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3年歲末或1964年初,在一個寒冷的冬天早晨,我正在上早自習,父親走進了我學校的教室。他一邊抽著旱煙袋,一邊同我們的班主任李修田老師在教室的火爐旁聊著什么。一會兒,父親先走出教室,然后李老師走到我的座位前,讓我到教室外見我的父親。
我同父親一塊來到我住的宿舍,父親告訴我,他起了個大早到煤窖上挑了一擔煤,送到我們學校的伙房,用以抵頂我這個月的伙食費。自我到南陽完全小學上學以來,父親基本都是每個月往學校送兩擔煤,以抵頂我在學校食堂就餐除糧食等以外的雜費。已經(jīng)記不清他有多少次往返學校送煤了。這次,他除告訴我這件事外,好像還有什么別的事情要告訴我,幾次欲言又止。過了一會兒,父親眼里竟然滴下幾滴豆大的淚珠兒,我看得出他是強忍著心中的悲痛才沒有哭出聲來。我當時雖然只有10多歲,但也好像一下子感覺出了什么嚴重的事情,連聲追問“怎么了,怎么了?”父親哽咽了好一陣兒才說:“村里的‘四清’運動現(xiàn)在到了最要緊的時候,四清工作隊搞什么‘上樓’、‘下樓’,有些人上了‘樓’,檢查‘交代’達不到要求就下不了‘樓’。”父親停了一會兒又接著說:“我已經(jīng)作過好幾次檢查了,還說不行,還要讓我寫檢查哩!”
其時,父親在村子里是一個生產(chǎn)小隊隊長(組長)。隊長的任務是按照公社和生產(chǎn)大隊的要求,組織社員做一些生產(chǎn)勞動方面的事情,“官”職雖小,卻因為要安排農(nóng)事農(nóng)活,直接和社員打交道,可以說是農(nóng)村最忙最累的人了。
聽父親這么一說,我心里倒坦然起來,因為我壓根不相信父親是壞人。我親眼目睹父親這么多年來起早貪黑,吃苦受累,整天惦記著生產(chǎn)隊的事,連給我們學校送煤,也是五更天就起床,先步行好幾里路到煤窯上,買了煤再負重120多斤走十幾里路送到學校來,然后再返回村里參加勞動。
“不下‘樓’就不下‘樓’唄,沒事的?!蔽医o父親壯膽。其實那個時候我根本就不知道“四清”是怎么回事兒,也不明白“上樓”“下樓”的含義。
“我已經(jīng)給你老師說了,給你請了一個星期的假,回家去替我寫‘檢查’?!?br/> “讓我回家替您寫檢查?!”我驚奇。這是我怎么也沒想到,也不會想到的事情??墒虑榫瓦@樣戲劇性地開始了。
我在學校吃過早飯,又給老師打了招呼,便踏上了回家的路。我永遠也忘不了那次告別老師時老師看我的眼神,是對我的信任,還是覺得我不能夠勝任?總之,那次老師看我的眼神太復雜了,至今我都沒有讀懂。但是無論讀懂與讀不懂,這都是一件無法回避的“重要任務”。
我知道,父親從小就給我們村里的地主扛長工——放牛,沒有上過一天學。父親對一般的常用字還是識得的,那是解放后農(nóng)村掃盲的成果。我曾記得小時候家里還保存有農(nóng)村掃盲用的《識字課本》??墒亲尳跷拿さ霓r(nóng)民寫檢查,那確實太難了,無怪乎父親流淚呢!那也是我一生中唯一一次看見父親掉眼淚。
回到家來我并沒見著父親,他已經(jīng)下地干活了。我向母親了解了“四清”運動的情況。母親是共產(chǎn)黨員,參加學習的機會比父親多一點。母親說“四清”是毛主席領導的,他們學習了黨中央發(fā)布的“前十條”和“后十條”。我問母親什么叫“四清”,“四清”清什么?母親也只能說出個大概,具體概念也是不清楚。至于村子里“四清”運動的具體情況,倒是講得比較具體。比如“四清”工作隊有幾個人,帶隊的姓什么,村子里“四清”對象是誰等。運動中工作隊把列入“檢查”對象的人叫“上樓”,“檢查”過關的叫“下樓”。把“檢查”稱為“洗澡”,把群眾的幫助批評稱做“搓澡”等等。
我在母親那里了解了一些情況后,又去找了村里的團支書,恰好他那里存有《關于目前農(nóng)村工作中若干問題的決定》(《前十條》)、《關于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中一些具體政策的規(guī)定》(《后十條》)等文件。仔細閱讀后,我才弄明白“四清”運動實際上叫“農(nóng)村社會主義教育運動;“四清”即清政治、清經(jīng)濟、清思想、清組織。此后,我又到村里的大隊部翻閱報紙,了解了當時農(nóng)村社會主義教育運動的形勢以及上級的要求等。
翻看了一天的報紙不算,末了,我還在這些很少有人看的報紙堆里挑出幾張我認為有用的帶回備用。當天晚上,我又向父親了解了幾件具體事情的來龍去脈后,就動筆寫起了“檢查”。
通過一天的“學習”,“檢查”寫得還算順利,從農(nóng)村社會主義教育運動的偉大意義講起,談了對“清政治、清經(jīng)濟、清思想、清組織”的認識,從而意識到幾年來當生產(chǎn)隊干部有哪些做得不夠周到的事情,處理不夠全面的問題,對這些問題“上綱上線”,其間再穿插寫了一些父親的苦難身世,認為工作沒有做好對不起黨和毛主席把自己從苦難的深淵中解救出來的恩情,表示要發(fā)揚貧下中農(nóng)的優(yōu)秀本色,發(fā)奮努力做好工作,永不忘本,全心全意地為人民服務,等等。
……
我熬了大半夜又加一整天,灑灑脫脫好幾千字寫出來了,念給父親聽,父親緊鎖的眉頭舒展開了;念給母親聽,母親的臉上也有了笑容。
我從家里拿了兩個雞蛋,到村里供銷社的代銷店換來兩張大白紙,母親給裁剪成16開的書寫紙,我又到生產(chǎn)隊會計那里借來兩張復寫紙,便開始了謄抄工作。謄抄完畢,父親拿著謄抄復寫的3份“檢查”給工作隊送去了。
當天晚上,父親、母親開會開到下半夜才回來。平時貪睡的我這個晚上卻怎么也睡不著,鉆進被窩里用耳朵聽著屋外的動靜,當聽到遠處傳來父母親的腳步并開門進屋的聲音時,我坐起來,急著問會議的結果。
當我知道父親通過了“檢查”關,順利“下樓”的時候,心里高興極了。我穿起衣服,同父母親圍坐在火爐旁,詳細聽他們講開會的情形。特別是聽到工作隊隊長表揚父親“檢查”寫得好與母親這個共產(chǎn)黨員的“幫助”分不開的時候,我心中偷偷地樂了。想不到我?guī)透赣H寫的“檢查”,居然起到了雙重功效。
雖然一個晚上沒有怎么睡覺,可是次日早上我卻依然很精神,早早起床吃過早飯就到學校去了。找班主任老師銷假沒找著,正碰上給我們代數(shù)學課的席老師。席老師悄悄問我:“怎么樣,寫好了嗎?”我自信地回答:“寫好了。”席老師不相信地朝我詭秘地笑笑。
此后幾天,學校里不管是教我課的還是不教我課的老師,見著我總問起我替父親寫“檢查”的事情,也許在他們看來一個小學五年級的學生,一個只有10多歲的孩子,替父親寫檢查是件不可思議的事情吧!
我替父親寫“檢查”的事情已經(jīng)過去近50年了,雖然“檢查”的內(nèi)容言不由衷,體現(xiàn)的是那個時代極左的東西,但現(xiàn)在想起來仍歷歷在目,好像就發(fā)生在昨天。此后,父親過早地離我而去,我也逐漸地長大成人走上社會,每天都要處理大量的政務、事務。用心想來,也許那是我第一次接觸“政治”,第一次處理“政治”問題,第一次書寫“政治”文章。
(責任編輯 劉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