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七八月間,稻子還剛剛抽穗,可樓上米壇子里的大米越來越少了。母親把原先每天半升的大米減到三分之一升,四分之一升;把熬粥的時間盡量延長,熬好粥,再把粥分成兩甄:一甄晚上吃,一甄第二天早上吃。雖說半大的紅薯能填飽肚子,可我卻對白米粥有著無比的渴望。
當妹妹嚷著不要紅薯要吃粥時,父親總是安慰說,現在已經好多了,早些年我們還吃糠粉、啃草根呢。母親就給我們定下任務,再吃兩塊紅薯就可以喝一碗稀粥。那粥真的好稀,稀得看不到一顆整粒的大米,可糊糊的米粥也足以讓我們解饞了。
盡管減少了每天的定量,可米壇子里的大米還是日漸見底。晚上,父親和母親商量起了借米事宜。他們先把同一生產隊的一戶戶排摸過去,哪幾戶應該還有余糧,誰家能借得動大米。第二天,母親捧著借來的米,小心翼翼地,唯恐米升掉在地上,臉上的神情既興奮又愧疚。
如此維持了幾天之后,田里的稻子還是半青不黃的,母親又憂愁起來。確實,在當時來說借米也是一件難事。貿然開口,定然會遭到拒絕,畢竟各家的米都有限,全是平時省吃儉用省下來的。況且借給了一人,別人也會緊跟著來借,與其遲早都要得罪人,不如誰也不借。鄰里之間因為借米鬧得不愉快的大有人在,當時借米都用米升量,有時因為米的滿淺而鬧得不愉快。有時候抱著米升走了半個村子還沒有借到米下鍋,那是非常尷尬的事。父親說,明天輪到他去大隊里的米面加工廠做米面,跟別的生產隊的社員商量一下,看能不能借些米。我一聽,心里可樂了。大隊里有一個米面加工廠,除了一兩個技術把關的社員,還要由各生產隊派一兩個社員參與加工,那噴香的米面香太誘人了。
第二天,盡管父親是不同意我去米面加工廠的,可一大早我還是去了。蒸汽彌漫,機聲隆隆,放在高高的蒸籠里蒸熟的面團被一個個放進碾面機,吐出的是年糕般大小粘在一起的“面生”。一位社員握著一把大剪刀一截一截地剪著,父親把剪好的米面放在涼水里浸一下,米面就變得松散了,然后掛在竹竿上。不知什么時候,剪面的社員塞給我一截一寸來長的“面生”,我沒有說聲謝謝就跑出了加工廠的大門……
我不知道父親有沒有跟別隊的社員商量借米的事。雖然是青黃不接米價最高的時候,父母還是下狠心決定去市集上糴一些米,盡管當時家里的錢少得可憐。因為強勞力一個工作日折算成人民幣是一兩角錢,而一斤米卻要三角多錢。
我從沒有趕過市集,在我反復保證有能力走完全程后,母親才同意帶我去市集上見識一下。我們一大早就出發(fā)了,途經外婆家,適逢小舅和他的一位同學也要去市集,我們便一起上路了。天越來越熱,幸好路上有好幾個路廊,我們走走歇歇,不久便到了那個叫靈溪的市集。一條清澈的小溪貫穿村子中央,小溪兩旁就是挨挨擠擠的房子,小溪上面架著好多座石橋,頗有水鄉(xiāng)的風情,令我大開眼界。其中有一座石拱橋已經非常古老了,兩側的橋身上爬滿了藤蘿,小舅說這座橋已經有幾百年的歷史了。拱橋底下,幾個男孩正光著身子在小溪里摸螺螄,捉螃蟹,我不禁羨慕極了。
一條主街道是鵝卵石鋪就的,不寬,但很潔凈。街上的人也不多,賣的東西也不多,跟我想象的大不一樣。路過供銷社時,只見貨架上擺著好多布匹和一些副食品,只是買的人也寥寥無幾。一位年輕的女售貨員嫻熟地撥打著算盤,噼噼啪啪的響聲非常悅耳,她頭頂上的電風扇呼呼地轉著……
米行設在一個路廊下,可是里面沒有一個糶米的,只有一個賣西瓜的老漢把西瓜切成一瓣瓣的,熱情地吆喝著。小舅買了幾瓣西瓜,分給我們每人一瓣,就去干他們的事了。我和母親等了好久才見一位婦女提著一小袋大米來到了路廊,幾個想糴米的人馬上圍了上去。他們打開袋子一看,發(fā)現米質不太好,可她的要價卻高出了我們的預料,這就是所謂的物以稀為貴吧。母親決定再等等,可過了好久也沒有第二個糶米的人。母親只好再去和那位婦女談價錢,可那位婦女就是不肯讓步,并沒好氣地說:“我的米今天糶不出去,下一個市日還可再糶,不怕沒人要!”母親也不耐煩了,生氣地說:“算了,不糴米照樣餓不死人,走吧!”我只好失望地跟著母親往回走。
那天中午,我們在外婆家吃飯,外婆聽了我們糴米的經歷,默默地拿起母親的米袋,去樓上的米壇子里舀了幾升米。有了外婆的幾升米,我們家那一年就再也沒有糴米。
責任編輯:黃艷秋
美術題圖:樸曉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