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此刻,我從巴黎出發(fā),斜倚在開往阿維尼翁的高速快車的座位上。窗外天高云淡,森林隨山形起伏地展開。陽光如涌,照在所有乘客的身上。偶爾有別的車廂的乘客穿過,非常友好地用他(她)的母語和我打招呼,我只能用英語回謝。于是我在想,其實,所謂的國界,都是由陌生語言構成的,一旦被破解,就成為一個障礙的穿越者,邊界不復存在。有些東西,比如微笑和善意,比如禮節(jié)和敬意,和陽光與微風一樣,是不需要翻譯的,就像車窗外的景色,一片樹林,一片麥地,一片村莊……
上帝說,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接下來,就有了時間,空間和空氣,大地,欲望與生長。生長與欲望是通向未來的軌道,晃晃蕩蕩地載著我們,將這數(shù)萬年的人跡寫成一篇不絕的敘事史詩。
但是,時間與空間構成的距離感總會埋上許多密碼,在語言里,在風景中,在每一個建筑的夾縫里。對于一個不懂法語的人來說,需要的不僅僅是對話,更多的是對譯,包括許多誤讀。離國之前,我的內(nèi)心裝著許多個法國,有古羅馬時期的法國,中世紀的法國,文藝復興時期的法國,巴黎公社的法國以及1968年的法國。短短一周的巡禮,能夠給我多少解答呢?
“歐洲之星”的高速列車窗外,大片的麥地和森林將一個城市化的歐洲,迅速消解在農(nóng)耕文明的版圖中。這令我吃驚于歐洲工業(yè)文明的版圖,我開始懷疑,如果不是消解,如果這些城市果真是田園與農(nóng)業(yè)簇擁而成,就像現(xiàn)代中國,一直是農(nóng)耕的力量與意識建筑當代的體制。歐洲是否也如此?所謂高度的工業(yè)文明,依然是被農(nóng)耕文明下拔節(jié)成長起來的國度。如果讀懂法國,讀懂巴黎,讀懂盧浮宮同時讀懂埃菲爾鐵塔,我們必須得沿著這條通向南部的鐵軌,通向大片大片麥田的道路前行,或許,它可以指引我們聽到時代的轟鳴聲。
從巴黎到普羅旺斯,這是條看起來多么矯情而老套的旅行計劃線路,小資們總是尖叫著奔向薰衣草,奔向畢加索。但事實就是這樣,無論是塞尚,但丁,海明威還是加繆,從左岸咖啡到葡萄酒莊,從香奈兒到薰衣草,從塞納河到羅納河,從藝術到故鄉(xiāng),他們紛紛從巴黎出發(fā),一度盤踞在法國南部,這樣的行程,或許便是從歐洲返回故鄉(xiāng)的路,也是從現(xiàn)代返回童年的路。
列車飛馳,將城市刷成視覺暫留的瞬間,石頭的建筑,教堂的尖頂,和城市一樣寫著年輪的橡樹。追隨我們的,仿佛只有遠處的太陽,還有近處的涂鴉墻。在隨后的旅程中,我們所到之處,充斥了涂鴉藝術家的冒險;列車站臺,廢棄的墻面,地鐵隧道,拾步的臺階。激情與陽光一路尾隨我們,到了普羅旺斯,太陽一下子被拉得更近。
二
正是夏天,看起來到了旅游的旺季。薰衣草開放了,葵花隨著火車一路狂奔,如潮水般涌來,隨后又退回。收割后的麥田將歐洲的農(nóng)業(yè)寫成史詩的模樣;是的,歐洲千年傳統(tǒng),完整的保存不只是在建筑上,還有農(nóng)耕文明。他們沒有讓郊區(qū)變成經(jīng)濟開發(fā)區(qū),沒有讓現(xiàn)代化的欲望拆掉耗盡時間的積蓄,一切按部就班。大面積的農(nóng)莊將城鎮(zhèn)包裹成一種精致的餐前甜點,這里不是東方的井田,絕少田埂阡陌,灌木與河曲構成巨大的畫框,將大片黃褐色的麥地與中間孤獨的橡樹,構成了巴比松的絢麗景色。
這些風景是如此的陌生和熟悉。它早就成長與我們的審美教育中,比如克羅,比如米勒,比如梵高,比如德拉克洛瓦,比如庫爾貝等等等等。陌生感是我們仿佛今天才從畫中走出來,才遭遇到早就應該屬于我們共同的記憶。我們曾經(jīng)以為,這些風景早該消失在現(xiàn)代化的進程中。
大地讓人如此熟悉并多情。一路上,收割后的麥田醒目地給山坡留下廣闊的視野,與實踐略有區(qū)別的是,當年散亂的麥垛被機械化切得方正,隨意地擺成靜物的造型。烏鴉在任何季節(jié)都可以喚醒人們對村莊和大地的記憶。
今年是個干燥的夏天,薰衣草早早成熟起來,濃郁的苦香和蔚藍色的天空將陽光襯托得響亮并強烈。遠處的村莊和教堂的尖頂,是最先接觸太陽的建筑。它也將收盡太陽最后一絲余光。普羅旺斯的陽光還是會讓人產(chǎn)生幻覺。在烏鴉群飛的午后,在干燥而爆裂的陽光下,朦朧中有人大踏闊步,在收割后的大塊麥田里揮起右手,將種子投入燠熱的空氣中。
事實上,除了游客,很少看見和大地同在的土著。我們攀上山頂?shù)男℃?zhèn),才能看見咖啡館門前坐著許多地道的法國人,他們謹守著傳統(tǒng),即使時間將一切帶到后工業(yè)時代。他們喝下午茶,消耗三個小時甚至更長的時間將一次晚餐如花一般次第展開。而太陽也總是高懸在空中不舍離去。南部法國就這樣在漫長的白晝中,將生活研磨得精細而體貼。生活如花期,你看不到拔節(jié)生長的狀態(tài),就像你遇到的那樣,以為就是一直這么開著的。
這樣的小鎮(zhèn),這些無所事事的法國人,如果世界是田園,是花叢,這個世界的分工為什么如此不同,古老與許多的中國一直是忙碌的工蜂,而法國人更像是蜂王,享受著大自然釀造的蜂汁,曬著清脆的陽光,呼吸著馬鞭草味道的空氣,將咖啡的味道延遲到落日,延遲到太陽繼續(xù)升起。
法國南部的美學更接近于生命的哲學,法蘭西地處歐洲的心臟部位,是最熱鬧之所在。而普羅旺斯竟然如此隱秘。其實不僅是普羅旺斯,就連巴黎郊外都成為人們離開城市離開喧囂的文明去處。是啊,文明可以選擇兩小時的城市鐵路去往楓丹白露,去往巴比松畫家們隱居的地方。也可以選擇三小時的高鐵,去呂貝隆山區(qū),將自己放逐在普羅旺斯的丘陵中。
三
陽光開始顯露出一輪一輪的明黃色。麥地先于向日葵燃燒起來。那些年輕的葵花昂頭怒放。文明身陷其中,望不到邊界。越過一間殘損的古堡,前面就是阿爾。雖然是陰天,依舊能夠感受到陽光透過云層形成的暈眩的力量,那不僅是直接的線狀的射線,也是形成地中海大風的根源。
在通向阿爾的路上,文明一路追逐梵高。在阿爾,傳記作家歐文·斯通虛設了梵高與普羅旺斯記者的一場對話。那位記者仿佛是個宿命的使者,道出了梵高的命運。
阿爾這一帶的鄉(xiāng)村,烈日酷曬,狂風鞭撻最兇。在太陽底下待過,陽光會把他們的腦子烤干。還有西北風,這種風每年得刮上幾百次,像鞭子似的把這座城市抽打得狂亂不安。如果你想上街,它會把你吹得東倒西歪,甚至撞到樓房上,我親眼見到這股惡風刮掉窗戶甚至還拔起大樹。在田野,大風吹倒圍籬,抽打田野上的人和牲畜,那么兇猛,是我覺得他們非得碎成一片不可。其實,無論是誰,在這兒住久了都會發(fā)瘋。因為,這是個神經(jīng)質(zhì)的阿爾,癲癇的阿爾,但卻讓梵高在這里找到了歸宿,后來我終于明白,梵高所迷戀的正是法國南部的干燥的太陽和鞭子一樣的大風。
在阿爾·拉馬丁廣場上,已經(jīng)找不到梵高曾經(jīng)住過的黃色小樓,都說是毀于二戰(zhàn)。然而,古羅馬的斗獸場還在,一場斗牛賽結束,美麗的阿爾女人穿著高臀蕾絲的傳統(tǒng)服飾,與親人們一起分享兩個多小時的激烈賽程。當年的梵高沒有機會分享到這份優(yōu)雅和美麗,他把更多的想象和欲望投入到大地上的事物中。法國的太陽如此直接,地中海過來的風也從不含蓄。在一處望不到邊際的葵花地,我仿佛看到童年的自己,努力睜大眼睛面向太陽想看到暈眩后面的真相。
年輕的梵高將畫架支在大地的邊上。他從不戴帽,不戴任何與陽光對話的障礙物。他從普羅旺斯的土地上獲得了教徒的狂熱與虔誠。太陽如湍急的河流,透過他的紅色頭發(fā),皮膚和汗腺進入他的動脈,于是,他的畫就該是那樣的,紅和綠強烈地對比,檸檬黃的原色如雨點般落在畫中的每一處。我們到阿爾,發(fā)現(xiàn)今天的阿爾依然是梵高描繪的樣子。
夏天的陽光如此強烈,梵高的心跳急促而鏗鏘有聲。他的營養(yǎng)不良的身體是否讓他出現(xiàn)更多的暈眩。也許梵高喜愛暈眩,這樣他就可以與太陽對話。在麥田,在烏鴉亂飛的午后,幻覺中出現(xiàn)許多上帝的聲音。我想梵高一定聽到了。也許我也聽到過。只是最后,他選擇了另一個麥田朝自己開槍,鮮紅的血液如陽光的汁液一般,從頭上流出。
從阿爾開始,梵高就這么在麥地里與上帝對話。而上帝的語言就是太陽,就是暈眩,就是不斷流動的星光,河流,激情。這里是法蘭西,南部的法蘭西。藝術的集中營和埋葬地。阿爾成就了梵高,也最終使梵高癲狂。1888年梵高在法國南部阿爾找到了他想要的一切。麥田,星空,烏鴉,農(nóng)民,五月的罌粟花,還有他為之癲狂的向日葵。他迫切需要朋友來分享普羅旺斯,然后,他的好朋友和老師高更來了,于是他們一起喝苦艾酒,抽濃烈的劣質(zhì)煙,夜晚泡在妓院,白天創(chuàng)作更多的油畫。不久,高更走了,只剩下一個梵高。
我游走在充滿古羅馬遺跡的阿爾小鎮(zhèn),總是與梵高的足跡相遇,街頭巷尾的男人女人,一個在山坡上的夏季公園。在梵高的咖啡館前,一口巨大的鐵鍋里沸騰著南方的海鮮和濃烈的法國醬料味道。梵高在這里畫過著名的星夜,星星暈眩流轉,比羅納河的流水還要急。昔日給梵高療傷的阿爾醫(yī)院,現(xiàn)在成為梵高藝術中心。但整個院落的一切并沒有改變,據(jù)說那些花和100年前一樣旺盛,四棵梧桐樹在噴泉的四方角落守候著各自的天空。
其實,我們都是上帝的麥子,高更離開了,梵高最后也離開了,等著時間來收割。這個世界在法蘭西看來,就是廣闊的麥田。保羅·高更,也許是我更尊敬的畫家,他和梵高一樣屬于離經(jīng)叛道的藝術家。他重要描述他們之間的差異,是太陽和圣經(jīng)的碰撞。在普羅旺斯,梵高找到了人性最單純、最狂野、最濃烈的一刻,他便如飛蛾撲火一般殉道給農(nóng)耕文明之神,他的畫中,擁有著強烈的人性沖動,狂歡,激情。這些酒神精神與陽光和地中海的風,共同塑造了普羅旺斯。
而高更卻本能地對文明保留懷疑態(tài)度,他必將在遠離塵世的法屬塔西提島找到了他的藝術之根。而普羅旺斯,陽光和空氣與法國南部的農(nóng)民共同塑造的文明,這種熱烈的文明,屬于對大地充滿信仰的人,屬于充滿宗教情懷的文森特。
四
歐洲與中國的不同,在于他們從洞穴中來,又讓自己架設在石頭的洞穴中。所以建筑可以延綿千年。而中國的建筑大多和生命同一個運轉周期。新人的誕生,新樹的種植,新的木結構建筑也將被架設。進入和離開法國南部的時候,文明分別造訪了兩座石頭城堡,他們都是歐洲保存到現(xiàn)在最大、而且是最完整的城堡。
有時候,城市就是從麥地到上帝的一個重要驛站。當太陽將原始的光線射來,為大地奉上了色彩、香味、營養(yǎng)、蛋白質(zhì)、麋鹿和蝴蝶,大地上的人們必然要把這些原始的生活重新加工和生產(chǎn),制造成可以和上帝共同享用的精神產(chǎn)品。所以在歐洲,每個城市的心臟都是教堂,在通往教堂的路上,必然設置了博物館,郵政局,廣場和更多的藝術中心。在科爾卡,我們可以看見面向上帝——其實是面向文明每個人的精神生活的直接方式:磨坊,水井,餐館,零售店,葡萄酒,明信片,流浪的藝人擺弄著自己的手藝和奇怪的樂器,畫家們?yōu)橛慰屠L各種夸張的造型。
大多數(shù)人都是信仰的使者,宗教的使者,梵高是,夏加爾是,肖邦是,巴赫也是,路易威登香奈兒更是。那些建筑了城堡的人們,那些生活在城堡里的人們都是。我們從大地,從陽光里提取愛,提取精萃,提取藝術和哲學,提取語言和祈禱。它能讓我們看到的表現(xiàn)形式就是一座城池。即使是破碎的城,依然讓我們看到了曾經(jīng)斷裂的信仰,和今天延綿不絕的傳承。
城市就是一種光的容器,宗教的容器,詩意的容器。藝術也是。海德格爾曾深情地提起梵高在阿爾畫過的皮鞋,他以為那是一雙農(nóng)婦荷鋤后的鞋子——黑乎乎的敞口,皮面上有著泥土的濕潤。他看到了勞動者步履的堅韌與滯緩,暮色將臨時,鞋底下田間小道的孤寂。鞋子回響著大地的呼喚,是大地對正在成熟的谷物的悄然饋贈,是大地在荒蕪田野里神秘的自我選擇。農(nóng)婦的鞋子——在這里和這些城市的教堂一樣,成為宗教的器皿,光的器皿,它必將透露人的自我選擇與精神生活的履歷。
就像每個畫家都不愿意重復別人一樣,普羅旺斯的每一個小鎮(zhèn)顯得有自己的風格和個性。小鎮(zhèn)和城市比起來也許功能不甚完備,卻具備了某些純正。魯西永小鎮(zhèn)專門生產(chǎn)顏料,慕思捷村專門生產(chǎn)陶瓷,奔牛村竟然可以擁有兩個米其林星級賓館,即使高德這個石頭小城,除了提供文藝復興時期美麗的山居輪廓,一樣提供了特產(chǎn)松露和薰衣草……時間的多少記憶和細節(jié)都藏在這些山間屋舍的瓦片上,這些小鎮(zhèn)和大地也許埋藏了光的原始和秘密。我們在走向通往上帝的道路上,巴黎或羅馬可能擁有更多的接近信仰的行走方式。但有時候,一個路線,一種方式,才是最鮮明最個性的。才是最讓人牢記的。每個人從童年走來,走的從來只是一條道路。
我們行走那些經(jīng)典的普羅旺斯小鎮(zhèn),彼得·梅爾也許是最好的導游者,這個販賣塞尚,販賣薰衣草的英國作家讓法國南部充滿了人家煙火的味道。不然,我們依然會在流轉中失去依托感。近處和遠處的建筑一直在強調(diào)著時間的美學與法國傳統(tǒng)的視覺主義。每一個小鎮(zhèn)仿佛都那么漫不經(jīng)心,但卻透露出古羅馬以來的視覺享樂主義的精致與匠心。那不僅是一個具有哥特式結構的教堂建筑,而且是整個村莊的謀篇布局。它們往往筑在懸崖上,離天很近,將整個村莊納入自己的視野中。
普羅旺斯看起來并不大,卻被時間和藝術鋪陳為一部長篇巨作。塞尚的家在??怂?,他勸梵高去普羅旺斯,也曾警告他說別去自己的領地。許多年之后,畢加索也來到這里,他當然是追隨塞尚而來的,并且在這里享受功成名就的生活,和晚年依然逞強的性能力。
那個夜晚我們住在阿維尼翁,這個城市的印象來自畢加索的《亞威農(nóng)燒少女》。因為是即將開幕的戲劇界的緣故,我在古老的城市中已經(jīng)無法分清街上眾多美麗的少女誰是土著,誰來自別的國度。那天晚上,我們不小心迷失了方向,在整個的尋找中發(fā)現(xiàn)了這個看起來很小的古城,其實有著巨大的容積和無限延展的豐富性。這個城市正在舉辦的戲劇節(jié)也是這樣。不到一個月的時間,竟然有來自數(shù)十個國家的80余場演出。街頭無盡的海報和招貼讓我有了重新陷落盧浮宮的感覺,那個巨大宮殿的每一面墻上,承載著多少歷史的容量啊。
這個時候,我與這座城市處在一種彼此凝視的狀態(tài)中。我們試圖互相讀懂對方。我在解讀我鄉(xiāng)愁的部分。在6個小時的時差之外我的故鄉(xiāng),早已在混泥土和鋼筋的森林中陷落,我的田園,我的空氣和氣候,讓文明變成一個惡毒的詛咒。我們占有了大地上的資源,我們同時也在摧毀了5000年的記憶。而歐洲,讓我們?nèi)绱巳菀子|摸到100年前,1000年前的刻痕。我們觸摸到了文明的起源,是光,是大地,是光與大地媾和后生長出來的淀粉、蛋白質(zhì)、維生素。讓生命不間斷地展開,直到今天。將法國南部阿爾打造成一個天然的博物館。
五
回到巴黎,臨別的那個夜晚,我一個人再一次走到塞納河邊。夕陽將巴黎圣母院剪貼成一種叫賣的風景。遠處,埃菲爾鐵塔開始亮起月黃色的輪廓線,想起它的周圍依舊是游客,來自不同大陸不同膚色的陌生人試著用自己的母語互相打招呼。只有遠離鐵塔云暗里喧囂的一段,才會看到真正的巴黎。在巴黎,任何人都能強烈地感受到,奢侈和貴族一樣,都源于農(nóng)耕,源于太陽與河流灌溉的麥地。它們和巴黎的建筑一樣,經(jīng)過幾百年的沉淀,經(jīng)過太陽的反復烤灼,經(jīng)過月夜下無數(shù)次咖啡的淘洗,才賦予了他們某種品格,而只有的精神傳統(tǒng),正是來自多年以前農(nóng)耕時代的手工。不僅包括今天的各種品牌,也包括盧浮宮里收藏的各種繪畫,寫在稿紙上的文字。在巴黎,你會覺得這個世界最美好的部分,都是來自手藝工作者心血所鑄造的時間長度。
什么是奢侈?就是在我們的消費生活里,不單純是對物的占有,同時還附加上享有遙遠的時間長度和廣闊的空間半徑所賦予的精神寄托。奢侈品luxus,也許是人類所設想的一種最接近上帝的方式。我們總是希望每個人,都可以像上帝一般,擁有這個世界極其昂貴和稀缺的消費。所以最初的奢侈品,都是大地的產(chǎn)物,葡萄,皮草,茶葉,黃金等等,在我看來,奢侈還必須有傳承,有繁衍,延綿不絕,而絕非頻臨滅絕。法蘭西的麥地里,便有著這種被時間和人類曠日持久的耐心調(diào)制的各種奢侈的世界,供我們享用與揮霍。是呀,當我一個人坐在蒙馬特高地,可以擁有的,不僅是遠處的埃菲爾鐵塔,不僅是歐洲的月亮,還有那些波西米亞藝術家的爭吵和笑聲。那些爭吵的人,是畫家勞特雷克,是畢加索,是莫迪里阿尼,是達利,也許還有海明威,一長串把世界秩序攪得昏天黑地的人們。
走在法蘭西,我想我是乘坐在昂貴的時間交換機上。一路上我們不停地與梵高對話,與普魯斯特對話。在拉雪茲神父公墓,夕陽將整個墓地映紅,我凝視著莫迪里阿尼幕碑旁叢生的歐洲紫杉,這種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圣誕卡上的果實,在夏季飽滿地開放著,散放著無拘無束的紅色。讓周圍的墓碑在不孤寂中感到一絲歡騰。像是莫迪里阿尼生前的畫架上美麗的裸女,灰藍色的眼仁一如大海,深不可測。
其實,沒有瞳孔的巴黎沒有焦點,埃菲爾鐵塔不是,普羅旺斯不是,畢加索或海明威也不是,一切迷蒙地落在視網(wǎng)膜的后面。
時間穿過了一切,哪怕門是關閉著的。杜拉斯說,門有時是可以遮蔽光的,但并不是說光不存在,它必然會以一種發(fā)生游走。比如抽穗的麥子,比如作坊里的法蘭西面包,比如一幅梵高的作品,比如一首朗誦五分鐘的情詩。
在法蘭西,我們感嘆陽光這位藝術大師,將千年的時間和積蓄的熱量匯成一幅色彩濃郁的格調(diào)鮮明的油畫。在那幅油畫中,除了人類的野心造就的拆毀巴別塔的戰(zhàn)爭,更看到了人類野心地接近上帝的努力。他們謙卑,他們狂熱,他們用麥地和向日葵,用普蘭和明黃,用石頭和水,用哥特式的塔尖,用鄉(xiāng)間無盡的石路,用葡萄酒,用香奈兒,用斗獸場,用核電站,用象征和意識流,用文字與無邊的想象去制造光,去點亮我們生命的行程。去接近上帝,去聆聽上帝第一天的低語。上帝說,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對于我,就有了這次的法蘭西之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