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母親自己沒有生過一個孩子,這40多年來,卻養(yǎng)育過我們大大小小五個孩子。
姐姐出生于我們村七八里外一個莊戶人家。在她來到這個世界之前,她的父母已經(jīng)生了好幾個女兒,一心想再生一個男孩,好來傳宗接代。在長久不安的期待后,卻生下了姐姐。全家人失望至極,沒有一個人愿意好好照料她。不久,家里人突然發(fā)現(xiàn),姐姐的雙手上,有著當(dāng)時人們所謂的“斷掌紋”,更是坐臥不寧。據(jù)鄉(xiāng)里人傳言,生有這種“斷掌紋”的孩子,遲早會克死自己的父母。于是,姐姐便被自己的親人毫不猶豫地送出了家門。
姐姐的第一個養(yǎng)父,據(jù)說是個名副其實的混混兒,又懶又饞,整日里四處游蕩,很少著家門。她的養(yǎng)母呢,頭腦有些糊涂,自己也吃不到嘴穿不上身,更不用說照管孩子了。因此,姐姐又被輾轉(zhuǎn)送了好幾戶人家。這期間,她饑一頓飽一頓,再加上不時地生病,一來二去,姐姐已骨瘦如柴,像一只奄奄一息的病貓。最后的一戶人家把她抱去養(yǎng)了幾天,也不想要了。
父親母親那時都已年過30。他們自己不能生育,便不管男孩女孩,很想抱養(yǎng)一個。他們不知從哪兒得知了這個消息,欣喜不已。父母忙托人從中牽線,興沖沖地把姐姐抱進了家門。那是1960年末的一天。
聽到父親母親抱養(yǎng)了一個女孩,村里的婆姨們很是好奇,都跑上門來看。見到姐姐當(dāng)時的模樣,她們又一個個搖搖頭,默默地離開。還沒有走出我們的家門,眾人就忍不住相互低聲私語。完了完了,這女娃兒完了。瘦成了這個樣子,成不了個人了。父親母親聽到了這些話,卻什么也沒有說。他們把家里本來就不多的糧食,拿出來一些賣掉,從集市上買來了一只瘦瘦的奶羊,把全部的心思和希望都傾注在了姐姐身上。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姐姐的眼睛里漸漸有了光彩,臉色也開始慢慢地紅潤起來。終于,她撿回了一條命。
姐姐剛過3歲那年,我們家門前來了一位老人。當(dāng)時糧食還很緊張,盡管大家日子都很艱難,渭河南還是不時有人到北岸來討些食物。父親母親在與老人的交談中,得知他也信仰耶穌基督和圣母瑪利亞,忙叫老人進屋吃飯。父親母親自己就是極為虔誠的天主教徒,用教義中的話講,主內(nèi)的兄弟姊妹,不管天南海北都是一家。更何況,這位老人就住在和我們一河之隔的周至縣終南鎮(zhèn)。
在和老人一起喝那能照得見人影的玉米糊糊時,大家免不了閑談。父親母親說著說著,就提到了自己想要一個兒子的心愿。他們順便托老人打聽,看有沒有誰家男孩子多,養(yǎng)不過來愿意送人的,自己想抱養(yǎng)一個。如果是哪個教友家的孩子,那最好不過了??粗业母赣H母親,老人吃飯的速度明顯地慢了下來。他沉吟了良久,提起了自己的女兒不久前剛剛生下的一個男嬰。
留了老人一宿。第二天還未大亮,母親用家中瓦罐里不多的一點面粉,為老人烙了幾個餅子。三個人簡單地吃了點早飯,一起過了渭河。
老人的女兒已經(jīng)生了一個女孩、三個男孩。但對這個剛出生的嬰兒,仍是喜愛不已。真的說要送人,實在有些舍不得。雖說家里孩子多,日子過得非常艱難,但在父母的眼里,孩子畢竟是自己的親骨肉,沒有一個是多余的。
最后,老人勸說中的幾句話,讓女兒動了心。這夫妻倆可是有信德的人啊!咱們家里這么艱難,孩子送給人家救了一個靈魂不說,以后也有個好的出路。咱總不能以后讓孩子也跟著咱們受罪吧。雙方終于商定,孩子現(xiàn)在太小,暫時還要吃奶,等到過了百天,再過渭河來抱回去。
在喜悅與焦慮中,經(jīng)過漫長的等待之后,父親和母親稱了兩斤白糖,買了一斤餅干,又給嬰兒做了一身新衣服,湊了100元錢,天蒙蒙亮就過了渭河。就這樣,我被抱進了家門。這是1970年初的一天。
全家人在高興之余又有點憂慮。我不像姐姐小時候那樣,一天只要吃上兩頓羊奶就會平安無事。我喝光了羊奶,還是啼哭不止。父親在家里焦灼不安,母親在村子里到處討經(jīng)驗。最后,他們商量著,把面粉蒸個七成熟,在鍋里炒一下,裝在一個大玻璃瓶子里。我吃過羊奶還要哭鬧時,他們就把瓶子里的炒面倒出來一些,用開水調(diào)成糊糊,再喂給我喝。也只有這樣,他們的耳朵才能稍稍清凈一些。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著,母親的心里總是不踏實。她時常抱著我,趁著村里人吃飯的時間,從村東跑到村西,從村南跑到村北,專找那些奶孩子的姨娘。等到人家的孩子吃飽了奶水之后,她便央求著那些母親也給我喂上幾口。有時候,她把家里人舍不得吃的麥面粉烙成餅子,送給人家大一點的孩子吃,想給我換幾口奶水。就這樣,我?guī)缀醭员榱舜謇锂?dāng)時所有奶孩子的姨娘們的奶水。
我3歲多時,姑姑們都已出嫁,祖母分了家,她和當(dāng)時還未結(jié)婚的叔父一起生活。父親母親分得了半間廈房,又借錢補蓋了半間,在另一個街道另起爐灶。我和姐姐都上學(xué)后,雖說一年下來要花好幾塊錢,可是父親母親心里高興著呢。一是孩子可以讀書了,能夠?qū)W文化長知識,日后能夠識文斷字了;二是我們在學(xué)校里有老師管著,他們可以放心地去田里勞動,多掙一點工分。
冬天的早晨,我和姐姐散學(xué)回來,父親母親也剛從地里歸來。我倆坐在火炕上暖著冰冷的手腳,母親在一墻之隔的灶間里燒飯。父親呢,他總是前前后后地忙著,一會兒拾掇一下這里,一會兒收拾一下那里。這時候,只要我們喊一聲肚子餓,母親便會把在鍋膛間烤得酥黃的窩頭片,從墻上的小洞扔到炕上來。
吃飯的時候,如果案板上那個黑色的小瓦罐里,幸好還有一點豬油,父親便會把那餾過的又黃又軟的窩頭切開,用一個小小的炒鏟,鏟上一層薄薄的豬油,夾在里面。過一會兒,熱窩頭里的豬油溶了,再撒上幾粒鹽,我和姐姐一人一個??粗覀z狼吞虎咽,不時舔舔沾著豬油的手指頭,父親無聲地微笑著。母親也笑了,嘴里還叮嚀著,傻孩子,慢點吃,沒人和你們搶,小心噎著。
一天晚上,我剝?nèi)ヒ唤仫盏钠?,把那軟軟的瓤子在炕頭的煤油燈上點燃,然后把火吹熄,秫秸瓤子還紅著。我使勁掄開手臂,它繼續(xù)往里面燃,而且隨著手臂的轉(zhuǎn)動,還形成了一道美麗的光圈。母親叫我停下來,我卻玩得如癡如醉。
很快地,一截秫秸瓤子燃完了,我又拿來另一截要點上。父親發(fā)話了,你聽話不?不知怎么的,我頭也不回,嘴里竟蹦出了兩個字,不聽!啪!父親給了我一巴掌。我的頭一下子撞在了土炕邊放油燈的磚沿上。呀的一聲,我捂住了右眼,失聲痛哭起來。血,從我的指縫間流了出來。
母親驚叫著,抱著我去村里的醫(yī)療站。父親呢,卻鐵青著臉,坐在炕沿上不動。醫(yī)生檢查后,給我包扎了一下,說幸好只是碰在了眼角外,要是撞在眼睛上,那可就麻煩了。母親背著我回到家,厲聲斥責(zé)父親。父親起先沒有吭聲,后來才說,大人說好話不聽,就是想吃皮肉之苦。這么小就嬌慣他,那以后還了得。
有時我犯了錯,父親還會叫我寫下保證書貼在墻上,雖然他識不了幾個字。下一次又犯錯了,他便讓我站在上次寫的保證書前,把它讀一遍,然后跪在耶穌基督或圣母瑪利亞的圣像前,頭頂著凳子或磚塊悔過。我牛脾氣一上來,咬著牙頂著,就是不肯認(rèn)錯。直到母親見父親的神情有所緩和,才把我拉出去。
在這段日子里,最讓我興奮的,就是父親每年暑假,都會帶我去周至終南一趟。那時候,我對親生父母的稱呼一直是“奶爸”、“奶媽”,也不懂得這其中的原委。只知道去了,可以跟上幾個哥哥盡情地游玩,鳧水、抓魚、放鵝、喂兔。有時我們?nèi)ス鋺艨h的重陽宮,游終南山的樓觀臺,真是有點樂不思蜀的味道。
我9歲那年,母親抱回了一個又黑又瘦的女孩。這是我小舅舅的女兒,只有七八個月大。原來,我小妗子生了個龍鳳胎,他們把主要精力放到了男孩子身上,卻很少去照料這個女孩。再加上妗子奶水不足,女兒就更顧不上管了。母親實在不忍心看下去了,便和父親商量著,抱回了這第三個孩子。
這一養(yǎng),就是整整6年,直到表妹快要上學(xué)了,父母才又把她送了回去。表妹從來沒有把父親母親叫過姑父姑媽。如今她已出嫁,和丈夫在新疆打工。每次只要給家里打過電話,她便要給我打來。還是她一貫的稱呼,咱爸咱媽怎么的。
在表妹和我們一起生活的日子里,家里的經(jīng)濟非常困難。表妹要吃奶粉,姐姐不時地生病,父親母親還要供我和姐姐上學(xué)。姐姐讀到小學(xué)二年級,便輟學(xué)了,從此一直幫著母親操持家務(wù)。不久,土地分下來了,由于表妹的戶口在舅舅家,我們只分到了三畝二分地。一天晚上,表妹從炕上掉了下來,摔斷了一只胳膊。先是讓附近村子里的“捏骨匠”看,一來二去耽誤了治療,最終送到西安住院做手術(shù)。家里一下子又欠了好幾百元的外債。家里的人多了,我時常借宿在同學(xué)家。父親母親覺得這樣下去也不是長久之計,他們咬咬牙,又蓋了一間廈房和一個小廚房。
在這幾年中,父母還給姐姐找了個“門當(dāng)戶對”的窮婆家。用父親的話說,窮確實是窮了點,但啥日子都是人過的。咱窮人家的女兒,要是嫁到富人家,你就整天得受氣。很快地,他們又為我定了一門親,對方是母親一位兒時伙伴的女兒。用母親的話說,知根知底心里踏實。你看咱家對門有三個兒子,到現(xiàn)在都還沒有說上個媳婦呢。咱們窮人家,最好先占上一個再說。然而,正是這兩件在父母看來非常重大的事情,日后給他們帶來了不少苦惱和羞辱。
我上初二時,也就是表妹剛被送回家不久。一天凌晨,我被父母房間里一陣嬰兒的哭鬧聲吵醒。睜開蒙眬的睡眼,我披上衣服走過去一看,只見父親母親一邊低聲說著什么,一邊在給一個嬰兒換著尿布。
原來,母親很早起來,去村子邊的打麥場上扯柴火,不料卻聽到柴堆處傳來嬰兒嘶啞的啼哭。母親有些心怯,趕忙跑回家叫醒了沉睡中的父親。兩個人趕去一看,只見柴堆里扔著個出生不久的女嬰。父親母親四目對望,沉默無語。
父親決定讓母親看著嬰兒,自己繞著村子轉(zhuǎn)一轉(zhuǎn)??纯磱雰旱母改笗粫阍诟浇?,瞅著想讓別人將孩子抱走。結(jié)果,父親繞著村子轉(zhuǎn)了好幾圈,細細地查看了附近的幾個柴堆,還喊了幾聲,卻沒有一個人影,更聽不到一聲回應(yīng)。
冷風(fēng)不斷地吹來,嬰兒哭得更響了。母親將她小心地抱起來,緊緊摟進自己懷里。父親轉(zhuǎn)回來了,看了母親一眼,蹲在一旁一聲不吭地抽起了老旱煙。母親看著父親的模樣,也沒有說一句話。一鍋旱煙終于抽完,父親站起身,深深地嘆了口氣。他脫下了自己的外衣,蓋在了母親懷里的嬰兒身上,轉(zhuǎn)過身邁開了大步。母親看到這情景,緊緊地跟在父親的身后,急急地把這第四個孩子抱回了家門。
很快,家里的那輛舊自行車不見了,卻多了一只奶羊。
我上高二那年秋天,父親母親給我們蓋了兩間大房子,接著,姐姐出嫁了。不久后的一天晚上,我和父親母親拉上架子車把祖母接到了我們家。
1994年的春節(jié),我待在陜西咸陽師專男生公寓305室,獨守空房不敢回家。而我的父親母親,因為我,正在45公里外的家里承受著從未有過的羞辱。
由于對前途的焦慮和茫然,春節(jié)前,我給那個多年前僅僅見過一面、從未說過一句話的女孩寫了一封信,自作主張撕毀了婚約。女孩的回信中,只有八個大字——珠寶好識,肉蛋難認(rèn)!隨后,女孩的母親在他們家族中帶了20多個人,跑上我們家門,找我的父母興師問罪。雖說在鄰里的勸阻下,并沒有發(fā)生什么意外,可是父親卻一下子病倒了,母親待在家里傷心難過,也有好多天沒出家門。
新學(xué)期開學(xué)一個星期后,父親不知怎么找到了學(xué)校。室友們上晚自習(xí)去了,父親和我相對而坐,良久無語。你真的寫了信?終于,他開了口。我點點頭。你真的不愿意?我又點點頭。他沉默了一會兒,說,這樣也好,你小子好好讀書。
我的一招先斬后奏,使父親母親辛辛苦苦積攢下來的近千元彩禮,付諸東流。而我的妹妹,此時已經(jīng)上了小學(xué),也開始有了花費。母親更是難受無語,她從小到大親密無間的伙伴從此和她絕交了,昔日的親家變成了如今的冤家。家族鄰里也不時有人議論紛紛,使得父親母親好長時間在人前抬不起頭來。
我南下工作的第一年,暑假回到老家,看到父親母親的炕上又躺著一個嬰兒。哪里來的孩子?我急切地問妹妹。她笑著說,你去問咱媽。我轉(zhuǎn)向母親,她捋了捋花白的頭發(fā),有點苦澀地笑著,叫我去問祖母。祖母當(dāng)時已80多歲了,耳朵聾得厲害,想要和她說上幾句話太難了。我只好又去問母親。
原來,有人在村子邊上扔了一個女嬰,恰好被路邊曬太陽的祖母聽說了,急急忙忙拄著拐杖,顫巍巍地走過去,撩起她那寬大的衣襟,把嬰兒抱了回來。一路上,嘴里還不住地說,遭罪呢,這是一條命??!
眼看著祖母把嬰兒抱進了家門,母親也不敢擋她的大駕。祖母把嬰兒放在了自己的炕上,拿出姑姑們買給她的奶粉,燙給嬰兒喝,又叫母親過去看看。母親不管,說是祖母自己愿意抱回來的,就讓她自己照管好了。祖母自己管了幾天,嬰兒一直哭鬧個不停。想著家里的一老一小,母親心里不安,也一連幾夜睡不著。
母親對父親說,咱們兩人現(xiàn)在也都上了些年紀(jì),實在沒有精力管孩子了。你把這孩子抱出去,放在路邊,也許會碰到一個有錢人家抱去,孩子一輩子也能享上福。父親卻說,抱進門來容易,抱出門去難。我抱不出去,要抱的話,你自己抱出去。結(jié)果,嬰兒還是一直在祖母的炕上哭著。母親終于忍不住了,起身把她抱回了自己的房間。說來也奇怪,這孩子躺在母親懷里,很快便止住了哭聲。
村子里有幾戶人家想要這個女嬰,跑來看了看,又覺得孩子太小難以照管,便放棄了。有人對父親母親說,你大女兒兩個男孩,給她管著算了。母親說,她已經(jīng)有兩個孩子了,還有一個常年生病的婆婆,家里又窮,日后還能顧得過來?又過了一段時間,孩子還是沒有人要。父親母親叫來了姐姐姐夫,商量了一番,決定把孩子留下來。姐夫說,家里已經(jīng)有了兩個孩子,負擔(dān)挺重,由父母暫時給他們養(yǎng)著吧。
這第五個孩子小名倩倩,一直和父親母親生活在一起。父親叫她倩娃,母親叫她倩女,她管父親母親叫爺爺奶奶。
父親母親每隔一年半載,就要去周至終南鎮(zhèn)看看他們的老哥老姐。每次我回老家,他們總要催我過渭河去看望親生父母。2003年關(guān)中地區(qū)普降暴雨,親生父母那邊的房子不行了。父親母親得知這一情況,急忙給我打來電話。我給周至寄了幾千元,然后告知父親母親。父親在電話里沉吟著,說,如果拾掇房子,這是有些少了……
姐姐出嫁了,我在南方安了家,祖母幾年前去世了,妹妹在咸陽工作,只有父親母親在家里帶著倩倩。前幾年,我和妻子好幾次叫他們把孩子留給姐姐,過來和我們一起生活,他們總是說,等倩倩上了初中再說。
2009年9月,倩倩要上初中了??吹礁改付家呀?jīng)年逾古稀,倩倩學(xué)習(xí)不理想,我和妻子商量著,把孩子接到了南方讀書,趁機想叫父母過來一起住。他們說,家里有羊、有鵝、有地,走了沒有人照管。再說了,你小妹也到談婚論嫁的年齡了,我們還得給她操心找婆家。
我知道,父母想著倩倩的戶口在老家,在外地沒法參加中考,上初三時還得回去讀。他們還要陪孩子上學(xué)呢!想到這些,我的鼻子一陣陣發(fā)酸。
責(zé)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