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在40歲以上的廣州人、“珠三角”人和港澳同胞大概還記得在秀麗的珠江河上悠然而行的花尾渡吧。到省城辦事或回鄉(xiāng)省親夕發(fā)朝至，在寬敞舒適的花尾渡上安安靜靜地悠然閑看沿岸旖旎的田園風光、金波碧水、篷帆桅檣、唱晚漁舟和萬家燈火，睡上一覺，翌日天亮便施施然“滑”行到埠，至今仍讓“老廣”們回味無窮。

花尾渡產(chǎn)生于清末民初，是當年航行在珠江下游的一種新式木質(zhì)客貨駁船(亦稱拖駁船)。它產(chǎn)生的靈感來自19世紀中后期廣州行商自用行樂的畫舫。行商們?yōu)榇罄T，將私人行樂的畫舫投入商業(yè)性客運，兼載少量貨物，由于畫舫平穩(wěn)舒適愜意，頗受歡迎，收入甚豐，因而啟發(fā)了航商、特別是拖渡航商的發(fā)財神經(jīng)。于是一種綜合西式客貨輪層樓結構和無動力中式畫舫特色的新型客貨駁船一花尾渡應運而生。

花尾渡以濃郁的民族色彩而著稱，船頭彩繪一只貔貅，俗稱“船頭神”，以“鎮(zhèn)魔壓邪”；船尾則更為醒目夸張，用艷麗奪目的色彩描上海棠、牡丹、龍鳳、麒麟等奇花異獸，寓意吉祥富貴；還按八仙過海的神話，畫上蒲扇、蓮花、葫蘆、笙簫、寶劍等八仙所用寶物，以示神通廣大，逢兇化吉。因其船體結構新穎，近看圖像優(yōu)美，遠看色彩斑斕，所以，廣州人形象地稱之為“花尾渡”，更有文人把它比喻為“浮游于水上的天鵝?！?/p>

珠江三角洲舊時已是全國人口最稠密的地區(qū)之一，商品經(jīng)濟較發(fā)達，商旅往返歷來活躍。清末民初，這里的農(nóng)業(yè)經(jīng)濟商品化程度相當高，在興辦民族實業(yè)的熱潮中，城鄉(xiāng)交流更為頻繁。而當時鐵路、公路尚在初步開拓階段，被珠江水網(wǎng)分割得支離破碎的珠江三角洲各成孤嶼，舉步維艱，所托賴者僅憑舟楫，唯當時客貨運輸主要方式的水運是也。但是，當年珠江在廣州以下能通行二三千噸級輪船的航道不足200公里，梧州以下的西江能通航千噸級以下輪船的河段也不過400公里；除干流外，許多水道都不適宜大輪船行駛，單行的小輪船載量又不大。不過，珠江三角洲水網(wǎng)縱橫交錯，較寬較深的水道眾多，水量足，水流緩，風浪小，尤其適合小輪拖渡的行駛。因此新式先進小輪拖帶的無動力木質(zhì)客貨駁——花尾渡以其吃水淺、載客多、載量大的優(yōu)勢稱雄珠江。

花尾渡采用淺水船的平底，仿照洋式客貨輪船的模式建造；層樓結構是其最大特點，船上樓高三層半。由于層樓結構壓力很大，便選用從東南亞進口的最堅韌的坤甸木裝造船身，甲板用柚木，以增大承受力?；ㄎ捕蔁o動力機艙，騰出更多空間載運客貨，一艘200噸級的花尾渡可載客200多人，載貨幾十噸。由于體形龐大，給乘客的活動空間很多；沒有機器振動與隆隆噪音，完全是在水面上滑行，因此異常安靜平穩(wěn)，這兩點最為人客受落，至今仍津津樂道懷念不已。筆者年輕時曾在花尾渡上干過一陣子水手工作，既享受過它安穩(wěn)平靜的特性，也因其龐大元動力的體型與笨重，在狹窄河道調(diào)頭或拐彎時的笨拙而異常辛苦。“花尾渡”獨特的拖駁船體結構，令它每次靠岸或是開出，都要“拍拖”一次。起航時，拖輪與“花尾渡”駁船以“拍拖”的形式相系并行，把駁船先帶離碼頭，到了寬闊的江面，再改“拍拖”為“吊拖(拉拖)”。同樣，將要靠岸時，拖輪減速，船工把牽引的纜繩解開(甩拖)，讓后面的駁船利用慣性向前靠到拖船邊；靠好后，船工迅速用纜繩把兩船相系并行固定好，拖輪再發(fā)力把駁船推向碼頭。后來，這一航運用語——“拍拖”、“甩拖”便衍化成粵語地區(qū)男女之間談戀愛的代名詞。

“花尾渡”無汽笛，每當轉彎時，前面的拖輪便短促地“鳴!鳴!鳴!”鳴三聲汽笛，后面的“花尾渡”便以“當、當、當”?三響清脆的鐘聲回應。每過中途鄉(xiāng)渡站，“花尾渡”并不停船，只是放慢速度。這個時候船工拉開船舷旁的鐵鏈，用帶鉤的竹竿把送客上落的小艇拉近，名日“執(zhí)駁艇”。待客人上落完后，“花尾渡”再以“當、當”兩響，放開小艇，繼續(xù)前行。因此只有乘坐過花尾渡的人，才能真正體驗到“夜半鐘聲到客船”的意境。

抗戰(zhàn)勝利初期，珠江下游客貨運輸量驟增，船舶短缺。這時成本較低、經(jīng)濟效益較好的花尾渡便乘時發(fā)展，形成以廣州為中心的五大航線(即廣州至梧州、至肇慶、至江門、至三埠、至石岐)及下游地區(qū)的諸多航線。到1947年花尾渡的發(fā)展進入了鼎盛時期共有40多艘，而且制造工藝和性能也達到更高水平。老一輩的廣州人大概還依稀記得50多年前——“新興利”、“西江皇后”、“新嶺東”、“悅來”、“新興記”、“大華安”、“新發(fā)利”、“新聯(lián)發(fā)”、“新聯(lián)泰”等等花尾渡的名號吧，色彩鮮艷，美輪美奐，虹管彩燈電風扇，廳樓闊大可放電影跳舞。船上的內(nèi)部設置糅合了洋式客輪的形式，既有大通道、大統(tǒng)鋪，也有高級廂房，還有浴室、衛(wèi)生間等近代生活設施，通透敞亮，雅致舒適。

昔日從羊城長堤西濠口上船后，只見人頭涌涌，到處堆滿行李，頃刻間餐樓、大艙的上下統(tǒng)鋪人聲喧嚷，加位的帆布床也開得七七八八，整條船熱氣騰騰如煮沸一鍋粥。

開船前，小販把裝有香煙、糖餅的“小藤箱”掛在胸前，穿梭叫賣。同渡一舟多是鄉(xiāng)里邑人，認識的、不認識的，耳邊總是鄉(xiāng)音濃濃；赤膊的漢子蹲在鋪邊大口抽著“大碌竹(一種水煙)”，鄰鋪并不相識的女人袒乳哺嬰，互不尷尬羞澀，也無人見怪，在鄉(xiāng)間本來就是如此嘛。這時的花尾渡在邑人的眼里僅僅是家門口的鄉(xiāng)渡而已。但安頓下來，一眨眼卻又變成有如市井坊間——麻將拍拍、紙牌立立，粵謳淺唱、絲竹縈耳，棋盤廝殺喊將軍，講古佬(說書)口水花噴噴，“贈你兩句”的睇相算命先生卻是口若懸河，甚至推銷丹散膏丸的“賣武佬(武師)”也不甘人后拍紅胸口，各色人等，濟濟一艙，甚為“墟撼(熱鬧)”。有錢的有身份的商賈官家還有名流文士，來往省城與鄉(xiāng)縣除了“花尾渡”恐怕別無蹊徑，不過他們也可以避開大統(tǒng)倉的“墟撼”喧鬧，在最上層的廂房里愜意享受清風明月、如畫江山。

“開飯噦!”——肥“叉燒”、草鯪魚、家鄉(xiāng)扣肉、豉汁排骨、三埠炊鵝、石岐乳鴿、新會陳皮鴨、鮮味白切雞、咸魚蒸豬肉、蝦膏炒通菜，即便是廉價的家鄉(xiāng)碟頭飯也是風味獨特噴噴香，還有售賣各地的九江煎堆、西樵大餅、大良蹦沙、古勞面豉、南乳花生、廣海蝦醬……“知味有鄉(xiāng)親”啊!真?zhèn)€是浮動的“水上皇宮”。區(qū)區(qū)十丈之舟，竟能夜夜演繹世俗眾生相的活劇、濃縮市井百態(tài)面面觀，試問此景何尋?如此新奇獨特、鄉(xiāng)情濃郁的花尾渡之旅能不回味乎?

新中國建國前，省河沿岸劫匪覬覦花尾渡，所以船離岸時，往往捷克機槍一輪噠噠噠噠向天空掃射，向沿江“大天，’示威后漫天紙錢在船尾飛舞飄揚，讓孤魂野鬼飽餐一頓以助順風順水。舊時船東大多向沿江“大天二”事前疏通，給了“買路錢”的，但也有一些心不饜足的劫匪覬覦“肥水”，經(jīng)常對這些行駛不夠靈活的花尾渡進行兩邊夾擊，得逞后登船擄人勒贖，甚至殺人越貨。航運商擔驚受怕之余，遂召開行業(yè)聯(lián)席會議，決定斥資購買槍支，招募人員，組成護航隊，實行武裝護航。每一航次，總共有四艘以上的花尾渡首尾相顧、前呼后應地通過危險地帶，成為中國民船航運史的一大奇觀。筆者在船上就曾聽師傅說過：舊時從番禺入順德處的“火燒頭”一帶劫匪尤為猖獗。

廣州解放前夕，劫匪乘亂鋌而走險，一幫由“七九”步槍和“大頭六火(舊式六發(fā)手槍)”武裝起來的劫匪，在順德縣容奇鎮(zhèn)附近的狹窄河道中伏擊一支四船聯(lián)航的花尾渡。不過這回劫匪們倒了大霉，當時的船舶公司實力雄厚，早在花尾渡的頂層埋伏了輕機槍，護航隊的長槍短槍一齊開火，輕機槍更是居高臨下大顯威風。這一股劫匪遭遇重創(chuàng)，死傷不少。據(jù)當年行走省河的老船員回憶，竟使當時的容奇鎮(zhèn)棺材脫銷，人心大快。

一個世紀以來，海外漂泊半生回鄉(xiāng)尋親的“金山伯”，公干采辦、轉折換乘的官賈商旅，負笈省城的四鄉(xiāng)學子，在外勞碌搵食、逢年過節(jié)返家慰親的邑人，大都有過花尾渡上的甜美之夢；而知青上山下鄉(xiāng)年代，花尾渡又不知載去了多少離人辛酸的淚和父母破碎的心。上世紀60——70年代全省的花尾渡統(tǒng)以“曙光”冠名，并統(tǒng)一髹上草綠色，美麗的“花尾”蕩然無存，大部分花尾渡碼頭也移師大沙頭。以前船上各色行當?shù)男隆靶婧场币巡粡鸵姡詾橹榻房瓦\的主力。隨著時代步伐與社會節(jié)奏的加快，單行大馬力更快捷的水泥船、鋼質(zhì)船的相繼大量投入營運，步履蹣跚的花尾渡逐漸落伍淡出。經(jīng)濟的發(fā)展，使河道上的船只不斷增加，而拖駁結構的“花尾渡”占用了較大的航道空間，特別當它轉彎時，其它船只都要避讓，不利于河運的效率和船舶的航行安全。同時，“花尾渡”的駁船船體高大，重心不穩(wěn)，自身又沒有動力，抗風浪能力差，黯然引退被歷史封存的日子終于來到了。

1980年2月27日凌晨，最大、最堅固號稱“花尾渡之王”的“曙光401”在臺山潭江水道遭遇雷雨大風襲擊，前后才兩分多鐘便全船翻沉，死亡301人。為此，航速緩慢的“花尾渡”被陸續(xù)叫停。1981年11月19日，是花尾渡的“天鵝之別”、“謝幕之航”。那天江門——廣州航線的“曙光301”船上人聲鼎沸，白色、黃色、紅色、紫色燈光相互折射，仿如一座璀璨的流動海上浮宮，乘搭這個航班的旅客大概一夜無眠，相伴同行“護送”花尾渡退出歷史舞臺。從此獨具兩廣水鄉(xiāng)特色的，悠悠花尾渡大半個世紀的航跡便蕩然消逝在珠江茫茫煙水間。有鄉(xiāng)人為之賦詩：“滾滾珠江盡向東，幾番塵夢幾番風。話別去來花尾渡，心波搖影見慈容”，“火船力盡似哀鳴，拖過辛酸兩岸青。時代輕舟從此換，不須惆悵舊風情”，情真意切，足見花尾渡在粵人心目中難以割舍的美好情愫?？上q月未留痕，美麗的花尾渡“退役”下來，竟一艘不留以作文物，殊為惋惜，亦感唏噓!

30年過去了，蕩漾著粵韻鄉(xiāng)情的花尾渡已漸行漸遠，遺落在廣州人口頭上的花尾渡相關航運術語“拍拖”、“甩拖”也早已演化為男女戀愛時的用詞。時代在進步，物事在更新，“花尾渡”已不僅是曾經(jīng)的物事，而且還是一段值得緬懷的歷史與人文，一個地方的集體記憶和民俗特色的鮮明印記，如今更被后生們演變?yōu)槟撤N文化的標簽。它作為嶺南珠江文化的物證和桑梓曾諳之舊事，在老一輩粵人、港人、僑胞心中的情愫始終揮之不去，風韻猶存，堪值珍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