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威廉 1982年生。先后就讀于中山大學(xué)人類學(xué)系、中文系。在《作家》、《花城》、《大家》、《山花》、《讀書》、《書城》、《天涯》等刊發(fā)表小說、散文與評論。作品被《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等刊轉(zhuǎn)載；入選《北大年選：中國小說》、《華語新實力作家作品十年選》等重要選本。

我不喜歡洗碗，我想這世上喜歡洗碗的男人肯定沒幾個，但是女人的地位不但越來越高了，而且也越來越有辦法整治男人了。男人們在一起會聊聊軍國大事，什么伊拉克，什么巴勒斯坦，大得沒邊沒譜，聊完之后，看看周圍，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小人物一個。女人就不同了，女人們湊在一起，聊得都是生活中的瑣事，然后再把彼此的經(jīng)驗心得應(yīng)用于生活當中，這樣下來，女人就變得越來越精明了。妻子對付我就是這樣的，原本她是既做飯又洗碗的，我夸她是賢妻良母，她還謙虛地說：“這有什么，不就一點鍋臺上的小事么?！钡亲詮乃蛶讉€女人搭上后，她們總是說她：“你太慣他了！”我知道，我的好日子就像秋后的螞蚱，蹦跶不了太久了。不出我所料，有一天我們吃完飯后，她突然說：

“今天你洗碗?！?/p>

我在心里對自己說，不能屈服啊，考驗的時候到了！我推托說：“有個文件領(lǐng)導(dǎo)急著要呢，我要馬上寫文件去?！逼拮由鷼饬?，拉下臉來，像頭受傷的小毛驢似的，不理我了?？此@個樣子，好像真的生氣了，我的心一下子便軟了，沒辦法，這么點小事我又不是干不了，我就干一次也罷，或許她今天真的太累了呢。

沒想到的是，第二天她又故伎重施，這次我可沒那么好上當了，我干脆開門見山地說：“你要我?guī)湍阆赐?，這本來沒什么問題，但我覺得這并不是你的真實想法，你想讓我用洗碗來滿足你的虛榮，你在朋友面前的虛榮，這就沒有必要了吧？”這句話讓一向溫文爾雅的她大發(fā)雷霆，她說：“你就那么看我？我是那么愛慕虛榮的人么？我只是想讓你幫我分擔(dān)點家務(wù)，我有錯嗎？”

“沒錯，沒錯。”我老老實實又去洗了碗。

但是，總不能天天讓她以生氣的方式來逼我就范啊，第三天我吃完飯就趕緊說有事做，擦嘴就去書房呆著了。妻子過來看我在干什么，我一臉嚴肅地說：“最近真的太忙了，文件還沒寫完，領(lǐng)導(dǎo)都批評我了！”妻子默默走開了。我心懷得意，哈哈，望著妻子的背影暗暗說：“看你洗不洗。”晚上我去廚房洗蘋果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了可怕的事情，她居然罷工了！我不洗，她也不洗，她把用過的臟碗筷就那么放著，哪怕發(fā)霉了也不管。我心想，和我比這個？到底是誰進廚房的次數(shù)多？那我們就耗著吧。我也下定決心了，這次決不妥協(xié)，并不是我不愿意去洗這個碗，洗碗太簡單了，只是這個事情并不是看上去那么簡單。假如我在洗碗這件事上徹底就范了，以后就會有更多的事情接踵而至，那可就慘了，或許連話語權(quán)都丟掉啦。

沒幾天，碗筷在廚房里就堆成了山，真沒想到我們有那么多的鍋碗瓢盆。最殘酷的是，那堆東西真的發(fā)霉了，臭氣彌漫了整個屋子。我快瘋掉了，可妻子像是沒事似的，照樣在里邊忙活著。她炒著菜，還哼著小曲，似乎很享受那樣的氣味。飯菜做好了，她對我說：“菜好了，過來幫忙端菜?！蔽易叩綇N房，突然，我看到在那堆碗筷當中流竄著一只蟑螂，那個棕色人造革似的玩意兒太惡心了，神經(jīng)質(zhì)地用兩根長長的觸須撫摸著碗的邊沿。

“這都成什么樣子了！不就洗個碗嘛，我洗！”我吼道。我終于繳械投降了。

這天是周末，我算了算日子，碗筷堆了正好整整一個禮拜了。我站在廚房里，手腳笨拙地把洗潔精擠在抹布上，然后開始了漫長的擦洗工作，那些油膩膩的碗筷讓我早已忘了剛才的美味。一個禮拜的碗筷碟子，太多了，洗得手都有點兒疼了。我想，要是在餐館打工的話，我肯定是不行的，在那里一天就要洗這么多的碗呢。我有個同學(xué)留學(xué)在澳洲，就是給中餐館洗盤子，不知道他怎么堅持下來的，他可是比我還懶惰的人啊。

洗完碗，我站直身子，發(fā)現(xiàn)脖子和腰都酸軟了，我抱怨說：“我再也不洗碗了，我的手都洗疼了?！?/p>

“那誰洗，我又做飯又洗碗，你想累死我??？”妻子的臉上洋溢著勝利的笑容，并恰到好處地提出了她的如意算盤：“你只要頓頓飯后洗，就不會這么累了?！?/p>

她的樣子讓我敢怒不敢言，我想了想，說：“要不咱們還是平時不洗碗，先放著，等到周末了，咱們請鐘點工來洗？順便還可以叫她掃地拖地什么的，我們不就解放啦？”我哈哈大笑了起來，覺得這真是一個好辦法。

妻子張大了嘴巴，眨巴著眼睛說：“你很有錢嗎？你和我的工資加起來還沒有老王一個人多呢！”老王是我的好朋友，在稅務(wù)局工作。

“你也不要那么妄自菲薄啊，加起來還是比他多的，請個鐘點工我們還是請得起的?！逼鋵嵨乙哺悴磺謇贤醯墓べY具體有多少，但我想我還是應(yīng)該有點兒自信的，畢竟是二比一嘛，沒算老王的老婆呢。

妻子搖頭笑了起來：“唉，請得起？鐘點工來一次起碼得兩百塊，一個月四次就是八百了，我們的房子還要還貸，還要存錢準備要孩子，你自己算算，看是不是能請得起?！?/p>

“要不我們買個洗碗機吧？聽說那個東西不錯，不是特別貴，還洗得干凈，肯定比我洗得干凈?！蔽矣窒氤隽艘粋€妙計。

“好，先不說那東西貴不貴，買來往哪里放？你看看咱們的廚房，進去一個人都嫌擠，就連米袋子都不得不放到臥室去了，你想把洗碗機也放在臥室里是吧？”

我笑了起來，妻子還蠻有幽默感的。不過我的笑容很快就打住了，因為我發(fā)現(xiàn)這可不是什么幽默感，而是嚴肅認真的質(zhì)問。我知道我今天說得太多了，該歇歇了。我打開電視，坐到沙發(fā)上，看了起來，新聞聯(lián)播的主持人字正腔圓，讓我覺得自己又坐在會議室了。今天開了一天的會，會議的主題竟然是為了籌備和迎接一場更大的全國會議，時間就在下個月，將長達一周。想到這個，我就感到疲憊不堪。

妻子坐在離我挺遠的一把椅子上，眼睛盯著電視，不說話。我說：“你最近工作忙不忙??？我可是累死了，天天開會，下個月還要開個大會呢?！币谕?，妻子就會問我，你們開會都說些什么啊，你們的領(lǐng)導(dǎo)是不是很能吹牛啊之類的。我就會繪聲繪色描述一番在會場的見聞，一些人昏昏欲睡，一些人兩眼無神，一些人抓耳撓腮，一些人還不自覺地去摳鼻孔。我說的很多細節(jié)，都會逗得她哈哈大笑。但她今天什么也沒說，她認真地看著電視，好像正在仔細揣摩中央的最新精神。

“今天的新聞聯(lián)播這么精彩??？你看得那么津津有味，把你學(xué)習(xí)到的會議精神給我傳達下，別一個人在那里苦思冥想了?！蔽议_玩笑道。就連玩笑也沾染著會議室的風(fēng)格。

妻子說話了，可是非常地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她說：

“你說洗碗機放在哪里好？”

我愣了一下，趕緊看她的臉色。她還在看著電視，不看我。我知道麻煩了，我現(xiàn)在說什么和不說什么，都不好。但通常我管不住自己的舌頭，我還會說些什么，以為說些什么總是好的，總能化解掉一些滋生出來的令人不爽的東西。雖然往往事與愿違，我卻還是如此行事，抱著美好的愿望。

我說：“不買了，不買什么洗碗機了，好不好？”

“好不好？”她重復(fù)著這三個字，像是含在嘴里咀嚼著，要從里面榨出我的意圖來。其實，我沒有任何的情緒，我只是想平撫下她的情緒。

“好了，我們看電視吧?！蔽倚χf，我想盡快從這個話題里邊抽身而出。

“好了，”妻子重復(fù)著這兩個字，轉(zhuǎn)過頭來直視著我說：“你總是‘好不好’、‘好了’是什么意思？好好好，好什么呀，我就知道你很不耐煩了。”

“我沒有不耐煩，我是怕你生氣啊，生氣多不好。”我陪著笑臉，耐心辯解道。

她看了我一眼，說：“你別以為你笑笑這事情就算完了，這事情遲早要解決的，要不然是個很大的問題?！?/p>

“你是不是有點兒小題大做了？能有多大個問題啊，不就洗個碗嘛?！蔽覜]能管好自己的舌頭，說的話遠遠大于了自己心里想的。但是有什么辦法呢，我真的不覺得這是個很大的問題，她那么一本正經(jīng)地說這些，我覺得瑣碎，我覺得厭煩?？晌椰F(xiàn)在說出來了，心里卻后悔了，知道這事情要升級了。

不出我所料，妻子站了起來，走到我面前，嚴肅地望著我，說：“你知道嗎，你的問題就在這里，總是不屑于談?wù)撋畹膯栴}，我告訴你，生活就是柴米油鹽，你不知道么？你是學(xué)中文的，你又不是沒看過小說《一地雞毛》，當時你就說劉震云寫得太好了，生活就是這個樣子的。難道你忘了？你說你現(xiàn)在清高什么呀？”

“這和清高有什么關(guān)系啊，你這么說我，我可真有點兒不高興了。我是學(xué)中文的，你不是嗎？生活過成一地雞毛那是個悲劇，我看你才忘了這最重要的一點呢！難道你想過一地雞毛的生活嗎？”我也站了起來，但我并不是為了吵架，而是去拿茶杯，我要泡點茶喝，阻斷一下我的攻擊，順便緩和一下心中的憋悶。

“一地雞毛就是生活的本質(zhì)，我看你到今天也不明白，每天活在真空里似的，一點也不現(xiàn)實，一點也不腳踏實地?！逼拮硬灰啦火?，還和我探討起了生活的本質(zhì)。平時我們閑來無事的時候，我想和她聊聊生活的本質(zhì)，她是一點興趣都沒有的，她總說：“不說那些虛的，說點實在的吧，你的職稱怎么還沒評上??？”這些話很打擊我，我不得不說出很多客觀的原因，來證明盡管自己是努力的，但生活是不公的。這個時候，她會陪我感慨一番，罵罵各種歪風(fēng)邪氣，罵罵我們單位的領(lǐng)導(dǎo)，然后我們就破涕為笑了。這樣的喜劇結(jié)尾是我所喜歡的。一般來說，我和她之間的爭執(zhí)都是以喜劇的方式結(jié)尾的，我想今天也不例外。

“你可以說一地雞毛是生活的本相，但不能說是生活的本質(zhì)?！蔽矣辛艘环N有點兒惡作劇的心理，和她斗起嘴來。

“那你說生活的本質(zhì)是什么，愿聽高見?！彼匾巫由狭?，還蹺起了二郎腿，搭在高處的小右腿還晃來晃去的。

“生活的本質(zhì)是超越一地雞毛的努力?！蔽倚α?，看到她吃驚的樣子，有點兒得意。我真是那么想的，生活就是不斷地從那種瑣碎中擺脫出來，假如完全陷進去了，能不能稱作是一種小小的墮落呢？

“你貧嘴是吧？”

“不是，你知道我不是的，假如沒有夢想，一地雞毛會淹死人的?！?/p>

“你的意思是，我是沒有夢想的人么？我和你說生活上的這些事情，我就沒有夢想了？你這個人怎么這樣說話呢？”她不看電視了，扭頭看著我。

我恨不得在自己嘴上縫上拉鏈，我為什么又要提及“夢想”這個詞呢，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我自己都很少想到，可是就為了一句漂亮話，它噴薄而出，像是美玉一般晶瑩剔透，閃爍著高潔的色澤，照耀在一地雞毛之上。不過它什么也沒裝飾到，它反而成了肉中刺一般的東西，勢必被狠狠拔出，丟掉，徹底忘掉。的確，它的出現(xiàn)太不合時宜了。

“我哪句話說了你沒有夢想，你給我指出來，你怎么能偷換概念呢?！蔽液芪卣f。

“反正你就是那個意思?！逼拮影琢宋乙谎郏孟裨谡f：你不要再狡辯了吧。

“我沒那個意思。”我堅定了自己的語氣。

“你有！”她的語氣更堅定。

“真沒有，你這是怎么了嘛?！蔽矣行┰炅?，感到后背開始發(fā)熱，那是一個很不妙的感受，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的感受。我得控制好自己，我不能在被她擊敗之前，先被自己的怒氣擊敗。千萬不能。

“沒想到我在你眼里成了沒有夢想的俗人，也是，我本來就是個俗人，沒你那么清高?！逼拮幽闷疬b控器，隨便換了幾個臺，結(jié)果都是新聞聯(lián)播，她抬頭看了看墻上的鐘表，還沒到七點半呢。她忽然自顧自笑了一下，那笑容顯得非常詭異。她說出那番話來，好像還得意了似的，真是奇怪極了，自貶自損是一件快樂的事情么？好像貶和損的不是她自己，而是全部落在了我身上。

我嘆了口氣，心想話說到這份上就沒什么意思了，成了蓄意與無聊的頂嘴了，我耐著性子說：“你是俗人，我就不是俗人了？你看看我們今晚這是怎么了，從洗碗怎么一下子吵到夢想了。這樣吵下去什么時候是個頭呢，對不對？有事說事，沒事的話就好好看電視吧?！?/p>

說完這番話，我穩(wěn)穩(wěn)坐在了沙發(fā)上，把頭靠在沙發(fā)那柔軟的后背上，閉上眼睛，深呼吸了幾次，覺得舒服極了。

“那好，我們就說事情，就說洗碗的事情。”她把蹺在空中的二郎腿放了下來，也舒服地靠在了椅背上，好像看我舒服的樣子她不甘心似的，她也要讓自己舒舒服服地吵架。

“好，你說吧，我聽你說?！蔽矣袣鉄o力了，耳邊回蕩著播音員堅定不變的聲音，我想，用這樣的聲音對妻子說話會有什么樣的效果？她會被那種義正詞嚴所震顫么？我需要那樣的效果。不過更大的可能是，她需要我用那樣的聲音來表達出自己的歉意。這個，不好意思，眼下我還做不到。我還沒覺得自己十惡不赦呢。

“我覺得這不僅僅是一件洗碗的小事。”她緩緩開腔了，還是老一套，上綱上線、從小見大，和小學(xué)生的作文似的，扶個老太太過馬路就是好人好事一件，大書特書一番。我在心里使勁嘲弄了一氣，不過，這樣的話我永遠都不會說出口的，我暗暗告誡自己，都是牢騷話，她朝我發(fā)牢騷，我也朝自己發(fā)發(fā)牢騷吧。

“那是什么大事？”我忍住了某種嘲弄的口吻，偽裝成了認真求教的樣子。

“我在想，你為什么會在這么一件小事上面和我計較呢？”

“我怎么和你計較了，你讓我洗，我不就洗了嘛?！?/p>

“但你的態(tài)度很成問題，鬼都能看得出來你是帶著情緒的?！彼f“鬼”字的時候都有點兒咬牙切齒了，好像我就是那個不聽話的小鬼似的。

“有一點情緒都不行啊，我又不是針對你的，而是針對洗碗本身的，洗完了我也就忘了。”我感到后背越來越熱了，和靠背緊密接觸的部分好像已經(jīng)出汗了。

妻子探過身子來，把我泡好的茶端了過去，喝了幾口。她還挺會坐享其成的。茶水滋潤了她勞累的嘴唇，她可以繼續(xù)戰(zhàn)斗了，她說：“你倒忘得快，我可沒忘呢，看著你的那副樣子我就來氣?！?/p>

“你別這么仔細地觀察我，行么？一點細微的表情不如你意了，你就不依不饒了？你這樣都快成專制了，從外到內(nèi)地監(jiān)控我?！蔽易绷松碜?，后背的確出汗了，衣服都黏在了身上，難受極了。我伸手到身后把衣服從皮膚上拽開了，并掀動衣服的后擺，扇扇風(fēng)，涼快涼快。

新聞聯(lián)播結(jié)束了，歡快的廣告開始了，“今年過年不收禮，收禮就收腦白金！”要在以往，我都要被這個廣告逗笑，還會拉著妻子一起來嘲笑，和她開玩笑說：“給你買一盒腦白癡補補吧?！笨山裉煳覀兌紱]有笑，笑不起來，空氣中流竄著一股奇怪的令人不安的氣息。

妻子不喝茶了，把茶杯推回到我面前，清了清嗓子，嘆口氣說：“有句話我憋在心底很久了，今天我就說了吧?！?/p>

“好，你說啊，我聽著呢?！?/p>

“我覺得你不夠愛我?！?/p>

“?。?！”

“真的，我覺得一個愛我的男人不會是你這個樣子的?！?/p>

這句話太打擊我了，像是一把匕首樣的逼了過來，我站了起來，聲音變大了，說：“你怎么能這么說呢？！你說別的我都忍了，不和你計較，但是你這么說，竟然說我不愛你，你也太過分了吧?！?/p>

“我過分嗎？我覺得一點兒也不。假如是劉小雨嫁給你的話，你肯定什么都愿意為她做的吧？”妻子說完嘴角透著一絲冷笑。

劉小雨是我的同事，有一年我們一起出差，在山東各大城市跑了半個多月。實話實說，小雨是個挺漂亮的女人，性格也開朗，我們之間似乎有聊不完的話題，那段時間玩得真的很開心。我想，那種開心通過電話一定是讓妻子捕捉到了，她經(jīng)常用焦慮的口氣問我：“你什么時候回來?。俊蔽艺f：“都告訴你好幾遍了呀?！彼f：“怎么還有那么久?！备磺傻氖?，臨返程的時候，小雨突然病倒了，醫(yī)院診斷說疑似有甲流的癥狀，必須隔離。甲流，甲型流感，當時已經(jīng)有人染病身亡的了，非常嚴重。不但她，就連我，也要被隔離觀察。我在病房里像囚犯一樣被關(guān)了好幾天，具體關(guān)了幾天我不記得了，只記得等我一重獲自由，我馬上照顧起小雨來了。因為她的父親中風(fēng)好些年了，她母親走不開，沒辦法過來，而她當時還沒結(jié)婚，連男朋友都沒有。妻子在電話里問：“難道她連個親戚都沒有嗎？”我說：“在外地，她現(xiàn)在的確舉目無親，沒辦法了，作為同事，我有義務(wù)照顧她?！本瓦@樣，等到小雨痊愈出院，我才和她一起回來。我承認，那段時間我的精神是有些恍惚了，或許是病弱最能引發(fā)憐惜的緣故吧，小雨病痛中的樣子老在我腦海中盤旋不去，盡管我小心地掩飾著這種混亂的情緒，但仍有無法遮掩的蛛絲馬跡，而且感情的世界是那么敏感，容不得半點雜質(zhì)，因此妻子肯定是心知肚明的?？伤裁匆矝]有說，她的耐心令人吃驚。一直等到小雨結(jié)婚，我和她參加完小雨的婚禮回到家，她才說：“現(xiàn)在你可以死心了吧？”其實那時我早已擺脫出來了，我說：“別亂說，沒影的事情，我看是你可以安心了吧?！彼α似饋?，說：“是的，我是安心了，怎么樣？”我也笑了，說：“下次你病了，也找個男同事照顧下你，你心里就真的平衡了?！彼f：“胡說八道！我就要你照顧！”

我以為那件事早過去了，都兩年了，沒想到妻子現(xiàn)在舊事重提，還那么耿耿于懷，最氣惱的是，她用了一個“假如”，也就是用一個虛擬的根本不存在的事實來和我們的現(xiàn)實作比較，這樣太可怕了。

我生氣了，聲音的強度翻了一番，說：“你怎么又說這個？那都是什么時候的事情了，都發(fā)霉了吧！”

“我沒說過去，我是說現(xiàn)在，是說假如你娶的是她，你肯定會為她做任何事情，不會為了洗碗這點破事和她斤斤計較，對不對？！”妻子振振有詞，仿佛真理在握。

我預(yù)料得沒錯，她就是拿“假如”來做文章了。

“不對！”我吼了起來，“你不要自己糊個紙帽子就給我的頭上扣！”

“你騙鬼去吧！”妻子氣咻咻地向臥室走去，哐當一聲從里面把門關(guān)上了，鎖住了。

我一個人坐在沙發(fā)上，電視越來越聒噪，我不得不把它關(guān)掉了。寂靜喧囂了起來，像是蜂鳴器樣的折磨著我的耳蝸，我感到頭腦發(fā)昏，剛才吃下去的晚飯也堵在橫膈膜附近，和悶氣搶奪著本就擁擠的地方。我站起身來，在客廳里來來回回走了好幾趟，像是退休老干部那樣背著手，思索著問題。我走到臥室的門口，悄悄把耳朵貼了上去，里面悄無聲息，我低下腰看門縫，也沒有燈光透出來，看來真是生氣了。

我趴在門縫上向里面喊話了，我說：“有話好好說，你打開門吧?！崩锩婧翢o動靜，我又重復(fù)喊了幾遍，像是戰(zhàn)場上拿著大喇叭勸降的。可是里面沒有任何的動靜，仿佛那是間空房子，妻子在里面只是我的錯覺一般。妻子的耐心是我最佩服的品質(zhì)，當然，像這樣的時候，就會變成我最恐懼的武器了。我要是不主動去破開堅冰，這場戰(zhàn)斗將要持續(xù)到什么時候去呢？我今天晚上就睡沙發(fā)上么？像是電視劇里那些沒用的男人似的，太可笑了。

我趴在門縫上，像是個試圖偷窺的家伙，朝里面喊道：“你為什么認定我和劉小雨結(jié)婚我就會洗碗呢？我告訴你吧，你錯了！首先，我不會和她在一起，其次，假如，就假如我和她在一起了，我一次都不會給她洗碗的?！?/p>

“你給她洗個碗算什么，她的衣服不都是你洗的？”妻子終于回應(yīng)了。

我就知道她會回應(yīng)的。她必須把剛才的“假如”進行下去，就像是一道必須回答的試題，只要我不回答，她就會按照自己的思路走下去。所以，我必須和她一起把這個“假如”給假如下去。

我說：“你這話說的就沒道理了，那是她生病了，沒辦法。換作是任何人，都會那么做的。”

“那我生病的時候，你怎么不幫我洗衣服呢？衣服堆成了山，是我病好后自己洗的！”她擺出了活生生的證據(jù)。

“我們是一個家庭，有必要分得這么清楚嗎？”我不耐煩道。

“正因為是一個家，才能看出你這個人有沒有心！”她的聲音越來越大了。

“我沒心嗎？”我真是絕望了。

“沒有。”

“我沒心嗎？！”

她歇斯底里似的喊道：“沒有！”

“放屁！”

我一巴掌狠狠拍在門上，發(fā)出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像是引爆了一枚炸彈。我不想再和她吵下去了，我氣呼呼地拉開家門，狠狠關(guān)上，站在空蕩蕩的樓道里，一時有些手足無措。我呆站了一會兒，向電梯走去，正巧有鄰居回來了，是那個矮個子有些駝背的男人，他不知道在哪工作，每天下班都非常晚，通常都是我們吃完飯了他才提著菜回來做飯。今天也不例外，他提著一小捆芹菜和一塊白膩膩的肥豬肉。我們彼此微笑了一下，算是打過招呼，我鉆進電梯，按下了最高層“20”的按鍵。到了二十層，我又沿著樓梯爬到了樓頂上。風(fēng)很大，像是粗蠻的手指搓揉著我的頭發(fā)，并且在我耳邊發(fā)出猛烈的呼嘯。我走到樓邊上，風(fēng)更大了，撼動著我的身體，我的手不由扶住了水泥護墻。

四周都是高樓大廈，無數(shù)的窗口亮著燈，像是機槍口稠密的碉堡，我第一次感到了某種恐慌，似乎是來自生活本身的一種潛在的威脅，那究竟是種什么樣的東西？有的窗口那淡黃色的光靜止不動，令人覺得里面滿溢著孤獨，有的窗口人影綽綽，估計上演著不息的盛宴，有的窗口正在拉上窗簾，像是要趕緊抵擋住外界的窺探。世界雖然無限廣闊，但人的生活就是窗口那么大一丁點。我的窗口是怎么樣的呢？我想到妻子或許正孤零零地站在窗口，傷心地流著淚。我突然覺得自己很可笑，跟妻子在家庭地位上面這樣較勁，這股勁好像用的并不是地方，我望著遠方，知道遠方的那些窗口中肯定有人在其他的位置上面較著勁，他們把生活奠定在我的生活之上，而我的生活，也就是妻子置身其中的生活，是她在享受與忍耐的有限生活，是她和我兩個人的小世界。

風(fēng)先是從我的身邊掠過，然后就直接穿過我的身體，我感到橫膈膜上那塊扭結(jié)的氣塊也逐漸被吹散了。我扭頭向樓下走去，來到我那層的時候，看到駝背男人正在炒菜，我從沒有見過有女人進出過他的家，只是有時會有個老頭過來住上一段時日，估計是他的老父親。男人炒菜的油煙很大，而且能聞得出來，是用豬油炒的，濃烈得都有些發(fā)臭了，他被嗆得連續(xù)打了好幾個噴嚏，以至于他沒看到我的經(jīng)過，要不然我們又得微笑一下了。我掏出鑰匙，開門進家，看到臥室的門已經(jīng)打開了，妻子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

我沒話找話地說：“你沒看電視啊，你每天看的那個香港電視劇應(yīng)該已經(jīng)開始了?！?/p>

她沒搭腔，坐在那里像尊精致的白瓷塑像。我站在那里，有些尷尬，我想道歉，但不知道該怎么說，直接說“好了，以后的碗都我來洗”嗎？這樣說她會不會覺得我又帶著所謂的“情緒”呢？而且，我也困惑起來了，這次的吵架到底和洗碗有沒有關(guān)系呢？

幾分鐘后，她終于開口了，她沒來頭地說：

“我已經(jīng)想好了?！?/p>

我趕緊說：“我也想好了。”

“你想好什么了？”她看了我一眼。

“你不用說了，以后的碗都我來洗?！?/p>

“我要說的不是這個?！?/p>

“那是什么？”

妻子用一種面對著遠道而來的客人都能坦然撒謊的堅定表情說：

“我們離婚吧?！?/p>

責(zé)任編輯 梁智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