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惜茜， 李鐵軍， 姜 軍

(1.中國人民公安大學 偵查系，北京 100088;2.北京市公安局 預審總隊，北京 100000)

今年3月新修改的刑訴法獲人大通過，并將于明年1月1日開始實施。此次刑訴法的修改引起了人們廣泛關注，其中關于偵查訊問的立法完善尤為引人矚目。從1996年刑訴法到今年刑訴法再次修改頒布，我國偵查訊問立法逐漸完善，修改后的刑訴法第五十條、第三十三條、第三十四條、第三十五條、第三十六條、第一百二十一條、第五十四條、第五十五條、第五十六條等規(guī)定了不強迫任何人自證其罪、偵查階段律師辯護權、訊問錄音錄像、非法證據(jù)排除規(guī)則等，并對訊問的時間、地點等進行了規(guī)定。筆者與北京市公安局預審總隊聯(lián)合主持的首都安全基地課題《新刑訴法草案關于偵查中司法改革制度實證研究》結合新刑訴法對不強迫任何人自證其罪、偵查階段律師辯護權、訊問錄音錄像等問題進行了實證調(diào)查和分析。今年6月30日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偵查系主辦了“刑訴法修改與偵查訊問”學術研討會，針對上述問題請相關的專家學者和偵查實務部門進行了研討。這些問題在刑事訴訟法修改過程中一直是理論界和實務界探討的熱點問題，但有些問題尚不明確，在實踐中如何實施還有待研究。

一、實證調(diào)查分析

在刑訴法修改過程中，關于不強迫自我歸罪、偵查階段律師辯護權、訊問錄音錄像、禁止的訊問手段及非法證據(jù)排除、警察出庭作證等幾個方面的立法一直有爭議。新刑訴法頒布后，課題組就這些問題對北京市公安局預審部門的辦案民警做了問卷調(diào)查，就民警對這些問題的看法、立法的認知情況、訊問中的方法和問題等進行了調(diào)研。

(一)樣本情況

本次被試 (即調(diào)查對象，下文同)均為北京市公安局預審系統(tǒng)民警，大多為北京市各分、縣局從事預審工作的基層辦案民警，問卷為網(wǎng)上答題，答題時間從2012年4月至5月底，參加答題民警為113名，筆者就113名民警的問卷情況進行了分析。

表一

表一顯示，在113份有效問卷中，男性被試94名，女性被試19名。被試中從警五年以上占大多數(shù)，為79%，從警十年以上的被試為67%;從事五年以上預審工作的超過了百分之五十?？梢?，被試多是有一定從警經(jīng)驗，并以從事預審工作為主的民警，大多數(shù)被試為大專以上文化程度，占全部被試的94%。

(二)問卷分析

問卷主要針對刑訴法修改關于偵查訊問立法的認識、看法和實施相關問題進行的。主要包括:對刑訴法修改中加強犯罪嫌疑人權利的看法、對不強迫自證其罪的認識、偵查階段確定律師辯護權和錄音錄像對訊問的影響、對刑訊逼供及非法證據(jù)排除規(guī)則的認識、警察出庭作證的實施及訊問地點對訊問的影響等。問卷還專門就訊問方法進行了調(diào)研，目的是為了了解當前訊問中常用方法，因為加強訊問方法的研究和運用是新刑訴法實施后及刑事司法改革大背景下訊問之良策。

1.對刑訴法修改后加強犯罪嫌疑人權利的看法

表二顯示，對修改后的刑訴法是否賦予犯罪嫌疑人更多的權利這一問題，同意和不同意觀點基本各持一半;46%的被試同意，36%的被試認為太超前，還有17%的被試認為維持原狀即可，后兩項持反對和消極態(tài)度的占53%。

表二

2.對不強迫任何人自證其罪的認識

表三顯示，大多數(shù)被試認為不強迫自證其罪對訊問有影響，影響程度不同，43%的被試認為影響很大，37%的被試認為有一些影響，19%的被試認為基本沒有影響。

表三

3.偵查階段律師辯護權對訊問的影響

這一部分筆者設置了兩方面的問題:一是對偵查階段確立律師辯護權的認識;二是對訊問的影響。

表四顯示，認為新刑訴法確立偵查階段律師辯護權太超前了，會影響辦案位居第一，認為會見時不被監(jiān)聽會影響辦案居第二，排在第三的認為這是進步，有利于保障犯罪嫌疑人的合法權益。表五調(diào)查的結果與表四的情況一致，認為突破口供將會變得困難居第一，占91%，但是相當數(shù)量的被試認為訊問會變得更規(guī)范，要重視訊問策略方法的運用，占80%。

表四

表五

4.訊問錄音錄像對訊問的影響

2008年訊問錄音錄像在人民檢察院職務犯罪案件偵查中已經(jīng)實施。據(jù)有關部門統(tǒng)計，去年全國命案審理中訊問犯罪嫌疑人、現(xiàn)場勘查時錄音錄像的，分別占56.8%、50.4%，比2010年分別提高8.2、10.5個百分點①公安網(wǎng)內(nèi)部資料。。表六顯示，97%的被試對訊問進行了錄音錄像。表七顯示，對于訊問錄音錄像大多數(shù)被試的態(tài)度是認可的、肯定的，認為有利于遏制刑訊逼供和保護自己，這兩部分的分值一樣，為98%，65%的被試認為可防止犯罪嫌疑人翻供，62%的被試認為有利于規(guī)范審訊，保障犯罪嫌疑人的權利。只有少數(shù)被試擔心訊問錄音錄像會影響訊問效果。

表六

表七

5.訊問地點對訊問的影響

修改后的刑訴法對于訊問地點有了新的規(guī)定，要求將犯罪嫌疑人拘留后立即送往看守所，至遲不得超過24小時，訊問在看守所進行。問卷包括了被試對此問題的看法和訊問地點對訊問的影響。表八顯示，辦案人員對此認識較為客觀，86%的被試認為有利于保障犯罪嫌疑人訴訟權利，65%的被試認為不利于突審獲取口供，52%的被試認為要重視口供以外的證據(jù)，21%的被試認為影響不大。表九顯示，絕大多數(shù)被試都認為訊問地點對突破口供有很大影響，持有此觀點的被試占84%。

表八

表九:訊問地點對訊問的影響

6.非法訊問與非法證據(jù)排除

表十是關于被試對刑訊逼供的認識，表十一是關于非法證據(jù)排除規(guī)則對訊問的影響。95%的被試認為刑訊逼供應該禁止，但現(xiàn)階段條件還不成熟，55%的被試認為辦案中刑訊還是有用的，有的被試認為只要不造成嚴重后果就沒關系。對于非法證據(jù)排除規(guī)則，多數(shù)被試認為有利于促進偵查人員提高執(zhí)法素質(zhì)，提高辦案質(zhì)量，占63%，但也有一部分被試認為難以落實，會影響辦案，少數(shù)被試認為影響不大。

表十

表十一

7.對警察出庭作證的認識

關于警察出庭作證問卷涉及兩方面:一是了解被試對警察出庭的態(tài)度，二是對于出庭的應對。表十二中第一項和第四項顯示對警察出庭作證持積極態(tài)度的占60%，但也顯示出對出庭的擔心;39%的被試認為沒有必要出庭，立法太超前了。表十三顯示，大多數(shù)被試擔心如果自己出庭作證有壓力、不習慣、應當培訓;13%的被試表示能夠從容應對。

表十二

表十三

8.常用訊問方法

表十四、十五都是關于訊問方法運用的問題。表十四是從宏觀角度概括的常用訊問方法。調(diào)查顯示，實踐中，情感感化和說服教育的訊問方法運用頻率較高，占百分之九十以上;表十五是從微觀角度概括的訊問方法，表十五中涉及到幾種方法都屬于說服類方法的具體運用。表十五中所顯示的說服犯罪嫌疑人供述的具體方法運用的都是情境性因素，即誘因、壓力。

表十四

表十五

二、結論分析

上述調(diào)查可以看出，被試對刑訴法修改后加強犯罪嫌疑人的權利保障持同意和不同意態(tài)度的基本各占一半，應該說較之1996年刑訴法的修改對同類問題的態(tài)度已經(jīng)有所變化，總體認識有所提高。表十六顯示，在回答“當前訊問的主要問題是什么?”中，除了“犯罪嫌疑人抗審能力增加”外，主要問題還是“法律要求高和賦予犯罪嫌疑人權利越來越多”，可見，被試對立法因素的擔心。

表十六

從新刑訴法確立的不強迫自我歸罪、偵查階段律師辯護權、訊問錄音錄像、非法證據(jù)排除規(guī)則、警察出庭作證等問題的調(diào)查情況看，較為一致的是對訊問錄音錄像的肯定，大多數(shù)被試認為訊問錄音錄像有利于遏制刑訊逼供和保護自己，有利于防止嫌疑人翻供。據(jù)筆者了解，北京市公安局在2006年就開始實施訊問錄音錄像制度，尤其在命案訊問中要求錄音錄像，2010年全面推行。對此，民警已經(jīng)適應并接受這一工作方式。而對不強迫自我歸罪、偵查階段律師辯護權、非法訊問方法和非法證據(jù)排除規(guī)則大多數(shù)被試的態(tài)度較為審慎，也有一部分被試表示擔心或反對。大多數(shù)被試認為不強迫自證其罪這一規(guī)定肯定對訊問有影響，而對偵查階段律師辯護權持反對意見的較多，認為偵查階段律師辯護權太超前，擔心會影響辦案。值得注意的是，許多民警對刑訊逼供的危害性認識不夠，認為刑訊逼供應該禁止，但現(xiàn)階段條件還不成熟，認為辦案中刑訊還是有用的，對此，辦案人員還需轉(zhuǎn)變觀念，提高認識。被試對警察出庭作證主要還是擔心、不習慣，希望能夠加強培訓，以適應新刑訴法的要求。

調(diào)查顯示，實踐中最常見的訊問方法為情感感化、說服教育這一類的“軟審訊法”，①2008年7月召開的全國檢察長座談會上，何家弘教授提出軟審訊法，即分析被審訊人的心理特征和行為特點的基礎上，通過語言或其他人體行為來說服犯罪嫌疑人如實供述。而在說服過程中，辦案人員運用的多為情境因素，即誘因、壓力等因素，如“不追究其犯罪行為的刑事責任”、“承諾嫌疑人承認后安排其會見家人”等。應該指出的運用上述因素的影響獲取嫌疑人供述是存在一定風險的，其風險在于，由于并非是犯罪嫌疑人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因此，一旦誘因消失、壓力刺激消除或暫停，犯罪嫌疑人極有可能翻供。Elliot Arronson等人認為:“相當大的獎賞或嚴厲的處罰，能夠為行為提供強有力的外部理由。因此，如果你只要求一個人做一件事或者限制他做一件事并且僅此一次，那么最好的方法就是給予相當多的獎勵或嚴厲的處罰。但是，如果你要對方形成固定的態(tài)度或行為，那么導致服從的獎賞或處罰越少，最后的態(tài)度改變會越大，而且效果越持久。大量的獎賞及嚴厲的處罰都是強烈的外部理由，因此能夠激發(fā)順從行為但阻止了真實態(tài)度的改變?！保?］160－161

三、新刑訴法關于偵查訊問立法之思考

1.不強迫任何人自證其罪。關于不強迫任何人自證其罪無論在學界還是司法實踐一直都有爭議。西方大多數(shù)國家將此作為刑訴法的一項原則，美國則上升為憲法原則。我國新刑訴法第五十條將其作為禁止性訊問手段的條款，即不得強迫其供述，強調(diào)的重點與西方國家法律規(guī)定顯然不同，與國際條約中的含義也有所區(qū)別，當然與沉默權也有所區(qū)別。有學者認為，一般來說，不強迫自證其罪是上位權，沉默權是下位權，需要通過部門法體現(xiàn)。

應當指出的是修改后的我國刑訴法并未確立沉默權，也未將不強迫任何人自證其罪作為犯罪嫌疑人的一項權利，而是用于約束和規(guī)范偵查人員的訊問行為，即偵查人員不能以強迫的方式迫使嫌疑人供述，除了嫌疑人自己坦白的，強調(diào)的是不能“強迫”，是從偵查人員的角度而言的。應該看到，將不強迫自證其罪寫入刑訴法是法制的進步，是人權保障的體現(xiàn)，它僅僅邁出了第一步。筆者認為，從未來發(fā)展看，應將不強迫任何人自證其罪作為犯罪嫌疑人的一項權利確立下來，作為口供自愿性的保障。

2.偵查階段律師辯護權。1996年刑事訴訟法修改時，首次允許了在偵查階段律師介入，但在律師介入的性質(zhì)上將其定位為“法律幫助”，并未明確規(guī)定為“辯護”，新刑訴法確立了偵查階段律師辯護權。調(diào)查顯示，對這一問題偵查人員普遍表示擔心，擔心影響辦案，突破口供將更加困難。其中爭議較大的問題是偵查階段律師有無調(diào)查取證權，有人認為，新刑訴法雖然確立了律師辯護權，但仍然沒有調(diào)查取證權;持反對觀點認為既然新刑訴法確立了偵查階段律師辯護權，按照現(xiàn)行刑訴法第三十七條之規(guī)定律師當然享有調(diào)查取證權，這一問題無需質(zhì)疑。①顧永忠教授在2012年6月30日中國人民公安大學主辦的“刑訴法修改與偵查訊問研討會”上的發(fā)言觀點

3.訊問錄音錄像。修改后的刑訴法一百二十一條規(guī)定了訊問錄音錄像，這一條分為三部分:一般案件可以錄音錄像;死刑案件、重大犯罪案件應當錄音錄像;錄音錄像要全程進行。實際執(zhí)行中存在的爭議問題主要有:一是重大案件范圍的界定;二是全程的理解。一般認為，對于重大案件范圍的界定應以刑期界定，十年以上為重大案件。對于“全程”的理解，有人認為并不是指所有的訊問都要錄音錄像，而是指一次訊問要不間斷的全程進行;對此，有學者持不同觀點，認為法律規(guī)定訊問錄音錄像并不僅僅是為了監(jiān)督辦案，更重要的是證明收集證據(jù)合法性的作用，與其選擇性錄不如不錄，并指出“全程”的含義不能理解為單次的全程，而是全部訊問的全程。有學者還認為，我國應當建立錄音錄像封存制度，與其隨案移送檢法機關，不如建立嚴密封存保管制度。因為，從刑事訴訟來看，錄音錄像作為證據(jù)來說起著補強作用，案件卷宗為主證據(jù)，當案件有了爭議，特別是對犯罪嫌疑人口供提出異議或出現(xiàn)翻供時，才調(diào)取錄音錄像，可以說封存制度比移送制度更重要。②汪建成教授在2012年6月30日中國人民公安大學主辦的“刑訴法修改與偵查訊問研討會”上的發(fā)言觀點。

4.非法訊問手段及非法證據(jù)排除。有學者指出，對于非法證據(jù)排除規(guī)則的認識不僅僅在于保障證據(jù)的真實性，其生命力在于如果是非法手段獲取的證據(jù)即使是真實的也是不可取的;此規(guī)則也不僅僅在于規(guī)范警察訊問，其根本要旨在于強調(diào)人權保障。②對于訊問中非法手段的理解不能僅僅限于肉體痛苦，還應包括變相肉刑、服用藥物、精神折磨。由于訊問中的“威脅、引誘和欺騙”并未剝奪人的意志選擇，而且很難和偵查訊問策略區(qū)分，因此從非法證據(jù)排除的角度看，不能和刑訊逼供獲得的證據(jù)一樣對待，也就是說“非法證據(jù)”中的“非法”應該達到了侵犯公民權利的嚴重性。

隨著新刑事訴訟法的頒布和實施，對偵查辦案的要求將更高，偵查人員應面對這一變化，適應新形勢下對偵查訊問的要求，在對犯罪嫌疑人的訊問中應加強對訊問策略方法的研究，提高偵查人員運用訊問方法和技巧的能力，并通過改進訊問方法，提高訊問質(zhì)量和效率，以適應形勢的需要和新刑訴法的要求。

［1］Elliot Arronson.社會心理學 ［M］.候玉波，等譯.北京:中國輕工業(yè)出版社，2005.

［2］汪建成，孫遠.口供規(guī)則體系論綱 ［M］.陳光中.沉默權問題研究——兼論如何遏制刑訊逼供.北京: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2002.

［3］Gisli.H.Gudjonsson.審訊和供述 ［M］.樂國安，李安，等譯.北京:中國輕工業(yè)出版社，2007.

［4］易延友.沉默的自由［M］.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1.

［5］陳衛(wèi)東.司法公正與律師辯護 ［M］.北京:中國檢察出版社，2002.

［6］約書亞·得勒斯勒，艾倫·C.邁克爾斯.美國刑事訴訟法精解 (第一卷刑事偵查) ［M］.吳宏耀，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