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云豪
(北京大學(xué) 中國語言文學(xué)系,北京100871)
“耳孫”一詞始見于《漢書·惠帝紀(jì)》,在《漢書》中總共出現(xiàn)了四次,在《史記》、《后漢書》、《三國志》等史書中并未出現(xiàn),就算在整個四部文獻(xiàn)中,其出現(xiàn)頻率并不高。但卻吸引了古來許多學(xué)者對其進(jìn)行考證,或以為“曾孫”,或以為“來孫”,或以為“仍孫”,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本文試圖在梳理前人考證成果的基礎(chǔ)上,根據(jù)新材料提出一些補(bǔ)充性的意見。
《漢書·惠帝紀(jì)》云:“上造以上及內(nèi)外公孫耳孫,有罪當(dāng)刑及當(dāng)為城旦舂者,皆耐為鬼薪白粲?!保?]85對于此“耳孫”一詞顏師古引用了三種看法:
應(yīng)劭曰:“上造爵滿十六者也。內(nèi)外公孫謂王侯內(nèi)外孫也。耳孫者,玄孫之子也,言去其曾高益遠(yuǎn),但耳聞之也。……”李斐曰:“耳孫者,曾孫也。”張宴曰:“公孫者,宗室侯王之孫也。”晉灼曰:“耳孫,玄孫之曾孫也。《諸侯王表》在八世。”師古曰:“上造,第二爵名也。內(nèi)外公孫,國家宗室及外戚之孫也。耳孫,諸說不同。據(jù)《平紀(jì)》及《諸侯王表》說‘梁孝王玄孫之耳孫音。’耳音仍。又《匈奴傳》說握衍朐鞮單于,云‘烏維單于耳孫’。以此參之,李云曾孫是也。然《漢書》諸處又皆云曾孫非一,不應(yīng)雜兩稱而言。據(jù)《爾雅》‘曾孫之子為玄孫,玄孫之子為來孫,來孫之子為昆孫,昆孫之子為仍孫’,從己而數(shù),是為八葉,則與晉說相同。仍、耳聲相近,蓋一號也。但班氏唯存古名,而計其葉數(shù)錯也?!保?]87
顏師古《注》中的看法可以歸納為以下三種:一是耳孫為玄孫之子,即第六代,即“來孫說”(應(yīng)劭);二是耳孫為曾孫,即第四代,即“曾孫說”(李斐);三是耳孫為玄孫之曾孫,即第八代,即仍孫說(晉灼,顏師古)。
自顏《注》以后,對“耳孫”主要繼承了其中兩種:“曾孫說”和“仍孫說”?!霸鴮O說”以宋人王觀國為代表,其《學(xué)林》卷三“耳孫”條云:
觀國案:《平帝紀(jì)》曰:“元始五年,立梁孝王玄孫之耳孫音為王?!庇帧吨T侯王表·梁孝王表》曰:“元始五年二月丁酉,王音以孝王玄孫之曾孫紹封。”然則《漢書》在《紀(jì)》言耳孫,在表言曾孫,當(dāng)從《漢書》以耳孫為曾孫是也。若以耳音仍,則誤矣。又《匈奴傳》曰:“握衍朐鞮單于者,烏維單于耳孫也。以《匈奴傳》考之,自烏維單于而下,或立弟,或立子,以世次定之,則握衍朐鞮單于與烏維單于之曾孫同行,又以知耳孫者曾孫也?!保?]83
而“仍孫說”則以南宋王楙(字勉夫)為代表。其《野客叢書》卷二十二“鼻祖耳孫”條云:
今人多以鼻祖對耳孫,自以為的對,往往不究其義。仆觀揚(yáng)雄《反離騷注》:“鼻祖,始祖也?!薄痘莸奂o(jì)》應(yīng)劭注曰:耳孫玄孫之子也,言去高曾益遠(yuǎn),但耳聞之耳。李斐曰:“耳孫,曾孫也?!苯砸苷f耳。惟晉灼曰:“耳孫玄孫之曾孫也。《諸侯王表》在八世?!睅煿旁唬骸岸羧?,《爾雅》……從己而數(shù)是為八葉?!贝伺c晉說同,是則耳當(dāng)為仍。非耳字也?!?]249
自此以后,“仍孫說”成了主流。先是明末清初的方以智,在其《通雅》“耳孫即仍孫”條引述了顏師古的觀點(diǎn),然后說“王勉夫主此說”。同時期,褚人獲《堅瓠集》秘集卷六“鼻祖耳孫”條,引述顏師古《漢書注》中諸家看法后,認(rèn)為,“顏師古曰:‘耳,音仍’,以《爾雅》有‘仍孫’無‘耳孫’故也,然以義揆之宜讀本音為是”,稍稍修正了顏師古的觀點(diǎn),但并沒有明確否定之。康乾時期的學(xué)者杭世駿繼承了“仍孫說”。其《訂訛類編》卷一“鼻祖耳孫”條完全承襲宋代王楙《野客叢書》中的“鼻祖耳孫”條。
乾嘉學(xué)者也繼承了“仍孫說”。如錢大昭在其《漢書辨疑》中以一種十分肯定、無可辯駁的語氣說:“耳孫,元孫之曾孫也。《爾雅·釋親》及《平紀(jì)》、《諸侯王表》甚明,當(dāng)從晉灼說,應(yīng)劭李斐皆誤?!倍斡癫谩墩f文解字注》于“耳”字下注云:“音轉(zhuǎn)讀為仍,如‘耳孫’亦曰‘仍孫’是也?!焙萝残小稜栄帕x疏》亦云:“仍孫,或稱耳孫。耳、仍音相轉(zhuǎn)也?!?/p>
“仍孫說”最終集大成者則是清末學(xué)者俞樾。他在《讀王觀國〈學(xué)林〉》一文中以大量的筆墨,對王觀國所依據(jù)的《漢書》中的材料進(jìn)行了詳細(xì)考證,最終認(rèn)為“此兩說皆非,塙詁當(dāng)以晉灼說為定,王氏反從李斐之說,不可不辨正也”[2]365。俞樾似乎已從論據(jù)上否定了王觀國的“曾孫說”,而且?guī)装倌觊g,持“曾孫說”者少之又少,筆者所知道的僅有清末學(xué)者王榮商《漢書補(bǔ)注》卷二:
榮商案:《漢書》明以耳孫為曾孫,李說是矣。顏疑《漢書》既稱曾孫不應(yīng)復(fù)稱耳孫,然則諸王女既稱“王主”何以復(fù)稱“翁主”乎?晉灼所見《平紀(jì)》當(dāng)由脫去“玄孫”二字,但作“梁孝王之耳孫音”故誤。謂《表》在八世,顏氏援《爾雅》以附會之失其義矣。
除以上二種觀點(diǎn)之外,還有一種是把“耳孫”視為遠(yuǎn)孫的泛稱。如沈家本《諸史瑣言》卷四云:“則耳孫,統(tǒng)孫以下言之。猶《詩》之稱‘曾孫’,《正義》謂‘自孫以下至于無窮皆得稱曾孫也?!佒?guī)班似未盡然?!?/p>
筆者通過分析《漢書》中的有關(guān)資料,認(rèn)為“耳孫”當(dāng)為“曾孫”,即第四代子孫?!稘h書》中提到“耳孫”凡四次,《惠帝紀(jì)》、《匈奴傳》各一次,《平帝紀(jì)》兩次,下面將一一論證。
首先,劉信為漢宣帝曾孫?!稘h書·平帝紀(jì)》:“封宣帝耳孫(劉)信等三十六人皆為列侯”[1]349。根據(jù)《漢書·諸侯王表·東平王宇》[1]421可知,東平王劉宇為漢宣帝之子,劉云為劉宇之子,又《漢書·翟方進(jìn)傳》:“嚴(yán)鄉(xiāng)侯(劉)信者,東平王(劉)云子也。”[1]3426從宣帝到劉信的家族譜系,可以簡要示意如下:
宣帝劉詢——劉宇(子)——劉云(孫)——劉信(曾孫)
可見劉信為宣帝的曾孫。那么,前文所說的“耳孫”等同于曾孫。
其次,握衍朐鞮單于為烏維單于的曾孫。《漢書·匈奴傳》:“握衍朐鞮單于者,代父為右賢王,烏維單于耳孫也。”[1]3789又據(jù)《漢書·匈奴傳》,烏維單于傳子詹師廬(前105年);詹師廬死后子幼,由烏維單于的弟弟,句黎湖繼位(前102年);句黎湖單于死后,其弟弟繼位為且鞮單于。且鞮單于死后,傳位于長子,是為狐鹿姑單于(前96年);狐鹿姑單于死后,其弟繼位為新單于。始元二年(前85年),新單于死,立子左谷蠡王為壺衍鞮單于。十七年后(前68年),壺衍鞮單于死,其弟左賢王立,為虛閭權(quán)渠單于。八年后(前60年),虛閭權(quán)渠單于死后,“代父為右賢王”的屠耆堂為握衍朐鞮單于(參見圖1)。
由以上可以看出,虛閭權(quán)渠單于為烏維單于的侄孫,是沒有疑問的。但是虛閭權(quán)渠單于與握衍朐鞮單于的關(guān)系,沒有明確的文字記載,只能推測,二人為伯侄關(guān)系。因為,虛閭權(quán)渠單于曾為其兄壺衍鞮單于的左賢王,從握衍朐鞮單于(屠耆堂)繼承過他父親“右賢王”的職位,可知其父親曾為右賢王,因此可能與虛閭權(quán)渠單于為兄弟。如此,“虛閭”與“握衍”的伯侄關(guān)系成立,則握衍朐鞮單于為烏維單于的曾孫成立,即“耳孫”等于“曾孫”。
對此,俞樾認(rèn)為“當(dāng)時制度亦未必能得其詳,而班氏稱之為耳孫者,蓋依古法,為人后者為之子……四傳為狐鹿姑,五傳為壺衍鞮……耳孫即仍孫也。班存其古名而未嘗錯其葉數(shù)也”[2]377。其實(shí),狐奴姑并沒有直接傳位給壺衍鞮,而是經(jīng)過了一個“新單于”(壺衍鞮之父)的過渡,也就是說,按俞氏的方法,以繼位人來算葉數(shù),實(shí)已有九葉,而非八葉。至于認(rèn)為耳孫為仍孫,在此處更不合適,因為,從烏維去世(公元前105)到其耳孫,握衍朐鞮單于繼位(公元前60年),中間只相差45年。也就是兩三代人(古人生育早,可能會有三代)的時間,所以,這么短的時間內(nèi),烏維不可能冒出一個8代子孫(仍孫)出來,只可能有曾孫。又據(jù)《匈奴歷史年表》一處言“立烏維單于曾孫右賢王屠耆堂為握衍朐鞮單于”[4]49,一處言“烏維耳孫屠耆堂”[4]293,也可證明,此處的“耳孫”即“曾孫”。所以,從匈奴王的世系來看,“耳孫”一詞也只能是曾孫。
圖1
再次,劉音為劉定國曾孫?!稘h書·平帝紀(jì)》:“閏月,立梁孝王玄孫之耳孫音為王?!保?]360《漢書·諸侯王表第二》“元始五年二月丁酉,王音以孝王玄孫之曾孫紹封”[1]407。根據(jù)《漢書·文三王傳第十七》,“梁孝王子五人為王。太子買為梁共王……梁共王買立七年薨,子平王襄嗣 ……襄立四十年薨,子頃王毋傷嗣。十一年薨,子敬王定國嗣。四十年薨,子夷王遂嗣。六年薨,子荒王嘉嗣。十五年薨,子立嗣……”[1]2212-2215元始年間,劉立自殺,“后二歲,莽白太皇太后立孝王玄孫之曾孫沛郡卒史音為梁王,奉孝王后”[1]2220。
梁孝王世襲圖如下:
梁孝王劉武——梁共王劉買(子)——平王劉襄(孫)——頃王劉毋傷(曾孫)——敬王劉定國(玄孫)——夷王劉遂——荒王劉嘉——劉立(因罪自殺)
敬王劉定國世襲圖如下:
敬王劉定國——夷王劉遂(子)——荒王劉嘉(孫)——劉立(曾孫)
以上圖譜表明,劉立也是梁孝王(劉武)的玄孫(劉定國)的曾孫。根據(jù)《漢書·諸侯王表》同輩處于同一表格可知,劉音與劉立同輩,則能進(jìn)一步證明劉音也是梁孝王的曾孫。同一人,而前言“耳孫”后言“曾孫”,則可證,此處,“耳孫”即“曾孫”。
對此,俞樾說:“然則,本紀(jì)玄孫二字,當(dāng)為衍文,《班史》本作立梁孝王之耳孫音為王。”但是俞樾作為清代考據(jù)大家,畢竟是嚴(yán)謹(jǐn)?shù)?,所以在此處用了“?dāng)為衍文”,不過,迄今為止我們?nèi)哉也坏狡錇檠芪牡淖C據(jù)。因此,俞氏此說不足以令人信服。
漢代的法律文獻(xiàn)中多次提到“耳孫”一詞。如《二年律令·置后律》“死毋子男代戶,令父若母,毋父母令寡,毋寡令女,毋女令孫,毋孫令耳孫,毋耳孫令大父母,毋大父母令同產(chǎn)子代戶”[5]60說的就是在漢代在財產(chǎn)繼承方面,(一個成年男子死后)若無子男繼承,就傳給其父或(和)母,沒有父母就傳給他的寡妻,沒有妻子就傳給女兒,沒有女兒就傳給孫子,沒有孫子就傳給耳孫,沒有耳孫就傳給祖父母,沒有祖父母就傳給同母兄弟之子。這里的耳孫緊接在孫子之后,顯然就是孫子之子,即曾孫。這樣的例子在漢代文書中還有不少。
又如,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具律》有關(guān)贖罪的規(guī)定:“呂宣王內(nèi)孫、外孫、內(nèi)耳孫玄孫,諸侯王子、內(nèi)孫耳孫,徹侯子、內(nèi)孫有罪,如上造、上造妻以上?!保?]21這里把“耳孫”一詞置于“內(nèi)孫、外孫”與“玄孫”之間,這也表明,“耳孫”應(yīng)該是介于孫與玄孫之間的一輩,即曾孫。
再如,文章開頭所引《漢書·惠帝紀(jì)》“上造以上及內(nèi)外公孫耳孫有罪當(dāng)刑及當(dāng)為城旦舂者,皆耐為鬼薪白粲”中“內(nèi)外公孫謂王侯內(nèi)外孫也”,既然公孫為孫輩,緊隨其后的也應(yīng)該是曾孫輩。恰好,張家山漢墓竹簡(二四七號墓)也有十分相似的語句?!抖曷闪睢ぞ呗伞罚骸吧显?、上造妻以上,及內(nèi)公孫、外公孫、內(nèi)公耳玄孫有罪,其當(dāng)刑及當(dāng)為城旦舂者,耐以為鬼薪白粲。”[5]20“耳孫”一詞明確處于公孫與玄孫之間,則是“曾孫”無疑。而且,張家山二四七號墓竹簡整理小組在注釋中也說,“內(nèi)公耳玄孫,即內(nèi)公耳孫和內(nèi)公玄孫。耳孫當(dāng)如《漢書·惠帝紀(jì)》注引李斐說為曾孫”。
因此,從張家山漢簡中的《二年律令》中的有關(guān)材料,也可以證明,“耳孫”就是“曾孫”。
綜上所述,無論是從漢書內(nèi)部的證據(jù),還是從出土文獻(xiàn)的外部證據(jù),至少可以肯定一點(diǎn),“耳孫”一詞在《漢書》中是“曾孫”的意思,即第四代子孫。至于“耳孫”一詞在傳世詩文中常有出現(xiàn),常常與“鼻祖”對舉,泛指“遠(yuǎn)孫”。今天的大型辭書一般都收有“耳孫”這個詞條。如《辭?!罚?979年版)認(rèn)為耳孫就是遠(yuǎn)孫,也叫仍孫?!掇o源》(1988年版)認(rèn)為耳孫就是遠(yuǎn)代孫,所引書證正是本文開頭引《惠帝紀(jì)》及顏師古注?!稘h語大詞典》(商務(wù)印書館香港光盤版)將“耳孫”之“耳”注音為“réng”,并引《惠帝紀(jì)》及“顏?zhàn)ⅰ焙汀额惼ざ俊?,“后多以耳孫泛指遠(yuǎn)代子孫”。筆者以為,辭書中應(yīng)該將“耳孫”分立為兩個義項:(一)曾孫;(二)泛指遠(yuǎn)代子孫,與鼻祖相對。
[1] 班固,顏師古.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62.
[2] 王觀國,田瑞娟.學(xué)林[M].北京:中華書局,1988.
[3] 王楙,王文錦.野客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87.
[4] 林幹.匈奴歷史年表[M].北京:中華書局1984.
[5] 張家山二四七號墓竹簡整理小組.張家山漢墓竹簡(二四七號墓)[M].釋文修訂本.北京:文物出版社,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