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二十出頭時，因為常年像大勞力一樣下田干活，又缺吃少穿，所以個子矮小，還不足一米六，臉呈淡淡的醬色。繼父常常當(dāng)街責(zé)罵他，別想尋婆娘結(jié)婚，只有老老實實在家干活。說得自卑的父親抬不起頭來。

一次，路過的一位姑娘（即后來的母親）看不下去，阻止繼父說：“人不可貌相。只要他肯吃苦，就能尋婆娘結(jié)婚。我看你家老二（繼父的兒子）難找婆娘還差不多?！闭f得繼父臉漲得通紅，身子抖抖的，跺跺腳說：“他好！那，你嫁給他?！彼凰p子，說：“嫁就嫁。”說完，轉(zhuǎn)身就跑。

原來，姑娘早就同情并看中父親吃苦耐勞的特點了。

接下來，曾勸阻親事的外公幫父親砌了兩小間土坯草屋。草屋砌好了，卻沒有門。外公嘆口氣說：“唉，難道我女兒就嫁給一個連門都沒有的人家嗎？”

父親發(fā)愁，幾天睡不著覺，人更瘦了，走起路來，癆病鬼一般，眼淚汪汪地為門的事去求奶奶。奶奶跑東家，走西家，磨破了嘴皮才借了一副門讓父親結(jié)婚。3天后，母親和父親癡呆呆地站著，眼巴巴地看著門被人家卸去。等人家一走，父親和母親蹲在地上抽泣了半天，悲傷的氣氛很快沖淡了新婚的喜氣。聰明的母親想到，在村東大河邊有一副棺材板，質(zhì)量很好，一直零落在那，無人問津。父親和木匠做了他成家后的第一件大家什——堂屋門，也是父親的第一扇門——棺材木門。盡管門面暗灰色，很黯淡，卻是四角方正，有模有樣的兩扇對開木門。父親用要來的洋絲（鐵絲）做成門搭子、門拳頭，用兩塊磚做門軸墩子。父親看新房有門，笑嘻嘻地開關(guān)了幾次，聽著門吱吱響的聲音呵呵地笑。

兩間土坯屋，一間房間，一間灶房，有了我和姐姐后，就擁擠得很了。年幼的我愛玩火，父親決定建造一間土坯灶房。雖然不足五平方，卻安置得下土坯鍋灶，少了些擔(dān)心，只是沒有門。一次，母親放在鍋里的米餅，是等收工回來再吃的，竟被人拿了吃掉，還被人調(diào)皮地貼了紙條。父親決心再做一扇門。因為門小，用的料少，父親就到很遠(yuǎn)的地方割了些蘆葦，砍了些小樹回來，將蘆葦編成長方形，用小樹干把四邊圍起來，用草繩穿綁結(jié)實，做成了一面整扇門。右邊支起樹干做軸，用鐵絲圈住門軸，開門時得用手提著進(jìn)去，會發(fā)出嘎吱嘎吱的聲響。父親常瞇縫著眼睛笑著說，自打細(xì)笆門子弄起來，灶房就上了保險，沒人拿東西了。談起父親的第二扇門，父親的笑很坦然，其實那只是一扇沒有鎖，今天已經(jīng)絕跡的蘆葦門。

我16歲那年，父親決定再新建房子。新房子是青灰墻小瓦屋，實墻實壁，虎頭滴水式的檐口瓦，在村里是最好的。窗子安上了玻璃，是請人家在城里買的，檁條梁木都是滾圓的木料。

但，父親最在意門。

他想了幾個晚上，決定用屏門格扇，堂屋前不砌墻，而是六扇門，用活動鉸鏈，可以全部打開，門搭子、門拳頭用銅的。這便是父親的第四副門。木匠師傅問是否將門刻出一些格子，安裝玻璃，好采光。父親蹙了下眉，立刻說：“不，都是好木料啊，可以讓兒子用一輩子也不壞的。”木匠師傅將門上面做了一排小翻窗，安裝了玻璃。盡管如此，將門關(guān)起來，家里還是漆黑漆黑的。

做門的木料，是父親赤腳從遠(yuǎn)在30里外的縣城撐船載回來的。后來，我問父親：“秋水寒，怎吃得消？”父親聽了很興奮道：“怎會不冷？手腳都冷得麻木了，可想到有村里最好的門，就忘記了冷……要知道，當(dāng)年你媽跟我結(jié)婚可是沒有門的呀！”

新建的廚房是兩間房，后門用舊房子的柳樹木房門，這倒也罷了，父親竟還用那棺材木門做院門，不論親友們怎么勸阻也沒用?？粗呛诤稚墓撞哪鹃T，再看看父親飽經(jīng)滄桑煙灰色的臉，大家直搖頭。

新房子建成后，父親的繼父來看了一下，就轉(zhuǎn)身嘆口氣走了，那年冬天沒挺過去，就撂下奶奶去世了。

去年，父親去我城區(qū)的新房，看著嶄新的不銹鋼大門，用粗糙的雙手反復(fù)摸著，還試著開關(guān)，眼里滿是羨慕。我趁勢勸父親把老家堂屋門換成不銹鋼或者鋁合金門，這樣采光好，而且也跟形勢，時髦。父親卻拉下臉，緊皺眉頭，緊握雙拳，好像要打架，頭搖得像撥浪鼓：“不行，不行，那些都是我做的門?。∥业拈T?。　?/p>

我的話似乎觸動了他內(nèi)心深處的傷疤，抑或是塵封已久的心弦。那張臉?biāo)查g滿是凄楚，整個人急躁起來，顯得更蒼老了，看了讓人心酸。當(dāng)時的我只能連連點頭，卻一時說不出話來。

責(zé)任編輯：蔣建偉