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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厭訟”幻象之下的“健訟”實相?重思明清中國的訴訟與社會

        2012-01-22 03:42:53尤陳俊
        中外法學(xué) 2012年4期

        尤陳俊

        一、 引 言

        在其于日本法哲學(xué)會1985年度年會所做的學(xué)術(shù)演講伊始,滋賀秀三首先便道明了他緣何極為注重以訴訟的形態(tài)作為理解中國法文化的切入點:“某種事實以及支持著該事實的思維架構(gòu)是某一歷史階段的某一社會所特有的,或者說即使不完全是特有的但卻特別顯著地表現(xiàn)出來的話,就可以說這種東西不是自然本身而正是文化。在這個意義上,對于所謂法來說具有核心般意味的社會事實就是訴訟的形態(tài)……”[注](日) 滋賀秀三:“中國法文化的考察——以訴訟的形態(tài)為素材”,載(日)滋賀秀三等著、王亞新等編:《明清時期的民事審判與民間契約》,法律出版社1998年版,頁 2。該文的日文原稿,載于1986年有斐閣出版的日本法哲學(xué)會年報《東西方文化》。就明清中國法律史研究而言,對當(dāng)時社會的訴訟形態(tài)以及支持該事實的思維架構(gòu)的探討,儼然已經(jīng)構(gòu)成了晚近以來此一領(lǐng)域當(dāng)中最為引人注目的學(xué)術(shù)主線之一。與此緊密相關(guān),明清中國的訴訟形態(tài)之下蕓蕓眾生的訴訟觀念和訴訟行為,正在日益激發(fā)越來越多的法律史研究者的學(xué)術(shù)興趣。

        值得注意的是,從這一具體論域的學(xué)術(shù)新進展來看,可以發(fā)現(xiàn),質(zhì)疑民眾普遍“厭訟”的看法已然不再新鮮,而聲稱當(dāng)時社會“健訟”的論調(diào)同樣亦非罕見。為數(shù)不少的研究成果業(yè)已指出,大致從宋代以降,民間好訟之風(fēng)不同程度地漸次彌散于全國各地,以至于很多地方的百姓據(jù)稱鼠牙雀角動輒成訟,明清時期更是如此,其中尤以江南地區(qū)為甚。[注]關(guān)于此類研究成果的學(xué)術(shù)史梳理,參見尤陳?。骸熬邸A’紛紜:明清社會訴訟實態(tài)的學(xué)術(shù)史考察”,未刊稿。不過,倘若對晚近以來的相關(guān)研究細加審視,則將可以發(fā)現(xiàn),很多文獻由于缺乏不同性質(zhì)的經(jīng)驗證據(jù)(尤其是量化證據(jù))的相互印證和綜合支撐,使其那些針對“厭訟”而發(fā)的質(zhì)疑之聲實則并不強而有力,而不少意在凸顯“健訟”的論述,則由于對一些似是而非的論據(jù)缺乏警醒,以至于墜入過猶不及的陷阱,甚至變成在破除舊的幻象之后又構(gòu)建出另一個新的幻象。

        本文的“重思”旨在追求彼此緊密關(guān)聯(lián)的雙層意涵:既注重以具有足夠說服力的經(jīng)驗證據(jù),來檢討先前那種借助法律文化或法律傳統(tǒng)之寬泛名義而刻畫的“厭訟”印象,又注意去反思,晚近一些或多或少地轉(zhuǎn)而突出明清社會之“健訟”的論調(diào)當(dāng)中,所同樣可能存在的某些寬疏之失乃至片面之誤。易言之,它追求以一種精細論述的方式,來平穩(wěn)推進對“明清中國的訴訟文化”這一宏大論題的深入討論。此外還需要事先說明的是,為了保證論述的集中和深度,本文僅在此一宏大主題之下選取一點詳加論述,亦即其行文重心在于討論明清中國訴訟日繁這一事實,而暫未探討造成這種社會現(xiàn)象的各種深層原因。

        二、 宗族族譜與文人日記中的糾紛記載

        一些遺存至今的宗族族譜與文人日記之中的相關(guān)記載,以一種細部的方式展示了訴訟經(jīng)歷對明清民眾日常生活的日益滲入。

        明代休寧縣茗洲村吳氏族譜《茗洲吳氏家記》之卷十《社會記》,[注]關(guān)于《茗洲吳氏家記》的介紹,參見(日)中島樂章:“圍繞明代徽州一宗族的糾紛與同族統(tǒng)合”,李建云譯,王振忠校,《江淮論壇》2000年第2期。以年表的形式,記錄了自明英宗正統(tǒng)二年(1447)至萬歷十二年(1584)這138年間當(dāng)?shù)貐鞘霞易逅l(fā)生的各種大事,其中包括33件自明成化二十三年(1487)到萬歷七年(1597)約90年間以茗洲村吳氏族人作為當(dāng)事人的糾紛記錄。這些糾紛記錄顯示,其中告至府縣的有26件,而直接在鄉(xiāng)村內(nèi)部解決的糾紛才不過7件而已。[注]中島樂章的統(tǒng)計結(jié)果為32件,并指出“大部分糾紛發(fā)生在以茗洲村為中心、相當(dāng)局限的一個范圍之內(nèi)”,參見中島樂章,同上注,頁105。但朱開宇的統(tǒng)計表明,其實共有33件糾紛。與中島樂章的統(tǒng)計相比,朱開宇的統(tǒng)計除了針對糾紛內(nèi)容性質(zhì)所做的統(tǒng)計有所差異外,還發(fā)現(xiàn)了嘉靖四十五年(1566)九月一起不知事由的訴訟記錄。參見朱開宇:《科舉社會、地域秩序與宗族發(fā)展——宋明間的徽州,1100-1644》,臺灣大學(xué)出版委員會2004年版,頁282-284。

        《歷年記》為明末清初上海下層文人姚廷遴所撰寫的自述文字,書中所記的內(nèi)容,始于明崇禎元年(1628),迄于清康熙三十六年(1697),前后歷70年。[注]姚廷遴所撰的《歷年記》(稿本)現(xiàn)藏上海博物館,后經(jīng)整理,收入本社編:《清代日記匯抄》,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頁39-168。依據(jù)日本學(xué)者岸本美緒的研究,在其中關(guān)于審判的記事中,以姚廷遴本人或其親友們直接作為兩造的案件共有24件,而這些案件“都是得到官方受理的案件,不包含不受理,或者不至訴訟的糾紛事件”,也“不是姚廷遴作為胥吏辦理的”案件。易言之,在姚廷遴這位下層文人一生之中,與其自身及親友直接相關(guān)的訴訟案件便至少有24件之多。[注](日)岸本美緒:“清初上海的審判與調(diào)解——以《歷年記》為例”,載《近世家族與政治比較歷史論文集》,臺灣中央研究院近代研究所1992年版,頁249。而按照徐忠明的統(tǒng)計,《歷年記》記載的所有案件共有62件之多,其中與姚廷遴及其親友相關(guān)的訴訟案件至少也有35件,參見徐忠明:“清初紳士眼中的上海地方司法活動——以姚廷遴《歷年記》為中心的考察”,《現(xiàn)代法學(xué)》2007年第3期。

        清代康熙后期的徽州府婺源縣浙源鄉(xiāng)嘉福里十二都慶源村,是一個擁有約1000畝耕地和約900人的村落。熊遠報依據(jù)當(dāng)?shù)匦悴耪苍嗨段俘S日記》所做的研究發(fā)現(xiàn),[注]《畏齋日記》(稿本)原件現(xiàn)藏安徽省黃山市博物館,其部分內(nèi)容經(jīng)過整理之后,載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歷史研究所清史研究室編:《清史資料》(第四輯),中華書局1983年版,頁184-274。從康熙三十八年到康熙四十五年(1699-1706)間,當(dāng)?shù)毓灿?9件糾紛事件。其中,詹元相作為紛爭之直接當(dāng)事人一方的有7件,平均每年1件以上;其作為紛爭當(dāng)事人一方之構(gòu)成成員的事件有16件,平均每年約3件。易言之,在此約8年的時間之內(nèi),詹元相平均每年被卷入4件紛爭事件之中。而在這49件糾紛當(dāng)中,提訴到地方官府的事件數(shù)約為總事件數(shù)的三分之一。[注]詳見熊遠報:《清代徽州地域社會史研究--境界·集團·ネットヮ―クと社會秩序》,汲古書院2003年版,頁153-158。

        在明清時期,正如這些來自當(dāng)時社會底層的記載所展示的,不僅民間的糾紛事件常常沖垮宗族、鄉(xiāng)村內(nèi)部解紛機制的堤防,而且,甚至連可謂儒家倫理之內(nèi)核的家庭親倫關(guān)系也時遭其侵蝕,以至于父母子女之間的相互爭訟亦所在多有。[注]參見水越知:“中國近世における親子間訴訟”,載夫馬進編:《中國訴訟社會史の研究》,京都大學(xué)學(xué)術(shù)出版會2011年版,頁183-224。另一方面,這些日益涌入衙門之中的訟爭事件,不僅增大了地方官府所面臨的治理壓力,而且也更為經(jīng)常地嵌入普通百姓的日常記憶之中。曾在中國華北地區(qū)生活了數(shù)十年的美國基督教公理會傳教士明恩溥(Arthur Henderson Smith),在其19世紀末出版的一本在華見聞錄中便認為,那些關(guān)于最新官司的細節(jié),乃是當(dāng)?shù)剜l(xiāng)村百姓日常閑聊中“最感興趣和最不厭倦的談?wù)撛掝}”。[注]參見(美)明恩溥:《中國鄉(xiāng)村生活》,午晴、唐軍譯,時事出版社1998年版,頁308。該書的英文版最初出版于1899年。

        三、 官員眼中的詞狀紛繁景象

        早在宋代,官員們便已不斷地為詞訟繁多而抱怨不已。北宋官員陳襄曾如此寫道:“州縣一番受狀,少不下百紙。”[注]〔宋〕陳襄:《州縣提綱》,卷二,“籍緊要事”,收入《官箴書集成》(第一冊),黃山書社1997年版,頁54。以下引用《官箴書集成》時將只注明具體冊數(shù)和頁碼,不再重復(fù)標注出版信息。南宋時期各縣的訟牒數(shù)量之多,更是有增無減。例如,福建漳州龍溪“日百余紙”,福建福州寧德“訟牒日不下二百余”,江西隆興豐城“日四百紙”,江西撫州臨川“一日五百余紙”,浙江溫州平陽詞訟之繁尤甚,“每引放,不下六七百紙”。[注]參見劉馨珺:《明鏡高懸:南宋縣衙的獄訟》,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7年版,頁55-57。另可參見夫馬進:“中國訴訟社會史概論”,載夫馬進編,見前注〔9〕,頁42-45。在《名公書判清明集》這本南宋司法判決名文的合集之中,更是頻頻見到官員們痛責(zé)其治下百姓“頑訟最繁”、“囂訟成風(fēng)”的文字?!敖≡A”一詞在這本文集所收錄的判決文書中是如此的時??梢姡琜注]一份統(tǒng)計發(fā)現(xiàn),《名公書判清明集》中出現(xiàn)“健訟”一詞的判決文多達24篇,同上注,劉馨珺書,頁216-217。以至于一些當(dāng)代學(xué)者認為該書所展示的可謂是一個“健訟的世界”。[注]參見(日)大沢正昭編:《主張する〈愚民〉たち : 伝統(tǒng)中國の紛爭と解決法》,角川書店1996年版,序言。轉(zhuǎn)引自劉馨珺:“南宋獄訟判決文書中的‘健訟之徒’”,載《中西法律傳統(tǒng)》(第六卷),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8年版,頁166。諸如此類用來形容健訟之風(fēng)的詞匯,甚至還被刻入不少宋代官員的墓志銘之中。一份研究指出,載有健訟之類文字描述的北宋時期墓志銘,曾頗為廣泛地出現(xiàn)在江南西路、江南東路、福建路、荊湖南路、兩浙路、京東東路、京畿路、淮南西路和其他等地,其中尤以江南西路(管轄區(qū)域大致相當(dāng)于如今的江西省)的墓志銘為數(shù)最多。[注]參見(日)翁育瑄:“北宋の‘健訟’─墓誌を利用して”,《高知大學(xué)學(xué)術(shù)研究報告》(人文科學(xué)編)第56卷(2007),頁33-49。

        宋代的詩詞,對于其時民間詞訟紛繁的社會景象也多有描述。根據(jù)晚近的一份研究所提及的線索,我們至少可以從如下數(shù)首宋詩中感受到其時的民間訴訟景象。[注]李鳳鳴:“詩情法意:唐宋詩中的法律世界”,《政法論壇》2009年第6期。北宋時人蘇軾曾有詩云:“保甲連村團未遍,方田訟牒紛如雨。爾來手實降新書,抉剔根株窮脈縷?!盵注]〔宋〕蘇軾:“寄劉孝叔”,見《全宋詩》(14),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3年版,頁9215。其中所描述的,便是北宋神宗熙寧五年(1072)施行方田均稅法后土地官司不勝其繁的景象。曾于北宋宣和六年(1124)高中進士第一的馮時行,也以“末俗競芒忽,訟紙霜葉落”的詩句感慨其時詞訟之多。[注]〔宋〕馮時行:“隱甫圣可子儀同游寶蓮分韻得郭字”,見《全宋詩》(34),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8年版,頁21601。南宋時期的著名詩人陸游,更是形象地描繪了官吏們面對“訟氓滿庭鬧如市,吏牘圍坐高于城”的情形之時,[注]〔宋〕陸游:“秋懷”,見《全宋詩》(39)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8年版,頁24654。不僅疲于應(yīng)付而且?guī)子舭l(fā)狂的心境:“庭下訟訴如堵墻,案上文書海茫茫。酒酸朒冷不得嘗,椎床大叫欲發(fā)狂。故人書來索文章,豈知吏責(zé)終歲忙。”[注]〔宋〕陸游:“比得朋舊書多索近詩戲作長句”,見《全宋詩》(39),同上注,頁24663。

        與其官場前輩們一樣,明代的官員們也頻頻因為面對詞訟日繁的現(xiàn)實而抱怨不已。明初以洪武皇帝名義頒布的《教民榜文》中便已聲稱:“兩浙、江西等處,人民好詞訟者多,雖細微事務(wù),不能含忍,徑直赴京告狀。”[注]參見《教民榜文》(明洪武三十一年〔1398〕三月頒布),收入劉海年、楊一凡總主編:《中國珍稀法律典籍集成·乙編》(第一冊),楊一凡等點校,科學(xué)出版社1994年版,頁639。15世紀中期,時任江西吉安知府的許聰如此描繪當(dāng)?shù)亍皣淘A大興”的情形:“近則報詞狀于司府,日有八九百;遠則致勘合于省臺,歲有三四千?!盵注]參見《明憲宗實錄》卷五十六,成化四年(1468)秋七癸未條月,轉(zhuǎn)引自卞利:《國家與社會的沖突與整合——論明清民事法律規(guī)范的調(diào)整與農(nóng)村基層社會的穩(wěn)定》,中國政法大學(xué)出版社2008年版,頁248。崇禎末年任廣州府推官的顏俊彥,也曾抱怨當(dāng)?shù)亍懊咳掌诟鏍?,動以百紙將盡”。[注]〔明〕顏俊彥:《盟水齋存牘》,“一刻·公移·諭民休訟”,明崇禎年間刻本,中國政法大學(xué)法律古籍整理研究所整理標點,中國政法大學(xué)出版社2002年版,頁345。

        延至清代,官員們對詞訟繁多的抱怨更是不絕于耳。清人袁枚在與其門生的應(yīng)答中曾反問道:“以州縣之繁而謂必親記似屬奢闊之論,不知訟牒極多,每日所進能過百紙乎?”[注]〔清〕袁枚:“答門生王禮圻問作令書”,見〔清〕沈兆澐輯:《蓬窗隨錄》,卷十一“序、記、書”,清咸豐年間刻本,現(xiàn)藏北京大學(xué)圖書館。19世紀末任山東惠縣縣令的柳堂,在言及該地的好訟民情時聲稱:“每逢三八告期,呈詞多至六七十張,少亦四五十張?!盵注]〔清〕柳堂:《宰惠紀略》,卷一,清光緒二十七年(1901)筆諫堂刻本,見《官箴書集成》(第九冊),黃山書社1997年版,頁492。但實際上,在官箴書、官員札記等史料之中,每逢論及詞訟之時,詞狀下于百紙的記載并不多見,往往均是數(shù)倍于此。

        終清之世,詞訟紛繁的記載不絕如縷。而且,從這些抱怨聲中,我們得知,不惟劇繁之地通常如此,即便在簡缺之邑,一期收呈亦很可能詞逾百紙??滴跄觊g吳宏在徽州府休寧縣為幕佐治之時,據(jù)其所言,“刁健訟之風(fēng)雖所在有之,從未有如休邑之甚者。每見爾民或以睚眥小怨,或因債負微嫌,彼此互訐,累牘連篇,日不下百十余紙。”[注]〔清〕吳宏:《紙上經(jīng)綸》,卷五,“詞訟條約”,據(jù)清康熙六十年(1721)吳氏自刻本整理,見郭成偉、田濤整理:《明清公牘秘本五種》,中國政法大學(xué)出版社1999年版,頁219。在康熙五十九年(1720)三月發(fā)布的一份告示中,浙江會稽知縣張我觀聲稱“本縣于每日收受詞狀一百數(shù)十余紙”。[注]〔清〕張我觀:《覆甕集》,“刑名”卷一,“頒設(shè)狀式等事”,清雍正四年(1726)刻本,現(xiàn)藏北京大學(xué)圖書館。而會稽知縣在當(dāng)時還只是一個“沖繁”的中缺,并非“沖繁疲難”的最要缺。[注]郭建:《帝國縮影:中國歷史上的衙門》,學(xué)林出版社1999年版,頁200。雍正年間出任廣東潮州府潮陽知縣的藍鼎元,對當(dāng)?shù)氐暮迷A之風(fēng)印象尤深,他如此寫道:“余思潮人好訟,每三日一開放,收詞狀一二千楮,即當(dāng)極少之日,亦一千二三百楮之上?!盵注]〔清〕藍鼎元:《鹿洲公案》,“偶記上·五營兵食”,劉鵬生、陳方明譯,群眾出版社1985年版,頁5。乾隆六年(1741)十一月初一,湖南湘鄉(xiāng)知縣向布政使張璨、按察使王玠稟稱:“湖南民風(fēng)健訟,而湘邑尤甚。卑職蒞任之始,初期放告,接收呈詞一千五百余張,迨后三、八告期,不下三、四百紙?!盵注]〔清〕吳達善纂修:《湖南省例》,“刑律”卷十,“訴訟·告狀不受理·代書每詞錢十文”,清刻本,現(xiàn)藏北京大學(xué)圖書館。四十多年后,同在湖南任官的寧遠知縣汪輝祖,也親眼目睹了湘民好訟的情形,據(jù)其所記,每逢三八放告之日,所收詞狀多達二百余紙。[注]〔清〕汪輝祖:《病榻夢痕錄》,卷下,清道光三十年(1850)龔裕刻本,收入《續(xù)修四庫全書》(555冊),“史部·傳記類”,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頁647。而因僻處湘南,寧遠知縣還不過是個簡缺而已。乾隆二十六年(1761)九月間朱涵齋初任浙江紹興知府之時,據(jù)稱“逢放告期,多至二三百紙”。[注]〔清〕盧文弨:《抱經(jīng)堂文集》,卷三十,“浙江紹興府知府朱公涵齋家傳”,中華書局1985年版,頁398。嘉慶年間,工部給事中胡承珙向皇帝呈遞奏折,詳陳清厘外省積案之法,其中寫道:“三八放告,繁劇之邑常有一期收呈詞至百數(shù)十紙者。又有攔輿喊稟及擊鼓訟冤者,重來沓至,較案件不啻百倍。”[注]〔清〕包世臣:《齊民四術(shù)》,卷第七下“刑一下·為胡墨莊給事條陳清理積案章程折子”,潘竟翰點校,中華書局2001年版,頁252。在張琦(字翰風(fēng))道光年間出任知縣的山東章邱縣,“章邱民好訟,月收訟牒至二千余紙”。[注]〔清〕徐珂編撰:《清稗類鈔》(三),“獄訟類·張翰風(fēng)治獄得民心”,中華書局1984年版,頁1098。《齊民四術(shù)》中對張琦署理章邱縣的事跡也有所記載,但稍有不同,參見〔清〕包世臣,同上注,卷三,“農(nóng)三·皇敕授文林郎山東館陶縣知縣加五級張君墓表”,頁118-119。光緒年間,河北唐縣知縣錢祥保更是多次在稟呈中提及其治境內(nèi)的詞訟之繁:“卑縣訟獄之繁,甲于他屬。……向之每告期狀紙百數(shù)十起者……”;“卑縣民情刁詐,詞訟繁多,平時告期呈詞,每次不下一百三四十張,而上控之案亦復(fù)絡(luò)繹不絕。“[注]〔清〕錢祥保著、何震彝編:《謗書》,卷一,“增訂民間典賣房地章程厘剔庫戶各書稅契過割積弊以清訟源稟”,文海出版社1976年影印本,頁53;卷四,“訊結(jié)上控自理各案除專案稟報不計外現(xiàn)共擬結(jié)一百三十起摘敘節(jié)略呈請核示稟”,同書,頁279。成書于晚清的《盧鄉(xiāng)公牘》之中所收錄的一份公告中則聲稱,“泰邑詞訟繁多,新舊案件,每期不下百紙”。[注]〔清〕莊綸裔:《盧鄉(xiāng)公牘》,卷二,“諭書差整頓詞訟條告文”,清宣統(tǒng)三年(1911)鉛印本,現(xiàn)藏北京大學(xué)圖書館。

        上述所列的史料雖然只是冰山一角,但已足以描繪出一番詞訟繁多的社會圖景。并且,如果留意其中所描述的時空,可以發(fā)現(xiàn),此類所謂詞訟繁多的區(qū)域,甚至已不再集中于江南諸省,而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在帝國版圖內(nèi)向更為廣闊的區(qū)域擴散。

        四、 詞狀的分類構(gòu)成

        必須指出的是,上述史料所反映的成百上千的訟牘、詞狀數(shù)量,并不等于當(dāng)時真正的訟案實數(shù)。所謂的“訟牒”、“詞狀”或“狀詞”,毋寧說是一個籠統(tǒng)的稱呼,一旦細分起來,其實可以發(fā)現(xiàn)不同的類別,[注]一份研究以巴縣檔案為例,簡要介紹了稟狀、告狀、催狀、催稟狀、首狀、伸狀、存狀、訴狀和哀狀等多種類型的訴訟文書名稱,參見葛勇:“談清代巴縣檔案司法文種”,《四川檔案》2006年第4期,頁1。而且其在訴訟中各自扮演的角色互有差異。

        (一)“告狀”、“訴狀”與“稟狀”

        夫馬進曾簡略地區(qū)分了詞狀的不同種類,據(jù)其所言:“原告告訴所用的文書叫做告狀(告詞),而被告的反駁叫做訴狀(訴詞)。”[注](日)夫馬進:“明清時代的訟師與訴訟制度”,載(日)滋賀秀三等著,見前注〔1〕,頁395。而滋賀秀三在研究淡新檔案的訴訟文書類型之時,則區(qū)分了“呈”和“稟”這兩種形式。他認為,“所謂‘呈’是指一般百姓作為當(dāng)事者而提出的東西,記在印有固定文字和格式的官制狀紙上”;而所謂“稟”,“概而言之,可以說是有紳衿身份者作為當(dāng)事人提出的訴狀,及總理·莊正等地方斡旋人和同族長老、其他當(dāng)事人周圍的人從公益立場出發(fā)訴訟某種事情時所使用的書式。記在任意的白紙或紅紙上?!?但他同時也指出:“‘呈’與‘稟’只有這種書式上的差異,在法的意義上和在法的效力上二者是相同的。長官的批文同樣也是寫在最后。且雖說有基本身份的區(qū)別使用,但界限是很含混的,未必是十分嚴格的?!盵注](日)滋賀秀三:“訴訟案件所再現(xiàn)的文書類型——以‘淡新檔案’為中心”,林干譯,《松遼學(xué)刊》(人文社會科學(xué)版)2001年第1期。

        滋賀秀三關(guān)于呈狀或稟狀系根據(jù)提交人的身份差異而擇一使用、但兩者界限未必十分嚴格的看法,在清末對武清縣訴訟習(xí)慣的調(diào)查中也得到某種證實。當(dāng)被問及“訴訟呈狀,共有幾種?具稟與用呈有何區(qū)別?其格式若何?”之時,武清縣提供的回答是:“有呈有稟。平民有呈,其紙有橫豎烏絲格。凡有職銜及有功名者用稟,其紙無烏絲格。呈稟敘事相同,呈稱其稟某人呈為某事云云,稟稱其稟某人稟為某事云云,格式不過如此。應(yīng)交應(yīng)領(lǐng)之件,皆具狀,格式與呈稟大同小異?!痹谶M一步回答“是否人民具稟即為違式,概不受理?抑但加申飭,仍可準理?收呈之人有無查看合式與否之權(quán)?抑不準不收?”的相關(guān)問題時,武清縣所提供的答案則為:“具稟違式,或但加申飭,準理與否,視案情緩急,收呈之人亦應(yīng)查看,令違式者更正,然亦看案情緩急?!盵注]參見《法制新民情風(fēng)俗地方紳士民事商事訴訟習(xí)慣報告調(diào)查書》(武清縣),第五部《訴訟習(xí)慣報告調(diào)查書》第二款“民事訴訟”第一項“原告投呈”,清末稿本,現(xiàn)藏北京大學(xué)圖書館。

        不過,稟狀在訴訟中的使用,也可能并非基于提交人的特殊身份,實際情況似乎更為復(fù)雜,并且可能因地因時而異。阿風(fēng)對明清徽州訴訟文書的研究發(fā)現(xiàn):“訴狀、稟狀等可以統(tǒng)稱為‘狀詞’或‘詞狀’。在徽州訴訟文書中,明代的原告狀式多稱‘告狀’,明代后期開始出現(xiàn)了‘稟狀’,清代原告狀式多稱‘稟狀(稟詞)’。明清兩代的被告狀式多稱‘訴狀(訴詞)’。在清代光緒年間的訴訟卷宗中,被告的訴狀亦稱‘稟狀’,但在狀式上加外注明是‘訴詞’?!盵注]阿風(fēng):“明清徽州訴訟文書的分類”,載《徽學(xué)》(第五卷),安徽大學(xué)出版社2008年版,頁262。另一位學(xué)者則認為:“雖然稟狀亦是原告在進行訴訟時所運用的狀式,但它與‘告狀’之間又存在著很大的差別:一般原告首次進行訴訟時稱告狀,而在以后因案情的變化或再次呈明案情而進行的訴訟中,才稱為‘稟狀’。其次,同樣在訴狀中被告的應(yīng)訴的狀紙也有類似的情況,被告首次應(yīng)訴的狀紙稱為‘訴狀’。再次進行解釋或應(yīng)訴的狀紙稱為‘稟狀’?!盵注]吳欣:《清代民事訴訟與社會秩序》,中華書局2007年版,頁15。

        (二)“投詞”與“催呈”

        盡管“告狀”、“訴狀”與“稟狀”之間的區(qū)分迄今尚待進一步厘清,但在明清時期由當(dāng)事人提交的訴訟文書之中,數(shù)量最多的往往是被稱為“投詞”(亦稱“投狀”、“續(xù)詞”)、“催呈”(亦稱“催詞”)的文書。

        訟師秘本《法筆驚天雷》對何謂“投詞”有所解釋:“不論原被各人,有不白之事,情真理確,前一未晰者,不妨再具投明,而深詳細繹說之,故謂之投詞。”[注]《法筆驚天雷》,上卷,“十法須知·投詞說四法”,清光緒甲辰年(1904)仲冬月刊行本,筆者收藏。該書封面寫為《法家第一書驚人雷》,目錄中則寫為《法筆驚天雷》。易言之,所謂“投詞”之類,乃是原被告在遞出告狀、訴狀之后,為了進一步說明案情而向官府遞出的一類訴訟文書。需要指出的是,此種關(guān)于“投詞”的特指用法,似乎直到明清時期才逐漸變得普遍,而在宋代,“投詞”通常與“投碟”、“投狀”等詞語一起,被作為與官府“受詞”相對應(yīng)的一種表述,意指民人告至官府的行為及其所遞詞狀,并不特指那些后續(xù)遞狀補充說明案情的行為及其相應(yīng)文書。此類文書在明清時期的訴訟案卷中甚是常見,例如成書于17世紀后期的《未信編》,在列舉“卷案總式”所包含的各種文書類目之時,便明確將“投詞”同列于“原詞”和“訴詞”之后。[注]參見〔清〕潘月山:《未信編》,卷三,“刑名上”,清康熙二十三年(1684)刊本,見《官箴書集成》(第三冊),頁89。清代一些官箴書在論及衙門放告收受詞狀之時,亦曾使用過另一個文書名稱——“投文”。例如《未信編》中便寫道:“每日早堂,先示放告,后收投文。放告之時,投文不許混進?!盵注]〔清〕潘月山,同上注,頁71。在出版時間稍晚于《未信編》的《?;萑珪分?,也有類似的文字表述——“升堂宜早,先為放告,后收投文”,參見〔清〕黃六鴻:《?;萑珪?,卷十一“刑名部·放告”,清康熙三十八年(1699)金陵濂溪書房刊本,見《官箴書集成》(第三冊),頁329?!巴段摹蹦耸乔宕环N指涉甚為寬泛的用語,即可用來指稱衙門之間的投遞文書,亦可用來指稱民人在其首份詞狀于衙門受理之后陸續(xù)提出的其他訴訟文書。[注]參見郭潤濤:清朝における州県衙門の‘告狀’·‘投文’·‘批詞’”,白井順、王標譯,《大阪市立大學(xué)東洋史論叢》第16號(2008),頁34-37。其中后一種用法所指的含義,即與“投詞”相同,上引《未信編》中便有多處實際上屬于“投文”與“投詞”及“投狀”等多詞相混用。[注]除了最常使用“投文”一詞之外,《未信編》卷三之中亦偶爾用到“投狀”或“投詞”等表述,其意皆可視為同一。參見〔清〕潘月山,見前注〔44〕,頁78、89。除投詞之外,尚有催呈。所謂“催呈”之類,顧名思義,即原被告中一方或雙方在遞交告狀或訴狀之后,再次遞至衙門以用來催促其審辦案件的訴訟文書。

        “投詞”與“催呈”雖然有所區(qū)別,但其界限遠非截然分明,實際上,它們常常在實際內(nèi)容方面互相包含,且往往共同占據(jù)了全部訴訟文書中的相當(dāng)比例,成為最為常見的類型之一,通常一案之中都會包含有多份“投詞”或“催呈”。19世紀前期署理巴縣的劉衡曾不無得意地聲稱,在其勵精圖治之下,除了“錢債轇轕,追繳不能不稍延時日”的案件之外,巴縣衙門“自來未收一紙”催呈。[注]〔清〕劉衡:《庸吏庸言》,上卷,“稟嚴束書役革除蠹弊由”,清同治七年(1868)楚北崇文書局刊本,見《官箴書集成》(第六冊),頁181。不過,這種情況似乎相當(dāng)少見,通常的情形是一案全部文書之中夾雜著多張催呈或投詞。

        南宋時期的胡太初曾稱“每一次受牒,新訟無幾,而舉詞者往往居十之七八”,并因而要求當(dāng)事人以兩月為限,“兩月之外不睹有司結(jié)絕,方許舉詞,不然并不收理”。[注]〔宋〕胡太初:《晝簾緒論》,“聽訟篇第六”,百川學(xué)海景刊宋咸淳本,見《官箴書集成》(第一冊),頁106??梢姶祟愇臅诋?dāng)時便已司空見慣。顏俊彥在明末時聲稱,當(dāng)?shù)孛袢藨T于“疊訴”,“投到之后復(fù)有訴詞……今日一訴,明日一訴,抄來抄去再三重復(fù),附案則既慮堆積無益,抹去則又謂厭倦不看”,因此他主張“今后一投之外,靜聽審質(zhì),或有別情,亦即一訴而止”。[注]〔明〕顏俊彥,見前注〔23〕,“二刻·公移·禁疊訴”,頁666-667。延至清代,這種情形似乎變得更為常見。清人汪輝祖便指出:“邑雖健訟,初到時詞多,然應(yīng)準新詞每日總不過十紙,余皆愬詞、催詞而已?!盵注]〔清〕汪輝祖:《學(xué)治說贅》,“理訟簿”,清同治十年(1871)慎間堂刻汪龍莊先生遺書本,見《官箴書集成》(第五冊),頁308。張我觀的記載也透露,在其收受詞狀之時,??砂l(fā)現(xiàn)“一事而進數(shù)十之續(xù)詞”的情形。[注]〔清〕張我觀,見前注〔27〕。

        包恒(David C.Buxbaum)對淡新檔案所做的研究,將使我們對此獲得更為直觀的認識。他從淡新檔案的“民事門”總共224起案件中選取152起案件(占總數(shù)的67.8%)加以統(tǒng)計,結(jié)果顯示,平均每起案件中原告先后遞交了3.1份詞狀。這意味著,在告狀之外,通常尚有多份投詞與催呈。我們對其統(tǒng)計結(jié)果稍做計算后則會發(fā)現(xiàn),在此152起民事案件中,原告至少遞交一件以上詞狀的比例高達79.6%,甚至連總共遞交過8份(含)以上詞狀的案件比例也達到19.1%。包恒還從淡新檔案“刑事門”的總共365起案件中選取了105起(占總數(shù)的28.7%)加以統(tǒng)計,結(jié)果顯示,盡管較之民事案件的情形為低,但平均每起案件中原告也遞交了1.4份詞狀,至少遞交一件以上詞狀的案件比例也達到總數(shù)的61%,其中有10.5%的案件原告先后遞交過8份(含)以上的詞狀。[注]See David C.Buxbaum, “Some Aspects of Civil Procedure and Practice at the Trial Level in Tanshui and Hsinchu from 1789 to 1895”, Journal of Asion Studies, 30:2 (1971), p.271.

        這種現(xiàn)象可以在眾多個案之中得到具體印證。在淡新檔案民事門中編號為22514的案件所包含的177件訴訟文書之中,[注]詳見《淡新檔案》(二十二冊),“第二編 民事·田房類:爭界、爭財”,臺灣大學(xué)圖書館2007年出版,頁1-140。由該案不同當(dāng)事人在不同階段所提交的催呈為數(shù)甚多,其中僅羅福振一人先后遞出的催呈便有18件之多。[注]See Mark A. Allee, Law and Local Society in Late Imperial China: Northern Taiwan in the Nineteenth Century,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4, p.163. 該書同頁還提及另一些例子,比如在民事門檔案編號為22609的案件中,周許氏在通過其抱告向官府遞交呈狀之外,還先后讓其遞出了10件催呈。麥柯麗(Melissa Macauley)曾將1847年一樁由訟師包攬、牽扯一名軍士的案子舉為特別例證,在該案中,那位湖北的黃姓訟師曾先后撰寫了100份詞狀。[注]See Melissa Macauley, Social Power and Legal Culture: Litigation Masters in Late Imperial China, Stanford, California: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8, pp.341-342.可以想見,其中占絕大部分的便是“投詞”或“催呈”。對于那些在同一案件中被先后遞交而來的眾多詞狀,一些衙門還專門一一鈐印其上以示區(qū)別。例如清代光緒年間,徽州府績溪縣民程德安因隙與人在官互控,他在約一個半月的時間內(nèi)便至少先后遞交了3份詞狀,而縣衙在這些詞狀之上分別蓋上“新詞”、“續(xù)詞”、“舊詞”的不同鈐章作為標記。[注]參見《徽州千年契約文書(清·民國編》(第三卷),花山文藝出版社1993年版,頁128、139、147。除了第一份詞狀之外,程德安的后兩份詞狀皆可被視為投詞。

        如何在不同的階段適時地提交催呈或投詞,甚至還成為一些訟師秘本所傳授的專門技法。在清代同治年間的稿本訟師秘本《器利集》之中,寫有如下文字:“往上司告狀,不可即要叩提,宜用催提紙張。第二狀方帶提字,第三狀放個立提字,即便提矣。若開告提,下狀已無可告矣。切記!其上文已提而此案又未提者,要候二三十日方可催提,不可大緊。○作首詞須要寬緩,看他如何告來,二詞定自己案,三詞駁他人案?!盵注]參見《器利集》,“三十六橋決·正橋”?!镀骼窞楣P者所收藏的清代稿本訟師秘本原件,從書中的相關(guān)記載來看,該書為江西贛州廩生鄒列金所編纂,其成書時間在清同治十年(1871)之后。

        值得注意的是,在訴訟實踐之中,“投詞”往往并非完全限于對告狀或訴狀中所述案情的補充說明,很可能與前詞差異頗大,結(jié)果變成初詞聳聽而投詞始實。這種情形,用明代一本官箴書中所言來概括,即“初告極大,后來投到極小”,“惟投到之小事,乃其真情節(jié)也?!盵注]〔明〕佘自強:《治譜》,卷四“詞訟門”,“準狀不妨多”,明崇禎十二年(1639)呈祥館重刊本,見《官箴書集成》(第二冊),頁109、110?!按叱省币渤32⒎侨缱藤R秀三所稱的那樣“大體為同一內(nèi)容的申訴再度提起”,[注]滋賀秀三,見前注〔39〕。而很可能是另生枝節(jié),又起一案?!镀骼分袀魇诘娜缦聝?nèi)容,正好從撰狀技法上說明了造就這一特點的部分原因:“詞告多人不審者,須另起一案以催之?!鸫税覆蛔汶y他,須別出一案以亂之”;[注]《器利集》,“三十六橋決·砌橋”?!扒鞍柑摗⒑蟀笇嵳?,須將后案縮上前案。后案重者,須將后縮案起在前,頭詞帶案而起次案。”[注]《器利集》,“三十六橋決·縮橋”。

        這種情形,自然引起官員們的極大惡感。例如清初循吏黃六鴻便對此心知肚明,他寫道:

        夫格狀之外,又有投詞者,因格狀限字,故須投詞詳述始末耳。不謂狡詐之徒,欲陷害怨家,恐細事不準,務(wù)張大其詞,以聳上聽。及其準后,始將所告本情說出,止以一二語摭入,前告之事不粘不脫,其中又復(fù)生波,牽連多人,使上官見其投詞,不得罪以前狀全虛。據(jù)其后詞語本屬微末,然前狀業(yè)為騙準,是朝廷牧民之官既為奸棍害民之具,有司執(zhí)法之地又為此輩侮法之場矣。[注]〔清〕黃六鴻,見前注〔45〕,卷十一“刑名部·批閱”,頁329-330。

        在黃六鴻看來,“凡獄訟止貴初情,若投詞之中又添一事、又牽一人,則前告分明是誑”,因此他主張“除投詞不究外,仍將前狀審理,如虛反坐,嚴行重治,則后此誑告自除而投詞亦不至節(jié)外生枝矣?!盵注]同上注 ,頁330。而李漁更是對“好訟之民……以恃有投狀一著為退步耳,原詞雖虛,投狀近實,以片語之真情,蓋彌天之大妄”的手段深惡痛絕,他強烈主張“請督撫嚴下一令,永禁投詞,凡民間一切詞訟,止許一告一訴,此外不得再收片紙”。[注]〔清〕李漁:“論一切詞訟”,收入〔清〕徐棟輯:《牧令書》,卷十七“刑名上”,見《官箴書集成》(第七冊),頁376。張我觀同樣如此認為,他告誡百姓說:“詞訟止許一告一訴,不得陸續(xù)投遞,定例開載甚明,更當(dāng)一體遵奉,毋許仍前混呈疊訴,滋擾取尤。”[注]〔清〕張我觀,見前注〔27〕。不過,黃六鴻等人的上述主張,并未能夠阻擋當(dāng)時詞狀源源不斷地涌入衙門的總體趨勢。

        五、 明清官府面臨的詞訟壓力

        (一)訟案實數(shù)

        由于催呈與投詞之類的文書往往占據(jù)詞狀之中的相當(dāng)大比例,一些史料之中關(guān)于詞狀數(shù)量的描述,并不能被看作是當(dāng)時訟案實數(shù)的真實反映。倘若不加分辨便據(jù)以使用,則很容易在戳破厭訟幻象的同時,卻又在不經(jīng)意間構(gòu)建了另一個言過其實的健訟幻象。

        在最初發(fā)表于1993年的一篇后來影響甚廣的文章中,夫馬進曾以張我觀(清康熙末年曾任浙江省會稽縣知縣)、汪輝祖(乾隆五十二年任湖南寧遠縣知縣)和張琦(道光年間任山東省邱縣知縣代理)的記載,來說明其時縣衙門收到的詞狀數(shù)量之多。[注]參見(日)夫馬進,見前注〔38〕,頁392-393。該文的日本原版為夫馬進:“明清時代の訟師と訴訟制度”,載梅原郁編:《中國近世の法制と社會》,京都大學(xué)人文科學(xué)研究所1993年版。遺憾的是,該文所提及的那些詞狀份數(shù),后來被另一些學(xué)者誤作為訟案實數(shù)來加以看待。例如山本英史便以夫馬進該文所引的張我觀記載為參照,將清初江西吉安府下屬九縣收受的訴訟案件總數(shù)過高估算成一個“天文數(shù)字”——每年64800-90000件。[注]參見(日)山本英史:“健訟の認識と実態(tài)--清初の江西吉安府の場合”,載大島立子編:《宋-清代の法と地域社會》,東洋文庫2006年版,頁192。而且,類似的疏失不獨上述一例。18世紀前期任浙江臺州府天臺縣令的戴兆佳,曾在一則告示中聲稱,“本縣蒞任以來,披閱呈訴共計千有余紙”。[注]〔清〕戴兆佳:《天臺治略》,卷七,“告示·一件嚴禁刁訟以安民生事”,清活字本,見《官箴書集成》(第四冊),頁172。一篇被譯為日文的論文在引述此段文字之時,在行文表述之中,不經(jīng)意間便將此一千多紙詞狀快速轉(zhuǎn)換成一千多件訴訟案件。[注]參見陳寶良:“‘鄉(xiāng)土社會’か‘好訟’社會か?—明清時代の‘好訟’社會の形成およびその諸相”,水越知譯,載夫馬進編,見前注〔9〕,頁269。需要說明的是,我并未見到該文的中文原稿,故而暫時無法斷定此系中文原稿表述如此還是被譯成日文時所生的曲解問題。

        此類將詞狀數(shù)量直接當(dāng)作訟案實數(shù)的錯失,甚至也出現(xiàn)在一些檔案研究者的筆下。二十多年前的一份依據(jù)巴縣檔案所做的研究提及,在巴縣,“據(jù)禮房一本《接詞簿》記載,宣統(tǒng)元年五月至宣統(tǒng)二年四月,辦理案件2167起”,而“處理案件最多的刑房和戶房,不知倍于凡幾”,并據(jù)此推斷當(dāng)時“巴縣詞訟一年當(dāng)不下一萬件”。[注]李榮忠:“清代巴縣衙門書吏與差役”,《歷史檔案》1989年第1期,頁100。這個龐大得出奇的數(shù)字,曾令對巴縣檔案有著深入研究的白德瑞(Bradly W. Reed)心存疑慮。他提供了另一個其認為更值得相信的數(shù)字來表達懷疑之情,即從1907年至1909年(即光緒三十三年至宣統(tǒng)元年)巴縣知縣所呈交的報告來看,巴縣衙門每年平均受理633起民事新案,盡管“這個平均數(shù)很有可能要比其實際受理的民事案數(shù)為低,因為出于考績的考慮,縣官們往往都習(xí)慣于向上少報其治下的訟案數(shù)量”。[注]See Bradly W. Reed,Talons and Teeth: County Clerks and Runners in the Qing Dynasty,Calif.: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0, pp.205-206.但白德瑞并未指出前一個數(shù)字緣何不可信的癥結(jié)所在。其實,問題的關(guān)鍵正是在于,《接詞簿》通常只是依期記載衙門所收的各份詞狀,而這些詞狀的數(shù)量并不能被等同于其實際涉及的訟案數(shù)量。[注]遺憾的是,我在2011年9月間專程至四川省檔案館查閱檔案之時,雖幾經(jīng)查找,仍然未能找到前述那本宣統(tǒng)年間的禮房《接詞簿》。而從白德瑞的專著所寫來推斷,他也未見過這份資料。

        不過,對于訟案實數(shù)而言,這些詞狀數(shù)據(jù)也并非全無參考價值。麥柯麗綜合汪輝祖所留記載中的若干線索,認為汪氏所收詞狀之中大概有5%構(gòu)成新案。[注]麥柯麗所稱的線索,分別來自汪輝祖所撰的《病榻夢痕錄》和《學(xué)治說贅》。汪輝祖曾在《病榻夢痕錄》中提及自己在乾隆五十二年(1787)任湖南寧遠知縣時,“三八收辭,日不下二百余紙計”,參見〔清〕汪輝祖,見前注〔31〕,頁647。而他在《學(xué)治說贅》中則說道:“邑雖健訟,初到時詞多,然應(yīng)準新詞每日總不過十紙,余皆愬詞、催詞而已”,參見〔清〕汪輝祖,見前注〔51〕。以這一比例為基準,她對那些為數(shù)眾多的詞狀當(dāng)中究竟包含了多少新案進行了粗略估算:偏遠的寧遠縣每年有480起新案,湘鄉(xiāng)這一要縣則有720到960起新案,而即便采用藍鼎元所報稱的最低數(shù)字,位于東南沿海的揭陽和海陽每年的新案也多達1800起。[注]See Melissa Macauley, Supra note 56, p.342.當(dāng)然,這畢竟只是她所做的大致估算而已,5%的比例未必各地皆準。在對四川巴縣檔案進行深入研究后,夫馬進發(fā)現(xiàn),在清代同治年間,巴縣衙門每年所收到的詞狀數(shù)量為12000至15000件,但實際上,從現(xiàn)存的檔案來看,新控訟案的件數(shù)每年只有1000至1400件(年平均1098件)。[注]參見夫馬進,見前注〔12〕,頁73-76、109。這意味著,在同治朝巴縣衙門的全部詞狀之中,約有8%至9%構(gòu)成新案。盡管并非精確的估算,但參照上述例證稍做推延,似可大致認為,18世紀以來,清代各地州縣衙門每年所面臨的新案數(shù)量,很可能往往不到其所收詞狀總數(shù)的1/10。

        (二)衙門放告與積案

        明清政府采取各種措施,試圖對這一訴訟大潮加以遏阻,就放告日所做的控制即屬其中之一。在17、18世紀,在農(nóng)忙季節(jié)(自四月初一至七月三十)之外,[注]需要指出的是,盡管清代法律規(guī)定每年四月初一至七月三十日農(nóng)忙時節(jié)停訟,僅受理刑事案件,但并不意味著一切民事訟案在此期間都無法提起,實際上,”農(nóng)忙雖有停訟之例,亦有不應(yīng)停訟之例”,參見〔清〕陳宏謀:“申明農(nóng)忙分別停訟檄”,收入〔清〕徐棟輯,見前注〔65〕,頁399。大多數(shù)的州縣對于民事訟案奉行每月“三六九放告”的慣例,即將每月的初三、初六、初九、十三、十六、十九、廿三、廿六、廿九定為受理民詞的放告日。這種作法至少可追溯至明代。明代以來,盡管在一些“民淳事簡之地”也有施行“初二、十六放告”的作法,[注]“民淳事簡之地,初二、十六放告,此正理也。”參見〔明〕佘自強,見前注〔59〕,頁108。但“三六九放告”已逐漸成為大部分州縣衙門奉行的慣例。撰者不詳?shù)墓袤饡毒庸俑裱浴分惺珍浀囊粍t關(guān)于遞狀日期的文告顯示,至少從明武宗正德年間(16世紀前期)開始,三六九放告的作法便已被不少地方衙門所采用。[注]參見〔明〕不著撰者:《居官格言》,“下篇”,“施行條件·放告”,明崇禎金陵書坊唐氏刻官常政要本,見《官箴書集成》(第二冊),頁78-79。吳遵在明末撰寫《初仕錄》之時,便清楚地記載:“放告明開告示,或三或六或九。”[注]〔明〕吳遵:《初仕錄》,“刑屬”,“嚴告詰”,明崇禎金陵書坊唐氏刻官常政要本,見《官箴書集成》(第二冊),頁52。明代關(guān)于州縣放告的慣例,也為清代所繼承。一直到19世紀中期左右,清代的多數(shù)衙門皆奉行“三六九放告”的定例。成書于17世紀末的《?;萑珪分忻鞔_寫道:“凡告期必以三六九日為定”。[注]參見〔清〕黃六鴻,見前注〔45〕,頁328。根據(jù)康熙末年刊刻的《天臺治略》中的記載,在18世紀前期的浙江天臺,凡有詞狀相告者,“俱于三六九日期當(dāng)堂投遞”。[注]〔清〕戴兆佳,見前注〔69〕,卷七,“告示·一件示諭放告日期事”,頁171。

        不過,到了19世紀中后期,“三六九放告”的作法,開始在絕大多數(shù)的清代州縣被“三八放告”的新慣例取而代之,亦即民事訟案的放告日被壓縮為每月初三、初八、十三、十八、廿三、廿八,從原先的九日減至六日。19世紀前期刊行的《州縣事宜》(該書得到雍正皇帝諭旨欽頒)中提到:“州縣放告不可拘三六九日?!盵注]參見〔清〕田文鏡:《州縣事宜》,“放告”,清道光八年(1828)刊本,見《官箴書集成》(第三冊),頁666。這似乎在暗示“三六九放告”的通例當(dāng)時雖尚屬常見,但可能已有所改變。進入19世紀中后期,放告日在很多州縣衙門都有所減少,取而代之的是“三八放告”的另一種通常做法。[注]需要指出的是,“三八放告”的作法并非19世紀以來方才出現(xiàn),至少在13世紀中期以前,已有一些衙門將此例適用于對一般案件的受理上,例如在寫于南宋端平乙未(1235)的《晝簾緒論》一書之中,已有“縣道引詞,類分三八”的記載,參見〔宋〕胡太初:《晝簾緒論》,“聽訟篇第六”,百川學(xué)海景刊宋咸淳本,見《官箴書集成》(第一冊),頁105。但同書中也有主張“間日放告”的文字。這似乎表明南宋時期并未如清代一樣形成被大部分衙門所遵行的放告日通例。南宋時期將受理詞訟的日期稱為“引狀日分”、“放詞狀日”,關(guān)于南宋訟牒案件受理時間的情況,可參見劉馨珺,見前注〔12〕,頁66-71。19世紀中期刊刻的《牟公案牘存稿》在敘及放告之期時,便已直接寫為“三八收呈之日”。[注]〔清〕牟述人:《牟公案牘存稿》,卷一,“訪拏訟師示”,清咸豐壬子(1852)西湖公寓開雕本,現(xiàn)藏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法學(xué)研究所圖書館。而19世紀末刊行的《平平言》一書中則更是明確寫道:“三八放告,上下衙門通例也?!盵注]〔清〕方大湜:《平平言》,卷二,“三八放告”,清光緒十八年(1892)資州官廨刊本,見《官箴書集成》(第七冊),頁639。

        上述變化表明,帝國衙門試圖通過縮減放告日的方式,來達到減少衙門收詞總量進而減輕壓力的目的。一些地方官更是未雨綢繆,在農(nóng)忙停訟行將結(jié)束、衙門開始放告之初,便發(fā)布告示勸誡百姓切勿受健訟之人唆使而輕易興訟。[注]例如,《湖南省例》“刑律”卷十二“訴訟·教唆詞訟·嚴禁訟師訟棍誣告越訴”。在晚清,一些為繁劇詞訟所累而感到煩不可耐的衙門,為了減少所收詞狀的總量,甚至立下了被抨擊為“千古未聞之奇政”的規(guī)矩:嚴格限定三八放告之時收受詞狀的數(shù)額,根據(jù)定額,每期只接受多少張新詞、多少張舊詞,超過限額的便不再收受。對于這種荒謬的作法,時人王韜以“考試之士子文章盡好,竟以額滿而見遺”加以諷喻,并表示“不亦大堪駭異耶”。他的批評還透露,當(dāng)時甚至有極個別的衙門為了避免訟累而竟然“概不收呈”。[注]參見〔清〕王韜:“論息訟之難”,收入〔清〕宜今室主人編:《皇朝經(jīng)濟文新編》,“西律·卷二”,文海出版社1987年影印版,據(jù)清光緒二十七年(1901)上海宜今室石印本影印,頁196。

        然而,這些措施總體成效不大。清代的各級衙門,均不同程度地困擾于其治下未決積案的廣泛存在,一些區(qū)域尤為嚴重。例如在嘉慶十二年(1807),根據(jù)安徽等九省省級衙門的奏報,福建巡撫衙門先前所積壓的未結(jié)訟案達2977案,而湖南省級衙門所積壓的未結(jié)積案更是高達3228件之多(這意味著該省當(dāng)年每5008人中就有一起積案),即便是積壓訟案數(shù)量相對最少的陜西,也上報了208件。[注]See Melissa Macauley, Supra note 56, pp.66-67.此種常被形容為“訟案山積”的情形,并不能簡單地被歸咎于地方官員們懈怠其職,而毋寧是在清代固步自封的制度設(shè)計之下,州縣衙門的有限理訟能力(一個州縣衙門平均每月所能實際審結(jié)的詞訟案件數(shù)量一般只有一二十件不等),在遭遇總體上日漸擴大的民間詞訟規(guī)模之時不可避免的后果。[注]參見尤陳俊:“清代簡約型司法體制下的‘健訟’問題研究——從財政制約的角度切入”,《法商研究》2012年第2期。

        六、 “鼠雀細事”及其訟爭之物

        (一)明清司法中的“細故”

        明清時期的官員們在面對積案而痛斥健訟之風(fēng)時,往往都會強調(diào)訟民們通常將大量本不應(yīng)該煩擾官府的瑣屑糾紛提至衙門。

        康熙年間徽州境內(nèi)發(fā)布的一則官府告示提及,在很多看似嚴重爭端的詞狀背后,真正隱藏的其實不過是民間輕微糾紛:“或因口角微嫌而駕彌天之謊,或因睚眥小忿而捏無影之詞,甚至報鼠竊為劫殺,指假命為真?zhèn)箞D誑準于一時,竟以死罪誣人而弗顧?!胁徽撌轮笮。橹p重,理之曲直,紛紛控告。一詞不準必再,再投不準必三,而且動輒呼冤,其聲駭聽。及喚之面訊,無非細故?!盵注]〔清〕吳宏,見前注〔26〕,卷五,“禁健訟”,頁221。

        其中所稱的“細故”,又常被稱為“細事”,乃是清代訴訟法制中的一個基本分類概念。清代法律明確將訟案區(qū)分為“重情”與“細事”。[注]例如《大清律例》“刑律·訴訟·告狀不受理”中關(guān)于農(nóng)忙止訟的一條例文將“謀反、叛逆、盜賊、人命及貪贓壞法等”名之為“重情”,而以“細事”來指稱“戶婚、田土等”,參見〔清〕薛允升:《讀例存疑》,胡星橋、鄧又天點注,中國人民公安大學(xué)出版社1994年版,頁684。其中前者常以“命盜重案”來指稱,有時也被略稱為“案件”;后者則是指事關(guān)婚戶、土田、錢債之類的訴訟,按照清代的規(guī)定,這屬于州縣“自理詞訟”的范圍,因此也有人直接將之喚為“詞訟”。[注]“自斥革衣頂、問擬杖徒以上,例須通詳招解報部,及奉各上司批審呈詞,須詳覆本批發(fā)衙門者,名為案件。其自理民詞,枷杖以下,一切戶婚、田土錢債、斗毆細故,名為詞訟。”〔清〕包世臣,見前注〔33〕,頁252。由于“戶婚、田土、錢債及一切口角細故,乃民間常有之事”,[注]〔清〕方大湜:《平平言》,見前注〔86〕,卷二,“為百姓省錢”,頁638。官方認為涉及此類的詞訟過于瑣細。因此,正如乾隆年間的一份告示所形容的,它們被看作是“鼠牙雀角微嫌”。[注]《湖南省例》“刑律”卷十二“訴訟·教唆詞訟·嚴禁訟棍以安良善良”:“乾隆四十九年十二月初一日,奉巡撫部院陸札開。照得楚南民情素稱好訟,每因鼠牙雀角微嫌,輒架虛詞,頻年訐告?!薄笆笱廊附恰钡恼f法,典出《詩經(jīng)·召南·行露》,參見〔清〕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上冊),中華書局1980年版,頁288。

        盡管“戶婚、田土、錢債、偷竊等案,自衙門內(nèi)視之,皆細故也”,被看作是一些雞毛蒜皮的輕微糾紛,但是正如方大湜所意識到的,“自百姓視之,而利害切己,故并不細”。[注]〔清〕方大湜,見前注〔86〕,卷三,“勿忽細故”,頁675。而正是由于此類常見的糾紛于百姓而言往往直接利害相關(guān),結(jié)果造成“一州一縣之中,重案少,細故多”,[注]同上注。以至于晚清時期的樊增祥甚至聲稱,中簡州縣“所聽之訟皆戶婚田土、詐偽欺愚”。[注]〔清〕樊增祥:《樊山政書》,“批揀選知縣馬象雍等稟”,那思陸、孫家紅點校,中華書局2007年版,頁595。因此,它們是衙門訟案之中占據(jù)相當(dāng)比例的重要部分,處理民事訟案也就成為州縣官們所經(jīng)常面對的事務(wù)。

        當(dāng)代的多份研究不同程度地支持了上述判斷。黃宗智對清代巴縣、寶坻和淡水-新竹等三地的現(xiàn)存訴訟檔案所做的研究表明,諸如此類的民事訟案,大概要占到衙門處理總案數(shù)的1/3。[注](美)黃宗智:《清代的法律、社會與文化:民法的表達與實踐》,上海書店出版社2001年版,重版代序,頁5。而包恒對1789-1895年的淡新檔案現(xiàn)存卷宗進行辨認后統(tǒng)計發(fā)現(xiàn),盡管無法找到絕對精確的標準用以分類,但可以認為這是由555起行政事務(wù)案件、218起民事訟案和361起涉及刑事的案件所構(gòu)成。也就是說,其中19.2%屬于“細事”案件,并且,“細事”案件所涉的內(nèi)容,遍及民事生活的方方面面。[注]See David C. Buxbaum, Supra note 53, pp. 264-267.

        既然婚戶、土田、錢債等糾紛被冠以“鼠雀細事”之類的鄙稱,那么意味著,如果民眾直接據(jù)此呈控,將很可能會被官府認為過于瑣屑而不予受理。這使得訟民們不得不采取相應(yīng)的對策。用黃六鴻的話來說,“恐細事不準,務(wù)張大其詞,以聳上聽”。[注]〔清〕黃六鴻:《?;萑珪?,見前注〔45〕,卷十一“刑名部·批閱”,頁329。19世紀后期《申報》上刊登的一篇時論舉例說,在詞狀之中被寫成“白晝鳴鑼連斃二命”的某起控案,其實不過是“賣糖者手敲小鑼,踐斃小雞二只”而已。[注]參見《申報》1882年10月11日,上海書店出版社1983年影印版,第21冊,頁859。除了夸大其詞這種為官方所深惡痛絕的謊狀技法之外,[注]可參見尤陳?。骸皬脑A師秘本到新式訴訟指導(dǎo)用書:中國法制近代化背景下的撰狀技巧之變”,載陳金全、汪世榮主編:《中國傳統(tǒng)司法與司法傳統(tǒng)》(下冊),陜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9年版,頁742-754。訟民們尚有其他的手段。在16世紀后期編纂的訟師秘本《珥筆肯綮》之中,其編者在評點一則狀詞時指出,由于“此系小事,多難告準”,故而撰狀之人在詞內(nèi)多敘述了一些煽情的“閑話”,“布情以動人”。[注]參見〔明〕新安婺北小桃源覺非山人:《珥筆肯綮》,“戶·財本私債” ,現(xiàn)藏江西省婺源縣圖書館。關(guān)于《珥筆肯綮》的考證,參見(日)夫馬進:“訟師秘本《珥筆肯綮》所見的訟師實象”,嚴雅美、廖振旺譯,載邱澎生、陳熙遠編:《明清法律運作中的權(quán)力與文化》,臺灣中央研究院、聯(lián)經(jīng)出版社公司2009年版,頁14-15。

        (二)“細故”具象:以《珥筆肯綮》與《器利集》為例

        讓人感興趣的是,這些往往通常被官方認為在詞狀中夸大其詞而實則輕微的“鼠雀細事”,事實上究竟有多瑣細?或者說,其訟爭的對象是否真如官方所不屑的那樣皆屬雞毛蒜皮?

        《珥筆肯綮》中的前述訴狀顯示,該案起因于某人借銀5兩卻久賴不還。在《珥筆肯綮》成書的1580年代左右(即明神宗萬歷中期),根據(jù)學(xué)者的研究,白米一石價約800文,在京師宛平,每一匹絹值價6錢整,即便是在山多地少、田價甚昂的徽州,從一些契約上的記載來看,萬歷時期每畝地一般也不會超過10兩(5、6兩左右居多)。[注]參見黃冕堂:《中國歷代物價問題考述》,齊魯書社2008年版,頁59、107、141-142。可見5兩的債務(wù)在當(dāng)時絕非小數(shù)目,尤其對于下層百姓而言更是如此。而在覺非山人看來,這樣的官司在官方那里很可能只被視為“小事”。這個例子多少能表明,那些被官方稱為“鼠雀細事”的訟案,實際上卻可能在經(jīng)濟意義上對當(dāng)事人相當(dāng)重要。

        官方將民事訟案貶稱為“鼠雀細事”,可能是受到一些比較特殊但令人印象深刻的民事訟案的影響所致。大約成書于清代同治年間的稿本訟師秘本《器利集》,其編纂者江西贛州廩生鄒列金收錄了不少當(dāng)?shù)氐脑A案文書(涉及其族人的頗多),其中包括道光年間一件“貓兒官司”的兩份文書。

        這兩份文書的文字記載顯示,該案是由一只丟失的貓兒所引發(fā)的相互控告。民人王某、張某兩家都丟失了貓兒。道光某年的三月廿七日,王某丟失的雌貓被蔡某撿到,但不久后王某便到蔡家認領(lǐng)。這只雌貓被王某帶回家中養(yǎng)了數(shù)月之后,后來生下了三只小貓。張某得知后,聲稱王某的貓兒正是他先前丟失的那只,不聽中人勸說,于該年六月十九日趁無人注意之際,將王某的那只母貓捉走。并且,張某事后還到縣衙控告王某偷竊其衣衫、貓兒等。王某獲悉后,以“盜反捏竊”等情反控張某,其親鄰則向衙門呈遞甘結(jié),聲稱王某“父子素履無嫌,跡形無玷,何得有行竊之事,且伊父子端愨,并無盜竊過犯”,請求縣主大爺斷明張某“控竊衣衫、貓兒等項,實無此情,原屬虛捏”。面對兩家的相互控告,縣官簽票喚究。此時,當(dāng)?shù)氐氖考澅硎尽安蝗套暵犉浣K訟”,在兩造之間進行調(diào)解,最終斡旋出一個張某擁有母貓而小貓歸王某所有的和解方案。王某、張某均表示接受這一方案。士紳于是向縣衙遞交了請求銷案的和息狀,聲稱若蒙準息則“不惟兩造戴德,即生等均沐鴻慈”。[注]詳見《器利集》,“誣盜鄉(xiāng)村進公呈”與“盜情和息”。原書隱去了張某和王某的名,只留下其姓氏。

        上述那樣的“貓兒官司”雖不多見,但并非絕無僅有。宋人范弇便曾有詩云:“些小言詞莫若休,不須經(jīng)縣與經(jīng)州。衙頭府底賠杯酒,贏得貓兒賣了牛?!盵注]〔明〕凌蒙初等:《別本二刻拍案驚奇》,卷之十“趙五虎合計挑家釁,莫大郎立地散神奸”,蕭相愷校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頁173?!摆A得貓兒賣了?!?,這或許有文學(xué)性的夸張成分在內(nèi),未必確有其事,不過也并非全無可能。在帝制中國時期,民人由于一時之氣蒙蔽了功利上的算計而發(fā)動訴訟的例子,也并非鮮見。不然的話,在康熙二十二年(1683)所立的一通勸誡民人切勿好訟的碑刻上,兩江總督于成龍也不至于寫下這樣的文字——“乃若好訟猶可異,事其睚眥極細微。不肯按住心頭刀,非爭名利只爭氣?!盵注]該碑刻現(xiàn)藏于蘇州碑刻博物館。其上所刻的《忍字歌》碑文,參見王國平、唐力行主編:《明清以來蘇州社會史碑刻集》,蘇州大學(xué)出版社1998年版,頁553-554。

        (三)重思“細故”的意涵

        由此看來,盡管清代的絕大部分民眾視打官司為畏途,但衙門公堂卻未必就是與其完全隔絕的神秘所在。這或許可以用“恐懼下的可就性”(黃宗智語)來概括。[注](美)黃宗智,見前注〔99〕,頁181。艾馬克(Mark A. Allee)也對“中國人鑒于訴訟帶來的風(fēng)險與錢財耗費,而幾乎竭盡所能地避免與法律的糾纏”的說法表示質(zhì)疑,并且強調(diào),“甚至連平民百姓也樂意利用國家的法律結(jié)構(gòu),他們的這種意愿不應(yīng)再讓我們感到詫異?!盡ark A. Allee, Supra note 55, p.164.在某些情況下,他們甚至可能主動將一些的確非?,嵭嫉氖露颂峤唤o官方,[注]在1898年之后“租借”給英國的威海衛(wèi),英國官員便見識到中國人的“好訟”。最早來到威海衛(wèi)的英國裁判官中的一位甚至如此寫道:“本地民眾熱衷于打官司,且將其視同于上劇場或其他休閑場所一般。”當(dāng)然,這種情形有其特殊背景:“威海衛(wèi)的任何居民只要遞交訴狀就可以得到裁判官的幫助”,而“與調(diào)解相比,訴訟花費很少”。參見〔馬來西亞〕陳玉心:“清代健訟外證——威海衛(wèi)英國法庭的華人民事訴訟”,趙嵐譯,蘇亦工校,《環(huán)球法律評論》2002年秋季號,亦可參見Carol G. S. Tan, British Rule in China: Law and Justice in Weihaiwei 1898-1930, London: Wildy, Simmonds and Hill Publishing, 2008, pp.184-220。從而在官方那里加深了“健訟”的成見。從這個意義上講,對于在紛繁詞訟面前業(yè)已窮于應(yīng)付的衙門來說,官員們將民事訟案鄙稱為“鼠雀細事”,未必就一定是全無道理。

        不過,“鼠雀細事”之稱的真正含義,并不在于認為此類訟爭之物的價值均低得微不足道,不值一提,而更可能是官方試圖借助此類鄙稱來表達如下意思,即民眾不應(yīng)該動輒將瑣屑的糾紛鬧到幾已不堪重負的衙門面前,而首先應(yīng)該由社會(宗族、行會等)盡最大努力來自行化解。潛藏在這種有著特殊涵義的稱謂之背后的,除了在儒家意識形態(tài)之支配性影響下形成的治理理念之外,還有受制約于財政因素及其模式的司法體制之特征。從某種意義上講,“細故”、“鼠雀細事”之類的稱謂,究其實質(zhì)而言,與清代官方所持的“健訟”之論相同,可被視為在官府理訟能力與民間訴訟需要之間的張力不斷拉大的社會現(xiàn)實面前,“當(dāng)時的司法體制,在‘制度資源’方面逐漸無法有效地應(yīng)對社會情勢變遷之時,用來彌補其正當(dāng)性和合理性的一種‘話語資源’?!盵注]詳見尤陳俊,見前注〔90〕。

        七、 “訴訟社會”的區(qū)域錯綜性

        在18世紀中葉,清人袁守定如此描繪帝國南方的健訟之烈:“南方健訟,雖山僻州邑,必有訟師。每運斧斤于空中,而投訴者之多,如大川騰沸,無有止息。辦訟案者不能使清,猶挹川流者不能使竭也?!盵注]〔清〕袁守定:《圖民錄》,卷二,“南北民風(fēng)不同”,清光緒五年(1879)江蘇書局重刊本,見《官箴書集成》(第五冊),頁202。由于帝國官員們在論及民間詞訟之時往往因其成見而下筆偏頗,這番即便山辟州邑也是訟民川流不息的景象,自然也難免包含夸張的成分在內(nèi)。而且,正如袁守定也已經(jīng)意識到的,“南北民風(fēng)不同”,詞訟有繁有簡。但即使如此,前引數(shù)量如此眾多的史料記載,已足以共同向我們展示了一幅與先前印象大不相同的社會圖景:明清時期,至少在帝國的不少區(qū)域,奔走在前往衙門途中的涉訟小民,可能談不上絡(luò)繹不絕,但也為數(shù)可觀。

        而且,當(dāng)時的一些人們也很可能對此深信不疑。在19世紀晚期,當(dāng)出任陜西臬司之職的樊增祥發(fā)現(xiàn)三原縣令上報的月報清冊中并無一起自理案件之時,他根本就不相信其所報屬實。樊增祥因此在批詞中對該縣令加以嘲諷:“三原之民竟一月不打官司乎?抑因該令不能問案,不屑告狀乎?該令靦顏注冊,深堪怪異!”[注]〔清〕樊增祥,見前注〔98〕,“批三原縣六項月報清冊”,頁6。這不禁讓人想起干嘉時人崔述的那一番言論:“自有生民以來,莫不有訟。訟也者,事勢之所必趨,人情之所斷不能免者也?!盵注]參見〔清〕崔述:《無聞集》,卷二,“訟論”,收入顧頡剛編訂:《崔東壁遺書》,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頁701。這番當(dāng)年也許尚顯另類的言說,后來卻逐漸因為詞訟日漸洶涌而被越來越多的官員們無可奈何地實際承認。

        一位論者多年前曾強調(diào)說:“盡管‘健訟’的概念應(yīng)當(dāng)被視為一個相對的說辭,清代社會無疑相當(dāng)好訟?!盵注]Guanyuan Zhou(周廣遠),“Beneath the Law: Chinese Local Legal Culture during the Qing Dynasty”, Ph.D. dissertation,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Los Angeles, 1995, p.5.這一概括,可以追溯到夫馬進的先行研究。在其關(guān)于明清訟師的系列研究之中,夫馬進曾開創(chuàng)性地將明末以后的中國社會形容為“訴訟社會”。[注]夫馬進早期關(guān)于明末以來“訴訟社會”的提法,參見(日)夫馬進,見前注〔38〕,頁411;(日)夫馬進:“訟師秘本《蕭曹遺筆》的出現(xiàn)”,載(日)寺田浩明主編《中國法制史考證·丙編第四卷·日本學(xué)者考證中國法制史重要成果選譯·明清卷》,鄭民欽譯,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03年版,頁490。夫馬進還將其主持的一個日本學(xué)術(shù)振興會科學(xué)研究費補助金研究計劃直接名之為“東アジア史上における中國訴訟社會の研究”(“東亞歷史上的中國訴訟社會之研究”,2006年4月-2010年3月),其研究成果已于2011年結(jié)集出版。值得注意的是,在該書中,夫馬進還主要依據(jù)王符《潛夫論》中的相關(guān)記載,實際上將訴訟社會的雛形向前推進至后漢時期,參見夫馬進,見前注〔12〕,頁30-42?!霸V訟社會”的提法,后來不僅為日本的其他學(xué)者(如寺田浩明)所接受并加以使用,[注]參見(日)寺田浩明:“中國清代的民事訴訟與‘法之構(gòu)筑’——以《淡新檔案》的一個事例作為素材”,李力譯,載易繼明主編:《私法》(第3輯第2卷),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4年版,頁306。近年來其影響也逐漸擴展至中國學(xué)界,以至于有中國學(xué)者也開始使用“健訟社會”這樣大同小異的變稱。[注]例如鄧建鵬:“清代健訟社會與民事證據(jù)規(guī)則”,《中外法學(xué)》2006年第5期。中日學(xué)者這些雖有小異但其質(zhì)實同的提法,在有助于我們重新認識明清司法與社會的同時,或許也應(yīng)當(dāng)稍作修正。

        如同我們在前文中所看到的,在目前所見關(guān)于“健訟之風(fēng)”的資料之中,絕大部分均為描述帝國疆域內(nèi)東南沿海和南方諸省的情形。具體而言,那些素稱“健訟”之地,主要包括湖南、湖北、江西、安徽、浙江、江蘇、福建和廣東等省,其中的一些省份(例如江西、湖南與湖北)甚至長期被視為健訟之淵藪。[注]參見方志遠:《明清湘鄂贛地區(qū)的人口流動與城鄉(xiāng)商品經(jīng)濟》,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頁190-203;陳寶良,見前注〔70〕,頁267-269。山本英史指出,江西自宋代至清初一直被地方官僚們作為“健訟之地”大書特書,乃是出于一種延續(xù)傳統(tǒng)說法的成見,山本英史,見前注〔68〕,頁195。盡管健訟之風(fēng)在明清以來也不同程度地向四川、山東、河南、陜西等其它地區(qū)擴散,[注]方志遠,同上注,頁190-203;鄧建鵬,見前注〔118〕,頁610;山本英史,見前注〔68〕,頁194-195。但東南沿海和南方的上述諸省始終構(gòu)成其核心區(qū)域。

        事實上,清代的數(shù)位論者便已從不同的角度強調(diào)過當(dāng)時訟風(fēng)分布的“南北”問題。清代名幕萬維瀚在乾隆初年談?wù)摿?xí)幕之道時指出:“北省民情樸魯,即有狡詐,亦易窺破。南省刁黠最多,無情之辭每多出意想之外,據(jù)事陳告者不過十之二三?!盵注]〔清〕萬維瀚:《幕學(xué)舉要》,“總論”,清光緒十八年(1892)浙江書局刊本,見《官箴書集成》(第四冊),頁732。此中所著重強調(diào)的南北詞狀之風(fēng)格差別,正是訟風(fēng)之中的重要內(nèi)容之一。袁守定在稍后的18世紀中期所描述的“南北民風(fēng)之不同”,其實即為“南北訟風(fēng)之不同”。他在描繪南方的健訟情形之后,作為對照,認為“北方則不然,訟牘既簡,來訟者皆據(jù)事直書數(shù)行可了。即稍有遮飾,旋即吐露”。[注]〔清〕袁守定,見前注〔112〕,頁202-203。類似的論調(diào),也出現(xiàn)在差不多同一時期的一些官員奏折之中。乾隆二十九年(1763)八月十七日,江蘇按察使錢琦在呈遞皇帝的一份奏折中表示,其在履任之后“于一切詞訟時時留心”,結(jié)果每每發(fā)現(xiàn)“江北民情樸實,詞狀稀少,即有一二控告之人,詞意膚淺,虛實一覽可盡,訟棍唆使尚屬間有之事。至江以南,則訐訟成風(fēng),除按期放告外,攔輿喊冤投遞者,殆無虛日?!盵注]“江蘇按察使臣錢琦謹奏為請嚴積慣訟棍之例,以杜刁健,以安良善事”,見《宮中檔乾隆朝奏折》(第22輯),臺北國立故宮博物院1984年影印本,頁448。按照錢琦所言,在江蘇一省之內(nèi),其地訟風(fēng)便因長江之隔而南北頗有不同。這些論述,無疑暗示了清代訟風(fēng)的一種總體性分布狀況,即清代所謂的“健訟之風(fēng)”,其影響所及雖然可能已遠至西北與北方,但其核心區(qū)域則主要在于長江以南的省份。易言之,清代的“健訟之風(fēng)”并非同等烈度地席卷帝國全境,而是主要集中分布在南方與東南諸省。

        倘若深入考察,我們甚至還可以進而發(fā)現(xiàn),所謂的“南北”之別,實際上也并不具有精確界分的意涵,甚至還容易掩蓋某些問題。一個足以說明此點的個案是清代廣東的情形。位處南方沿海的廣東,在清代通常被視為健訟之風(fēng)最劇的帝國疆域之一,其積案率位居全國所有省份之前列。例如在嘉慶十二年(1807)各省巡撫奉命上報各省級衙門的未結(jié)案件數(shù)之時,廣東便上報了2107起未結(jié)訟案,僅次于湖南上報的3228起和福建上報的2977起,在總數(shù)上位居全國第三,而按照人均積案率(未結(jié)案件總數(shù)除以人口總數(shù))來算,也同樣名列全國三甲之末。[注]See Melissa Macauley, Supra note 56, pp.66-67.此種粵省乃屬健訟之地的總體印象,晚近以來更是借助于不少論著對曾經(jīng)任官廣東的一些清代官員所記文字的引述(藍鼎元的《鹿洲公案》便是最常被引證的史料之一),在學(xué)界不斷得到強化。實際上,即便是在廣東,其轄下各府縣衙門的收呈情況,也并非均是如同藍鼎元所描述的潮陽縣那樣放告一日便會收詞逾千。杜鳳治曾在同治年間就任廣東肇慶府廣寧縣知縣,根據(jù)其所撰《望鳧行館宦粵日記》中的相關(guān)記載,在同治五年(1866)的十月、十一月和同治六年的六至十二月,三八放告之時,廣寧縣衙每日所收的呈狀總數(shù),最多之時也只有四十二張,通常以從十幾張到二十幾張不等的情形居絕大多數(shù)。杜鳳治還在其日記中描述了緊鄰廣寧的四會縣的情形——“每鄉(xiāng)呈詞多至十余張止矣”。[注]參見張研:《清代縣級政權(quán)控制鄉(xiāng)村的具體考察:以同治年間廣寧知縣杜鳳治日記為中心》,大象出版社2011年版,頁187-189、231。這一例子提醒我們注意,當(dāng)我們描述粵省訟風(fēng)之時,也應(yīng)當(dāng)注意該省內(nèi)部的區(qū)域差異,比如藍鼎元任職的潮州府朝陽縣和杜鳳治任職的肇慶府廣寧縣的各自情形,便很可能大不相同。[注]步德茂(Thomas Michael Buoye)對18世紀粵省財產(chǎn)權(quán)糾紛的地理分布的細致考察,可以作為我們理解這一問題的有用參照,參見Thomas M. Buoye, Manslaughter, Markets, and Moral Economy: Violent Disputes over Property Rights in Eighteenth Century China,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0, pp.131-132。此外,清代的縣等制度亦有助于我們深入探討這一問題。例如潮州府居粵省之最東,藍鼎元任職的潮陽縣在該府之東南部,其縣等為“疲繁難”,其官缺為“要缺”,而杜鳳治任職的肇慶府廣寧縣位處粵省中部偏西北,在清代劃分不同縣等的“沖”、“繁”、“疲”、“難”四字中,只占一“疲”字,其官缺因此僅為簡缺。而且,不獨廣東如此,東南沿海和南方其他被總體歸入健訟區(qū)域之列的其他諸省亦不應(yīng)例外。

        因此,“訴訟社會”的提法,在啟發(fā)我們?nèi)シ此紝W(xué)界成說的同時,亦容易不經(jīng)意間將一些人云亦云的后來者導(dǎo)向另一個均質(zhì)而論的學(xué)術(shù)陷阱。倘若籠統(tǒng)地使用此一概括而不是立體化地去深入理解,如前所示,很可能會遮蔽和忽略核心/非核心區(qū)域的相對差別,以及那些所謂核心區(qū)域內(nèi)部的錯綜結(jié)構(gòu)。尤其是考慮到“二次簡化引證”之風(fēng)在當(dāng)代中國法律史論著的大量存在(即在簡化引用前人所創(chuàng)的某個新學(xué)術(shù)概念之時,卻不對前人用來論證支撐這一學(xué)術(shù)概念的事實論據(jù)保持應(yīng)有的鑒別意識乃至進行必要的重新檢討),如果片面地突出“訴訟社會”這一寬泛概念,固然能對“厭訟”舊論有所撥正,但很可能又將塑造出另一種似乎萬家皆赴訟的新幻象。而這種“訴訟社會”之區(qū)域錯綜性實相及其彼此異同具體如何,以及如何在觀照到區(qū)域性差異的同時,又妥當(dāng)?shù)乩斫狻敖≡A”或“好訟”之類總體提法中的內(nèi)在微妙差異(例如“健訟”的實際程度差異),盡管已有一些現(xiàn)行的研究,[注]黃宗智曾主要根據(jù)當(dāng)?shù)亟?jīng)濟發(fā)展狀況和社會結(jié)構(gòu)等差異,區(qū)分了清代民事調(diào)判制度運作中的“巴縣-寶坻型式”和“淡水-新竹型式”,參見 (美)黃宗智,見前注〔99〕,頁131-161。王志強比較了同治年間四川巴縣衙門和差不多同時期(19世紀中期)英格蘭法院各自所收的案件數(shù)和司法官員數(shù)量,認為雖然清代中國訴訟的絕對數(shù)量的確不小,但其(尤其是新案件)相對于人口而言的比例則恐怕未必比同時期英格蘭更多,并且,面對同樣的詞訟壓力,英格蘭的法官在數(shù)量上并不比清代行政兼理司法的州縣官占有優(yōu)勢。參見王志強:“清代巴県銭債案件の受理と審判——近世イギリス法を背景として”,田邉?wù)滦阕g,載夫馬進編,見前注〔9〕,頁829-831。后一研究雖然比較的是清代中國與英格蘭,但仍然對我們思考“健訟”或“好訟”在不同區(qū)域的復(fù)雜意涵有著啟發(fā)意義。但仍然尚待更多細致研究的深入探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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