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人鋼 湖北紅安人。中短篇小說散見于《大家》、《山花》、《青年文學(xué)》、《紅豆》、《延河》等刊。小說《人體耳環(huán)》獲第二屆林語堂文學(xué)獎,《墨城之賭》獲香港第36屆青年文學(xué)獎首獎。英文小說《Go home》獲第三屆neerbook全球英文短篇小說獎首獎,成為首個獲得該獎的華人。詩歌自成一體,世稱“墨體”,已譯成英、德、日、俄等文字。曾獲得俄羅斯和丹麥某詩歌獎金。
六月,武漢熱如火。早晨剛過,熱氣就燜上來了。門診病人很少,我翻看了下這個月的工資結(jié)算,眉頭擰得更緊了。早晨和惡妻吵架后的余悸仍在心里一上一下地扒動。昨天因為醫(yī)院護士小劉結(jié)婚,我送了200元的禮錢,這在整個醫(yī)院已經(jīng)不算送得厚的了,但是妻偏爭執(zhí),胡說我對小劉有意思,還說去年親眼看見我給她的屁股打針。我懶得和她胡扯。她還不罷休。早晨一起床就是一個小時的漢罵,滿嘴武漢當(dāng)?shù)嘏K話。街坊們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種家常街罵,做早鍛煉的人看見她叉腰站在門口雄赳赳的樣子,客氣地笑笑,點頭和她打招呼。他們神態(tài)漠然,事不關(guān)己,沒事人一般。
真是你們武漢的特色惡雞婆!我甩下一句罵,匆匆上班。妻仍在后面叫,罵道你這個外地佬,不顧家,敗家子!并威脅晚上回家后一定整死我。
我最恨她說我外地佬。決定三個月都不要理她。
剛坐了一個小時,郵遞員來送信。他總是駕著他那輛響聲震天的綠色掉漆摩托車。他一來準(zhǔn)把整個醫(yī)院門前這條街的寧靜打破。不過他并不在乎,他說他愛這輛摩托車,騎著它可以讓他回到20世紀,回到他年輕的時候。要知道那是多么美好的時光。那時候他還沒失業(yè),家庭不會因為經(jīng)濟困窘而怨氣沖天。那時候他也坐辦公室,領(lǐng)導(dǎo)似的,帥氣加上威風(fēng)。跟我現(xiàn)在一樣,端著一杯茶,旁邊放著當(dāng)天送來的報紙和信件,無憂無慮卻還要假裝忙碌和憂愁,假裝一副焦慮和感慨的樣子。他笑笑,露出一口白牙。
我也笑笑,招呼他坐下喝一杯墨山云霧茶。他搖搖指甲發(fā)黃的手,說不了,就又駕起他的寶貝坐騎冒著青黑的濃煙嘟嘟嘟嘟地走遠了。
是墨山老家的來信。信里寄了幾張墨山夏天的勝景。云霧籠罩的筆直的山峰。盤旋在高空中的玄鳥。泉水多如白云,一股股從山間漫溢出來。還有一張墨山遍地蘑菇的特寫照,照得金石般閃光,很有藝術(shù)。接下來的照片全是我老家的,村莊的全景:粼粼青瓦屋,老屋破損的石片。水牛還拴在村前的大槐樹上,門口溪澗里的卵石把水染成綢緞般的綠色。通往村莊的竹木吊橋上面搖晃著誰家的親戚,提著籃子,籃子里裝著看望親人自種的特產(chǎn)。這是我最向往的,如果我沒在武漢定居,也許此刻正坐在云石之中,靠山吃山,一個久未想見的朋友正從遠道喜悅地趕來相聚,他的墨山當(dāng)?shù)乜谝粲哪乜v談著莊稼和年成,引起左右鄰居的大笑……
我正沉浸在照片的藝術(shù)中,突然聽到有人喊了一聲醫(yī)生。這聲音讓我感到那么親切,這分明是一句墨山話。
我一驚,抬頭一看,一個十來歲的小男孩站在我面前。
他見我看見他了,笑了笑,擠出一口紅色的牙齦齙。他身上的衣服很舊,農(nóng)村的式樣,袖口和胸脯都縫了好幾遍,使得衣服的一邊顯得緊巴而短小,這件半邊大半邊小的衣服穿在他身上不很相稱。這張臉讓我覺得有一絲熟悉,同時又是那么陌生。他是我們墨山特有的薄顴骨,被墨山太陽曬得發(fā)紅的黑色皮膚。一雙棱線分明的手和腳,包著墨山冷水怎么也浸不壞的鐵骨。他歪著肩膀站在我面前,笑容里漸漸露出了艱難的神色,終至于鎖緊了眉頭。
我倉皇地收起像片。站起身問道,么樣了?
他見我站起來,有些害怕,往后挪了挪身子,皺了皺嫩黃色眉毛,腳仍定在原地。
我不知道他這么小為什么總是喜歡鎖緊眉頭。
我彎下腰,摸著他的小手說,么樣了?我這才發(fā)現(xiàn),我居然也用墨山話和他講。他有些吃驚,隨即就笑開了。輪到我有些微尷尬了。
嘿嘿嘿,他看著我干笑著。我也會意地笑起來。墨家人不僅會對歌也會對笑。
他忘我地笑起來,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
我也露出笑容。整個診室仿佛成了墨山的會客廳。我不禁拿起塑料杯給他泡了一杯墨山云霧茶。茶霧騰騰。他開始有些遲疑,后來也不講客氣地坐在我的辦公桌邊,他的大腦袋剛好露出桌面。他望著我笑得很憨厚,難以控制住地微微笑著。紅色的牙齙火一樣的,兩只眼睛魚鉤一樣細。
他現(xiàn)在毫不客氣地大口喝著茶,噓著氣。并且翻看著報紙上的圖片人物畫。他翻報紙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他的手有些不自然。右臂的肌肉有一絲微微的顫動。
他喝完茶,清理了桌上的杯子和報紙說,醫(yī)生伙計,我這兩只手痛得厲害,我求您能給一點止痛的消炎痛或者給我打一針杜冷丁好么?你看我的肩膀還有胳膊肘,都痛死了。
一提到杜冷丁我一驚。職業(yè)敏感讓我立刻看了看他的眼瞳和脈搏。又緊張地凝視著他手和腳上的靜脈。他不像吸毒者。我問他,你以前用過杜冷丁么?
他說沒有,但是我聽別人說,杜冷丁最能止痛。
我蹲下來,伸手摸摸他的肩膀,他哎喲一聲。我每按一下他就痛得不能動。我把手按在他的手上說,記住,伙計,絕不能濫用杜冷??!以后到任何醫(yī)院,任何醫(yī)生讓你用,你都不要用,千萬記住我的話。
他點點頭,不懂似的看著我。我又很認真地向他重復(fù)了一遍,神經(jīng)質(zhì)似的說,絕不能用杜冷丁,無論誰給你用,你都不要用,記住,記住!
他點點頭。我怕他記不住,又說了一遍,說完我已經(jīng)滿頭大汗。我站起來,頭有些眩暈。我定定虛驚的心,舒了一口氣。
我仔細檢查了一下他的胳膊和肘關(guān)節(jié),不紅不腫,沒有大礙,只是運動有些不利。
那你能給我一點止痛的藥嗎,伙計?他已經(jīng)把我徹底當(dāng)作自家伙計了。我們墨山一般稱朋友和熟人為伙計,表示大大咧咧,無拘無束,一家人的意思,親人之間更是頻稱伙計,兄弟姐妹之間和夫妻之間都互稱伙計,但是自從我定居武漢以后再也沒有聽到過誰叫我伙計。
我說,我先給你扎銀針吧,一針就止痛了。你怕扎針么?他搖搖頭說,只要手不痛就行了。就拿出針給他扎了一個靈骨穴(我當(dāng)時忘了收他的錢,也不想收他的錢)。他牙呲了呲,我問疼么?他說不疼。
針一扎,他豁然一醒似的說,真好,好了!神醫(yī)!
他坐在那里活動并揉捏著疼痛的地方。我很奇怪地問,伙計,你爸媽沒陪你一起來嗎?怎么讓你一個小孩子獨自到醫(yī)院求醫(yī)?
他說,我姐姐本來說要陪我一起來的,但是她要上班呢。我怕耽誤她的工作,她剛找到一份新工作。打工多么不容易……
我望著他,他目光下沉,仿佛不愿意再說下去。
我們一起看著窗外的景色。武漢的天空灰蒙蒙的,外面的香樟樹叢一塊明一塊暗,那里正藏著烤人的暑熱。蟬鳴干燥而刺耳。我又沉入了我自己一貫的思想當(dāng)中。
他對我又講開了,他說姐姐對我最好啦,她出來打工掙錢你知道是為什么嗎?
我搖搖頭。
他說,姐姐說了的,他要給我蓋一間屋子,你知道我們墨山蓋新房比武漢市便宜多了。姐姐說了的,她要蓋紅瓦青磚白墻石屋。到時候姐姐就在房子里守著我,我們就免得在外面受這么多苦。
他問,伙計,你說新房子門是用竹門好呢還是用櫟樹板的好。
竹門?
對,我也覺得竹門好,涼快啊,也好漆桐油,拿把刷子刷刷刷就漆得金燦燦的。又香又光滑的竹門。竹門放下來還可以作竹床,多么舒服,比武漢的席夢思還好。又暢快又不得病。竹子又好弄,在山上放倒一堆,丟在溪水里就漂到家門口了,山上一砍竹子,山下都聞得到竹木的清香……
你家住在山上么?
不在山上,在山腳。在墨金山的南邊,出門就是大溪水啊。姐姐最喜歡那條小溪,每當(dāng)黃昏的時候,她總是一個人坐在溪邊,看太陽紅紅的、直直地落到山那邊去。那時候我總是赤腳在溪邊的沙地上跑,給她端來我在草叢中采的覆盆子、松茸,有時候是水里的一對紫皮蝦,活蹦亂跳的。不過姐姐還是最喜歡水、水面上的東西,她總像讀書一樣地看水面波紋的意思。花或者樹葉什么的她總要望著它們在溪水里流不見了為止。那時候姐姐的眼睛就非常清澈,看得見眼瞳里的溪水影像釣魚線一樣流得白亮白亮的。一到春天,那些花啊,紅紅的,杜鵑什么的,在山上被風(fēng)一吹,雨一洗,就都落到水里去了。每到黃昏的時候,姐姐總是問我,天都黑了,那些花究竟是要到哪里去呢?我答不出。對了,伙計,你幫我想想,那些花成天在水上漂,它們都漂到哪里去了呢?
我搖了搖頭,看著他憨厚的樣子,我愣了半天,笑了笑說,不知道。
他說,我也不知道。嘿嘿嘿嘿嘿。他一笑,那雙黑閃黑閃的眼睛更小了。
笑了一陣,他又問我,你很久沒回墨山了么?
我點點頭。他得意地笑起來,似乎終于贏了我一回似的。我也笑起來,為他贏了高興。
他說,你現(xiàn)在笑得真像我姐姐。我姐姐也總是喜歡隨著我笑,像我的影子樣的。我不笑,她也不笑;我一笑她準(zhǔn)笑。所以來往趕路的客人都說我們真是快樂的一家。嘿嘿嘿嘿。他做了個鬼臉。
你姐姐對你真好。
是的,她總是跟著我。她的眼睛就像月亮,我走一步她看一步。我在墨山的時候走到哪里她跟到哪里。她是怕我一個人孤單??偸桥挛覐牡鯓蚧蛘邚纳缴纤は聛砹恕,F(xiàn)在到了武漢,她也跟到武漢,她怕武漢的車太多、人太擠,怕我走迷路了,又怕別人欺負我,不讓我一個人出去。她總是衛(wèi)護我。不過我一點不煩她。停了一下,他突然做出一副神秘的樣子很嚴肅地對我說,伙計,我求你一件事。我今天受傷的事你可千萬別告訴她,不然她又要擔(dān)心了,她擔(dān)心起來可怕人了,飯也不吃,覺也不睡。守著臺燈坐到天亮,第二天會一直咳嗽,要咳好幾天,她身體原本也不太好的,還沒有我的好。我不碰傷了什么都好,一點毛病都沒有。
我說你們家就你和你姐姐兩個人?
嘿嘿嘿嘿,他笑而不答。我一看半個小時都過去了,我趕緊給他抽針,他看看診室墻上的計時鐘。問,伙計,你要吃飯了么?
我看著外面絡(luò)繹不絕忙著回家吃飯的同事,我往家的方向看了看,出門拐過一條商業(yè)街轉(zhuǎn)過一個胡同就到了。我想了想說,不了,我不餓。
不餓也要吃啊。你病了么,是不是胃口不好。
我點點頭。
我給他上了點止痛的膏藥,給他包扎好了,然后對他說,休息兩天就好了,如果這兩天有什么不舒服你再過來,我給你弄,不收你的錢。
他很感激地鞠了一躬,然后走了,邊走還邊不停地回頭看著我。
我有點像他姐姐……呵呵……我想起他說的話,不禁笑起來。他那憨厚可笑的樣子一直在我心里徘徊。
傍晚的時候下了一場雨,雨不大,剛好沾濕空中的灰塵和地上的浮土。本來我就沒打算回家。在醫(yī)院夜晚是安靜的。雨一下,我就徹底不想回家的事了。雨下一陣停一陣。醫(yī)院里的病人和同事們該回家的都回家了,住院的病人也都趁天氣涼快回家看看。醫(yī)院一空。走廊里發(fā)出三兩下高跟鞋叮叮的磕響。一陣涼風(fēng)從窗口吹進來,吹到我的臉上,新空氣有一點微微嗆人。
我和值班的同事打了一陣牌,又斗了三回地主,他們都是昨天在小劉的婚禮上斗得余興未盡,今天才拉著我繼續(xù)來。半個小時下來,有贏有輸,但終于感覺沒有什么意思,準(zhǔn)備到醫(yī)院后面的空地上去走走??盏厣想s草叢生。草葉上都是濕漉漉的水珠混合著工業(yè)粉塵的懸凝物,顯得很臟。反復(fù)看了看,還是無法下腳。我蹙回來。后面的街燈已經(jīng)通明了,各種彩色光點閃爍不定。遠遠地聽得見夜市上的收錄機簡單反復(fù)的廣告和市面上買賣的聲音。武漢真大,尤其是在這時候更覺其龐大無邊。
雨完了之后,蟬聲和樹影搖動的聲音又恢復(fù)了,天上居然升起了月亮,很淡的光?,F(xiàn)在月亮也退化了,還沒有橋上的路燈亮。我獨自在床上躺下,關(guān)緊門窗,打開空調(diào)。
手機響了,我知道是誰打來的,懶得去接。一氣響完后,又響了一氣。我看了看畫報就睡著了。
半夜醒來的時候,我突然吃了一驚渾身冷汗,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在這樣一個密閉的陌生地方。我坐起來擦了擦額頭的汗,突然上午那個穿著縫小了的衣服的男孩又瞇著魚鉤一樣的眼睛對我笑了。他紅色的牙齙火星一般閃爍。他帶著墨山本地口音的“伙計”又要說出口了。我悠然地笑了笑,又倒下睡著了。
第二天上午,可能與昨天的天氣變化有關(guān)系,門診病人卻有些多起來。我忙得不亦樂乎,快到中午的時候,就感覺肚子有些餓了。而病人還在不停地喚這喚那。一個老病人正不停地訴說著家事,他怎么也不能直接進入主題說出身體哪里不舒服。問了好幾遍,每問一次他就從頭開始講十年前的事。如此循環(huán)。我只能有一茬沒一茬地聽著。正在這時候,突然在排隊的人群中我又看見了那位穿著縫制過的一半大一半小的衣服的小男孩。他背著一個綠色的大背包。他沖我笑笑,眼睛蕩漾著絲線一樣的亮光。我也沖他笑笑,用眼睛招呼他坐下。
他似乎不是為了看病,每次輪到他的時候,他就又站到隊伍最后去。幾次之后,終于輪到他了。他說,伙計。我一聽到他這句墨山話就想笑。
他說,伙計,站隊真好玩。
我問他,你好些了么?他說好多了,就是肩頭還有一點點痛,一舉就痛,不舉就沒事了。我說我給你換點藥,再敷一遍,然后注意休息就行了。
他說,你這樣幫我,我不好意思呢,我姐姐也覺得不好意思。
你姐姐?
是啊。昨天她知道我在你這里治病了,聽說你沒收我的錢,她很感謝呢,她一定要來說句感激的話,我沒同意。我說你是一個最好的醫(yī)生,她也同意。她聽了我說的話,還說你長得很像墨山本地人,心好,也是墨山本地的心……嘿嘿嘿嘿。
嘿嘿嘿嘿,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了。我給他調(diào)了一帖跌打損傷的止痛膏又加了些大黃粉撒在上面,這樣傷口就好得更快些。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說不痛了。我說,回家后別出力就行,一個星期之內(nèi)都不要出力,不然以后會復(fù)發(fā)。復(fù)發(fā)就難治了。
他說好。轉(zhuǎn)身在背后那只大背包里搜索著,摸了半天,摸出了一張照片。我接過來一看。吃了一驚。照片上分明是一個成熟的姑娘,約莫十八九歲。她站在水邊,穿著黑色的衣裙,襯托著她雪白微圓的臉蛋。她微微地笑著,嘴角露出一絲含蓄,一絲矜持。她的眼睛大大的,閃爍著墨山深潭一般的清澈和明亮,她長長的睫毛遮蓋著她略帶憂郁的神情。她腳下的溪水把她好看的身影拉成一道長長的S狀的彩虹流向遠方。
我問,這是誰?
他低下頭,從底下向上調(diào)皮地看著我說,你猜?
我說是你媽媽?他皺著眉頭搖搖頭。
我說你是哪里撿來的這個女孩的照片?
他有點生氣地說,你不講理啊,伙計,是我自己的照片,我哪兒也不需要去撿,你沒看出這就是我姐姐么?
果然不出我所料。
他說,我姐姐今天來不了,她托我送你這張照片,以后她來感謝你,你就會認識她了。她和你一樣也是墨山人。你們應(yīng)該認識一下,武漢這么大遇到一個墨山人好難的。
我又仔細看了看少女的照片,看了看她那被水流成彩虹的倩影。我很珍重地把它藏在抽屜里,放在別人翻不到的地方,然后加上鎖。我相信我只要看到這個姑娘我一定會一眼就認出她來,無論事隔多久。
他說,伙計,如果我姐姐來,你歡迎她么?
我說,當(dāng)然,我會好好招待她的,一定。你下回陪你姐姐一起來我這里走走吧,我請你們吃飯。你喜歡吃什么?
他想了想說,羊肉玉米饃饃。
我說好,下次我就請你們一起去吃羊肉玉米饃饃。
他回頭在背包里搜索起來,拿出幾個金燦燦的玉米棒子,伸到我面前說,給你。拿著。
我遲疑著。
他說,這是我姐姐一定要我送來的。這是她親手煮的,你嘗嘗我們墨山地道的包谷,可甜呢。說著,他咬了一口,嘿嘿地笑起來。
我接過來,也咬起來。墨山的玉米糯糯的,真是少有的香甜。
他說,伙計,我姐姐聽說你中午不吃飯,她說那是要不得的,對身體影響很大呢,她說,有空讓我再送點玉米來,都是從家里帶來的。
我很感激地握著他的手說,伙計,回家一定替我好好謝謝你姐姐。
我大口大口地把剩下的幾個玉米棒子全吃了,一抹嘴巴,說,好,吃完了。
他看著我抹嘴巴的樣子,又哈哈哈哈地笑起來。
他看著我看照片,說,伙計,我留個地址給你吧,你以后回墨山就去找我們。我和姐姐一定接待,我們一起圍著桌子對《來客歌》好不好?我姐姐可會唱了,她的聲音在我們那里是第一的。
我看了看他寫的地址,一點也不遠,離我的老家只有十多里山路。他坐了一會,收拾了桌上的東西。
從此好多天,我再沒看見那個魚鉤眼睛的小男孩,也沒看見他姐姐來,我轉(zhuǎn)念又希望他們永遠不要到醫(yī)院來,我希望他們好好的。但是有時候我仍拿出那張照片來看看,一看見那張照片,看看她那略圓的臉蛋和優(yōu)美的身段,我就想起了那些甘甜的玉米,仿佛還在嘴邊清香著。有時候我就盼望著,希望在武漢的街頭看到這樣一個女孩,聽到她清澈的墨山口音。惡妻沒事的時候到我的辦公室搜索過兩次都沒能搜到這張照片,這樣的照片怎么能落到她手里呢,有時候我又暗暗慶幸,我相信這個小姐姐一定和照片一樣幸運。
兩個星期過去了,我想武漢太熱了,墨山現(xiàn)在正是收割綠豆和鋤草的季節(jié)。他們姐弟倆是不是回家弄莊稼去了?不,也許他們是回家蓋新房子去了,他們將把家安在墨山最優(yōu)美的山岡上,出門就可以看見小溪和泉水,還有他姐姐喜歡的晚霞和黃昏。我想如果有機會再回墨山,我一定去看看他和他姐姐,那么近,一走就走到了。
一立秋,武漢熱得更厲害了。門診的病人很少,這么熱的天,不是中暑,病人都懶得出來,寧愿在家病著。我們都希望來一陣雨或者一陣涼風(fēng)。一天早晨,天色陰暗,陰暗的天色送來陣陣涼風(fēng),沒事的醫(yī)生都在門口吹風(fēng),眺望大街上的景象。
這時候,突然聽到大街上一陣鑼鼓喧鬧。一會兒,喧鬧的地方就圍滿了人。護士小劉走到我身邊說,那一家三口,又開張賣起狗皮膏藥來了。
一家三口?
是的。一對中年夫婦帶著他們的獨生子正耍雜。他們技術(shù)還可以,那男的用刀砍他胸脯都不流血。你過去看吧,反正沒病人,來了病人我喊你。
我笑笑說,不用了,我遠遠地看看就行。
她問,你現(xiàn)在晚上還不回家?
我沒理她。
只見場地中間豎起了一個橫幅,迎風(fēng)招展。上面幾個醒目的大字:祖?zhèn)髅胤綄V蔚驌p傷風(fēng)濕類風(fēng)濕。
我想自從離開墨山以后,墨山那個家也不存在了,家里的老屋也年久失修,沒人管了,沒有大山里的場地,很少再看到這種熱鬧的雜耍了。
首先是一個黑壯的漢子上場了,他表演菜刀砍胸脯和菜刀砍頭。那菜刀一刀下去一條白線,沒有一絲血跡,讓人懷疑他的脖子和胸脯是銅鐵做的。周圍圍觀的人都歡呼起來,四處嘩然。
鑼響二趟。出來一位中年婦女,婦女也長得黑瘦黑瘦的。那婦女連翻了幾個筋斗,一抖架勢來了個霸王敬酒。一翻身又一個惡虎擒羊。周圍叫好鬧場的聲音一下子沸騰到了頂點。這時候那漢子一邊叫好,一邊敲鑼圍場,說,一家三口,流落江湖,以賣藝為生,大家有錢的給點錢,沒錢的給點掌聲。他的聲音讓我有點吃驚,同時有點寒心,那分明是我們墨山本地的口音。場周的人群立即發(fā)出熱烈的掌聲。
我在驚奇中還沒回過神,鑼響三趟。出來一個黑瘦的男孩,約莫十多歲。我一看,覺得這孩子怎么這么眼熟啊。我慢慢地走了過去。醫(yī)院有幾個護士也跟著圍上去。走近一看,我看清楚了,沒錯,是他,就是那個魚鉤一樣眼睛的小男孩。他已經(jīng)脫掉了那一身舊衣服,今天表演特地穿上紅色運動衫。運動衫把他小小的身軀包得更瘦了。他顯得很靈便。他飛快地在場上來了幾個空中徒手翻,然后打了幾個劈叉,又翻滾了一回,他一切做得那么干脆,體操運動員一樣優(yōu)美。周圍和身后響起了熱烈的掌聲,我也禁不住拍起了巴掌。這時候,那個黑壯的大漢拿出一瓶藥水立在地上,他走步一圈,敲著小銅鑼說,各位父老,這是本人祖?zhèn)髅胤剑瑢V蔚驌p傷風(fēng)濕類風(fēng)濕,效果特好。今天先給大家試驗一下,大家看完后有需要的,請趕緊購買,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他的聲音和小男孩的聲音很相似,而且他倆的眼睛簡直是一模一樣。
這時候小男孩已經(jīng)站到他跟前。他蹲了一個馬步,又轉(zhuǎn)了一個弓步,然后雙手按在小男孩的肩膀上,只聽咔嘣一聲,那只肩膀就脫臼掉了下來。小男孩強忍著疼痛,眼淚順著他的嘴角往下流淌,額上淌著豆大的汗珠。圍觀的有人驚得哎呀一聲尖叫。大漢并不理會。接著大漢又利索地下掉了男孩的另一只手臂。小男孩堅強地站著,但是身體還是不停地顫抖搖晃。大漢撥了撥那些已經(jīng)脫臼的關(guān)節(jié),那關(guān)節(jié)隨手擺了擺,仿佛被風(fēng)吹著一般。直到大家都相信那是真的脫臼以后,他才一個關(guān)節(jié)一個關(guān)節(jié)地接上去,咔嘣咔嘣咔嘣咔嘣,一個個關(guān)節(jié)重新復(fù)位了。他又給孩子搽了點藥水,孩子的手立即運動自如了。很多人都不忍再看,有些婦女甚至閉上了眼睛,流下了眼淚。還有的小孩嚇得大哭起來。而更多的人則張著大嘴歡呼著喝彩。一家三口表演完了就是賣藥了。
我的心一突一突地跳起來,怎么也難以平靜。后面一個同事正唧唧喳喳地說著,我一回頭見是小劉。她咧著驚奇得合不攏的嘴說,現(xiàn)在家家都只準(zhǔn)生一個孩子,何苦要讓孩子干這種事啊。
我問她,你認識那孩子么?
她笑笑說,我看過他們好幾次表演。他們每到一個地方都這樣表演。那孩子不是那兩個雜耍人的孩子嗎?這都看不出來。她瞥了我一眼。
我真想沖上前去拉著那個男孩看個究竟,但是人們付完錢拿了幾瓶藥水后都紛紛走了,他們也散場走遠了。
小劉還咧著她那張微微有點顫抖的嘴巴看看我說,看得太怕人了。那孩子最終會廢掉的。唉。她轉(zhuǎn)頭問我,你怕不怕?
我胸腔強烈地起伏著,渾身顫抖起來。腦袋里天旋地轉(zhuǎn)。我拉住小劉問,你有沒有看見那孩子有一個姐姐。你以前看見過沒有。
姐姐?什么姐姐?現(xiàn)在都是獨生,誰還敢生二胎啊,他們這么窮,養(yǎng)得起那么多嗎?
他有一個姐姐,一定有一個姐姐!他姐姐為什么不帶他走呢?我自言自語似地說。
神經(jīng)病。小劉白我一眼,徑直走回醫(yī)院去了。
責(zé)任編輯 劉志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