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方友 河南淮陽人。河南省作協(xié)理事,河南小小說學會副會長,省文學院專業(yè)作家。1978年開始發(fā)表作品。著有小說集《女匪》、《刺客》、《孫方友小小說》、《水妓》、《貪獸》、《虛幻構(gòu)成》、《謊釋》、《壽州街》,長篇小說《鬼谷子》、《衙門口》、《女匪》、《紫石街》等。電視連續(xù)劇《鬼谷子》、《衙門口》、《武大郎外傳》等近百集,短篇小說系列《陳州筆記》、《小鎮(zhèn)人物》等。作品先后獲全國小小說獎、1997《福建文學》獎、《鴨綠江》文學獎、河南省文藝成果獎、第二十屆飛天短劇獎、首屆金麻雀獎。
吳老太的小兒子一家都在省城里賣菜,他們在南陽路岳砦菜市場租了攤位,每天早早地到北郊毛莊或陳寨蔬菜批發(fā)市場里發(fā)菜,用機動三輪帶回來,先整菜,后噴水,直弄得攤位上一片生機勃勃了,然后才開始營業(yè)。兒子和兒媳已來省城多年,生了兩個女孩兒,為撈個男孩兒傳家接代,年前兒媳桂葉又懷了孕,轉(zhuǎn)眼九個月過去了,他們就打電話讓老太太來侍候。
吳老太已來過好幾趟省城了。吳老太不但來過省城,也去過別的大城市。因為她有三個兒子,都在外地做買賣。大兒子在北京,有一年專接老娘去京城住了一個月,不但讓老太太逛了故宮、頤和園,還讓她去了一趟八達嶺,路過定陵時又下了一回地下宮殿,高興得吳老太回到村里見人就炫耀。她的二兒子在浙江寧波,二兒子全家在寧波做豆芽兒生意,生意雖不大紅大紫,但也說得過去。老二見大哥孝順,也不甘落后,去年特意回來接老太太下江南。去了一趟普陀寺,還逛了一趟溪口。可惜老太太不喜歡蔣介石,說自己的幾位親人都死在了國民黨反動派手里,這階級仇已溶進了血液里,很難化解了。為讓娘高興,二兒子又專程陪娘去了一趟杭州,游了西湖,登了雷峰塔,這才哄得老娘眉開眼笑。在省城賣菜的這個兒子是老三,混得也可以,雖沒發(fā)什么大財,但也早已成了家。開初的時候,三個兒子皆是逢忙回來種種地,莊稼熟了再回來收一收,然后就像狗攆著似的走了。好在眼下種地比過去方便多了,都是機械化,省了不少力氣。吳老太和老伴的任務是給兒子們看家護院。三處宅院相距不是太遠,白天轉(zhuǎn)轉(zhuǎn),黑里再轉(zhuǎn)轉(zhuǎn)。為安全起見,他們將重要的物品都集中在一起,就省了不少麻煩。只是到了莊稼成熟季節(jié),他們還要下地護莊稼,這就讓老兩口比平時忙了不少。后來兒子們看種地利薄又麻煩,一合計,都將土地承包給了種地大戶,算是給老人減輕了不少負擔。
現(xiàn)在三兒媳要生產(chǎn)了,吳老太就將幾個家一下交給了吳老漢,一個人搭車來到了省城。
吳老太的幺兒子叫吳聯(lián)合,是“文革”中大聯(lián)合那一年生的,今年也四十出頭了。吳聯(lián)合一家在岳砦租了一室一廳的房子,離菜市場不是太遠。老太太來了,就與三個孫女住在廳里。廳不算小,有十好幾平米,對面鋪床,中間還可以放飯桌。做賣菜的生意是很忙的,沒黑沒明,天不明去販菜,天大黑才收攤,一天兩頓吃盒飯,唯有晚上全家才可以吃頓共餐。吳聯(lián)合的大女兒已十多歲,在一家私立學校里讀小學。因為不是城市人,公家學校進不去,想進去要托人還要收擇校費,價格不菲,上不起。好在眼下私立學校的教學質(zhì)量也不算太低,又加上學生可以在學校吃頓午餐,很適合打工子女。原來的時候,吳聯(lián)合兩口子也不想超生,只是沒撈到兒子心不甘,立下誓言說:“拿不到奸賊不剎戲。”為保險,他們這次還到黑診所做了B超,認定是兒子之后,吳聯(lián)合很高興,讓桂葉住進了比較高檔的省中醫(yī)學院二附院。
吳老太趕到省城的時候,吳聯(lián)合專去車站接老娘,沒讓老太太進家就直接去了二附院。省中醫(yī)學院二附院在東風路上,距岳砦很近,收費價格也算公道:順產(chǎn)3000元,剖腹產(chǎn)5000元。吳聯(lián)合對娘說,桂葉已過了月,住院5天了還沒生。雖沒生,但錢也沒少花,一會兒要輸氧,一會兒要聽胎音,一天至少要花去一百多元。并說他與桂葉已商量好,等娘來了,若再不生,就花5000元進行剖腹產(chǎn)。吳老太一聽說生孩子要開膛破肚,很擔心地問:“生個孩子就動刀動槍的,讓人擔心,還是順產(chǎn)吧!”吳聯(lián)合見娘孤陋寡聞,笑道:“娘,你不懂,眼下城里人生孩子大多是剖腹,省得大人受洋罪!”吳老太說:“桂葉又不是頭胎了,生孩子跟解大溲差不多,咋會受罪?剖腹產(chǎn)動刀割肚皮,那才叫受罪!再說,順產(chǎn)3000,一動刀就要多花2000,錢老好掙?”吳聯(lián)合一聽娘又舍不得錢了,忙勸道:“我們也只是這般想,又沒真剖腹,說不定你老一來,桂葉就生了,那不更好!”母子倆邊走邊說來到了二附院,桂葉在18號病房住,一個房內(nèi)兩張床,對面床是個年近三十的產(chǎn)婦,一看就像個有錢人,吳老太和兒子走進屋,她連眼皮兒也沒抬,很是瞧不起的樣子。
那時候桂葉正挺著大肚子在床上躺著,見婆婆來了,要起身迎接,吳老太搶步上前捺住了,嗔怪道:“你這個樣子還敢胡動?我又不是外人,還講個啥禮節(jié)?”桂葉笑道:“不是我要迎你,是你孫子要迎你!”一句話,說得吳老太樂開了花。吳聯(lián)合問桂葉說今天檢查過沒,桂葉說剛查過房,聽了胎音,醫(yī)生說小家伙今日動靜有點兒反常,怕是想出來哩!吳聯(lián)合高興地說:“但愿但愿!”轉(zhuǎn)身又對吳老太說:“娘,我還得回去顧生意,有情況了我再來!”吳老太那時候已進入了角色,先給桂葉削了個蘋果,然后就要去拎開水。她拎起茶瓶時,看對床沒人侍候,便問:“恁大姐,要不要我給你捎瓶開水?”那少婦這才看了吳老太一眼,說:“不用!”話音剛落,她突然“哎喲哎喲”地叫喊起來。吳老太忙放下茶瓶,走過去問:“恁大姐,你是要生了!你家人哩?”桂葉也很著急,對娘說:“娘,你快幫她喊醫(yī)生,他男人從昨晚走到現(xiàn)在還沒來!”吳老太這才急了,急急出門,又急急回屋,問桂葉說:“?;ㄋ?,咋叫醫(yī)生?”桂葉說:“去醫(yī)務室!出門朝西拐,第三個門!”吳老太又急忙出門朝西走,數(shù)到第三個門,見門開著,里邊有兩三個穿白大褂的,就說:“先生,快,要生了!”
屋里的三個女子全是護士,聽老太太喊得急,卻并不急,問:“幾房幾床?”老太太一聽問幾房幾床,懵了,怔然地說:“不知道!”這時候,那產(chǎn)婦的喊聲已隱約傳了進來,一個護士問吳老太說:“是不是18號房B床?”吳老太一聽18號,想起兒子是說過這個號,便說:“是呀是呀!”那個護士對另兩個護士說:“是B床的陳曉曉!”說完又回首問吳老太說:“你是陳曉曉的婆婆嗎?”吳老太又懵了,怔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急急地說:“不不不!我兒媳叫桂葉!那個陳曉曉家中還沒來人,我是來幫她叫你們的!”那個護士笑道:“噢,原來你是學雷鋒辦好事呀!大娘,不慌,她這是剛有反應,我們馬上就送她去產(chǎn)房!”吳老太急忙又回到18號,對陳曉曉說:“恁大姐,先生一會兒就來,你忍會兒!”陳曉曉頭上已浸了汗水,口中還邊喊邊罵她丈夫,罵得難聽又惡毒。吳老太心想,這女人真厲害,誰攤上當她的婆婆,那算是倒了霉了。想著,還愛憐地望了自己的兒媳一眼,甚感自己命好,踫上桂葉性格開朗,心中藏不住事兒,不會給自己斗心眼兒藏奸。桂葉看婆婆看自己,忙使眼神讓吳老太過去,悄聲說:“昨黑兒她與丈夫斗了嘴,心中有氣,讓她喊一喊,肚里窩氣對生孩子不好!”
這時候,兩個護士推著平車走進來,問陳曉曉說:“你家里還未來人?”陳曉曉哭著道:“都死了!”一個護士說:“別說氣話,你能不能把電話告訴我們,我們幫你打!一會兒進了產(chǎn)房,需要去藥房取藥,剖腹產(chǎn)還要簽字!若有其他情況,更需要有家人在這兒!”陳曉曉這才止了喊叫,用紙巾兒抹了一把淚水,從枕頭邊上摸出手機,按通號碼,這才遞給其中一個護士。好一會兒,電話里才傳出一個慵懶的聲音,問:“啥事兒?說!”那護士說:“先生,你是陳曉曉的家屬嗎?我是值班護士!你愛人馬上就生了,請你趕快到醫(yī)院來,越快越好!”護士剛說完,就見陳曉曉一把抓過手機,對著手機吼罵道:“梁大冬,我日你祖奶奶!你快叫老娘我害死了!你若再不來,孩子落地我就掐死他!”兩個護士看到陳曉曉的兇樣,忍不住掩嘴失笑,然后二人便將她扶上平車,安排吳老太說:“大娘,如果她家來了人,讓他速去產(chǎn)房!”
隨著陳曉曉的喊叫聲消失,室內(nèi)陡然靜了下來。吳老太像是經(jīng)歷了一場戰(zhàn)斗似的,目光一直呆然著,連拎水的事兒都忘了。桂葉見婆婆沒經(jīng)過這陣勢,笑道:“娘,產(chǎn)婦大都這樣,我生頭胎時也罵過你兒子,只是不像她這般兇!這女人太惡了!”吳老太這才怔然過來,聽兒媳這般說,苦笑了笑,說:“反正都是拿娘當個本唄!”桂葉忙解釋說:“娘,我可沒罵你,我只罵吳聯(lián)合你個龜兒子,讓我受這份兒罪!”吳老太笑道:“虧你還說得出口,我兒子是龜兒了,我不成王八了?”桂葉這才悟出,大笑不止,邊笑邊用手佯裝打嘴巴,說:“叫你罵龜兒子!叫你罵龜兒子!”正鬧著,突然就變了臉色,慌慌地對吳老太說:“娘,快去喊護士,我也要生了!”不想?yún)抢咸珔s不像對待陳曉曉那樣緊張,說:“你是三生,不慌!這是才有知覺,還得一陣子哩!”桂葉說:“娘,你不懂,小孩兒戀群,說出來都搶著出來!要等就去產(chǎn)床上等,有醫(yī)生、護士守著,保險!”吳老太一想也是,就再次放下茶瓶去醫(yī)務室喊護士。
吳老太還沒走出門,就聽桂葉已對著手機喊:“你快來吧!生意再好也得先放下!我快生了,馬上簽字取藥什么的,咱娘會中?”桂葉打完電話,又開始“哎喲哎喲”地叫緊。吳老太暗自好笑,有點兒嫌兒媳嬌嫩。但想是這么想,桂葉高一聲低一聲的喊叫畢竟催人發(fā)急,她急忙到護士房,伸頭一瞧,里邊沒人,這才有點兒急了,禁不住喊了起來。
一個護士像是聽到了喊聲,急急從產(chǎn)房里走出來,見是吳老太,很奇怪地問:“你又有什么事兒?”吳老太說:“我兒媳也快生了!”那護士眉頭一蹙說:“怎么都趕一塊了?你們要稍等一會兒,那個陳曉曉還要求剖腹產(chǎn),他丈夫還未到,沒人簽字交手術(shù)費!”吳老太說:“我兒媳說能不能先進手術(shù)室,占個床!”那護士一聽這話,有點兒不耐煩,說:“真是農(nóng)民,啥事兒都想搶個先!告訴你,產(chǎn)房里又不是一張產(chǎn)床,用不著排隊掛號!”吳老太聽護士如此一說,心中釋然不少,又忙回去給桂葉遞信息,慌得頭上都浸了汗。
因為桂葉不是頭生,又是順產(chǎn),雖然進產(chǎn)房比陳曉曉晚,但卻生得順利,而且果真是個男孩兒!吳聯(lián)合高興得合不攏嘴,一直守在產(chǎn)房門口,不停地向進進出出的護士問這問那。護士對他說,嬰兒五十公分長,七斤半重,他就用手比劃長度,還連連地叫:“乖乖,五十公分,半米了!”不一會兒,桂葉被推出產(chǎn)房,吳聯(lián)合要急著看兒子,被護士攔在了一邊。他猴急地繞著平車尾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直到護士將桂葉安置好,他才得到機會。嬰兒被裹在一個長圓形的白色襁褓里,活像個包裹。嬰兒尖尖的腦袋,浮腫的眼皮,臉頰上的小白點、肥厚的上嘴唇遠遠突出蓋過了下嘴唇的模樣。膚色很胎,通透得能看見太陽穴下纖細的青色靜脈。腦袋上頂著一團柔軟的胎毛兒,胎毛下面是厚厚的黑色的胎垢……吳聯(lián)合笑著對吳老太說:“娘,你看,可丑!”吳老太正準備給桂葉去打荷包蛋,聽兒子如此一說,禁不住扭頭望了望孫子,笑道:“就這也比當初你生下來那會兒好看!”吳聯(lián)合笑道:“娘,你咋這樣比呀!”吳老太說:“咋?比錯了?”桂葉插話道:“娘,沒錯,是他先嫌你孫子丑的,所以就得報復他!”桂葉身體壯,又是三胎,所以生過孩子也不嫌虛弱,只是怕產(chǎn)后受風,吳老太專給她勒了一條大毛巾,由于毛巾大,幾乎蓋了眉毛,所以樣子很顯滑稽。
這時候,一個護士走進來,運來了一個帶頂棚的搖籃和關于母乳喂養(yǎng)、培養(yǎng)親情和打防疫針的小冊子,還有各種嬰兒洗發(fā)液、棉花簽兒以及護膚霜的廣告贈品。最后還給桂葉量了量血壓,安排要小心給孩子換尿布,小心清潔臍帶什么的。
吳老太不懂這些,很感嘆地說:“看眼下你們年輕人多有福,連過去的娘娘也比不上!”桂葉笑道:“娘,你是不是有點兒嫉妒了?”吳老太雖不懂嫉妒是何意,但也能悟出個大意來,笑道:“嫉妒有啥用,又不能拐回年輕那會兒再生幾個!”這話把吳聯(lián)合都說笑了,對娘說:“娘,別說胡話了,快去打荷包蛋吧!”
正在這時,陳曉曉也出了產(chǎn)房。可能是動手術(shù)時的麻藥已過勁兒,陳曉曉低聲呻吟著。她的丈夫梁大冬一看就像個城里人,著裝時髦又隨便,還剃了個大光頭??赡荜悤詴陨氖莻€女孩兒,梁大冬顯得不大高興。扶陳曉曉上床時,很厭煩地瞪了她一眼。好在陳曉曉只顧喊疼沒看到,要不,肯定又是一陣大罵,陳曉曉已經(jīng)精疲力竭,朝床上一躺忙讓丈夫給她墊后背,說要半躺半歪好受一些。吳老太是個熱心人,問梁大冬說:“恁大哥,她生了孩子肚子空,是不是也趁著幫她打幾個荷包蛋?”梁大冬倒是很客氣,說:“謝謝大娘,不用了,我已給她拎來了雞湯。”說完,就從床頭處取出一個保溫飯盒,打開來,雞湯的香氣立刻四溢。陳曉曉聞到香味兒,呻吟著說:“哎喲,快去問問大夫,我能不能吃東西?”
梁大冬說:“問大夫干啥,問你自己就行了!”
陳曉曉不耐煩地說:“我又不是醫(yī)生!”
“那我就告訴你,大夫說,要放了屁才能吃東西,你放屁沒有?”
很顯然陳曉曉還未過氣,白了丈夫一眼,說:“你明知我還不能吃,為何打開來急我?”
梁大冬說:“你總是說我不關心你,就是想讓你看一看!”
陳曉曉沒好氣地說:“什么關心我?我知道你是有意氣我!說,是不是因為我生了個女兒?”
梁大冬沒說話,只是嘆了一聲,然后將保溫飯盒蓋了,又放回原處,說:“放了屁言一聲,沒放千萬別吃,吃了會脹死的!你脹死了不要緊,生了個女兒沒了娘,可怎么辦?”
這一下陳曉曉更火了。她本來就又痛又餓,昨天因與梁大冬吵嘴就憋了一肚子氣,現(xiàn)在他不僅沒半點溫柔,反而當著外人說出這等粗魯無禮又無情的話來,她惱羞交加,氣咻咻地罵道:“梁大冬,你豬狗不如!”
梁大冬毫不退讓地說:“我要是豬狗,你就是豬狗的老婆!”
眼見兩口子又要吵起來,吳老太忙上前勸道:“他大哥,她剛放下孩子,千萬別惹她生氣,你是男人,忍一點兒!”
這時候,護士抱著剛洗完澡的嬰兒推著搖車走了進來。護士將嬰兒放進搖籃,安排梁大冬說:“娃娃剛睡著,等醒來,我再來教你包襁褓。另外,要注意嬰兒的臍帶衛(wèi)生,換尿布時一定要小心!”那護士說著,就遞過來幾個小冊子和廣告什么的,“這上面寫的都有,你要認真學一學!”
梁大冬一聽這么麻煩,一臉難色地說:“這么多事兒?”
護士笑道:“這才剛說一半兒,你就嫌麻煩了!你如果嫌麻煩,最好雇個人來!”說著,那護士便向梁大冬推薦病房陪護。不想陳曉曉一聽要給雇病房陪護,忙拒絕說:“我才不要什么病房陪護,誰知道她們剛剛陪護過什么人!”那護士一聽陳曉曉拒絕了她的推薦,很不滿地說:“那好吧,你們自己看著辦吧!”言畢,也不向梁大冬介紹護理要領了,扭頭出了病房。
梁大冬正想借雇陪護脫身,見陳曉曉回絕了護士,很不高興地說:“怎么辦?我可不能老拴在這兒!這幾天事情多得很!”
陳曉曉呻吟著動了一下,惡聲惡氣地說:“你去死!”便閉上眼睛再不說話。
桂葉一聽陳曉曉說絕了,忙為梁大冬解圍說:“兄弟,你家還有啥人?最好換個女的來侍候她!”
梁大冬嘆了一聲說:“她家的人不在這兒,我家現(xiàn)在只有一個老爹爹,也上了歲數(shù)!”
桂葉一聽這話,也很為梁大冬夫婦為難,說:“這可咋辦?”
正說著,嬰兒突然醒了,一聲長嚎,驚得幾個人都抖了一下。桂葉笑道:“這女娃兒八成是個歌星脫生的,聲音老沖!”
陳曉曉也被驚開了雙目,盯著發(fā)怔的梁大冬說:“還不快看看她?”
梁大冬這才怔然過來,急急走到搖車前,笨手笨腳地抱起嬰兒,卻不知如何是好,趕巧吳老太打荷包蛋回來,一看此景,忙將荷包蛋遞給桂葉,上前接過梁大冬手里的嬰兒,說:“抱寶寶要這樣抱,托手要放平,這個手要圈一下!”說著,伸手朝襁褓里一摸,又說,:“哎喲,寶寶尿了,該換尿布了!”梁大冬傻呆呆地問:“咋換?”吳老太像抱自己的孫子一樣,小心地將嬰兒放在床上,接過梁大冬拿的尿布,疊了疊,然后很熟練地解開襁褓,看了看嬰兒的臍帶說:“臍帶綰得好,畢竟這是大醫(yī)院!”說完,又快又小心地換下尿布,又將襁褓包好,抱起,輕輕晃動著,口中念道:“寶寶不哭,好乖乖!”嬰兒果然停止了哭鬧,正要睜眼看世界,吳老太忙說:“別睜別睜,第一眼要看你媽媽,將來長大也像你媽媽一樣好看!”
這一切,把梁大冬都看呆了,脫口說道:“大娘,我就雇你行不行?一天給你一百元!”
桂葉一聽梁大冬要雇婆母,忙說:“那可不行,俺娘專來侍候我哩!”
“一天二百行不行?”梁大冬先是覺得自己有點兒唐突,后來看出桂葉是借故討價還價,急忙將雇價漲了一倍,“曉曉,你看雇大娘行不行?”
陳曉曉正為剛才吳老太夸她好看緩了情緒,說:“只要大娘同意,我沒意見!”
吳老太沒想到會出現(xiàn)這種事兒,忙說:“雇啥雇,你和桂葉一個房,我?guī)蛶湍銈兙褪橇?!?/p>
桂葉一聽婆婆要拒絕做好事掙巧錢,忙說:“娘,我是三生,明個兒就能下床,后天就可以回家去住,你就答應他們吧!你看這兄弟一個大男人家,事情又多,你就幫幫他們唄!”
吳老太一聽桂葉這么說,頗有點兒意外,問:“你回家一個人能行?”
桂葉說:“行,行!生二妮兒時我第二天都下床自己打荷包蛋了!”
梁大冬見桂葉答應了,高興地說:“是呀,大娘,全當幫我們了!你看一天200元少不少?”
吳老太一聽事情成真了,頗有些茫然,她望了望桂葉,又看了看梁大冬,不好意思是地說:“講啥錢!只要我兒媳沒意見,那,那,那我就陪她幾天!”
就這樣,吳老太開始一人侍候兩個產(chǎn)婦。桂葉見婆婆忙上忙下,也有點兒不忍心,打電話跟吳聯(lián)合一商量,第二天就要求提前出院。醫(yī)生見她執(zhí)意要走,又給她檢查了一遍,同意了。吳老太一見兒媳要提前回家,說:“你慌個啥?有我在這兒,你不下床就能吃到飯,回家咋弄?”桂葉笑道:“我自力更生唄!你只要把這位大妹子侍候好,算咱兩個都是活雷鋒!”
不一會兒,吳聯(lián)合來了。他在電話里已得知娘要在這里抓巧錢,顯得很興奮,對吳老太說:“娘,你一個人別著急,到妹子出院時打個電話,我來接你!”
桂葉和吳聯(lián)合走后,陳曉曉立刻把那個床位也包了,說人多太吵,她煩。好在那幾天產(chǎn)婦少,醫(yī)院又能收到床位錢,就依了她。這一下,吳老太晚上也有了住處。再加上只忙陳曉曉一個人,清閑了不少。陳曉曉雖然脾氣有點兒怪異,但由于吳老太對她無微不至,心情慢慢好了不少。也可能由于吳老太侍候得細心,陳曉曉母女一切順利,傷口沒發(fā)炎,嬰兒的健康狀況全達標。陳曉曉的奶水開始下得太慢,還是吳老太用單方幫她投奶,很快就足了。一轉(zhuǎn)眼,七天過去了,陳曉曉刀口拆了錢,覺得住在醫(yī)院里畢竟不方便,每天像是揪著心過,便打電話喚來了梁大冬接她回去。梁大冬開車來到醫(yī)院,先感謝吳老太這幾天受了累,然后就掏出1400元錢,對吳老太說:“大娘,這幾天讓你受累了!聽曉曉說您像她的親娘一樣侍候她,真是讓我們感激不盡!這是1400元錢,別嫌少,請您老收下!”
吳老太一看梁大冬遞過來一沓兒錢,驚訝得直往后退,連連擺手說道:“噫,噫!說好的是幫你們,要啥錢?”
梁大冬說:“大娘,這是你應得的!”陳曉曉也說:“大媽,你別客氣!你老先收下這錢,等我滿了月再和大冬一起去看您!”
沒想?yún)抢咸f什么也不接那錢,還很認真地說:“你和桂葉住一個房,是緣分,誰幫誰幾天忙咋能講錢?你們?nèi)羰亲屛沂者@錢,那就是小瞧俺鄉(xiāng)下人!這樣吧,曉曉母女要出院了,我也該回我兒子那里了!我再侍候我兒媳幾天,就該回老家了!老家還撇個老頭兒哩,我還真有點兒掛心他!”吳老太邊說邊笑,說完,就直朝外走。梁大冬見老太太執(zhí)意不收錢,更為感動,差點兒掉出淚水來。又見老太太一個人要回,忙跟上去又勸,怎耐吳老太像吃了鐵心丸,直說是梁大冬小瞧了她。萬般無奈,梁大冬只好收起錢,說要送老太太回菜場。不想?yún)抢咸蛔專f:“接曉曉母女要緊,我認得路,一個人能回!”這下梁大冬算是無奈,一直扶老太太到醫(yī)院大門口,伸手攔了一輛“的士”先付了車錢,又安排司機說:“把老太太送到岳砦菜市場!”這才與吳老太揮手告別。
省中醫(yī)院距岳砦菜市場不遠,不一會兒就到了。吳老太很快就找到了兒子的攤位。吳聯(lián)合見娘突然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吃驚萬分地問:“娘,你咋一個人回了?不是說好的我去接你嗎?”吳老太說:“接啥接,我又不是頭一次來!”吳聯(lián)合直直地望著娘,悄悄地又問道:“娘,他們給工錢了嗎?”
吳老太先坐下來,長出了一口氣,說:“給是給了,還爭得跟啥一樣,我到底也沒要!”
“啥?”吳聯(lián)合一聽娘沒要工錢,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眼睛瞪得奇大,驚詫地說:“娘,那可是一千多塊呀,你咋說不要?”
吳老太望了兒子一眼,說:“幫人家?guī)滋烀?,人家又管吃又管住的,要啥錢?”
吳聯(lián)合說:“那可是您老應得的工錢!你說,無親無故的,咱憑啥幫他們?娘,你是不是逗我哩?”
吳老太又望了望兒子,笑道:“這孩子,我哄你干個啥?你想想,在一個病房里住,那就是緣分,講錢多嫌薄氣!再說,將來咱要遇個難事兒,人家也會幫咱的!”
吳聯(lián)合此時已聽出娘是真的沒要錢,臉色頓然變了,放大了聲音說:“誰認得他們是哪龜孫!他們怎會幫咱?娘,你這是窮大方呀!一天200,七天,1400塊,頂你兒子在這里起早貪黑吆喝一個月呀!你知道不,桂葉為啥提前一天出院,她一是怕累著了你,二是擔心那個怪女人因她而突然變卦,讓你抓不到這個巧錢!這下可好,你白忙了幾天不說,弄得桂葉這幾天一直喊腰疼!”
吳老太一聽兒媳喊腰疼,關切地問:“礙事不?是不是因為下床早了?”
“你說吔!”吳聯(lián)合沒好氣地說。
吳老太這才意識到自己沒要錢鑄成了大錯,不但得罪了兒媳,也得罪了兒子,禁不住心中有點兒發(fā)怯。她望了兒子一眼,怵怵地問:“那,那……是不是我再拐回去給他們要回來?”
“要個屁!”吳聯(lián)合沒好氣地說,“你回到醫(yī)院,怕是連個鬼影也難找到!”
“人家又不是沒給!這全怪我沒要!我總覺得不好意思接那錢,不就是幫了人家?guī)滋烀??在咱老家,誰不幫誰家的忙呀?”
吳聯(lián)合見娘糊涂,還守著鄉(xiāng)間的老一套不放,便說:“娘,這是城里,不是鄉(xiāng)下!就是在鄉(xiāng)下,眼下也不能白用工!娘呀,你讓兒子咋說你哩!”吳聯(lián)合越想越覺得娘辦這事兒太窩囊,最后氣得連菜也不賣了,提前收了攤子,長嘆一聲說:“娘,我這一關還好過,怕就怕你兒媳那一關!你不知道,桂葉這人,你好她也好,你若得罪了她,那簡直就是個母老虎!”
吳老太一聽這話,臉都嚇白了,忙央求兒子說:“那,那……我就不見她了,你快去車站買個票,讓我回去得了!”
吳聯(lián)合一聽娘要回老家,怔了,呆呆地望著娘問:“啥,啥,你現(xiàn)在就要回家?”
吳老太長嘆一聲說:“我是怕見了桂葉沒話說呀!”
吳聯(lián)合遲疑著,望望娘,又望了望遠處,最后終于像是下定了決心,說:“這樣也好,免得生氣!娘,這一回可別怪兒子不留你,是你老沒給自己留退路呀!
吳老太望著兒子,無助地說:“這都怪娘不懂事理,辦錯了事兒!你回去對桂葉說,是娘對不起她,別讓她跟娘一般見識!”吳老太說著,眼里已禁不住閃出了淚花兒……
責任編輯 劉志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