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齊林 江西吉安人,漂在廣東。上世紀(jì)80年代中期生,把文字當(dāng)作生命的一部分,有小說散文80余萬字散見于《作品》、《小小說選刊》、《北京文學(xué)》、《美文》等。
1.出租屋的聲音
在南方,從這個小鎮(zhèn)輾轉(zhuǎn)到那個小鎮(zhèn),從這個出租屋到那個出租屋,短則住幾天,長則一兩年,這些年,逼仄狹小的出租屋仿若我內(nèi)心深處的一個迷宮,我在里面橫沖直撞著,卻始終難以跳躍而出。
出租屋,它只容得下我瘦弱軀體的一個轉(zhuǎn)身,逼仄而又帶著南方氣候里特有的潮濕氣息。我把所有的行李和生活用品都放在床底下,試著讓它寬敞起來,此刻,赤著腳,來回在屋里走著,仿佛走在一棟空蕩蕩的別墅里,心也跟著空曠起來。
漂泊、出租屋,這兩個詞語有著深層次的聯(lián)系。出租屋意味著短暫的穩(wěn)定,更意味著長久的漂泊。在異鄉(xiāng)漂泊的大海上,出租屋是浩瀚無垠的大海上一條小小的帆船,里面盛滿淚水、疲憊和憂傷。
我默不作聲地把自己關(guān)在出租屋里,一臉疲憊。這一天,我在外面說了很多話,它們一句句從我瘦弱的軀體里脫口而出,沾染著我獨有的氣息和溫度,落在不同的人眼里,而后跌落在渾濁的彌漫著欲望氣息的空氣里。一大籮筐的話,就那么一句有用,其他的都散落在地,而后頃刻間便淹沒在塵埃之中。
一整天的工作,已經(jīng)讓我喪失說話的欲望。陽光透過窗的縫隙落下,落在我瘦弱的身軀上,一絲溫暖頓時在我心底蔓延開來。四周瞬時安靜下來,隱隱地,我聽見自己微弱的喘息聲,由急而緩,或粗或細(xì),這些身體的節(jié)奏開始裸露出我內(nèi)心的秘密,它們暗示著我此刻正在思考著一些或輕或重的事情。電飯煲、電磁爐、塑料板凳,它們沉默著坐在那里,正等待著我去發(fā)號施令,以便讓它們發(fā)出聲音。我看著它們,仿佛就看見了我自己的命運,猶如我坐在辦公室里,等著頂頭上司發(fā)號施令,以便發(fā)出自己的聲音,證明自己的存在。
在狹小的出租屋里,整個世界就剩下我的聲音。我走出出租屋,游蕩在嘈雜的大街上,走進高樓大廈的寫字樓里,很快,我就發(fā)現(xiàn)自己啞口無言,屬于自己的聲音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安靜只是片刻的,此消則彼長,此起則彼伏,出租屋的寂靜無聲,映射著窗外世界的喧囂與蕪雜。窗外喝酒劃拳的聲音變得愈加濃重起來,隔壁傳來小孩刺耳的哭鬧聲,與婦女的謾罵聲混雜在一起,樓道里響起一陣女性特有的腳步聲,高跟鞋碰在地上發(fā)出馬蹄般的聲響,聲音愈來愈近,而后便消失在走廊盡頭。
坐在床沿,略弓著身子,聽見肚子發(fā)出的咕嚕聲,一絲饑餓如蟲子般在腹部撕咬著,我撐著身子,微微起身,朝廚房走去。此刻,我需要發(fā)出一片聲音,以便讓自己能長久地沉浸在一片屬于自己的世界里。
霓虹燈亮了,它暗示著黑夜已經(jīng)來臨。黑夜來臨了,它很快就淹沒在城市的燈光里。城市屬于黑夜,黑夜卻不屬于城市。
我早早地把燈關(guān)了,躺在黑夜深處,卻無法入睡。墻上的時針剛好走到終點,已開始新的路程。艱難地翻了個身,我仿佛聽見自己瘦弱的軀體發(fā)出的嘎吱嘎吱破碎的聲音。再次躺下,隱隱地能聽見隔壁傳來悉數(shù)的呻吟聲,緊接著,我腦海里就自然地浮現(xiàn)出兩個軀體糾纏在一起的場景。那是一對在建筑工地上工作的夫妻,四十上下的模樣,操一口廣西口音。他們早出晚歸,從清晨六點一直忙到晚上七點,人類本能的性愛成了這對貧苦夫妻單調(diào)而又枯燥的打工生活里一種高級的享受。
把耳機插上,收音機里一曲滄桑的音樂傳來,是姜育恒的《驛動的心》。頓時我淹沒在姜育恒的聲音里,沉沉睡去,醒來只聽見滋滋的響聲在耳畔回蕩。窗外的燈火微弱了些,夜色開始深沉起來。
2. 遠行·找工
我在門前的那塊空地上來回走動著,遲緩的步子里隱隱流露出一絲焦慮和悲傷。走累了,我便蹲下來,望著天空里紛飛的云朵發(fā)呆。云朵在輕緩的時光里變幻著固有的模樣和形狀。在寂寥而略顯空蕩的村莊,時間的步履已經(jīng)慢了許多。
蹲久了,一股麻麻的感覺在全身蔓延開來,我站起身時,看見母親挑著擔(dān)子從菜園子里回來了。我想這幾天出去。我忽然對母親說。母親放下?lián)?,看了我一眼,默不作聲。已?jīng)這樣在家里呆了一年有余了,我仿佛聞見一股霉味彌漫全身。母親見我一臉惆悵,安慰了我?guī)拙?。我走進自己的房間,把門關(guān)上,兀自站在窗前,望著窗外的風(fēng)景。
窗外樹林中一只在枝椏上跳躍的鳥兒,歡快地在林中鳴叫了幾聲,而后一拍翅膀,沖天而去。我久久地站在窗前,有點癡迷地望著,仿佛陷入一陣夢幻當(dāng)中,幻想著自己變成了那只在天空自由翱翔的鳥兒。
幾日后,一個微雨的清晨,母親終于答應(yīng)我出去了。母親把一件件換洗的衣服放進那個已經(jīng)被我擱置一年多的包里,包塞滿后,母親又轉(zhuǎn)身把肥皂、毛巾、牙膏、牙刷、鏡子、梳子等生活用品一一找來,放進背包前后左右的四個小兜里。母親說,多帶點,省得到了外面又要買,又要花錢。原本干癟的包在母親的忙碌下,很快就鼓起來,再也塞不下一件東西,仿若鼓起的帆,它似乎正暗示著我應(yīng)該出發(fā)了。母親問我錢夠不夠,她邊說邊從褲兜里拿出一些錢,硬往我這邊塞。我趕緊說夠了,把她滿是褶子的手推了回去。
翌日清晨,我便坐上了去往縣城的小巴。我必須到縣城轉(zhuǎn)一趟車,抵達到市里,才能坐上南下的火車。母親在鎮(zhèn)上的一個小作坊里上班,臨走前我背著沉沉的行李包跑到小作坊,我站在門前張望著,看見母親正弓著身子,右手拿著剪刀在剪著什么。我走進去,一股濃濃的膠水味嗆入我的鼻孔。我叫了聲母親,母親沒聽見,小作坊里轟隆的機器聲很快就把我的聲音淹沒得無影無蹤。
母親工作的姿勢在我眼皮底下一覽無余,我無聲地站在一旁看著她張開因多年關(guān)節(jié)炎而變形彎曲的手指,正吃力地緊握著剪刀,在剪一塊堅硬的的布料。我又叫了聲母親。母親回頭,見是我,趕緊站了起來。有許多眼光朝這邊張望過來,我迎過去,看見的都是一雙雙清秀而年輕的臉龐。仿佛是現(xiàn)在我才發(fā)現(xiàn),偌大的小作坊,母親是年齡最大的一個。她們都一臉好奇地打量著我。戴眼鏡的是你兒子嗎?肯定讀了不少書吧。我隱約聽見一旁有人這樣問著母親。母親高興地一笑,點頭稱是。
母親起身想送我,我硬是把她攔住了。母親拍著我的肩膀說,在外面一定要注意身體,身體才是第一,不行就回來,別硬扛著。我默默地點頭,而后匆匆走出門外,回想母親在里面工作的模樣,心底忽然感到一股異樣的酸澀。
我逐漸遠離故鄉(xiāng),那些熟悉的氣息和風(fēng)景漸次變得遙遠起來。母親的氣息殘留在換洗的衣服里,我打開背包,俯身拿起一件衣服捧在懷里,母親的氣息就變得觸手可及起來。我捧著衣服,漸涼的心忽然感到很溫暖,像是年幼的我被母親緊緊地抱在懷里。
夜沉到深處時,我隨著擁擠的人群涌進站臺。綠皮火車仿若一條蟒蛇蜿蜒著匍匐在地,偶爾發(fā)出沉悶的鼾聲。我撫摸著自己瘦小的軀體,躺在火車龐大的肚皮里,耳邊回蕩起火車轟隆轟隆的聲響,映襯著車廂內(nèi)的我急速的心跳聲。我坐在窄小的座位上,不時變換著姿勢,暗夜里偶爾從肋骨間傳來的一絲隱疼像是一枚鋒利的針般很快就把我刺醒過來。原本嘈雜無比的車廂此刻變得靜謐起來,仿佛沾染了一縷溫馨的氣息。
火車沿著預(yù)定的軌道逐步穿越黑夜,流浪漂泊的人兒在夢境里不停奔跑。軌道意味著一種方向,而漂泊則暗示著居無定所。人生是一列火車,在這個短暫而又漫長的旅途里,有的人可以一路舒服地坐到終點,有的人則要不停地下車上車,輾轉(zhuǎn)不已,有的人坐的是臥鋪,有的人坐的是硬坐,還有的人則站在擁擠而又逼仄的過道里,左右徘徊。
幾個小時后,哐當(dāng)一聲,火車停了下來。到站了,到站了,車廂內(nèi)有人不停叫喊著,聲音里夾雜著一絲興奮和疲憊。龐大的火車喘息著,便秘般吞吐出一撥又一撥人來。我提著行李,穿過擁擠的人群,跳下火車,一股冰涼的夜風(fēng)吹在臉上,頓時讓我清醒了許多。
我略感疲憊地走過天橋,城市的燈火隱約出現(xiàn)在眼里。凌晨五點的車站顯得有些冷清,一排排沾滿污痕的大巴像饑餓的乞丐守候在原地,等著把食物吞進龐大的胃里,然后再傾吐而出。我感到有些饑餓,瘦小的胃里蠕動著母親的飯菜,故鄉(xiāng)的飯菜在城市的奔波里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我拖著空蕩蕩的肚子,在城市的胃里橫沖直撞著,卻始終是饑餓的感覺。我蹲下來,望著廣場上晃蕩的時針,久久發(fā)呆。我突然想起一句詩,在時間的胃里,我注定被排出。
我穿過廣場,終于來到一排排大巴前。我把行李放在地上,一群人便把我包圍在一個細(xì)小的圈里。他們不厭其煩地問我去哪里去哪里。我默不作聲,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們。他們見了,又四散而去。
我鉆進一個汽車的軀體里,一股糜爛的肉體氣息充塞入鼻,隱隱地,我聽見一個女孩蹲在不遠處的一個角落里隱隱哭泣。幾個男人緊緊地站在她面前,不時緊張地朝身后張望幾眼,像是逮到了一個難得的獵物。
汽車站仿若城市的大眾情人,這里始終充塞著曖昧和肉體的氣息,它始終與避孕套、黑絲襪牽連著,隱性存在的暴力早已褪去保護色,赤裸裸地暴露在空氣里。欲望的氣息在這里彌漫、張揚,行走在城市的胃里,你如一只細(xì)小的螞蟻,隨時都有被吞噬的可能。
我把自己瘦小的身體安頓在人才市場一個擁擠的八元店里。我試著伸展軀體,腳丫子一不小心碰在床架上。我蜷縮著,把身子彎曲成一張弓,整個床鋪頓時變得寬敞了許多。
鐵架床上銹跡斑斑,曾經(jīng)裸露閃亮的鐵把位置生了銹。我摸著腳丫子上的銹痕,隱約聞見一股鐵的氣息,它在我心底彌漫著,直至充塞整個胸膛。我感到一股灼熱的疼痛,它幾乎能把我心中的那塊鐵燃燒起來。只是那股燃燒最終還是偃旗息鼓。我撫摸著自己的胸膛,看見心中的那塊鐵早已露出生銹的膽怯與羞澀。
逼仄的房間里塞下了三張鐵架床,這里躺著七個人,他們來自不同的地方,湖南、河南、廣西、山東、湖北、貴州、江西,不同的口音和氣息混雜在這個窄小房間的上空,像舊時的大雜院,卻又擁擠不堪。我們躺在床上,面無表情,默不作聲,偶爾交流著找工作的信息和苦澀,轉(zhuǎn)瞬間卻又陷入一陣虛無的空茫里。我們各自蜷縮著躺在生銹的鐵架床上,像六塊帶有不同氣息的鐵,卻又早已失去了鐵水應(yīng)有的溫度和灼熱。
我蜷縮在八元店的小床上,卻每日吃著十五塊錢一份的快餐。他們咀嚼著六塊錢的快餐,不時用怪異的眼神望著我,仿佛天外來客。我腦海里不時回蕩著母親叮囑我的那句話:在外面一定要注意飲食。我躺在床上,摸到胃的位置,它像是一塊易碎的瓷瓶,仿佛輕易間就會坍塌在地,我小心翼翼地呵護著。
一晃半個月,摸著褲兜里僅剩的那幾張人民幣,我有些焦慮迷惘起來。我想著一條條退路,腦海里卻是雜草叢生的海洋。一個陽光滿懷的下午,我拿著簡歷輾轉(zhuǎn)著來到一個偏僻的工業(yè)區(qū),來到一個世界五百強的集團公司大門前。我把簡歷和一沓文案推到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人面前。他默不作聲地看著,偶爾抬頭看我一眼。五分鐘后,他對我說,試用期給你5000元,明天就來上班,怎么樣?我輕聲說,好,謝謝。
幾分鐘后,走出廠門,刺眼的陽光打在我臉上,我感到的卻是一陣溫暖。我想起離家前暗暗對自己說的那句話,勇敢點,走出去吧,走出去就意味著希望。
3.鐵器時代
他站在轟隆的機器旁,嗅著鐵的氣息,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下來,整個人也變成了機器,血管里仿佛也處處流淌著鐵的碎片。起初,他站在沖壓機旁,右手機械地往里面拿著東西。后來一不小心,內(nèi)心里冒出來的一個想法,讓他丟了一個手指。他細(xì)細(xì)地咀嚼著從內(nèi)心深處冒出的這個想法,仿佛這個想法滿是蜜汁,這個想法很快變成了一個黑沉沉的陷阱,他沉沉地跌落進去。在機器面前,容不下一個細(xì)微的屬于自己的想法。他看著他手指的小半截滾落在地,鮮血染紅了轟隆的機器,那冰涼的機器仿佛頃刻間就沾染上了他血液的溫度。他怔怔地望著眼前發(fā)生的這一切,不知所措,恍若夢境。很快,手指上的那絲疼痛就蔓延到他全身的每個細(xì)胞,他像是突然醒悟過來,蹲在角落里,大聲叫喊著哭泣起來,仿若孩子。
幾年后,他換了個工作,從褲兜里伸出右手或者右手嫻熟地夾著一根香煙時,他就會看到食指上那個鮮明的疤痕。他靜靜地看著這個疤痕,心忽然微微一顫,仿佛又重新回到了多年前的那個機器旁。
現(xiàn)在,他弓著身子,使勁用鐵錘敲打著鞋幫,身邊紊亂的案子上滿是膠水、鐵釘以及沾滿汗跡的袖珍筆記本。筆記本上歪歪扭扭的數(shù)字記錄著他每天的工作量。他早已遠離了機器,但依舊離不開鐵,他一個轉(zhuǎn)身,就聞到了鐵的氣息,鐵的氣息仿佛早已融入了他的骨髓深處。他用曾經(jīng)斷指的右手緊握著鐵錘,使勁敲打著鞋幫,偶爾偏離了方向,鐵錘便沉沉地落在他左手腕上。他捂著手腕,身子弓得更低了,幾乎要低到塵埃里去。幾分鐘后,他從疼痛里緩解過來,又揮舞起手中的鐵錘。年復(fù)一年,很快,他的技術(shù)就變得嫻熟起來,揮起的鐵錘仿佛再也難以觸碰到他的手腕。
廠房、宿舍、飯?zhí)?,他踩在這三個點上,三點連線,如一根繩索般把他捆綁得緊緊的。起初,他強烈地掙扎著,像是被關(guān)在籠子里的野獸滿是憤怒地咆哮著。當(dāng)深刻地意識到咆哮與掙扎變得毫無意義時,很快,他就安靜下來。在時間的剝蝕下,他內(nèi)心的那顆石頭也變得滾圓起來。
廠房是鐵皮房,酷熱的夏季,鐵皮房變成了一個大蒸籠,從屋頂斜射而下的熱氣落在他們身上,轉(zhuǎn)瞬,他們便揮汗如雨。碩大的落地電風(fēng)扇在他們面前左右搖轉(zhuǎn)著,吹出來的風(fēng)卻裹著難以揮去的熱氣。他拿著鐵錘使勁敲著鞋幫,時而拿毛巾擦拭著臉上脖子上奔流而下的汗水,像是沉浸在另外一個世界里。
逼仄狹小的宿舍因為八個人的入住而顯得更加擁擠起來,床上堆放著衛(wèi)生紙、小型電風(fēng)扇、洗好的依舊散發(fā)著香味的衣服、拆開的還未用完的避孕套,這些帶著私人氣息的物什袒露在空氣里,毫無保留。宿舍的窗戶前掛著一排排水淋淋地剛沖洗好的衣服,它們像一塊抹布把窗前的風(fēng)景遮掩得嚴(yán)嚴(yán)實實,偌大的宿舍頃刻便變得悶熱起來。墻角的角落里一條破舊的內(nèi)褲肆無忌憚地暴露在視野里,沾滿著這里慣有的塵埃,仿佛暗示著這個陰暗的角落早已無人打掃。晚上下班,宿舍里便充斥著劣質(zhì)香煙的氣息,水聲、罵娘聲、種種聲音開始此起彼伏,顯得喧囂而又雜亂。雜亂是一種表面現(xiàn)象,雜亂深處卻隱藏著不容侵犯不容窺視的生存秩序。
飯?zhí)弥皇且粋€廚房而已,一個年愈五旬的老女人整日在里面忙碌著,明顯下垂的乳房若隱若現(xiàn)地呈現(xiàn)在內(nèi)衣深處。兩個月前,一個豐滿而略顯風(fēng)韻的農(nóng)村少婦被多疑的老板娘辭掉了。廚房里面有一個小間,這個普通的小間在這里成了身份的象征,只有文員主管等干部級別的人員才有資格在里面吃飯。普通員工只能拿著自己的飯盒排著長隊一步一個腳印地往前挪動。白菜被平分成兩半,菜葉被請到了干部級別人員的碗里,菜根和一些原本耷拉著頭的菜葉則流浪到了普通員工的飯碗里。通常情況下,他用手里的筷子攪動著飯碗里的飯菜,使勁扒拉了幾口便傾倒在一旁的泔水缸里。有時肚子餓,他會硬逼著自己吞下幾口,以便維持下午的體力活。
從早上八點到十二點,從下午一點半到五點半,再從晚上六點半到深夜十一點,日日如此,年復(fù)一年,他掙扎著想沖出這牢籠般的生活,卻撞得頭破血流,最終又退了回來。幾年后,他看見身邊一個年愈六旬的老人,和他做著同一個工種,最終因為做工慢而被老板踢了出去。他把這個老人送到車站,望著這個老人在晨風(fēng)里單薄的背影,他仿佛看到了未來的自己。只是很快,他又投入了緊張的工作當(dāng)中,而這個念頭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不是別人,是我的至親,是我遠在異鄉(xiāng)的大哥。
4. 在鐵籠子里奔跑
辭職是舊生活的結(jié)束,也是新的開始,是暫時的解脫,亦是另一種精神禁錮的開始。從辭職到面試,這個過程在時間的推移下,一點點變得沉重。在剛辭職幾天的自由自在里,理想主義的燈塔散發(fā)出的光芒逐漸變得微弱起來。生活這座大山的重壓壓在人稚嫩的肩膀上,行走剎時就變得氣喘吁吁起來。在燈塔下迷茫而又艱難的行走,左右徘徊著,卻逐漸步履匆匆。這種匆忙顯然是毫無目的的,是求救狀態(tài)下的饑不擇食。
時光重新回到五年前的東莞,我看見大學(xué)剛畢業(yè)的我忍著身體里的那一絲疼痛、頂著烈日行走在一個偏僻的工業(yè)區(qū)里,路上塵土飛揚,各種大型挖掘機熱火朝天地奮戰(zhàn)著。我從這些龐大的機器旁走過,頃刻間就感到了自己瘦弱的軀體是如此渺小。心底想著要是這個龐然大物的一細(xì)小的胳膊砸在我身上,就會讓我斃命。在異鄉(xiāng),一個個體生命的消失,是顯得如此微不足道。幾年后,我在一個集團公司里做高級文案策劃,同宿舍里一個河南籍的小伙子當(dāng)天晚上還生龍活虎地蹦跳在我們面前,幾天之后,沒想到就化成了灰燼。他一米八幾的個子,轉(zhuǎn)眼間就變成一個細(xì)小的黑色匣子。我們得到的解釋只是四個字:過勞而死。一陣喧囂之后,很快,一切又恢復(fù)了原樣。世界沒了你,地球照樣轉(zhuǎn)動。在南方高速旋轉(zhuǎn)的工業(yè)生活里,是容不得減速緩行這樣的字眼,一個螺絲釘卡住了機器的轉(zhuǎn)動,得迅速而又一次性地拔出來,然后再換上一個好的上去。
五年前,我忍著身體的疼痛,坐了兩個小時公交車才抵達的面試,最終卻只換來老板一個異樣的眼神。這個肥頭大耳的老板不耐煩地看了我一眼,嘴里忙著跟手機那端的人講話。放下電話,他坐在那個大號的黑色椅子上,拿起我的簡歷,乜斜著看了一眼,然后居高臨下地朝我拋過來一個眼神,鑲著金牙的嘴里迸出一句話:錄用的話,兩天之內(nèi)給你電話。我聽了,心底頓時一涼,忽然感到一陣悲哀,我沒想到自己幾個小時的奔波換來的只是一句如此簡短的話。我明顯感到一股怒氣在我心底蔓延開來。從他手中奪回簡歷,狠狠地甩下一句話,就逃了出來。是的,是逃。走在大街上,我一臉茫然地望著天空紛飛的云朵,一股異樣的憂傷在心底蔓延開來。
五年前的我畢竟是稚嫩的,剛大學(xué)畢業(yè),還涉世未深。五年下來,在無數(shù)次的面試?yán)铮脑缫炎兊寐槟酒饋?,對于種種不人道的見工遭遇,已見怪不怪,疲于言說。而對于種種面試,已可以老到地應(yīng)付自如,有點資本的我們也可以拍著桌子說不。對于一知半解的面試官,我們早已學(xué)會忽悠海吹一番;對于喜歡當(dāng)演說家的面試官,我們則演員般逼真地把自己扮演成一個傻子;而對于盛氣凌人的面試官,忍受不住其侮辱,則會冷冷地看他一眼,中途拍拍屁股走人。
面試是表演的舞臺,有表演欲的面試官喜歡短話長說,把簡單變成復(fù)雜,以滿足自己蹩腳的虛榮心。他們這些人有一大部分當(dāng)初和我們一樣,來自農(nóng)村,背井離鄉(xiāng),懷揣著各自的夢想,摸爬滾打,坐上了現(xiàn)在的位置?,F(xiàn)在,他們坐在我們面前,居高臨下,仿佛忘記了自己的出生地。塵事在錘煉一個人的同時,亦能扭曲一個人。
當(dāng)我們面對陰暗和欺騙,心早已變得麻木,感動便變得稀有起來。五年前大學(xué)剛畢業(yè)的我,最終被一家公司錄用了。面試只用了五分鐘,面試官像故鄉(xiāng)的長者一樣跟我聊了幾句,就說,明天過來上班。這簡短的一句話對于褲兜里只剩十元錢的我無異于雪中送炭,它意味著可以暫時結(jié)束飄蕩的生活,可以不再為吃住而整日發(fā)愁了,可以不用再住滿是蚊子的八元店了。
半年后,當(dāng)我和主管談起當(dāng)初面試的事情,他說的一句話讓我感到十分溫暖:“當(dāng)初看到你來面試時一臉疲憊的樣子,我就想到了我親弟弟。我想我弟弟在外面落難時,一定會有好心人幫他一把的?!?他微笑著看了我一眼說。
在異鄉(xiāng),這種溫情總是很容易讓人落淚。
5 城市牛哞
時光回到五年前那個寒風(fēng)呼嘯的冬天,剛大學(xué)畢業(yè)的我正提著個破舊的手提包匆匆往東莞寮步鎮(zhèn)的一個工業(yè)區(qū)趕去。裹著一絲寒意的冷風(fēng)打在臉上,讓人感到絲絲冰涼。摩托車在工業(yè)區(qū)滿是灰塵的小路上左右穿梭著,最后在一個頗具規(guī)模的大廠前嘎吱一聲停了下來。開摩托的是一個五十多歲的本地人,一道細(xì)長的巴痕蚯蚓般匍匐在他臉上,看起來滿是殺氣。我從摩托車上下來,男人警覺地掃了掃四周,而后一臉急色地看了我一眼。我會意,趕緊從褲兜里掏出一張五元的鈔票遞給他。許多年后的今天,回想起這些年漂泊在外四處求職的經(jīng)歷,每當(dāng)迷路不知如何前往應(yīng)聘的地點時,價格還能接受的摩托車無疑成了我繼續(xù)前行的救命稻草。
幾個腋下夾著文件袋的人在廠門口焦急地踱著步,一看就知道也是來面試的。我走到廠門口,一個穿著西裝、年齡與我一般的人朝我善意地一笑。像是有共同氣息一般,我們聊得很投機。到進廠面試時,我們已經(jīng)像是老朋友一般,很是熟悉,可以相互拍著肩膀開玩笑、甚至一起玩世不恭地罵街。從那時起,我開始明白一見如故這個詞語所包含的深層意義。他說他是陜西人,第一次來到南方找工作,現(xiàn)在落腳在他堂哥那,然后告訴我叫什么名字。暫且在這里叫他鋒吧。這次面試的結(jié)果是,我沒被錄用,鋒被錄用了。一天后鋒在電話里長輩一樣語重心長地安慰我道,他們這個工種只招一個人,去應(yīng)聘的只有我一個人,所以我被錄用了,你再耐心找一下,別急。這個電話讓我感覺有些意外。
一個星期后的黃昏時分,我正躺在床上一臉茫然地聽著窗外呼嘯的寒風(fēng),電話突然尖厲地響了起來。是這個陜西人。鋒說他因為被查出有乙肝,而被踢了出來,現(xiàn)在正在廠門口等著結(jié)算工資。鋒只是乙肝攜帶者,當(dāng)時他與廠里的人事?lián)砹幷f國家勞動法不允許你們這樣做,不料主管微微上揚的嘴角,從口里迸出的那句“在這里,我就是國法”瞬時就讓鋒感到了自己的天真?,F(xiàn)實總是如此鋒利與殘酷。放下電話,窗外的寒風(fēng)變得更加肆意起來。我重新躺下,腦海里就浮現(xiàn)出他獨自站在廠門口的寒風(fēng)里,等著結(jié)算工資的身影。次日在人才市場,鋒一臉感嘆地說他昨天為了等那一百一十塊錢,在門口凍了三個多小時,一直等到晚上六點半。從保安那拿到工資的一剎那,轉(zhuǎn)身正準(zhǔn)備走,鋒隱約聽見身后保安室傳來一句話:這個傻B,一百塊多塊,在外面凍了這么久。這句微弱的話語在寒風(fēng)的吞噬下,變得更加微弱起來,卻如細(xì)小的針一般抵達鋒的心尖。在生存的金字塔上,這些同樣拿著微薄工資的保安,同樣是背井離鄉(xiāng)漂泊在外,同樣也是上有老下有小,一旦面對弱者時,他們瞬時就變成了強者,開始肆無忌憚起來。
幾日后,正當(dāng)我收拾行李準(zhǔn)備回家時,一家五金紐扣廠錄用了我。上班沒幾天,鋒無奈之下進了我這個不用體檢的公司,在電鍍部做文員,包吃住,一個月只休息一天,每天加班到九點,總共拿1400塊的工資。這段略顯波折的求職經(jīng)歷成了鋒對體檢的最初記憶。幾年后的今天,體檢二字成了鋒內(nèi)心一個極富現(xiàn)實意義的名詞,也在他內(nèi)心劃下一道深深的陰影。每次跳槽而出,在尋找下一家單位時,他都感到如履薄冰。即使面對豐厚的報酬與待遇,也是心有余悸,不敢前往一試。從辭職到入職,體檢無疑成了工業(yè)文明進程中部分生存者生存路上的一道堅實的攔路虎。像奔跑在城市里的牛一般,在每次進入牛市之時,處于社會金字塔最底端的我們得如牛一般學(xué)著響亮地哞叫幾聲,以示自己擁有良好的健康與充足的活力,而這成了尋求到上好買家的基礎(chǔ)條件。
責(zé)任編輯 劉志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