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老五巡道算是個福分。那年我招工來到工務(wù)段,那天下火車去工區(qū)報到時,半道上遇見一個男人,四十上下的樣兒,生得五大三粗,濃眉大眼,打眼一瞧,便知是一個體力勞動的主兒。那會兒太陽已落山,整個車站靜悄悄的,除了鐵道上涂著一片夕陽,其他物體好像淹在深水里一般。男人從車站另一頭出來,扛著一條裝滿了東西的編織袋,看來東西挺沉,壓得他哈著腰,可步子卻很快,匆匆地有點慌不擇路的樣兒。他顯然是想躲避誰,遇見我一愣,爾后,拐上一條小路,三步并做兩步閃進(jìn)一片灌木叢中不見了。
吃罷晚飯,當(dāng)我跟著唐主任去見師傅時,推開家屬區(qū)一家屋門,我一眼便認(rèn)出他就是那個男人。他朝我擠擠眼說,剛才我以為你是記者呢。工長指著他介紹說,段國強,人稱老五,咱養(yǎng)路工區(qū)一大賊。話音一落,老五便肆無忌憚地嘎嘎大笑,賊好哇,回頭逮個時間去偷你媳婦。工長踢他,偷,就曉得偷,你小子弄橄欖石的事我還沒找你算賬呢,惹急了,我把你蘿卜茄子一塊燒。頓時他啞口無言。
晚上我正打算上床睡覺,老五突然推開門,讓我隨他一塊去巡道。我當(dāng)然樂意去,當(dāng)即穿好衣裳,接過他特意為我準(zhǔn)備的信號燈,跟著他上了路。天已經(jīng)黑透,但星星挺多,使得夜空顯得更藍(lán)了。他領(lǐng)著我沿著鐵道朝前走著,周圍空寂無人,除了夜幕下一座座沉靜的山,剩下的便是我和他腳下這條鐵道。對于巡道這項工作,我略知一二,永遠(yuǎn)固定那么幾個人,那么一段鐵道,每天日夜不停地巡查。若發(fā)現(xiàn)鐵道上有什么異常,比如鋼軌斷裂,山上落石等,立即給往來行駛的火車報警停車。因為始終面對山和長長的鋼軌,寂寞和孤獨總是如影隨形,所以,不多一會我就耐不住了。問老五,天天這么一個人來來去去,煩不煩呢?他說是煩,但煩透了,就不煩了。我說其實你這工作蠻好,這么多火車的安全都由你負(fù)責(zé)不說,一個人優(yōu)哉樂哉的,有山,有水,還有鳥兒,天天和旅游一樣。他說,沒錯,是旅游,不過,咱這是踩著鐵道旅游啊。
駛來一趟旅客列車,很快就近在咫尺了。這時老五挺直身子,擺出了一個敬禮的姿勢。等火車從我和他面前轟隆隆地奔馳而去時,就見他雙手?jǐn)n在嘴邊,嗚嗚地喊叫起來。因為車聲太大,我沒聽清,待車遠(yuǎn)去后,周圍山上傳來他的回音:喂——我愛你。
我覺得好笑,你女朋友在車上?
他說,親家母。
我一下明白他在逗笑,便說,萬一沒在車上呢?
他說,那我就天天喊,總有一天叫我喊出來。
那天我和老五回到工區(qū)時,已是第二天中午,本來可以早點返回,因為路太長,來回二十公里,對于我這么一個新人來講,顯然有些力不從心,所以路上耽誤了。我想去食堂吃飯,可他拽著我死活叫我去他家吃,而且理由十足,新徒弟來了,理應(yīng)認(rèn)個門,于是我尾隨著他到了他家。房子已經(jīng)很陳舊,紅墻綠瓦,斑斑駁駁的,看得出年代已經(jīng)十分久遠(yuǎn)了。他老婆把飯菜已備好,一盤土豆絲,一盤四川泡菜,桌的一角還堆著花生。沒見他老婆,卻聽到廚房內(nèi)有炒菜的聲音。我正想說叫師娘一塊來吃吧,就見他從桌下翻出一瓶酒,先嘴對嘴抿了一口。我瞧著那瓶口,心里一陣犯憷。他卻以為我不會喝酒,當(dāng)下捏著那瓶子,仰頭又是一口,然后開導(dǎo)我起來,人哪,就那么回事了,人家當(dāng)官的吃香喝辣,你我工人一個,不偷不搶,每天把工作給人家做好,喝點小酒,日子也挺美。來,今兒跟師傅開個殺戒,來日叫你每天也跟著臭美!我只好用瓶蓋當(dāng)酒杯,小飲了一口,我心想,酒對他來說無疑和命差不多。我發(fā)現(xiàn)瓶內(nèi)的酒已去了一多半,他已經(jīng)變得亢奮起來,顯出想說話的樣兒。但這時廚房的門吱一聲開了,卻沒人出來。我正疑惑時,就見他猛地挺直身子進(jìn)了廚房,不一會又返回來,但手上多了一盤菜,騰著絲絲熱氣。我問師母怎么不來一塊吃?他晃了晃頭說,太丑,對不起觀眾。我一怔,脫口說,又不是鬼?他說,是人鬼,他說這話時滿臉平靜,沒有丁點逗笑的意思。我心里好一陣疑惑。
后來,證明我的疑惑不無道理。那天我吃罷飯便告辭了,因為走得匆忙,手機落在老五家里,待我半路上折回去取時,老遠(yuǎn)聽到他家里叮叮咚咚地,伴隨著他的吼叫聲,是女人咦咦呀呀的哭聲。門大敞著,他赤著上身,哈著腰,把頭正一下又一下地撞著墻,嘴里嗚嗚呵呵地,也不知在數(shù)落誰?更令我驚懼的是他的老婆,那樣兒真是名副其實的難看,不,應(yīng)該說是慘不忍睹。圓臉,可皺巴巴的,鼻子和一只眼睛粘成一團,好像被火舌舔了一般??吹轿?,他們先是一陣愕然,繼而呆住了,特別是那女人受驚的貓似的,身子一擰躥至里間,好半天不再露面了。而老五則打著酒嗝,斜著眼睛沖我哧牙一笑,兄弟,嚇著你老人家啦。我說,沒事,拿上手機趕緊退出屋,沒走幾步,老五的聲音卻攆了上來,兄弟,再來喝酒啊!
一次我巡道回來,走出家屬區(qū)往宿舍走時,老五的老婆在一棵玉蘭樹下迎住我,她披著綠色的頭巾,那半張臉被整個兒遮住。她告訴我,老五娶她是一個天大的錯誤,她說她父親最早是老五的師傅,倆人一塊巡道,親密得好似一對父子。但她卻很不幸,小時候圍著火爐烤火時,一次迷迷糊糊地睡著了,頭一下栽在那火爐中,結(jié)果半張臉燒成現(xiàn)在這樣。更不幸的是父親死了,那年,她已經(jīng)二十一歲。那天晚上雨很大,工區(qū)所有人都去鐵道上防洪,家中剩下父親一個人留守,可父親不一會就急了,披上雨衣準(zhǔn)備去防洪。她勸父親別去了,鐵道上那么多人,又不缺他一個。父親說,老五太嫩,一個人那么守那么長一段鐵道,恐怕忙不過來。隨后父親便走了,沒想到第二天下午就傳來父親被泥石吞沒的消息……她嘆口氣繼續(xù)說,其實父親可以不死的。那天晚上父親聽到附近山上有石頭掉落的聲音,于是告訴老五,應(yīng)該去那兒看看。照理該老五去,因為那一段鐵道屬于老五負(fù)責(zé)??衫衔逭f他連續(xù)兩天兩夜的守護(hù),實在太累了,半步都不想挪了,于是父親拎上信號燈就去了那一段鐵道。那會兒恰好有一趟列車駛來,父親加快了腳步,想趕到火車開來前查看完畢,這樣即便有石頭滾落在鐵道上,他也能提前報警,把火車擋在危險之外。果然,鐵道中央橫臥著一塊巨石。父親立即擰亮紅燈,向遠(yuǎn)處的火車報警,可是就在這時更多的石頭從山上滑落下來……說到這兒,她垂下頭哽咽起來。過了一會兒她又說,也不知我父親死前同老五說了啥話,埋了父親后,不久老五就搬了過來,……唉,我不配老五,我知道他心里煩,我琢磨好了,實在不行,我和他離婚。他趁著年輕,找一個漂亮的。好了,我說出來心就好受了,往后見你們也不用東躲西藏了。兄弟,這話你可不能說給老五,他若知道了,又要罵人摔東西了。
老五突然轉(zhuǎn)過身子,把鐵鎬朝我懷里一塞,來,甩幾鎬。我說不會,他說,學(xué)唄,當(dāng)年你老哥我也是笨牛一個,可后來咋樣?照樣三下定乾坤。我知道好些養(yǎng)路工手上都有一樣絕活,打道釘時只需三下,既準(zhǔn)又狠。誰若過不了這關(guān),平時說話都要憋著嗓門。我故意攛掇他說,叫徒弟開個眼。他當(dāng)即抓起鐵鎬,順著鐵道尋找松動的道釘。因為天太黑,又落著雨,燈光掃過去好似被水淹了一般。我尾隨著他尋了好一陣,卻見那些道釘一枚枚都深嵌在鋼軌上,受閱的士兵一樣,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卣玖⒃谧约旱膷徫簧?。我說甭瞎忙了,也許真沒有。他回頭吼了我一聲,你若單獨巡道,火車準(zhǔn)抓瞎。我嘴上不說,卻滿腹不悅,吹毛求疵,就你能,但我還是緊隨著他,一步也不敢落后。
當(dāng)我倆來到一座鋼梁橋上時,燈光下老五終于見到一枚道釘,只見那道釘,順著槽斜伸出來,上半部分已經(jīng)彎了,可能再過兩趟車,隨著鋼軌的跳動,它會整個兒出槽。他把燈朝我手上一塞說,數(shù)著,隨即掄起鐵鎬,咚地一聲,鎬尖準(zhǔn)確地落在那鐵帽上。待我數(shù)到三時,聲音已不再是悶聲了。我一瞧,道釘已落了底,忍不住喊,哇噻,太棒啦!他頭一昂,這算啥,小菜一碟,撩開雙腿,大步流星走了。我追著他,手中的信號燈照著他的背影,那樣兒好似一棵讓風(fēng)吹拂著的樹,一片陰影一陣風(fēng)。
橋頭有一間用廢枕木搭成的房子,緊挨著鐵道,低低矮矮的,是守橋人房屋。我和老五往來巡道,每次都會在那兒歇腳。進(jìn)去拽亮電燈,里面卻空無一人,而他則急不可待地掏出酒瓶子,嵫地咂了一口,樣兒饞饞的,像個饑不擇食的孩子。我提醒他說你這樣下去非上癮不可。他用一種異樣的目光愣愣地盯著我,突然說,那天把你嚇壞了吧?我說沒人嚇我呀。他說我那丑老婆唄,長得那么難過,誰見誰心慌。我說這不算什么,人么,誰都有三長兩短,再說了師母也不愿這樣。他點點頭,聲音稍高了些,是啊,她也不樂意丑,可是——唉,命該如此,命該如此啊!他又?jǐn)Q開那瓶蓋,嘴張開卻又閉上,然后把瓶子塞入懷中。可那粗大的喉結(jié)卻動了一下,這一下令他臉上多了一份愉悅。我趁機問,怎么不喝了?他說,算啦,忍一會吧,不能給自己慣爛毛病,到時候惹點事來,那就吃不了兜著走啦。他長吁一口氣又說,人哪,有時做事不由你自己啊!欠人家的就得給人家還,不還?你這輩子甭想安寧,比如說你小時候家里窮,吃了上頓沒下頓,這時有這么一個人省吃儉用來幫助你,你長大成人了,最后又工作了,這個人既做你師傅又做你爹,對你比對自己兒子還好,后來這個人又為你搭上一條命。你說你該怎么辦,能知恩不報嗎?不能,不能啊!所以說人的命天注定,老天爺叫你活在這世上,叫你討債的你就得討債,叫你還賬的你就得還賬,想躲?門都沒有!此次輪到我感慨了,他說的不正是他自己嗎?我正欲問,他直起身子說了,媽了個巴子。我鬧不懂他下面還會說什么,沒接他的話,他卻走到門口,頭也不回又冒了一句,媽了個巴子,回頭等我把錢攢夠了,去醫(yī)院重做一張好臉,我看咱們誰嚇誰?我知道他說的是自己的老婆,就安慰他說,現(xiàn)在醫(yī)學(xué)這么發(fā)達(dá),整個容算什么。他說是啊,不算什么,可兄弟啊,這得靠錢來說話。我說鐵路局不是有大病保險嗎?你寫個申請,找領(lǐng)導(dǎo)說說,問題不就迎刃而解了。他點點頭,又搖搖頭,算啦,自己的困難自己克服吧。
天亮了,雨停了,已經(jīng)可以看見車站的房屋,估計也就兩三公里路程了。但這時老五叫我先走,他要尋個地方方便一下,卻又突然喊住我,用那種愣愣的眼神兒盯著我。我被他盯得有些心慌,他好半天才壓底嗓門悄聲說,兄弟,看你不是外人,實話告訴你吧,老哥我在這附近弄了一個窩子。我明白他的話意,所謂窩子就是可以用來換錢的東西或地方,比如說茶館,小賣部等,可這荒郊野外除了一條延伸至山外的鐵道,便是一片片青山。他擠擠眼說,你等著,本人去打一頭。不等我回話,一步跨出鐵道,三蹦兩跳,很快消失在附近一條山溝里。
老五回來時肩上多了一條編織袋,像是裝了什么重東西,鼓鼓囊囊的,壓得他牛一般地喘粗氣。他把那編織袋藏在鐵道旁的草叢內(nèi),之后折來些樹枝蓋在上面。他做完這事后,退后數(shù)步瞅著那一片草叢,雙手不停地搓著,臉上顯出一抹興奮。我逗他說,發(fā)財啦?他好像忘了我在跟前似的,一怔,然后笑著地說,寶貝。隨后他說那是橄欖石,城里有個老板指名叫他掏的,說是給他老娘做墓用,一斤一元錢。我問,你怎么弄去呢?他說只要運到車站,到時候那老板開車來拉。我暗自一算,一斤一塊,十斤十塊,那一編織袋少說有百十來斤,只是朝車站背路程遠(yuǎn)近且不說,單這重量就夠他費力了,而且又是尖硬無比的石頭,棱棱角角的,這錢真是不太好掙。但我還是做出羨慕的樣兒說,你這一趟掙一百,十趟就是一千,不出一年就是大款啦,行呀。他彎腰拾起一塊石頭,一扔,那石頭劃破晨霧飛落到遠(yuǎn)處的灌木叢中,緊隨那石頭是他一聲餓狼般的嚎叫,老婆,你聽到了嗎?我是大款嘍!你耐心等著吧,到時候咱來個改頭換臉,人模狗樣活一回!那石頭飛得快,他的話同樣跑得快,在霧中沖撞著,跑遠(yuǎn)了。
回返時我在前,老五在后。我想起那一袋橄欖石,他為何不扛回去呢?問他,他卻說,我不想叫人知道我做私活。我說反正是順路的活,他說那不一樣,我下班來干圖一份舒暢。我順口接過他的話,對,圖一份舒暢??尚睦锖靡魂囘駠u,唏噓什么?卻又說不清。
更令我噓唏的是,老五到工區(qū)辦完交接班手續(xù)后沒回家,又折返了,我清楚他去扛那袋橄欖石,想隨他一塊去。他攔住我說你一個學(xué)徒工,跟我做這事,領(lǐng)導(dǎo)知道了,非把我罵個狗血淋頭不可。
一天中午,我躺在床上怎么都睡不著,想到老五在那山溝里一門心思地挖橄欖石,突發(fā)奇想決定進(jìn)那兒去打探一番,于是我到了溝口。溝很狹窄,無路可走,一條小溪在巨石間流淌。我順溪而上,在一片亂石中尋到了老五,他赤著膀子正挖得上勁。因為那坑狹小,他只能哈著腰,整個樣兒好似一只巨大的烏龜,看不到他的臉,只看到一塊塊突起的肌肉在他背上滾動著??友厣隙阎╅蠙焓?,一枚枚似血染了一般。他好半天沒察覺到我的到來,直到我咳嗽了一聲,他才挺起腰,先是一怔,繼而顯出滿臉冷漠,一聲不吭。我說歇會吧,他又是一言不發(fā),而身子卻一躍,跳出那坑,隨后從一片草叢內(nèi)變戲法似的摸出一個飯盒,也不招呼我埋頭吃起飯來。飯很簡單,幾塊咸蘿卜,剩下的便是米飯。他晃著頭,一口米飯一口菜,嘎吱嘎吱地吃著,自始至終不吭聲。我正不解時,他突然恨恨地說,煩人。我問誰煩人?他說,跟屁蟲,人家到哪你到哪,隨后又用那種愣愣的眼神盯住我,假如你遇到難事,有人幫助你,你該怎么辦?我鬧不懂他的話意,正琢磨該怎如何回答時,他手一揮,大聲說,最好當(dāng)初就拒絕,一個人扛著,扛不動累死活該!我說,人這一輩子不可能一帆風(fēng)順,總會有坎坷。如果遇到難事,有人來相助是好事,等到別人不順我們再去回報。我說完這話就后悔了,我把他的事給忘了,我想他肯定會生氣,卻見他點點頭,然后一拍大腿,兄弟,太對啦,沖你這句話,你師傅我和你喝一杯。我被他夸得一下興奮無比,當(dāng)即說行,那就來一杯。可這荒郊野地的,去哪兒買酒呢?他詭秘地一笑,返身從草叢中掏出一瓶酒來,于是我和他一個人蹲著,一個人坐著,你一口我一口喝起來。我不勝酒力,很快便頭暈眼花了,而他更是亢奮異常,眼睛里透著濕潤,但濕潤不一會就變成兩行淚水,澆在他那豬肝一樣紅潤的臉頰上。他靜默無語,任那淚水在臉上流淌著,過了一會兒,他手在臉上一抹,頓時臉變得五顏六色了,像才卸了妝,令人忍俊不禁。
那天老五又同我說起他的陳年舊事,他說那年他曾逃跑過,不為別的,就為老婆那張臉,實在太難看了,怎么看怎么叫人心慌。白天挺好,老婆在家貓著,我在鐵道干活,大家嘻嘻哈哈,一天稀里糊涂就過去了,可到了晚上你想躲都沒處躲,我那個恨啊!恨不得揮刀砍了她,然后找一棵樹一吊,倆人從此誰不欠誰的……他打了個酒嗝又說,后來車間抽人去陽平關(guān)干大修,我第一個報了名,車間人都知道我家的情況,當(dāng)時主任提醒我,你走了,老婆誰照顧?我說她臉難看,可腿不難看,一個人管好自己一點問題沒有。主任同意我去,但有個條件,放假時我必須回去,于是我去了陽平關(guān),那兒在一百公里外,說遠(yuǎn)也不遠(yuǎn),來回有火車,一天跑個來回沒問題。第一次放假時我回了一趟家,給老婆買了好些糧和菜。老婆好像知道我有了鬼想法,對我說你實在受不了,那就離婚吧,我絕不糾纏你。我心里一樂,正盼著你這句話呢,所以再放假時我便躲在宿舍里,一個人要么蒙頭大睡,要么喝悶酒。可不曉得咋回事,我越一個勁兒喝,心里越慌,好像丟了什么東西。我想,難道我要和老婆離婚錯了嗎?這時一個人闖入我腦海中說,你沒錯,當(dāng)初她爸臨死前的話,你可以拋在九霄云外,這年頭忘恩負(fù)義的人多了,一個個照樣吃香喝辣,活得比誰都旺。這樣我就不慌了,可沒幾天,我又寢食難安了。為了驅(qū)趕那慌亂,我拼命喝,醉得暈頭轉(zhuǎn)向,只有這樣我晚上才能睡得香,白天鐵道于活時周身上下才不疼……
老五又抿了一口酒,然后說,五年后大修隊解散了,我又回來了,這次想躲都沒地方躲了。那天下了火車沿著熟悉的小路朝家走時,我心里猶猶豫豫的,可腳卻身不由己地加快了。其實對家中的情況工友們已告訴了我,說老婆給我生了一個女兒,秀秀氣氣的,一看就是做演員的材料。因為這個女兒,我晚上睡覺時總是夢到她,梳著羊角辮兒,花貓一般在屋里蹦來跳去。我被這個夢折磨著,幾次想回去,可到了火車站我又強迫自己退開了。眼下我回來了,真希望夢中的那個女兒出現(xiàn)在眼前。終于,我看到了她,那天我進(jìn)到院子時,就見我老婆抱著一個孩子,那孩子小狗樣正用小舌頭舔我老婆臉上那疤。那一刻我的心一下碎了,恨哪,失望啊,無奈哪,猶豫啊,全都煙消霧散啦。兄弟,單沖這孩子,我還瞎折騰個什么勁呢?認(rèn)了吧,老老實實過自己的小日子比啥都好。說到這兒他突然伸直了脖子,顯示出一副想聽什么的樣兒,咦了一聲后說,怎么沒火車聲?我先是莫名其妙,繼而才恍然省悟,因為距鐵道不遠(yuǎn),那些火車來去的聲音不時傳來,轟隆隆地像雷在遙遠(yuǎn)的天際滾動著?;蛟S是我聽他說話時太專心了,忘了火車聲這茬事,以至老半天沒火車行駛都不知道。但老五卻警覺起來,擰著眉說莫非鐵道上又有塌方落石了?我很不以為然,即便是真的遇上塌方落石,同你有何關(guān)系呢?你又不在崗,屬于休息。他一下瞪起了牛眼,扯我個淡!他一躍而起,拔腿奔向溝口,跑了幾步,返身朝我吼了一聲,走哇。于是我尾隨著他,跌跌撞撞來到溝口。還沒見到那鐵道,就聽從遠(yuǎn)處傳來火車聲:嘀——,老五一下收住雙腳,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娘的,嚇我一跳。
當(dāng)我和老五回返時,他肩上多了一個編織袋,袋內(nèi)自然是那些給他希望的橄欖石,可臨走前他突然朝我要煙抽。我說你不是不吸煙嗎?他說,壯膽。我好生奇怪,壯什么膽?他的回答令我好一陣大笑,不務(wù)正業(yè)的膽。我說可以用酒么,他說酒壯另一個膽。我想問他那是一個什么膽?又想這幾天的事不已經(jīng)證明了嗎,于是我故意說你這是自謀生路,好比大學(xué)生自主創(chuàng)業(yè),為和諧社會增磚添瓦呢?他頓時變得興奮起來,孩子般說了聲,吔!拎起那一袋橄欖石一掄,整個袋子穩(wěn)穩(wěn)地落在他肩上。
令我想不到的是,老五把那橄欖石藏在他家房后一片灌木叢中,一邊是山,一邊是墳,如果不是他領(lǐng)我去,我無論如何想不到這兒會有他的貓膩。橄欖石已經(jīng)堆成一座小山,我在心里算了算,把它們從那山溝里弄出來,不說耗精費神地挖和掏,就是朝回扛,少說要多半年。我想他放下橄欖石該回家吃飯了,而他后退數(shù)步,像畫家審視自己的畫一般,指著橄欖石問我,你看這些石頭像什么?我說,什么都不像,就是一堆石頭。他說,不對,你小子太沒眼光了,是一臺整容機。我心里一嘆,忍不住夸贊他是一個偉大的男人。他瞥我一眼,我頭小,撐不起你那高帽子。不過,話又說回來,你我雖說是工人,可照樣能做偉大的事,你說對不?我連連點頭,對,對,太對啦。我一興奮話就多了,嘴也就把不住門了,我說我做不了,因為我還沒老婆,即便娶了老婆,也不會娶臉上有疤的人,否則我會發(fā)瘋的。我說完這話就后悔了,我以為他會生氣,但他只是瞪我一眼,走了。
天開始轉(zhuǎn)暗了,該回去吃飯了。這時有人來叫老五,說他家來了一個客人,我隨他趕過去時,一個男人立在工區(qū)門口,嘴里叼著煙,不遠(yuǎn)處停著一輛黑色的奧迪車,樣兒像個老板。老五老遠(yuǎn)便揚起雙手,好像投降一般,呵呵笑著撲向那男人。
此人果然是個老板,老五的橄欖石就是他收的,但他表情有些不自然,好像有什么急事,拽著老五的衣襟想說什么。但老五不待他開口,便急不可待地對我說,去,告訴我那口子,就說財神爺來啦,該做啥做啥。于是我跑到老五家,敲開門,才說財神爺來了,那女人返身進(jìn)了廚房,,眨眼間端出幾盤下酒菜來。只是那幾盤下酒菜用一個廢舊的抽屜盛著,看上去有點不倫不類。我挺納悶,怎么這么快?難道她提前備好了?我沒再多想,端著抽屜便回返。
我老遠(yuǎn)聽到老五的叫罵聲,你這不是玩我嗎?接著是那老板的聲音,細(xì)聲慢語的,像是用手指掐著嗓門在說話,對不起,我也是沒辦法,老婆背著我叫人弄來的,說是那石頭品性好,好些人給老人做墓都用它。我快步過去,只見老五好似一頭被人激怒的公牛,正沖那老板咆哮著,而那老板滿臉歉意,從兜里摸出兩張百元面鈔,小心翼翼地遞給老五,小聲說著,別嫌少,咱們生意不成情誼在。說實話,若不是看著你這人實在,講情義,我特意跑來,否則我才不費這神呢。老五擋住老板的手,紫漲著臉說,我不需要,你說話不當(dāng)話,玩我,耍我,害得我牛一樣撅著屁股忙活了半年多,每天跟做賊似的,兩張大毛就想打發(fā)我?沒門!氣死我了。說著四下去看,樣子想尋找棍棒之類的東西。我心里咯噔一下,趕緊放下抽屜,撲過去攔腰抱住老五。老板趁機跳上那奧迪車,很快啟動,輪胎漏了氣一般,左右搖晃著開進(jìn)不遠(yuǎn)處的楊樹林。老五更氣了,一個勁跺腳,白高興,白高興啊!我看見他眼睛里溢出好些淚水。
這時,忽聽那楊樹林里傳來噼吧聲,好像是那車碰上什么東西,我和老五一愣,情不自禁地朝楊樹林跑去,那一幕頓時涼住我倆。奧迪車翻了,可能是那老板慌不擇路,把車駛上亂石堆,好在車還算完整,只是門被石頭撞得變了形,老板蜷縮在那駕駛座上,頭破血流已經(jīng)昏迷不醒。老五左右一看,正好地上埋著一根木棒,他二話不說抬腳一踹,那木棒當(dāng)腰斷成兩截,他抓起那上半截,連滾帶爬奔向那車。我擋住他,下意識地問,做啥?他噔我一眼,吼道,救人!他說著用手中的木棒去撬那車門,一邊撬一邊憤憤地說,財神爺,財神爺,你這才是我的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