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沙啞的聲音穿過玻璃,是老婆和收廢品的人在討價不價。大嫂,就這幾分錢,不然我們就沒一點意思了。意思兩個字大家都懂,就是利潤。老包在一所師范學(xué)校教中文,也寫小說。老包今天寫得不順,本來就抓耳撓腮的,又受到老婆和收廢品的干擾,氣不打一處來,氣咻咻跑出書房,抱著一箱子書蹬蹬瞪下樓,撂到了收廢品的三輪車上,使勁地甩手?jǐn)f收廢品的快走。說我的書我說了算,今天我老包義務(wù)捐贈。人家說錢,給,給,給錢……拿出一個紙疊的錢夾子,臟兮兮的手往外攝錢。
老包不要,老包今天很固執(zhí),都是那個不順的小說把他搞的。老包一字一頓:今天我說了算,這書送你!收廢品的又抬眼往樓上看,老包的夫人正撅著嘴,斜著眼,一只手扒著樓欄,她的身后是另一座大樓投過來的陰影。老包又揮手,連推帶攆,一副再不走就要紅眼的架勢,說你出了門把錢再捐給誰誰,我都不管,東西給你就是你的,現(xiàn)在它不再姓包了。那人往后趔身,老包又使勁揮手,直到人沒了影兒,老包才松口氣。
按說這件事已經(jīng)過了,可有些事還真罷休不了。隔一天收廢品的又來了,在樓下吆喝,嗓音很大,收廢品嘍……包老師!包老師!老包悄悄啟開門往陽臺上去,過客廳時看見老婆在看一部韓劇,眼角掛著清淚,踮腳走過時身后傳來一句,送吧!
老包示意收廢品的小聲。下了樓問,你知道我姓包?那人恭敬地遞過一個袋子,說,包老師,這是你寫的小說吧,上邊有你的落款。小說?對,題目叫《朋友》。老包突然想起來,那是去年完成的一個還算滿意的小說,寫過后先擱一邊了,后來要找來打印時怎么也找不著了。老包接過來,失而復(fù)得的小說讓他有些抖,簡直想請這個人喝酒。收廢品的說,你給的書我都沒賣,我保留著,我閑下來的時候翻翻,你的這個小說我看了,挺動人的,題目也好。
那人走時,老包下意識地扯了人家的袖子,謝謝你,對了,你怎樣稱呼?
那人抬抬頭,問我?
老包說,是啊。
那人說,你就叫“哎”,用著了哎一聲就行。
不行,這怎么行呢,人都有名字嗎。
那人結(jié)巴起來,我,我姓麥,麥子的麥,對了,麥子熟的時候就回家收麥。
老包叫了一聲老麥。
2
那天老麥的吆喝一出現(xiàn),老包第一個跑到了陽臺。老包第一嗓子就喊了一聲,老麥。老麥仰起來,嘴裂開著,顎下的胡茬被太陽映出一片金黃。老麥,又是一聲。老麥頭仰得更高,當(dāng)然已經(jīng)看清喊他的包老師。老麥眼圈發(fā)紅,幾根支在頭頂?shù)拈L發(fā)被風(fēng)吹動著晃悠。老麥想,我老麥好長時候沒被人這樣喊了,喊名字的事情只有在老家,他不但被喊作老麥,還有人喊他麥豐收。麥豐收是他的大名,一聽就知道里邊的意思,這么多年農(nóng)民們想的就是豐收,豐收了就有收獲,糧食多了就能多賣個錢。鄉(xiāng)親和鄉(xiāng)親頭碰頭除了問吃過了沒有再嘮的嗑兒就是收成。那收成里意味著房屋、意味著兒女的上學(xué),兒子的娶媳;意味著老人孩子有個病災(zāi)敢進(jìn)醫(yī)院,收成好腰桿就挺得直。老麥每一次寫自己的名字時就禁不住想家,家的田野,暖風(fēng)里晃動的麥浪,他真想站在田頭好好地看著自己的麥子,查一查一棵麥穗上有多少顆麥粒,然后把含著養(yǎng)分的麥粒揉到手心把皮兒吹了,把飽滿的、肚兒圓圓的麥粒兒竄進(jìn)嘴里香香地嚼,慢慢地咽進(jìn)肚里,余香在胃里攪動,那香味兒多好啊。可是他出來了,等麥子一耩,最多等到麥子露了小芽兒就騎著屁股下的三輪車往城里趕。在牧城他先是住在馬村,后又挪到牛村,最后相中的地方是三里鋪,三里鋪基本上挨著城區(qū),出門回來方便多了,住的院子是一個破產(chǎn)的老廠,廢品在廠房的一角兒摞成了小山,這里住了8個人,3個來自青塘,在平常有個照應(yīng)。有時候3個人撞在一起,騎著車在夕暮中找到一片莊稼,望著村莊的方向,念著家里的田野,那一條小河。也說女人,說自己的女人這一段是受寂寞了,說村里的玉露和小鐵匠私奔的事兒。燃了煙,煙裊裊婷婷在頭頂旋,一絲兒一絲兒鉆到云彩眼里。
老麥仰頭,思緒還在扭動。老包對他招手,老麥,你上來吧!
老麥極謹(jǐn)慎小心地跨進(jìn)門,每上一家的樓都是這樣,都小心翼翼,盡量地不進(jìn)主家的門。城里人都講究,進(jìn)屋擺著一溜兒的拖鞋,先開始他搞不準(zhǔn)進(jìn)屋換拖鞋的意思,慢慢地他悟出來,換拖鞋一是方便,拖鞋在城里也叫做便鞋,一進(jìn)門就可以輕松了;二是為了干凈,這可能才是主要的,所以每次上了樓他就在門外等著,說主家,我不進(jìn)去,麻煩你把東西放出來。他就蹲下身把主家拿出的東西分類,回答著主家各類東西的價格,收拾完了裝進(jìn)袋里往樓下扛,又一邊把吆喝放開了。也有的主家圖方便,把一堆東西提溜到老麥面前,說這些東西我不要錢你幫我把衛(wèi)生間的水管整整吧,流水不暢了。老麥隨手從編織袋里摸出工具,囚著鼻子嗵嗵鏗鏗一陣子,洗了手扛東西下去。
老包讓他進(jìn)屋,他下意識地看自己一身行頭。老包說進(jìn)來吧,這房子我馬上就要搬走。老包伸過手拽他,他決心不再推遲,這樣的事情遇到過,可能是一個大活兒。他跺了跺腳,彈了彈褲子。老包又催,來吧,我也是在農(nóng)村長大從農(nóng)村過來的。這是老麥最愛聽的話,他馬上有一種溫暖,聞到了對方身上的土味兒,干干的,帶著草的香氣。這樣的話每聽一次都覺得親熱,每次遇到老麥會十分慷慨,不再和對方討價,寧愿吃幾塊錢的虧。
老包的老婆正在洗一根黃瓜,扭過頭看眼老包,難不成老包和老麥建立了什么友誼,私下里有了什么交情。
又過了幾天,老包正在搬家,老麥來了,還帶來一個年輕人,沒有吆喝就上來了。老包說,老麥,你咋來了?老麥說,來幫你搬家。
搬家?你怎么知道我今天搬家?
老麥說,你上次的話里我聽出來的。
老包有些感動,只說了一個字:好!拍了拍老麥的膀頭。
3
老包竟然摸到了老麥住的地方。那一天,老包喝了酒,總覺得他想去一個地方,在小酒館外迎著風(fēng),打著酒嗝,不想往家走。他想著自己到底有什么愿望應(yīng)該完成,想著想著終于想起了老麥,小酒館在一家離郊外較近的地方,往前走幾百米就有一片發(fā)黃了的麥穗,在那片麥浪上隱隱傳來布谷的叫聲。老包也是從農(nóng)村過來的,布谷的意思他懂,老輩人說布谷布谷,大麥先熟。就是麥季快到了,布谷一叫他想到了麥子,想到麥子他想到了老麥。他拍一下大腿,忘了腿有犯疼的毛病,對,原來想去看一看老麥。
老包跟蹤過老麥。出于好奇,那一次也是在一個小酒館喝了點酒,他看見一個彎腰蹬三輪的,從蓬亂的頭發(fā)和舊夾克看出是老麥。他悄悄地跟著,三輪上坡老麥?zhǔn)箘殴湕l咯嘣咯嘣響。他輕步快攆,雙手使勁地幫老麥推,老麥不知道三輪車為什么輕快起來。在一片小樹林老麥停下來撒尿,老包趕緊躲到小樹林里也匆匆尿了一泡。三輪車最后騎進(jìn)一個大門,老包忍了忍沒進(jìn)去,月光下隱隱約約看見一行字:三里鋪撥絲廠。
就憑一次跟蹤他還算順利地找到了老麥。老麥正在抹身,一身水花兒順著黑黝黝的脊梁滾落,堆在廠房里的廢品按類堆放著,散發(fā)出各種雜味。老包捂捂嘴,伸開手喊了一聲老麥。老麥一激靈轉(zhuǎn)身看見老包,包老師?老麥趕緊抹干身換了一身行頭,魚白的襯衫,頭發(fā)捋順了,高挺的鼻梁骨從五官間挺拔出來,這才伸過手和老包相握。一扭身喊一聲:這就是我說給你們的包老師。喊聲落下,從車間里走出幾個人,都穿得齊齊整整,看不出他們是騎三輪走街串巷收廢品的。老麥介紹:這都是我的同行,有兩個青塘老鄉(xiāng),一邊說著手指著身邊一高一瘦比他年輕的兩個人。老包和幾個人都握了手,很自然地往車間里走,看車間里分揀好的幾堆破爛,酒瓶子叮哩當(dāng)啷,風(fēng)吹進(jìn)瓶口發(fā)出哨音。在靠車間的一側(cè)里是幾個搭著蚊帳的小床,床的周圍很干凈,老包看出來這是他們的生活區(qū)。一張破藤椅前是一張三屜桌,桌子上有一個賬本,記著每天的流水賬,讓老包感動的是桌子一側(cè)放著從他家收過來的幾本書,一本攤開著。老麥有些不好意思,說,晚上睡覺前翻翻。老包說,你天天看書?老麥說,睡不著就看書。老包說,嗷,你燈泡再大一點。老麥說,今天我剛收了個臺燈,正修理著,修好了就用。
老包正要轉(zhuǎn)身離開,看見一個孩子,坐在另一張小床邊,床邊有一個寫字臺,孩子正在案上畫著什么。老包走過去,孩子畫的是一個像山的畫,還有幾只鳥兒,一張揉皺的畫上是幾棵樹。誰的孩子?我,我的,老麥有些窘態(tài)。老包拍拍孩子,孩子抬了抬頭,沒有說話,目光像要瞌睡的樣子。上學(xué)了么?沒,沒有。沒有?老麥的情緒分明沮喪起來,高挺的鼻梁在昏暗的燈光中爬上幾粒粗汗。孩子身體不好,暫時沒上,跟著我,平常我們都互相照顧著。
老包的心忽然沉重起來。
老包辭別,老麥送包老師很遠(yuǎn),還執(zhí)意要騎三輪車送他,被拒絕了。臨分手,老包說,老麥,你是個很規(guī)矩的人,我看你的賬了,記得有板有眼,我還看見你墻頭上掛著一個小黑板,寫著生字,是教孩子的吧?
老麥說,對!我每天都教孩子幾個字,讓他寫,能寫幾個是幾個,能教幾個是幾個,我每天早回來一會兒,我沒有忘過這事兒。
老包看見老麥很嚴(yán)肅,車燈射過,老麥眼角有發(fā)光的東西。
老麥說,包老師,其實我做過教師,年輕時在村小做過將近8年的民辦教師,后來整頓,我是黑指標(biāo),咱太老實,教了那么多年不知道還分縣指標(biāo)和鄉(xiāng)指標(biāo),就被刷下來了。這幾年家里負(fù)擔(dān)大,我就在農(nóng)閑干上這行了,不瞞你說我在牧城已經(jīng)干了5年。
老包拉了老麥的手,有幫忙的事兒找我。
4
老麥在電話里很急,包老師,我得見你。嗓音都沙啞了,聽著都有些不容遲疑。老包說,老麥,甭急,你往我這邊來,我往你那邊去,我們就去中間的小樹林里碰頭。老麥可能懵了,問哪個小樹林?老包說:那個楊樹林,就是你老停下來撒尿的那地方,我現(xiàn)在就奔那兒。
兩人一碰面,麥豐收就急煞地告訴他,孩子丟了。
就畫畫的那個孩子?
對!
找了嗎?
找了,周圍都找了,就連這小樹林都找了,急死人了。說著話又轉(zhuǎn)身瞅瞅。
老包說,甭急,好好地想想他可能去的地方,不是急的事。我們好好地合計合計該怎么去找,是不是回了老家。
到了這個時候老麥說了實話,孩子是撿來的。老麥回憶:幾個月前我路過城北的鐵路閘口,夕陽被遮住大半拉了,我過路口時一列火車剛開過去,道軌上還冒熱氣,往上尿一泡馬上蒸干了??晌铱傆X得身后有個人影,覺得有人喊我,我又走了幾步終于把頭拐回去,又一列火車過來,速度真快,一眨眼幾十節(jié)就過去了。我站在閘口尋找著身影,慢慢地有一個小身子從道軌旁的一個小坑里拱出來,茫然地找著方向,哦哦地叫著。我站著,看小身影沿著軌道又往前走,我忍不住叫了一聲孩子。孩子扭過頭,在一陣反光里我看見孩子的淚水嘩地下來了,我跑過去抓住孩子的手,孩子竟然摟著我哇哇地哭起來。等孩子不哭了,我問孩子,孩子說話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吐,問了好長時間才知道孩子的名字叫山福。可這孩子沒福,被人拋棄了。我問他想不想跟我走,我告訴他我是收破爛收廢品的。孩子點點頭,我就把孩子裝在了車上,讓他趴在我收的水泥袋上,告訴他路顛的時候抓住前邊的欄桿。離城里還有好遠(yuǎn),我走幾步扭一下頭,看見孩子眼睜得明光光的,我就又彎著腰往前蹬,有一個上坡,我蹬不動下來推著走。孩子讓我停住車,這孩子竟是下來幫我推車的。我的心一熱,我想是個懂事的孩子,我一定要好生待他,幫他找到親人。往城里再走路好了,我又讓他上了車,走幾步我再扭頭,看見他扒著車幫,眼好奇地看著城市里的燈光,就這樣我把他收養(yǎng)了。
找不到他的親人?
老麥搖搖頭。
老麥說,我來閘口等過人,還用一個木板豎在閘口,寫著:我撿了一個孩子,叫山福。我叫麥豐收,在三里鋪老撥絲廠。還走一路貼一路小告示,那是我花了幾十塊錢找個地方印的,上邊都寫著:我撿到一個孩子,我叫麥豐收,住在三里鋪老拔絲廠。如果是誰家的孩子到撥絲廠找我。
結(jié)果呢?
一個婦女來過,說她丟的是一個女孩兒。還有一個男人來找,見孩子智障掉頭就走。
老包沒有再細(xì)問,他已經(jīng)聽出來了孩子是智障,孩子不傻是遲鈍,是反應(yīng)的節(jié)奏問題,需要引導(dǎo),引導(dǎo)好生活是沒問題的,關(guān)鍵是一個耐心,對做家長的是一個馬拉松考驗。老包說,等找到孩子把他送到智障學(xué)校。
智障學(xué)校?
剛成立,牧城的第一家,在北干道,專門培養(yǎng)和糾正孩子的智力問題,主要培養(yǎng)孩子的反應(yīng)速度,這孩子能好。
老麥說,好好好,太好了,包老師我認(rèn)識你算認(rèn)識對了。
老包說,關(guān)鍵是快找到孩子。
老麥說,我急死了,包老師你給我出出招吧。
老包想了想,孩子丟過嗎?
老麥把頭倚到一棵楊樹上,“嗵”,樹干響了一聲,老包趕忙去抓他。老麥說,沒事,我碰一下腦子就清醒了。孩子丟過,那是剛撿到孩子一個月后,我在鐵道口找到的,那一次孩子把我插在道口找他家人的牌子扛回來了,他認(rèn)得上面自己的名字。這一次我每天都去道口卻見不到孩子。老麥又“嗵“一聲碰了一下頭。
老包趕緊抱住他。一只手摸摸剛碰過的頭。
包老師想了想,說,在電視臺發(fā)一個啟示吧!這事由我來辦。
老麥說,容我想想。
老麥又往樹干上碰了一下頭。這一次樹葉嘩啦響了一陣,有一只知了撲棱翅膀,唧一聲飛了。
老包說老麥你不要碰了。
老麥順著樹干禿擼到地上,一屁股坐下來,閉了會兒眼,他低聲說,包老師,我頭暈,你別急,我馬上就會好的,我馬上再和你說話。
老包說,老麥,你是不是餓了,你幾頓沒吃飯了。
老麥沒有回話。
老包截了一輛出租車把老麥拉到一家燴面館。吃了飯,老麥的臉色好起來。老麥說,一急都不知道餓了。老麥從兜里掏出了幾張厚紙,展開遞到老包面前,包老師你看,我一問這孩子家在哪里,他不說話就往紙上畫,畫了一沓子都是這樣。
老包看過去,這是那天看到的山和枝枝杈杈的樹,只是畫得形象多了。
你是說他家在山里?
對,包老師,我打算去山里找一找孩子,找不到孩子說不定也能找到孩子的家。
包老師把畫疊了,遞給老麥。
老麥說,您留下吧,畫得多了,留一份給你吧。
5
第二天中午,老包又收到一個電話,老麥在電話那頭嚷,包老師,這是我的手機(jī)。手機(jī)?老包下意識看屏幕上的號碼。我剛買的手機(jī),二手貨,不到200塊錢,這樣找孩子方便,和你聯(lián)系也方便,兩個青塘老鄉(xiāng)也買了,都是為了聯(lián)系。老包有些感動,聽著對方又說下去。包老師我又印了傳單,大街小巷都開始貼了,我們幾個伙計同時行動,過幾天我進(jìn)山去找孩子,往那里也撤。
好,好吧!老麥,你小心,一定小心,有消息馬上和我聯(lián)系。
關(guān)了機(jī),老包往街上跑,太陽毒辣辣地照著,又一陣布谷的叫聲,街頭的風(fēng)熱起來,麥季真的來了,老麥按說該回家收麥了,孩子偏偏這時候失蹤,真是給老麥添亂。剛鉆出胡同,老包就看見了找孩子的傳單:我丟了一個孩子,我叫麥豐收,住在三里鋪老撥絲廠,孩子不愛說話,說話吐字慢,喜歡在紙上畫山畫樹和樹杈,模樣瘦黃,有1.3米高。有好心人見到找我聯(lián)系,我謝你們。有一張在老包眼前飄,老包伸手抓住,心有些疼。
老包搭車往電視臺走,手里攥著那張傳單。
五天過去了,孩子的事還沒消息,電視臺已經(jīng)播出了尋找孩子的啟示,字幕每天滾動,全城人都知道了。老麥還在山上繼續(xù)尋找,說不行我再去山邊的村莊里找找。全城收廢品的全投入到了尋找孩子的行動中,他們騎著三輪車,不再吆喝收廢品嘍,每到一個地方都很著急地問,你見過一個孩子嗎?兩個收廢品的還問了老包。等問過他的第二個人走遠(yuǎn),老包還在學(xué)校的花壇旁站著,他沒有對那個人說他是老麥的朋友,怕他們不相信,他說,我知道這件事,我也在幫你們,我有消息就會告訴你們,告訴孩子的家長麥豐收。
進(jìn)山的麥豐收有些急了,幾天下來一點線索沒有,孩子的消息和孩子家庭的消息都杳然無信。包老師幾乎每天和老麥通一次電話,有時打不通,老包很著急,知道是山坳里信號不好,還是一個勁兒打,還給麥豐收續(xù)了話費(fèi)。終于打通了,麥豐收在電話那頭要哭鼻子。
老包說,別急,會找到的。
麥豐收說,不會出意外吧?
老包說,你胡想什么,憨人有憨福,孩子不會出事。
麥豐收說,是,在山上再沒線索,我就下山了。
消息是第8天來的,包老師正在給報社寫一篇文章,讓報紙也跟著互動起來。這幾天不但牧城收廢品的動起來,周邊幾個市縣的同行也都加入了尋找孩子的行動,分了路線,馬上就要影響到外省了。老包說,這是作家能想象得到的嗎?老包給報社的朋友打了電話,說這多好的新聞啊,你們怎么都動不起來,你們平常能想象到這樣的一個群體共同去找一個孩子嗎,誰肯和他們多一些交流,多看他們幾眼,他們其實是多好的人啊。朋友說,那你趕緊寫篇文章吧,我們再出人配合,搞連續(xù)報道。麥豐收就是這時候打來了電話。麥豐收很激動,包老師,有消息了!
老包說,你快說。
麥豐收說,孩子在西都,孩子在西都,孩子在街上要錢,滿臉臟兮兮的,那里破獲了一個團(tuán)伙,專門組織有毛病的孩子要錢和干犯法的事兒。孩子真可憐,幾天時間耳朵上又被割了一個豁子。
老麥說不下去了。
老包聽見了哽咽。
老包不相信,準(zhǔn)確么?聲音低沉。
老麥說,我現(xiàn)在就在西都。
和孩子在一起?
公安把我拉過來的。
老包聽見孩子的吐字聲。老麥說,你聽聽,這就是孩子……
老包說,好,找到了孩子就好。
老麥說,公安說孩子寫了我的名字麥豐收,還寫了我干的活,廢品。哦,是收廢品,孩子肯定是少寫了一個字兒。
老包的眼里滿是淚。
6
十天后,孩子送到了智障學(xué)校。
包老師直接打“的士”來的,老麥說這幾天我一直在告訴孩子,說要送他去學(xué)校讀書。孩子很高興,孩子心里是喜歡讀書的,包老師你說對吧!包老師看著孩子的兩眼一直瞅著窗外。問老麥,帶孩子逛過街嗎?老麥說,幾乎沒有,就帶孩子出來吃過幾次飯,隨便在街上遛遛。老包又問,帶孩子去過公園和商場么?老麥說公園沒去過,我來牧城幾年自己也沒去過,商場去過,一次是給孩子買衣裳,一次是給他買畫筆、顏料。都快到學(xué)校了,老包忽然說,掉頭,去公園。逛公園的費(fèi)用老包全掏了,他們就帶孩子去了游樂場,坐了兜圈的小火車,又去看了動物園,進(jìn)了水上世界,老包看見孩子很興奮,老麥臉上則是好奇和感激。在孩子看動物的時候,老麥悄悄說,等我再回來掙了錢找地方把孩子耳朵補(bǔ)補(bǔ)。包老師拍拍老麥。
差不多中午了,老包說,我請孩子吃飯,飯后我們再去學(xué)校。
由于提前打了電話,智障學(xué)校的一位女老師在大門口等,還站著兩個學(xué)生。孩子愣愣地看著學(xué)校,知道自己上學(xué)的地方到了,他忽然把頭慢慢地擰過來,對著老麥,張了幾張嘴,突然進(jìn)出一個字:爹!
老麥一愣,接著稀里嘩啦地哭了,頭往大門上撞,說,我真離不開孩子了。
孩子淚水洶涌,一頭撲到老麥懷里。包老師別著頭,說,老麥,讓孩子進(jìn)學(xué)校吧,我們以后再過來看他,啊。
老麥又撞了一下頭。扭過頭抓住老師的手,說,孩子暫時就交給你了,我們會常來看他。說完給老師鞠了一躬。
幾天后,老包又聽見了樓下的喊聲。老包探身往下看,正和老麥的目光相對,老麥扶著車把,正使勁瞄著樓上,夏天的毒日把他的身體照得金黃,有一小片在他的鼻尖兒晃動,好像老麥的鼻頭是涂了金化了妝的,后來那片金色又晃到了他的額頭,老包看那金光都忘了下樓。老麥又在喊,包老師,我要回家了——老包這才想起了下樓。老麥被包老師拽到一棵樹下,瞅著他的鼻尖和額頭,那金圈兒看不到了,只看到一張生動的臉,再看老麥,穿一身干凈的衣服,上身是那件魚白的襯衫。老麥說,包老師我是來和你告?zhèn)€別,麥子熟了。
老包突然有些戀戀的,拉過老麥的手,今天走嗎?
老麥點了點頭,馬上就走。
包老師說,要不,我和你回去收麥吧?
老麥說,說正事,我有兩件事求你:第一,你再借我點錢吧,我回家得用,回來肯定還你。
老包說,好!
老麥說,一定還,俺農(nóng)民說話算數(shù)。
老包說,就你是農(nóng)民,我不算么,說不定哪天我也和你一樣蹬個三輪車,挺自在的。
老麥說,還有一件事,你隔幾天去看一次孩子。
老包說,好!
老麥要鞠躬。老包擋住了。
老麥拽住老包的手,手有些顫抖,還是把躬鞠了。爾后一扭身騎車入了大道,騎得很快。老包突然喊起來,老麥,你要借的錢還沒給你呢。
老麥越騎越快,很快消失在人流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