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惠斌
中國現(xiàn)代作家周作人在日據(jù)時期充當日偽政府教育督辦。1946年,“南京首都高等法院”以漢奸罪對周作人進行起訴,該審判成為抗戰(zhàn)勝利后轟動全國的案件。
周作人的一生可謂大起大落、錯綜復雜、充滿矛盾。周作人既是“五四”新文化運動中的功臣,是對日本軍閥深惡痛絕的清醒之士,又是出任日據(jù)時期教育督辦的民族罪人。他在日偽時期充當了為國人不齒、為士林所共憤的落水漢奸,不能不說是他一生難以回避的最大的恥辱所在。
“七七事變”后不久,北京大學、清華大學組成聯(lián)合大學,一部分南遷昆明,一部分西遷西安,周作人卻以種種理由未肯南下。
1938年4月,日本的“報告文學會”和“中日文化協(xié)會”在北平舉辦“更生中國文化建設座談會”,周作人作為知名人士應邀出席,發(fā)表了與日本情投意合的講話,后被日本有關報紙刊出并傳到國內(nèi),引起全國震驚。
武漢文化界抗敵協(xié)會立即通電全國文化界,要求將周作人等參加該座談會的漢奸驅(qū)逐出文化界,以作精神制裁。而茅盾、老舍、郁達夫、胡適、丁玲、夏衍等文壇同仁都想拉周作人一把,后由老舍倡議、樓適夷起草、18位作家聯(lián)合署名,在《抗戰(zhàn)文藝》上發(fā)表了《給周作人的一封公開信》,要求其“幡然悔悟,急速離平,間道南來,參加抗敵建國工作”。然而,周作人對此置若罔聞。
1941年1月,時任偽華北教育總署督辦的湯爾和竭力推薦周作人繼任其職,周作人未作推辭,又兼任偽華北政務委員會委員、剿共委員會委員、新民總會委員,還以教育督辦身份出訪日本。
1942年5月,為慶祝偽滿洲帝國成立10周年,周作人隨同汪精衛(wèi)一起赴長春訪問,拜會了溥儀,此后還身著日本軍服、頭戴日本軍帽,陪偽華北新民青少年團正統(tǒng)監(jiān)王揖唐檢閱了在天安門前舉行的分列式。
1945年9月2日,日本在“密蘇里”號軍艦簽署投降書。在全國人民的強大壓力下,國民黨當局從9月開始進行“肅奸”,軍統(tǒng)頭子戴笠親赴華北,擔任抓捕漢奸任務。不久,周作人接到偽華北政務委員會長王蔭泰署名的請柬:“敬備菲酌,恭請光臨?!彼m未去赴12月6日的宴會,但仍然于當晚在八道灣11號的家中遭到拘捕,并被關進炮局胡同的陸軍監(jiān)獄內(nèi)。次年5月27日,周作人等被押往南京,關在老虎橋監(jiān)獄。
周作人與妻子羽太信子合影,左一為羽太信子,左二為周作人
1946年6月17日,“南京首都高等法院”以漢奸罪對周作人進行起訴,指定由萬生律師擔任周作人的辯護人員。
起訴書列舉周作人的罪狀有實施奴化教育,啟發(fā)青年其親日思想,制造敵偽基要干部,協(xié)助敵人調(diào)查研究華北資源,以供其軍需。此外實施沮喪士氣,削弱同盟國家作戰(zhàn)力量的文化活動等。
7月9日,“南京首都高等法院”第一次公開開庭,對周作人進行審理。周作人對所任偽職供認不諱,但認為自己始終是個教書的,擔任偽職是被逼迫的,平時只是口頭敷衍應酬,而實際竭力避免公務,決沒有幫助敵人的行為,希望法院“賜明鑒,宣布無罪”。
周作人還在答辯中極力辯駁訴訟中指控其“遵照侵略計劃,實施奴化教育”與事實不符。為此,他提供了1945年11月17日《華北日報》、6月3日《大眾報》刊載的文章作為證據(jù)材料。文章稱蔣介石及教育部長朱家驊均發(fā)表講話稱“北平學生不偽”,周作人據(jù)此認為自己在維護華北教育上無有負國家之處,并可告白天下。
周作人另稱,北平淪陷、北大遷入內(nèi)地時,北大校長蔣夢麟曾指定他留守保管校產(chǎn)及圖書,有電報一封(已遺失)為證,辯稱自己意在不使青年為偽。
周作人還稱自己在北大期間掩護過教育方面的地下工作人員,如女子師范大學教授劉書琴、北大教授楊永芳,援助輔仁大學文學院長沈兼士、營救輔大秘書長、院長英千里、董洗凡、張懷等,救助燕京大學院長、教授陸志偉、洪業(yè)等,并提供了相應的證人,請求法院調(diào)查。
周作人還補充答辯說,1943年3月自己辭去教育總署偽職;同年,日本召開大東亞文學者大會,該會會員片岡鐵兵提出建議,以“掃蕩中國老作家”為題,對其嚴厲攻擊,確認他為大東亞建設思想的敵人。凡此種種,請求法院宣布他無罪。
1946年7月20日,《申報》刊登了一條消息《京高院公審,周逆作人供詞支吾無確證》:“周逆作人19日晨10時,在首都高院受審,歷時二旬鐘,以證據(jù)尚待調(diào)查,庭諭定8月9日再審。”
此后,北大教授沈兼士向“首都高等法院”出具了由張懷、董洗凡、胡適、俞平伯等14位著名大學教授、文壇名宿簽名“呈請從寬”的證明,認為“周作人在偽政府任職期內(nèi),曾有維護文教、消極抵抗之實績;周作人系從事新文化運動有功之人,其參加偽組織并非出于真實心愿”。
周作人的好友徐祖正、北平臨時大學補習班教授等54人,又作為周作人的保證人致函“首都高等法院”,要求法庭為國惜才,從寬發(fā)落。
一審過后,“南京首都高等法院”作了證據(jù)上的調(diào)查。首先對沈兼士的證明進行確認。沈兼士給法院復函曰:其在北平做地下工作及其家屬被敵軍所捕,周作人是否曾向日本人為之求情,不得而知;另認定楊永芳系周作人女婿,其證詞不能采用。
其次,教育部長朱家驊復函作證,其在北平對文化界人士講話是針對忠貞分子,并非對漢奸而言。但北平圖書館函稱,該館圖書在北平淪陷、周作人任職期間未受損失;國立北京大學校長也出庭作證,認為周作人“保管圖書很為周到,未受損失,并且有增無減”。
1946年8月9日,法院第二次開庭審理,由民國大律師、周作人的同學王龍擔任出庭辯護人。二審結(jié)束,法庭對周作人的罪行仍無法定奪,但審判長諭知:“函上海高等法院及教育部調(diào)查董洗凡、英千里(教育部社會教育司長)證言后,再行定期審理?!?/p>
9月13日,“首都高等法院”第三次開庭。審判長宣讀教育部復函,英千里證詞“二次被捕是否為周作人所保釋并無所聞”。法院又取得軍統(tǒng)局剪報的新證據(jù),周作人在日華協(xié)會上發(fā)表談話,表示出對日本人親熱之態(tài);另據(jù)軍統(tǒng)局調(diào)查,周作人對年邁的母親未行孝道。庭審結(jié)束時,檢察官王文俊宣稱周作人參加偽職屬實,被告犯罪行為不大,保護圖書頗多,可供量刑參考。
11月16日,“南京首都高等法院”在認定周作人犯罪事實和判決理由后,以“共同通謀敵國、圖謀反抗本國罪”,從輕判處周作人有期徒刑14年,剝奪公權(quán)10年,全部財產(chǎn)除酌留家屬必須生活費外予以沒收。
法院宣判后,周作人半天說不出一句話,無論審判長和記者如何發(fā)問,他都閉口不答?;氐娇词厮?,相繼有名人雅士特別是文化界的朋友前往探望。周作人決定請“最高法院”復判。
11月28日,周作人再次向“最高法院”具狀遞呈申請狀,除了不認漢奸罪外,又要求減刑:“對于六十三歲投老殘年之被告,減處徒刑十四年,似與無期徒刑無可差異,量刑未免過重……”王龍律師也向“最高法院”申請,要求對周作人宣告無罪。
1947年12月19日,“最高法院”第九刑事審判庭審判長高熙法官下達終審判決(“三十六年度特復字第4381號”),認為周作人確因意志薄弱而變節(jié)附逆,原判無誤;而且根據(jù)調(diào)查證明,法庭對周作人為自己辯解的種種理由一一進行了反駁,但考慮到周作人所擔任的偽職偏重于文化方面,實無重大惡行,且原審認定其曾經(jīng)協(xié)助抗戰(zhàn)及其他有利于人民的行為,故依法改判有期徒刑10年。周作人依然對判決不服,但終究無濟于事,最后被押往南京老虎橋監(jiān)獄服刑。
1949年1月,南京國民政府倉皇南遷,由于國共兩黨和談,李宗仁代總統(tǒng)下令釋放所有的政治犯以及無期徒刑以下的刑事犯,周作人因此重新獲得自由。出獄后,周作人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從事翻譯和寫作工作,并對魯迅及其作品進行研究,后來陸續(xù)著有《中國新文學和源流》、《自己的園地》、《雨天的書》、《魯迅的故鄉(xiāng)》,譯有《日本狂言選》、《伊索寓言》、《歐里庇得斯悲劇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