方用藥拓展新的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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