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思南:80后,天蝎座,定居蘇州。長期網(wǎng)刊專欄寫作。無志氣,愛虛構(gòu),無音樂不歡,認(rèn)定寫小說才是正經(jīng)事。
一、驅(qū)逐入夏
誰這時孤獨(dú),就永遠(yuǎn)孤獨(dú)。
——里爾克
每個失眠的夜晚我都希望有一根削尖的木棒從我的太陽穴釘入我的腦袋讓我的想象動彈不得,我的聽從腦袋的身體必然等待著那樣的一瞬間,然而這等待卻從來都顯得無奈,為了使第二天顯得精神我想盡辦法。我假裝自己是只口渴的烏鴉,在失去味覺的時候灌下紅酒,而這又讓我產(chǎn)生焦慮,這紅色的液體能否順著血液找到可以麻痹的點(diǎn)?這尋找的過程漫長,我不得不再想想你。這一個貫穿夜晚的主題,你從不正面地走過來,你的聲音也飄忽不定,因而我的每個夜晚在捕捉里度過。
而我從不怨恨這樣的夜晚,它令我在清晨感到欣喜,通常在另一張床上睡著的林笑笑會很樂意應(yīng)答我的第一句話。我以前夜的夢作為開始的話題,為著能在清晨條理清楚地講述一些離奇的片段,我在夢里會下意識地提醒自己不斷地梳理成形。你知道的,夢因?yàn)椴豢煽慷傋屓诉z忘。有段時間我試著對它們進(jìn)行記錄,為此我準(zhǔn)備了一個小本子,我讓它的封面只是一片空白,卻在里面像模像樣地記下各種模糊的片段。我自己都覺得好笑。你說人在年輕的時候做的夢的類型和年老的時候是否一樣?我以此作為以后考證的依據(jù)。而在這樣的每個清晨,這樣的二月的清晨,一躍而起是最當(dāng)前的事。
通常是林笑笑先坐起來,她的臉和短發(fā)需要花長時間料理。光線從窗子里進(jìn)來,越過桌面照向她,我能隱約地感到她動作的影子,還有伴隨著的物件碰撞的聲響,熱鬧卻又單薄。我將我的夢說給她聽。
等到她坐在床上刷牙的時候,我的夢境就會講完,中間她的笑是給我的夢的最好獎勵。我喜歡在我說出有趣的事的時候你給的不一樣的反應(yīng)。緊接著她洗完臉又坐回到床上,我知道她要開口說什么。總是同一個人給的同一種情緒,因?yàn)槭炀毜木壒?,她不必像我一樣停下手上所有的事專心地描述,我看著她放下這個又拿起那個,心里忽然有些發(fā)慌,空白令我發(fā)慌,我迫切地想要做些事情來掩飾,我觸到了手邊的衣服,這藍(lán)色的外衣是我的另一張臉。
照例是下床就打開聲音,它們完全在我的掌控中,充滿憂傷,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這樣,討厭卻難以決絕地離開。但無論如何林笑笑并不將它們放在心上,她無法裝下額外的東西,而我的,因?yàn)檫@些會強(qiáng)烈而鮮明。
慶幸的是不得不離開。我們帶上一天要吃的出門,假如林笑笑是個男生的話,他必定是西裝筆挺的那一位,而我因?yàn)楦簧喜秸{(diào)便喜歡用舒服來形容自己的穿著,這樣我走在小區(qū)的鵝卵石上顯得輕松自在,我走得很快,比林笑笑要先看見前面的風(fēng)景。陽光一旦多起來,寒冷便驅(qū)散得很快,不見的人會突然都出現(xiàn),越來越多,他們填滿那塊水泥地,望向通亮的天空說笑。對面的夏園小學(xué)里正在播放廣播操的音樂,那些高矮不一的小孩兒,他們的每個動作我都能配合著想象出來。我們試圖貼得更近些,從那兒可以看見一個顏色鮮亮的小房子,因?yàn)楣饩€昏暗看不到里面,我們只能從門墻上的氣球判斷它是個幼兒園,一路上總有大手拉著小手陸續(xù)地走過來,我們會著重對長得十分可愛的小女孩作一番評價與感慨。我們都渴望得到一個女孩兒,在每個忙碌的清晨為她清洗梳理,穿上純色的衣裳,然后拉著她的小手出門,讓她成為別人眼里的小紅花。
當(dāng)這一季的雨期到來,我們陷入對天氣的日復(fù)一日的關(guān)注里,查第二天的天氣預(yù)報成了我們每天必做的事,這關(guān)乎林笑笑第二天要穿什么樣的衣服出門,關(guān)乎我是否有一天的好心情。長長的雨期里我?guī)缀鯇⒄f夢的環(huán)節(jié)給省略掉了,我開口的第一句話換成:外面在下雨么?她的回答也換成:是的,很冷。
是的,很冷。我們打著一把傘慢慢地走過石子小路,經(jīng)過一座小亭子走向?qū)掗煹乃嗦?,這條路只在雨水聚積的時候才顯出自卑的樣子,它全然不像晴日里表現(xiàn)出來的寬闊坦蕩。我們也因此并不想看水里我們的倒影,我們小心地躲避著每一處積水使自己順利地到達(dá)小區(qū)外的那條馬路。軟心先生從不在早上出來,它在每個傍晚??康牡胤浆F(xiàn)在被兩個早餐攤霸占著,在兩把超大的傘的庇護(hù)下,賣早點(diǎn)的老頭和老太麻利地接錢找錢,在他們看來是否下雨與他們無關(guān)。
而雨天和晴天,我們分別走向兩個相反的方向。坐車總能遇上令我們印象深刻的那幾個人,其中的一個小男孩兒,他的鮮艷的嘴唇十分地討人喜歡,他的小手拉著公車?yán)锏闹?,我便拉著同一根俯視他。我?guī)缀跬诉€有個林笑笑同行,我們在公車上不說話。更多時候我們盼望著晴天,那時候雖然行人成批地從我們的后面對面穿行,但至少我們可以放聲講話,我們將清早的夢境拿到馬路上來說。
同時我將借助路邊類似白樺林的醒目來回憶前晚。這是我們的第三次見面,但其實(shí)我一直把它算作第四次,他不知道我們最初的見面我偷偷地藏了起來。我在出站口將音樂關(guān)了又開,有時節(jié)奏歡快我便大膽地盯著人群看,他們有的邊講電話邊繞著個圈踱步,有的逮住一個長久的目光便湊上去問要不要車,有的是從人群里沖過來趕要離站的車,這里并不如我想象的那樣隨時都有只偷竊的手,我沒見到。我只能靠著手表來計算車是否到站,除此之外我的腦子里不想任何東西,我專注地數(shù)著時間。
他從人群里走向我,以笑容問候,接著自然地拉著我的手往人群里走。我能想到的是,你見到我會和我并肩走著,然后在我們開始談話的時候嘗試牽到我的手。我們拉著手往前走,因?yàn)榕R近夜晚的緣故,我不得不想到你。我們上了公車,我覺得又冷又累,我把頭靠在他的肩頭,恍惚了一會,想到那個夢。
在它最新鮮的時候我并沒有對林笑笑說。夢的最初是一片黑暗,我和林笑笑走進(jìn)小區(qū)的門,在平坦的一條路上我們朝著光亮走去。我的嘴里唱著一首歌,歌詞里說有光的地方有人群,人群里有你。我唱得響亮,腳步更快。我們朝著光走去,也朝著人群走去。林笑笑走在前面,她在一輛小車的跟前停下來,遠(yuǎn)遠(yuǎn)地我可以看得見小車上的各種蔬菜,她跟車的主人靠得很近,他們已經(jīng)準(zhǔn)備開始交易。我在不遠(yuǎn)處站著,那歌就在我的喉嚨里自己哼唱,我覺得自在,我低著頭聽。有個聲音在問:今天想吃什么?我仍低著頭,今天想吃什么?又一聲,這回我立即抬起了頭,是你的聲音,你正看著我,所有圍著小車閑聊的人都停下來望向我,你的樣子像是我從來都知道的那樣,你面向著我,等待著我的回答。
后來我跟林笑笑承認(rèn)我總在利用一切可知的東西來想象你的樣子,而這種承認(rèn)是否是一種稀釋甚至帶著消失的危險,我不得而知。它自然而然地在我們某個晴天的馬路上從我的描述里出來,我記得那是在回家的路上,光線暗得看不清路邊高高矗立的高壓塔。
我把他帶到我住的小區(qū)里,上次他送我回來我們停留的地方現(xiàn)在是一片新翻的泥地,才不過幾天吧,原先的小碎石就被全部扒起而拋棄,我想著換上另一種顏色的草皮肯定也無須多久。
我們在亭子里的石凳上坐下來。跟以往不同的感覺是,即便我們不說話我也不擔(dān)心會產(chǎn)生尷尬,像這么待著不提前離場也不會成為煎熬。他同樣在等待著我的回答,他問我今晚要不要好好說說話,為這他坐了四十分鐘的火車。他看著我的時候我想象起明天他的離開,那時在他背對著我進(jìn)站后,我將又只能對著電話想起他漂亮的臉。我打起精神來,甚至主動上去拉著他的手。
我和林笑笑對美的眼光完全不同,有時候我們會為了彼此對某個人外形的贊賞而互相挖苦,以致每次她要是和我描述一個陌生人的長相時我總習(xí)慣在她說的基礎(chǔ)上打五折。有時候我也逗她,我們走在路上的時候我便會輕視她的膽量,我說她不敢一直盯著任何一個從對面走過來的異性看,因?yàn)閴K頭比我大的緣故我猜想她需要面子,她從來都說這有什么不敢。事實(shí)上我很快就會挑個順眼的讓她盯,但她每次都以失敗告終,她說,等對方一回看她她便會慌,便要轉(zhuǎn)移目光,對此我表示鄙夷,而其實(shí)我自己也沒試過敢不敢。
然而馬路上從不缺少喜歡沖人吹口哨找樂子的人。每天我們都從那條路的一端走向另一端,時間一長我們便對每天將要遇到的人做好了十足的心理準(zhǔn)備。有個喜歡穿黑衣黑褲的人,他在很遠(yuǎn)的對面走過來的時候我和林笑笑都會看下手表,以此來判斷我們出門的早晚,此外我們對他再無評價。路上騎車的人很多,從對面過來,或者從后面超越,我以搜集各種眼神為樂。我?guī)缀蹩梢院V定他們的目光目標(biāo)一致。從上到下,最終停留在下面,等他們一旦離我們遠(yuǎn)去,我便會告訴林笑笑,他們都在看你,你的腿。而林笑笑一點(diǎn)都不在乎,她依然每天只穿短裙,透明絲襪。那個必定會遇到的吹口哨的家伙每天都挑戰(zhàn)我們,從最初的目光到口哨到怪叫,得到我們相應(yīng)的膽怯從容和反感。
即便夜晚最適合結(jié)束一天的挑戰(zhàn),那也要看情況。我們坐在小亭子里,遠(yuǎn)處的路燈照亮一處略帶傾斜的石子路,像是要引導(dǎo)我們走下去,走向一條平坦的水泥路。而這樣的黑夜安靜清晰,一切并不如我想象中的容易把握。
在得到消息的那晚我正和林笑笑說你的事。因?yàn)樾那橛鋹?,我借用了許多你的語調(diào),林笑笑說她簡直像是已經(jīng)見過你并和你吃了頓飯,她這樣的由你而來的幽默把我逗樂了,我放了些輕快的音樂,并且居然期待更深的夜晚舒緩而至。與每一個前晚一樣,我在睡前看書,跳過所有的情緒我完全跟著書里的場景走,林笑笑總比我睡得早,現(xiàn)在只有臺燈和微弱的電臺音樂陪著我,在深夜播放粵語歌的電臺都是最好的電臺。我在《透明的你》里收到他要來看我的消息。正是書里最精彩的時候,笑面人用舌頭把面罩頂開,杜法日小姐的反應(yīng)是當(dāng)場昏死過去,而她的父親則比較幸運(yùn)。這一段無論看上多少遍都令人發(fā)笑,他的消息來得正是時候,雖然我不知道我的愉悅是來自這個消息還是來自這倒霉的杜法日小姐,我記得那晚我關(guān)掉廣播,關(guān)掉臺燈,在黑暗里聽著風(fēng)撞擊窗縫的聲音很快地睡著。
他從對面挪到我的身邊坐下,我的手變?yōu)楸粍?,被打敗的感覺立刻來找我,我突然一點(diǎn)都不想講話。但我并不表現(xiàn)出來,我整個兒依然順從,我還轉(zhuǎn)過頭來找他的目光,他的輪廓仍是我初次見到的喜歡的樣子。差不多過了十幾秒,我抬頭望向似遠(yuǎn)似近的天空,月亮圓而亮,太清晰所以不至于迷人。
“你不開心么?”他搖搖我的手。
“沒有啊!”我從透亮的云邊回來,我回答完還對著他安靜地笑了一下。
停了會兒,我覺得自己這樣實(shí)在有點(diǎn)不像話。
“你想從這兒看到我房間的窗戶么?”我問他,我說話的口氣比先前顯得快活些。
“嗯,你告訴我是哪一個?!彼袷怯悬c(diǎn)滿意我。
我站起身來,拉他起來,拉著他從亭子里走出來。月光完全在我們的頭頂了,但我們四周依然模糊一片。我挑了條平坦的石子路帶他往前走,中間我們經(jīng)過了兩三個長條的石凳,它們都隱在樹影里,我們穿過一小段樹的陰影,最后在一幢房子的草坪前停下來。這已經(jīng)是在我的樓下,但并不能看到那扇窗,我不得不拉著他退后好幾步。我看見那幾件清早晾曬出去的衣服在黑暗里飄動,它們零零散散地在動,像是在享受。
“就是那個,你看到了么?”我抬手指向它們。
“哪一個?沒有燈?”他說。
“沒有燈。有衣服在飄。你大概看不清,沒關(guān)系,我可以告訴你?!?/p>
我重又拉著他坐到最近的石凳上。
“現(xiàn)在的窗臺上擺著個花瓶,花早就干枯了但花瓣卻沒有脫落,我懶得去動它們?!蔽艺f,“我在它們旁邊的小花盆里種了東西,你猜會是什么?”
“是什么?”他問。
“你為什么不猜一下呢?”我不直接告訴他。
“我猜不出來。你告訴我吧!”
“草。”我說。
“哦。”他似乎點(diǎn)了下頭,周圍的草都跟著風(fēng)點(diǎn)起頭來。
“我猜你也是草,校草?!彼@最初的樣子令我輕松起來,并且笑了出來,聲音有點(diǎn)響,有陣風(fēng)像是只吹向我們,我猜那些衣服又是一陣飄揚(yáng)。
接下來的日子我不再放音樂。我和林笑笑依然晚睡,在睡前接打兩個電話成了常事,因?yàn)榭偸且f到很晚,我?guī)缀踹^后都是直接入睡,那時候林笑笑早已睡去,在漸漸熱起來的夜晚我們長久地不再說些什么,但盡管如此我并不擔(dān)心也不驚慌,我入睡很快。夢依然凌亂地來,醒來卻像是一夜無夢。那記錄的小本子,它扔在我看不見的地方。
而醒得越來越早令我們注意到盛夏將要來臨,要不了幾天我們就不得不每天坐車出門了,想到這些我的心里就難過,但也只是一會兒。這些天我們依然選擇向右步行。奇怪的是路上騎車的人多了許多,我們靠邊往前走,路邊有一路鋪過去的白色小碎花,再望過去樹木已經(jīng)枝繁葉茂,有幾個并不顯眼的路口往樹木叢里延伸的小路因?yàn)槿諠u成形而引人注目,我有好幾次都望著它們想要讓目光到達(dá)更遠(yuǎn)的里面,但遺憾的是我現(xiàn)在走的路筆直到頭,那就當(dāng)做我不愿意去驚動樹木間清脆的鳥鳴吧。我是膽小鬼。
二、誰將任憑黑暗的穿引
我看見一朵小羽絨從她的紅外套里鉆出來,并不急于要離開,它挑選了一束從外面照進(jìn)來的陽光,先是舒展著往上升,越來越?jīng)]力的時候才肯往下落。我小心地呼出一口氣后回過頭來看她的臉。只是看了一眼我就試圖低頭看我那擱在膝上的右手,它全部伸展開后的面積能夠遮住她的整個臉。我忽然覺得有些沮喪。我吸了口氣,抬頭準(zhǔn)備跟她說話,門被推開了,我沒有回過頭去看,我看到她朝著門的方向咧開了嘴,她的同樣的兔牙一下子惹火了我,我沒說什么便走出了房間。
客廳的地面有些油膩,巨大的長型餐桌的陰影投在地上,桌布將要垂到地面,我想象著那桌底永遠(yuǎn)見不得光的冰冷,然后上前猛然推緊了還在漏風(fēng)進(jìn)來的窗戶,空氣里立馬就是做不完的晚飯的味道。身后有個聲音在叫我,我沒有回頭而是往相反的方向走去,進(jìn)到一個帶窗的閣樓里,在那里我又看見了那幾個啤酒罐,瓶身在墻角泛著綠色的光。房東是個有趣的人,她想盡辦法將一張吊床懸空在這很小的空間里,我沒見她那龐大的身軀在上面睡過一次,如今夏天已過,上面扔滿了雜物,我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態(tài)在上面亂翻了一陣,又是兩個啤酒罐,它們被壓在亂七八糟的紙片底下。
在剛過去的整個夏天里,我在自己的房間待得并不久,我僅用我睡前的幾十分鐘跟林笑笑說話,內(nèi)容卻是很飽滿。我每天身處的工作的地方,關(guān)系的變化豐富得簡直是一套現(xiàn)成的劇集,在每天口頭播放一集之后我會讓她耐著性子等待明天,除此之外我們談的便是各自的情感,那些帶著尖叫的結(jié)尾總能助我們更快地進(jìn)入睡眠。而在關(guān)了燈的黑暗里,只要是我能看得見那束光線穿過門窗的玻璃投射到我們房間的一角,我便要集中精神收集一切響動。有時候是電視機(jī)里低沉的男人的聲音,有時候是些古老懷舊的音樂的節(jié)奏,或者在少數(shù)時候也還有換裝備子彈的嗖嗖聲。在這些時候,聲音突然變大又變小我便知道那是他正在房子里走出走進(jìn)。再晚一些,房子里完全進(jìn)入黑暗,被激怒的真實(shí)的喉音才開始響起,我有好幾次在一覺過后醒來還總能聽到。在中間的夢里,那不變的電話鈴聲一直出現(xiàn)。
搬進(jìn)來的頭天晚上我們忘了和任何人打招呼,我們用女房東給我們的鑰匙自由進(jìn)出。東西很快地就把那小房間給塞滿了,天黑下來的時候,我們在屋子里收拾起來。而在前面的幾個小時里,我們兩個隨便地倒在了靠窗的床上,是一張新的床,塑料膜沒有撕掉,我猜想是房東故意要給我們看的。我們在躺著的時候,陽光正好照在床上,而跟我們正對著的便是一片凌亂,誰也沒反對在那個時候躺在那里。
在林笑笑下班后不回家的日子里我聽馬小軍在電話里給我講電影,這個時候,我總將窗戶打開,而將窗簾拉上,關(guān)上房門,屋里一片昏暗。像是等待電影的開場,我是一大片座位里唯一的觀眾。我最喜歡聽的是一個美國野蠻軍官的片子,后來回想起來,馬小軍說的遠(yuǎn)不如我想象里的這個脾氣暴躁的黑人家伙有趣。
因?yàn)榻?jīng)常在黑暗的房里走動,我總是會撞上許多東西,像是撞上桌角,被地上的書絆到,大多都是虛驚一場,而那黑人家伙在我的膝蓋撞上椅子的一角后出現(xiàn)了。我倒在床上眼睛看著門口,外面沒有光,整個房子沒一個其他人。膝蓋的疼痛讓眼淚不斷地涌出來,我不知道黑人家伙是什么時候站到了我的跟前,我可以看清屋里的任何東西,那張椅子歪在了一邊。他是穿著軍裝來到這里的,我一眼就瞧見了他帥氣的軍用靴,膠底的側(cè)面粘著些已經(jīng)干了的泥土,往上的雙腿看不出什么線條,褲子有點(diǎn)肥,因?yàn)檠g的皮帶束得緊的緣故看上去挺精神,別著的槍很穩(wěn)固。他的臉可真黑,軍帽擋住了額頭。他在椅子上坐下來開始講話:“你瞧,我剛打完仗回來。”他從靴子里拉出左褲腿捋到膝蓋處,“我的膝蓋骨被子彈射穿啦,那些雜種。我腦子想的都是干掉他們,干掉那些雜種。”他用他的拳頭砸自己的大腿?!昂髞砦野阉麄?nèi)傻袅恕!彼f到這的時候用他的舌頭舔了下他干裂的下嘴唇。“這并不令我興奮,并不令我最興奮。”他接著說,他的黑臉有了一種紅光,他索性站了起來,“我坐上了火車,那一節(jié)連著一節(jié)的龐然大物,你見過沒?切克,切克,切克——它跑起來了,它跑的聲音真美妙。切克切克切克切克——”他的腳隨著他的聲音開始在原地弄出節(jié)奏來。
“啪——啪——”是打開電燈又關(guān)上的聲響,房子里的電燈沒有任何反應(yīng),像是與黑暗連成一體。我坐起來,這時候我看不見黑人家伙了,我想他應(yīng)該是先站起來,接著在黑暗里慢慢走掉,他的逐漸消失的聲音顯得憤怒,“我要回去收拾他們,我要鞭打他們沒出息的雙腿,讓他們穿上女人的裙子!”
我的注意力全轉(zhuǎn)到了房子里,房子里有另一個人走動的聲音。我站起來走向門邊,地面光滑而溫?zé)?,我忍著痛靠著門。又是一聲“啪”,我看見一絲暗黃的光閃了一下立刻又消失,而吐氣聲則是一種拉長,這個時候不需要光,我想象的姿勢是他黝黑的手背在微弱的紅光里被煙霧浸透,他的眉頭一定是皺著,會在任何一個你看到他的時候舒展開來。我輕聲呼吸,眼睛試圖找尋一個可以鎖定目光的方向,然而除了最靠近我的電燈開關(guān),我在黑暗里找不到一樣可以依賴的實(shí)物,那按鈕嵌在墻壁上有種隱隱的白色輪廓。
我看著按鈕腦子里全是打破沉靜的聲響。它可以是飲水機(jī)在倒出一小杯水后發(fā)出的不情愿的咕咕聲,可以是迷人翹舌音的輕聲吟唱,可以是一串永無止境的鋼琴音符,或者,僅僅是一聲喂。我在拿不定主意的時候用力按下了開關(guān),光照滿了他的房間并從敞開著的房門里照過來。他抬頭看見了我,我本能地縮了回去。光亮同我一起縮回到黑暗里,它帶來的驚喜是一種更迷人的出場方式。
我迷戀的男主角必定要從熒幕微弱的光里走過來,他隨時隨地都在他的手指間夾著一支永不熄滅的煙,他會在一天的忙碌之后坐下,朝著每一個經(jīng)過的人笑,而在深夜的時候不抵御任何情感的侵?jǐn)_。
我又只能是聽到聲響,電燈的開關(guān)依舊是開著的,幾乎沒有一次停電是能夠一次就燈火通明的,燈光與黑暗要較勁好幾次。我關(guān)掉開關(guān),房子里與黑暗徹底連成一片。
“你在家?”這個聲音來自離我很近的門口。
“我一直都在?!蔽页聊艘粫欧€(wěn)聲音說。
“哦,出來之后我就沒遇到過停電了?,F(xiàn)在很少會停電?!彼€是站在剛才的地方。
他說了句很長的話,我在他說話的時候找到鞋穿上,接著走向門邊,鞋子摩擦地面的聲音是對他最先的回應(yīng),我從門邊探出頭,他就站在他的門口,并不高,我只能模糊地看見他的臉的輪廓。我又向前挪了一步,這樣我和他就面對面了。
“沒有電我們什么都干不了。”我說。
“并不是這樣的。”他轉(zhuǎn)身在黑暗里找垃圾桶扔掉熄滅的煙頭,然后又站到我跟前。
“我們可以說話,還可以對著電話說話,這些事都不需要電來操心。”我在聽了他的最后一句話后放松了很多,并且笑出聲來。
“而停電帶來的強(qiáng)制性的黑暗是個好東西?!彼又盅a(bǔ)了句。
我又開始顯得有些緊張,覺得自己這樣孤獨(dú)地站著很別扭,我往后退了幾步,碰到了門框,我一下子把重心都挪到了上面。
像是要講每一個沒有預(yù)見到的電話,對方的一聲“喂”也將要變得凝重,時間前進(jìn)的前方被什么給阻礙?類似“不需要電來操心”的話一定能讓我重新輕松起來,這個想法令我倔強(qiáng)地在黑暗里等待著他接下來會說些什么。
他沒再開口。風(fēng)從他開著的窗戶里吹過來,到達(dá)我的跟前時只剩微微的觸覺,而我以為房子里的氣息和灰塵都被一洗而過。他在這片干凈里走向他的桌子,接著在桌子前面的椅子上坐下,他的身體朝向我的方向。
“你進(jìn)來坐會兒吧?!彼麑ξ艺f。
我的身體離開門框,在原地站穩(wěn)后朝他走過去,前面還是有些光從窗戶里照過來,我在這樣突然的明朗里不知所措。我站在那里。
“你坐吧。”他指指手邊的他的床。
我猶豫了一下,坐了下來?,F(xiàn)在我又和他面對面了。這一回我可以看見他的眼睛里的光。
我還是改不掉心里默默數(shù)著一二三而準(zhǔn)備泄氣的習(xí)慣。我倔強(qiáng)卻又容易妥協(xié),沒法忽視內(nèi)心的傾向。我把坐得端正的身體稍微往后靠了一點(diǎn),雙手支起托住整個身體,感覺放松了許多,我準(zhǔn)備開口講話,在這之前我往窗戶那邊看了一會兒,在把眼光掃回來的時候掠過他的臉。
“你住這里很久了?”我問的時候并沒看著他。
“沒有,比你們早來幾天?!彼卮鸬臅r候臉朝向我,我的手有些酸,我又重新坐端正。
“哦。房東是個有趣的人?!蔽蚁氲搅艘粋€可以說上一段的話題。
“怎么有趣呢?”他也挪動了一下身體。
“你在來的時候她沒和你交代她的不可以條目?”我問。
“沒有。房租談妥后她立馬給了我鑰匙?!彼f。
“我們卻接下了一大堆的不可以?!蔽艺f這話的時候感覺自己有些俏皮了,我在緊張中適應(yīng)自己是多么的快。
“嗯。有點(diǎn)意思,你說說?!彼D(zhuǎn)過身往身后的桌子上摸索了一下,似乎又想點(diǎn)煙。
我仍舊是坐著,身體卻往床頭的凳子移過去,我在可以夠到的凳子上隨便摸索了一下,先是打火機(jī),接著是我經(jīng)常能在敞開著的門里看見的紅殼的煙盒。我手里抓著這兩樣?xùn)|西幾乎有些得意,往回的時候把凳子上的瓶狀的東西給碰倒了,它掉在地上,發(fā)出了很大的聲響。
我有些慌張,這倒霉的聲響能立馬把膽小鬼打回原形,我愣在那里,甚至忘了去查看到底是什么掉了下來。
他邊說著沒事邊從那頭走過來,他蹲下去將瓶子扶起來靠在墻邊,然后在我身邊坐下,從我的手上接過煙和打火機(jī),啪的一聲,沒打著,我說等一下讓我來。他停下動作,把打火機(jī)又遞回給我,我迫切想要為他做些什么的心全集中在了這小小的打火機(jī)上。只一下火就躥了出來,我端著火找他的煙,可是他并沒把煙夾在手上,我把火移向他的臉,嘴里也沒有煙,這時候我看清了他的眼睛。我松開發(fā)燙的打火機(jī),低頭揉著自己的大拇指。
“煙在我這只手上。”他把另一邊的藏在身后的手在我面前揮了揮。他揮動著他的手的感覺像是剛剛來過的黑人家伙,親切得像要問候我被燙到的拇指。我對著他笑了一下,笑下去,接著笑出聲來,我不計較幸福感的由來就像不計較它的大小一樣。他對我的笑并不驚訝,進(jìn)而似乎表示理解,他也笑出聲來,輪到啤酒瓶在墻邊悶不吭聲。
我?guī)退c(diǎn)上煙,開始對他說話。我對他說我在站著或坐著的時候如果沒有一個附著的東西在邊上便會感到不安和孤獨(dú),比如門框,比如我的雙手,都是好東西。我說話的時候雙手又支撐著身體,我的手掌有些發(fā)麻。他抽煙很快,他抽完最后一口將煙頭扔出去,并不遠(yuǎn),紅光勾勒出的弧線只是一瞬,落在地上后還頑強(qiáng)地亮了很長時間。
緊張在我這完全消退了,即便是對著落在地上的光看上好一會兒不說話都不覺得有什么不妥,對話和沉默連為一體的奇妙只在你到達(dá)的時刻才會出現(xiàn)。我還騰出些情緒去注意窗外的聲響。有幾個小孩的尖叫聲,氣勢一個高過一個,他們在自己的世界里扮演著英雄的角色,他們的心里必定都有著一把寶劍,在假想的戰(zhàn)斗中瀟灑地?fù)]舞。老人們則在這樣的戰(zhàn)場上輕快地閑聊,有時候他們?yōu)榱司S持戰(zhàn)斗的氣氛還必須要在一旁進(jìn)行催促與鼓勵。去追,對,快,去追。涼風(fēng)吹過他們跑動的雙腳,他們的白發(fā),連同茂盛的青草的氣息從窗口進(jìn)來,煙頭的最后一絲光亮被帶走。
“你的不可以呢?房東的不可以條目?”他往后坐了坐,問我。
“嗯,我得想一想,我去拿個東西。”我邊說邊站起來,搓著我發(fā)麻的手掌往外走,客廳另一頭的窗戶敞開著,進(jìn)來的依舊是我喜歡的味道。我從冰箱里把罐裝啤酒一個一個疊在自己的臂彎里直到放不下,任憑冰涼的感覺滲進(jìn)皮膚。我在客廳里來回走了兩遍,然后才又進(jìn)到他的房間。我把東西一下子全放在了床上,我開了一瓶遞給他,又開了一瓶給自己。
“現(xiàn)在可以說了吧?”他仰頭喝了一大口后對我說,話語里帶些笑意。
“嗯。她說我們住在這里不可以自己做飯?!?/p>
“這是一個,還有呢?”
“不可以很晚回來?!?/p>
“這一個很有人情味。還有呢?”
“不可以不愛干凈,不可以太鬧,不可以拖欠房租,不可以浪費(fèi)水電,還有,嗯,不可以看男房東。”
“不可以看誰?”他追問了一下。
“那個是我自己替房東想到的?!蔽矣行┑靡狻?/p>
“真是有一大堆的。不過房東如果跟我也交代的話,我每個都能做到的。”他說。
我停了一會兒,窗外的聲音已經(jīng)變得很小了。
“還有不能帶朋友回家住。”我迅速地又補(bǔ)了一點(diǎn)。
他沒有接下去說,他從凳子上又拿起煙和打火機(jī),我在他打火的瞬間看到了他的咬著煙的兔牙。
“我朋友過幾個月就要過來和我一起了。”他吐出一口煙,說。
我把頭轉(zhuǎn)過來朝向窗戶的方向,我忽略他的話的情緒和想要再聽到些聲音的內(nèi)心顯得同樣的迫切。戰(zhàn)場上的英雄走得一個都不剩,連呼嘯著奔向前方的車也忘了鳴笛,它們愿意在昏黃的路燈下默默地到達(dá)想要停留的地方,就像黑人家伙離開的方式一樣。我站起來的時候手掌有點(diǎn)酸痛。我又走向之前的那個門框,在將身體靠上去之后,我用力按下開關(guān),光亮瞬間逼退黑暗,而我的眼睛順著濕潤的牽引看見了唯一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