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秋初的一個傍晚,地處湘鄂邊陲的這片大山就那樣高踞在神與時光交會的高處。夕陽墜入河谷,雄雞的晚唱從淡淡升起的暮靄深處隱隱傳來。老人微笑著,站在門前的土坪上。緊挨老人蹲著的狗、煙火熏黑的土坯房、從房檐一角砌向天空的山徑、掛在夕陽余暉高處的坡田(也許是田對于這兒的人來說實在太金貴了,他們竟然將那些掛在山坡上的貧瘠的旱地親切地喊作坡田)——組成老人身后的背景。老人戴一頂與時令頗不諧調(diào)的“沖天炮”紗帽,土藍(lán)布上衣紐扣敞開著,橫陳的肋骨,墜在肋骨與肋骨之間的一沓沓皺褶的老皮——那是一架蒼老的豎琴。忽然,對面山崖如一只巨大的共鳴箱,迸發(fā)出了那樣空曠的顫音:“遠(yuǎn)望姐兒對山來/胸對胸來懷對懷/胸對胸來香個嘴/懷對懷來解衣帶/快些快些怕人來……”
老人嘴里,那些咀嚼過歲月滋味的牙齒已全部落光。令人驚訝的是,就是那只近乎塌陷的“窯洞”居然發(fā)出如此滾燙的聲音!老人唱的是流傳在這一帶的跳喪舞的“號兒”。老人說,當(dāng)年,他們就用這種五句歌發(fā)“號兒”,跳喪舞。回老家(這里的人喜歡把一個人的死去稱作回老家)的人安詳?shù)厮趬酆灮ǎò此勒呦砟暌粴q一枝扎成的白紙花)后面。一對一對跳喪的漢子便在靈前徹夜競舞,鳳凰閃翅、美女梳頭、觀音坐蓮、餓馬懸蹄、大王(老虎)下山、風(fēng)絞雪、牛擦癢,那些源于山野啟示由雄悍的軀體表達(dá)的語言,那樣鮮活、粗獷、奔放、靈動;還有那些套式的曲牌——由擊鼓者嘴里喊出的“幺姑姐”、“幺娘也火”——宛如天籟,完全來自自然造化的直抒胸臆與天才靈感。
15歲。他隨父親第一次出門跳喪舞。夜空被熊熊的松明燃去大半,“號兒”從松明燃透處扶搖直上,直逼云霄。跳喪的一色壯年漢子,二人一對,在靈前一字排開,先是在地面對舞,忽然,一陣旋風(fēng),躍上八仙桌?!皣W”,立在桌上的漢子將上衣猛地甩掉了,由是,一部極具視覺沖擊的華彩樂章——“武打喪”,在八仙桌仄逼的平面上展開。勒緊的腰帶、暴突的胸肌、斧鑿般的肩與背脊,力與美在激烈角逐,八仙桌在一張一張疊加,兩張,三張……八張,忽然,鼓師手中的鼓槌高舉起來,猛然一擊:全場戛然無聲,一張張嘴隨鼓槌擊落張大到極限,無數(shù)雙眼睛全部在一瞬間定格!時間或許只是極短的一瞬,但那一瞬卻如一個人的一生那樣漫長。驀地,人們翻然猛省,緊接著,喝彩聲轟然爆炸,那個靜靜躺在靈堂里面的人漫長而短暫的一生被眼前恣意的歡樂引向最后的盛典,松明映紅的山野,全然忘了今夕何夕!
老人之前,老人的父親、父親的父親,乃至那些傳說中遙遠(yuǎn)的先民,不知從何時開始,便在這片荒遠(yuǎn)的山野以這種特有的舞蹈慰送先人了。一聲啼哭,劃破山野的寂靜,一粒大山孕育的種子從子宮中脫穎而出,在細(xì)如青紗的山徑上爬行,在一線清瘦的水聲下啜飲,在月色朦朧的苞谷花穗下歡愛……坡田里,馬鈴薯的芳香正等著收獲。忽然,跳喪的“號兒”喊起來了。來與去對于生長在這片山野里的人是那樣的別無選擇。走在來與去的兩點(diǎn)之間,歲月漫長到仿佛望不到盡頭,又短暫得不堪一瞥!他聽見有人在山谷的回音中喊他去跳喪舞。于耀祖(發(fā)“號兒”的鼓師)正在以他獨(dú)有的騷羊嗓子在發(fā)歌,和劉友善一起,在8張摞起的八仙桌上對舞,“把人跳,把人跳/莫讓亡人冷睡著/瓦片子蓋屋一塊板/正好享福命又短/瓦片子蓋屋一條槽/正好享福命不牢……”于耀祖的“號兒”充滿穿透夜空的力量,全場的守靈人變成最優(yōu)秀的笑星,他們就這樣盡情地唱著,舞著,以此陪伴那些正在另一個世界上趕路的人,讓那些昨天哭著來的靈魂,忙碌一生之后,在一場極盡歡樂的告別舞會中,含笑上路,無憾而去!
夕陽點(diǎn)燃一堆堆荒草,那是他的父親、妻子以及劉友善、于耀武。而今,這片方圓百里的山野只剩下最后一位舞者——實際上,自從為妻子跳過那場喪舞后,老人再也不曾跳喪了。就在歲月無聲老去的一天,一支銅管樂隊忽然在山洼里奏響金屬的顫音,那是一支流行的老歌,與當(dāng)年于耀武唱的“號兒”大相徑庭。陽光亮如金箔,锃亮的銅管令眼前眩暈。身著紅衣的女子手上戴著雪白的手套,走馬燈似地充斥于眼前。然而,老人眼里看見的仍是那些揮之不去的場景:他立在高高的八仙桌上,跨腿,下蹲,跳躍,旋轉(zhuǎn),手臂時而張開,時而高舉,發(fā)歌人嘴里飛出的“號兒”將歡娛引向一個又一個高潮。他看見自己的軀體如一片云彩,飄浮起來,離他而去,變成風(fēng),變成雪,變成求凰的鳳,嘯傲的虎,嫵媚至極的秋波,奔放吶喊的火焰——整個靈與肉變成一種強(qiáng)烈的渴望與訴求,變成對生命的極盡詮釋和神圣禮贊。
于耀祖走了,劉友善走了,沒有人再為他發(fā)歌,也沒有人再充當(dāng)對舞。就在夕陽即將落下帷幕的時刻,忽然,一串久違的“號兒”從那些嶙峋的肋骨與皺褶的老皮底下迸涌而出。老人面帶微笑,將兩只袖口捋起來,由是,生長于這片深山的最后一場喪舞開始了。一架陳封的機(jī)器開始啟動。那些耷拉在肋骨間的老皮正在隨之顫抖。擺頭,展臂,蹲腿,歪(動詞)臀(其實,老人的臀早已不復(fù)存在)。老人開始跳美女梳頭,繼而鳳凰閃翅,妻子從屋旁的坡田里回來了,背簍裝滿嫣紅的夕陽,一穗苞谷纓花俏麗地嫩紅在鬢邊……
老人的手臂在一陣粗重的喘息聲中垂落下來,蹲在老人身邊的狗用充滿期待的眼神望著那只的手,老人朝狗無奈地?fù)u了一下頭,然后,啞聲笑了。
夕陽融化成流動的金屬,立在天邊的山巔變成一座座金字塔。土坯房靜靜立在身后。山徑、坡田,還有那一堆一掩埋著昔日歡愛的荒草,寂然羅列于一天中最后的輝煌里。老人額頭、臉頰,那些縱橫的溝壑里面,溶滿了金屬的液體。天空低矮,人站在山上,渺小如一個逗點(diǎn)……
補(bǔ)記:那個跳喪舞的老人叫康北海,今年88歲,2005年8月的一天,由他表演的跳喪舞已被列為湖南省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
責(zé)任編輯:張躍東
美術(shù)插圖:黃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