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1年12月1日,巴金故居修繕工程竣工開放儀式在滬舉行,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上海市委書記俞正聲,全國人大常委、中國作協(xié)名譽副主席金炳華共同為其揭牌。據(jù)介紹,巴金在這棟三層小樓里度過了近半個世紀,著名的《隨想錄》也在此誕生。本刊特邀巴金文學(xué)研究會副秘書長、巴金故居紀念館籌備組成員、作家陸正偉為我們獨家撰稿盤點有關(guān)的珍貴歷史瞬間……
2011年初,我與巴金故居紀念館(籌)的同仁一起在武康路113號整理登記巴老的遺物,為年末正式開館做準備。走進這幢歐式小樓,坐在客廳的小桌前,面對滿地堆積的藏書、物品,一件件從這里過手造冊登記。這樣的捐書場景我已見過無數(shù)次了,而這次卻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同樣的忙碌,特別是在為實現(xiàn)巴老的遺愿而工作,睹物思情,感慨良多……
巴老掏錢請吃飯
上世紀80年代初,我從部隊轉(zhuǎn)業(yè)回到上海,被分配在市文聯(lián)工作。一天,后勤組老劉把我找去說,巴老家鋪地毯,明天機關(guān)抽調(diào)幾個年輕的同志去幫忙,你算一個。我心想,出公差在部隊里是件常事,但此次非同一般,要到尊敬的巴老家?guī)兔?,我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事。過后,我才得知,數(shù)月前,由于打蠟地板很光滑,腿腳不靈便的巴老,走路不慎跌了一跤,因骨折被送進醫(yī)院進行手術(shù)治療,家人生怕出院后再次滑倒,準備在地板上鋪地毯。
翌日,我早早地按照老劉給我的地址,來到武康路113號大門口,沒過一會,一輛卡車從金山的石化廠運來了一卷卷鮮紅的化纖地毯,我們幾個小伙子手提肩扛把它搬進了屋,分頭量的量,裁的裁,在巴老經(jīng)常走動的客廳、書房都鋪上了地毯。當鋪到二樓臥室時,房間里的三門衣櫥太沉,把大家給難住了,一時又找不到開門的鑰匙,正一籌莫展時,巴老的兒子小棠找來旋鑿準備把鎖撬開,見此,大家都上前勸阻,這時,門鑰匙也找到了……
我們在巴老家忙完后,正收拾工具準備離開時,巴老的女婿祝鴻生從身邊掏出錢來說,大家辛苦了,這錢是爸爸的,他在醫(yī)院里特意關(guān)照要留你們吃中飯,大家一聽,都推辭說單位還有事,邊說邊要坐車離開。這時,老祝急了,他說,這是爸爸托我辦的事,如沒辦成,他知道后要不高興的,此話一出,可把我們給說住了,大家都知道巴老是一位非常講情義的人,無論誰為他做事,哪怕是一丁點小事,他都會記在心里,面對巴老的熱情,我們怎好意思再推辭呢?大家只得隨祝鴻生來到離他家不遠的衡山賓館,這頓飯雖很平常,但回味無窮,事隔三十載,我仍記憶猶新。
與賀綠汀的一次長談
數(shù)年后,因工作的緣故與巴老家的交往也逐漸多了起來。那時,巴老因年歲已大,總感到身心疲憊,體力不支,但他心中想做的事卻很多,所以,十分珍惜時間,謝絕外界應(yīng)酬,閉門在家中那張?zhí)刂频男∽狼皩懽?。我每次上他家,進門不是見他手握手稿,就是握筆在寫些什么,屋內(nèi)一點響聲都沒有,這也是客廳中最安靜的一刻。巴老雖因病不能參加各種社會活動,但空暇時卻很樂意與友人交談,在談話中可獲得許多來自各地的信息,所以,大家都佩服巴老雖不出門但知天下事,甚至知道的比我們及時也更詳細。只要朋友到來,客廳里會熱鬧許多,不時地能聽到從屋里傳出陣陣歡聲笑語,無論是國外的來賓還是國內(nèi)的友人每次到訪都不會忘記與巴老合個影,這個美好的愿望成了相見離別時的“保留節(jié)目”了。此時,行動不便的巴老拄著手杖盡力地從沙發(fā)上站起與來訪者合影留念。在我的攝影記載里,巴老在家先后接待過水上勉、古川萬太郎、白土吾夫、千田是也及張光年、賀綠汀、賴少其、馬識途、王蒙等中外來賓。按巴老的囑托,當我每次把印好的照片用最快的速度交到他們手上時,無論他們在文學(xué)藝術(shù)上造詣有多深,名聲有多大,但見到自己與巴老在一起合影時,臉上都會綻放出孩童般率真的微笑,能看出他們?nèi)猿两诮涣鞯南矏傊?。我印象最深的還數(shù)音樂大師賀綠汀從我手中接過照片時的喜悅之情,他一邊看,一邊自言自語地說道:“與巴老是通家之好,現(xiàn)在都老啰,見一次少一次了?!毖壑羞€不時地閃動著淚花……
賀綠汀的寓所在泰安路上,相距武康路只有一箭之遙。因此,賀綠汀出門散步時而會拐進武康路,到巴老家小坐一歇,后因腿腳不便,走動次數(shù)也漸漸地少了。
1994年6月,賀綠汀在夫人姜瑞之和兩個女兒陪伴下,全家如走親戚似的來到武康路113號。那天,賀老身穿一套深色西服,顯得十分精神,在大門口,便同巴老的家人打起了招呼。此時,坐在客廳里等候的巴老知道賀老來了,便讓護理員小吳攙扶著走到門口,賀老忙迎了上來,向巴老獻上一束火紅的玫瑰以示遲來的祝賀。然后,兩位老人一手拄著手杖,手牽著手來到客廳。巴老在家因起身不便,所以平時都坐在那把高靠背椅上,那天他卻堅持著要坐在低矮的沙發(fā)上,他知道賀老耳朵背,聽別人談話時需借助于助聽器,為了不讓賀老聽話時感到吃力,他便與賀綠汀坐在一起。落座時,巴老首先對賀老說:“從報上看到您最近還到萬體館、音樂廳看演出,知道你身體已康復(fù)?!辟R老聽后十分關(guān)切地對巴老說:“冬天您可以到深圳去療養(yǎng),那里有作家協(xié)會的創(chuàng)作之家?!卑屠闲χf:“您身體好,可以到處跑,我腿腳不靈,走路很困難,近年來深圳我沒去過,1961年曾去過?!蔽遗c邊上的人見兩位老人談興正濃,誰也不愿意影響他們的談話,都靜靜地聽著兩老的對話。
當他們聊到共同的朋友、著名戲劇家黃佐臨時,都為他最近因病去世而感到悲痛。賀老問巴老:“佐臨拍過您的電影嗎?”巴老馬上答道:“我與佐臨很熟,去年還來過我家,他是話劇《家》的總導(dǎo)演,這出話劇在日本演出很成功?!卑屠鲜滞锵У卣f:“年初,我和佐臨同住在華東醫(yī)院里,我還到他病房看過兩次,沒想到他出不來了?!?br/> 沉默了許久,巴老問:“你現(xiàn)在每天在干些什么?”這時,賀老如數(shù)家珍地談了起來:“我正在整理過去的資料,寫回憶錄,寫不動了,只能斷斷續(xù)續(xù)地寫。”接著他把思緒轉(zhuǎn)向了抗戰(zhàn)時期:“我的回憶錄是從上海寫起到重慶經(jīng)過香港、上海、天津、太原往西走,過黃河,并在1943年7月14日到達革命圣地延安,我的小女兒還是在延安生的呢!”巴老聽后接過他的話題說:“1943年我正在桂林。”
此時,兩位老人都沉浸在對往事的回憶之中,停了一會,賀老把臉轉(zhuǎn)向巴老高興地說:“你成都的老家我兩年前去看過,有一棵長得很高大的銀杏樹,它給我的印象最深,我們一行在銀杏樹下合了影,現(xiàn)在那宅院由解放軍文工團住著?!碧岬郊亦l(xiāng),巴老心中充滿了懷念之情說:“房子拆后又重修過一次?!卑屠系呐畠盒×衷谶吷嫌盅a充道:“邊上還有一口雙眼井?!?br/> 談到“文革”,兩位老人仍記憶猶新,當賀老夫人姜瑞之問及小林:“賀老出傳記需要整理,他在‘文革’中寫了許多日記,不知如何整理?”小林答道:“爸爸還有些日記現(xiàn)在還沒整理?!苯鹬又终f:“能把這些日記保存下來確屬不易,賀老的‘文革’日記都是用代號寫成的,如P1、P2等,戴眼鏡的就用象形的‘B’替代,讓別人琢磨不透,造反派看了如同識天書,這才幸免于難,后來我們都被關(guān)進了大牢,連寫字的權(quán)利也給剝奪了?!闭劦健拔母铩睍r,巴老的話語始終不多。當賀老為緩和氣氛把話題轉(zhuǎn)向近來暑熱難擋時,巴老意味深長地說道:“‘文革’都過來了,不用說夏天了。”一語雙關(guān)的話逗得大家都忍不住笑了起來,大家覺得:兩位年屆九旬的老人長壽的秘訣,大概與他們在逆境中有著樂觀、豁達的性格和保持著知識分子的良知、風(fēng)骨分不開的。
他們雖然體弱多病,但仍關(guān)心著文化事業(yè),當賀老告訴巴老上海中學(xué)生在國際音樂比賽中連連得大獎、連外國同行都感到震驚時,巴老說:“你培養(yǎng)了許多人才,音樂學(xué)院的校址、校舍不錯,當時是陳毅市長給的?!?br/>
賀老說:“現(xiàn)在那塊地地處淮海路、東平路,這150畝地現(xiàn)在成了寶地了??窟@校舍培養(yǎng)人才,改善生活環(huán)境,才能使人才不往外流,還得感謝陳老總了!”談到他們都十分尊敬的好市長時,兩位老人都會心地笑出了聲。
巴老對賀老近來仍多次外出參觀市重點工程建設(shè)很是羨慕,賀老極力鼓動巴老在身體許可的情況下,到剛建的南浦、楊浦大橋上走走看看,巴老告訴賀老:“現(xiàn)在走路不便,出門得坐輪椅。東亞運動會期間,我在家人的陪伴下坐車花了兩個小時,游覽了淮海路、新外灘夜景,上海的變化確實大!”可能是接受了賀老的勸說,相見后沒過幾個月,巴老在女兒小林的陪伴下來到了南浦、楊浦大橋及浦東金橋,還饒有興趣地參觀了正在建設(shè)中的“東方明珠”工地,這也是他相隔六十余年后再次踏上浦東這塊土地,親眼目睹了它發(fā)生的巨大變化。
如今,當年巴老接待國內(nèi)外友人時的沙發(fā)等物品按原樣擺放在客廳里,雖然主人已離去,但我卻沒有人去樓空之感,每回站在寓所門口,巴老與友人談話時的音容笑貌時不時地會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再加上見證他與友人深情厚誼的瞬間早已被我永恒地定格在了膠片之中,世上還有什么能比這純潔的真情來得更珍貴的呢?
最后回家為捐書
在這間普通的客廳里,不知有多少藏書、文獻資料在這整理后又裝箱打包,然后又一車車地運往四面八方,把它捐獻給各地圖書館,用巴老的話是讓它們發(fā)揮更大更多的作用。其實,巴老捐書捐物的舉動早在上世紀50年代便開始了,1997年5月6日,長年住院的巴老經(jīng)醫(yī)生同意,在醫(yī)務(wù)人員的陪伴下來到開館不久的上海圖書館新館參觀。我推著巴老的輪椅來到金石書畫室,室內(nèi)玻璃柜里擺滿了歷代名人書畫,講解員指著一幅清代字畫特意介紹說:“這幅字是清代中期大書法家劉墉的手跡,也就是那位劉羅鍋”,那時正值電視連續(xù)劇《宰相劉羅鍋》風(fēng)靡大江南北,大家聽后都好奇地聚攏過來,巴老坐在輪椅上遠遠地看著沒吱聲。但我先前已從巴老口中得知,巴老祖上曾留下過許多名人字畫,經(jīng)過動蕩戰(zhàn)亂大部分都散失盡了。解放初,他的九妹瓊?cè)鐝某啥祭霞規(guī)淼膸追抛之嬛芯陀袆④臈l幅,但沒過多久,巴老便把它捐給當時的文化局了。
巴老雖在參觀,但他的心卻惦記著請人整理出來準備捐給上圖的那批書?;氐结t(yī)院后,沒過兩天,巴老遂向主治醫(yī)生崔世貞提出請假回家的要求。崔主任考慮到巴老時年已94歲了,血壓也很不穩(wěn)定,一時也不敢答應(yīng),她向院方作了匯報,經(jīng)過醫(yī)院慎重研究,準了他兩個小時的假,并配備醫(yī)生和急救藥品以防萬一。
5月8日上午,天下著蒙蒙細雨,巴老坐著《收獲》編輯部的面包車在小林、徐鈐和我的陪伴下回到了離別已有三年的家。進門后,他讓護理員小吳推著輪椅穿過客廳,徑直來到內(nèi)陽臺里的長沙發(fā)前。原來,這批堆放整齊的捐書大都是外文畫冊,書中有些是巴老出訪時國外買的,有的是會見外賓時作為禮品相贈的,因此,無論從裝幀還是印刷上都格外精美,再者畫冊上都蓋有巴老的藏書章和他的親筆簽名,因而顯得更為珍貴了。巴老在書前看了一會沒吱聲。須臾,又讓小吳推著他來到客廳的書櫥前,坐在輪椅上一會兒讓我打開這個書櫥的門望望,一會兒叫我打開那個門看看,若有所思。見此,小林上前問道:“爸爸,你在找什么?”巴老答道:“這些書不夠,再增加些?!碑斝×终f,再從三樓書房里捐些外文圖書時,巴老聽了連連點頭表示贊同,接著,我與老徐幾個從樓上抱著一摞摞書往下搬個不停。我略微一瞧見書中有《普希金全集》《莎士比亞全集》《托爾斯泰全集》等外文版的書,巴老望著搬下來的書漸漸地把樓道口的小客廳堆滿了,才露出了微笑。
我們在搬書的忙亂中,不知情地把小棠存放在二樓的書也給搬了下來。過后,小棠問起,才知忙中出錯,將他的藏書也給“搭”了進去。我還記得,那次搬書時還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一份九葉派詩人穆旦早年寄給巴老的詩稿,小林拿給巴老看后,他讓老徐捐給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館。
隨行的醫(yī)生邵殿月見巴老久坐勞累,便放下輪椅靠背讓他躺下休息。不知怎的,那天巴老的精神特別好,毫無倦意,他把雙眼睜得大大的。但沒想到,這次返家后直至2005年10月17日離世,他因病情加重再也沒回過家,為了這次捐書竟是他生命中的最后一次回家!
而今,巴老的子女小林、小棠將巴金寓所內(nèi)巴老使用過的生活用品、藏書、文物資料等都無償?shù)鼐璜I給了國家,巴老居住了四十余年的寓所也成為了巴金故居紀念館。整修一新的紀念館已敞開大門迎接來瞻仰的參觀者,凝結(jié)著巴老奉獻精神的物品和充滿道德文章的手稿也呈現(xiàn)在了廣大讀者面前。在現(xiàn)今物欲橫流的思潮中,它如一片凈土、一泓清泉,滋潤著讀者的心靈,凈化著人們的靈魂,巴老的生命之花將在讀者心中盛開,它給人仰望,給人緬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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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黃靈 yeshzhwu@fox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